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赴湯蹈火
最早的彌撒在夜明之前醒來。拉丁語沿悠長的歷史連接天與人間,神回不來,人仰望著圣十字架,孤身伶伶。
教堂里只有信者一人。
您來晚了。神職者合上經(jīng)書,漆黑的光便從他的衣袍輻散。等待下一場祝禱吧,還有一個小時。
瑪格麗特·米切爾的頭發(fā)亂了,她的長發(fā)原本束著些鮮花,前日舞會就要用的,今晨才倏倏滑落到地上。不久后,飄逸的長發(fā)本身也將被裁剪到地上去,和舊日的遺憾一起深埋,她原本是憤怒的,現(xiàn)在卻平靜了。
納撒尼爾·霍桑,是誰給了你如此放肆的權(quán)利。
一沓錢裹在布里,摔去地上。
你把這錢拿回去。
過了兩周,瑪格麗特·米切爾在鎮(zhèn)子里遇到這個男人,還是要憤怒得不可一世。他是神的仆人。誰不是神的仆人?牧師的家在沼澤與森林的交界,走上山坡要半個鐘頭。沒有人會特意為一張冷臉白費力氣。盡管他是神的仆人。沉默的牧師總是筆直地排在人海,走到哪里都與周遭格格不入,像一塊木樁被歲月發(fā)出了霉,除了霉,什么表征都不明顯。
他的心是摸不透的,而她的性子是出了名的。她的美貌也是出了名的,男人們?yōu)檫@水與火交織的人兒魂思夢繞,巴不得在點燃的星子里借火,可牧師看不見她。牧師想著別的問題。
她在玻璃窗里看著牧師走遠(yuǎn),她說這案板上的豬肉賣得齷齪,連皮毛都處理不凈了。又說城中的噴泉早沒有投子兒的必要,就怪別人憐憫,流浪漢才因此怠惰異常。
她說她的歪理,自有人捧她的歪理,她站在她破碎的尊嚴(yán)里發(fā)著抖,雨季過后也堅強(qiáng)起來,強(qiáng)大的內(nèi)心讓人們聽著她講話,記得她名字,邀她去跳舞,為她深夜獻(xiàn)歌。
沒有人聽她講霍桑的事。沒人問起,也沒人知道。
——霍桑下個月就要走了。
把全部家當(dāng)都賣了出去,小小一沓子錢,沒署名,丟進(jìn)米切爾家的木桶。
您應(yīng)當(dāng)收下那筆錢的。
她的管家和藹地接過她的洋傘和皮包,像接過兩個乖巧可愛的孩子,依次將物什收進(jìn)櫥柜里面。那不是什么刺探尊嚴(yán)的東西,城里別的人不了解牧師,您還不了解嗎?您們是一同長大的,我看著您們一起——
別說了。
十六歲的姑娘摘了帽子,換了衣裳,褪下榮華,疲憊地坐進(jìn)窗口的扶手椅里,翻的是一本永還不盡的欠債記錄,但她仍孩子氣。她把羽毛筆尖戳在臉上。
我可不想再吵一架。
霍桑走的那一晚靜悄悄的。靜到馬車的蹄子從麥田的彼端駛?cè)氤聊,又在湖水對岸重回耳畔。她就伏在窗沿聽著,聽著,淚水滾燙地掉落眼角,一把被抹回去,唇妝被她咬得亂七八糟,她對著鏡子去補(bǔ)。
沒有開燈的夜晚。蒼白的臉頰和蒼白的月光,孤零零的老房子,只有她和她的老管家兩個人住。她的家是蕭瑟的,男人們和她的調(diào)情逐漸沒滋沒味,誰都知道娶一個落魄的貴族有多么虛浮,再有十年,八年,她連肉店里的謊話都不會再聽見。沒地方再說那噴泉要不要拆,流浪漢都比她要來得自由。
那是和您無關(guān)的東西,和我也再無關(guān)。
牧師的聲音回蕩在教堂四壁,震著沉著的固執(zhí)的思緒,唯獨震不到她的心里去,她總要被她的傲慢沖昏了頭腦,一次又一次躲開牧師的手,將希望的線頭丟進(jìn)火里。
她別過頭,和所有女性在惱火時別過頭、卻不離去的希冀是相似的。牧師太木訥了,他是個細(xì)心的溫柔的人,卻無法回應(yīng)超過界限的這一切。指尖緊緊攥在圣書脊沿,他的神情像一團(tuán)死水,始終沒有任何變化,聲音輕輕的。我就要走了。
他似乎在對著琉璃窗上的天使說。于是他自己的天使就隕落了。
錯了時機(jī),涂著紅唇,馬車的鈴鐺撞在心口。越走越遠(yuǎn),忽遠(yuǎn)又近,似乎在森林里迷了去路,在黑夜中徘徊著,等待著某種救贖——
——我不答應(yīng)。
唇釉被狠甩到地上去,精致的玻璃管碎裂崩炸,猩紅染了窗沿。椅上的薄荷綠裙沾幾個紅點兒,戒律被月光所破除。
就像那一沓錢。不只是那一沓錢。
還有一些花束,一點信紙,不署名,總是不去署名,探頭探腦,縮在無情的苦澀背后。
她下樓,管家正在鎖門。落魄的鐵門鎖上有銹,被她一把拉開。
他要走了,馬車的鈴還在森林里喚著她走。他準(zhǔn)備走,那她隨他去吧!
風(fēng)自豁口灌進(jìn)小院,翻卷起落葉蕭蕭瑟瑟,那些是她的過往,破損如秋末的碎葉,如何也掃不干凈,不再是她所關(guān)心的事了。再也不是了。
她拔足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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