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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光
“胡知府倒是不錯!敝扉(zhí)著文書敲敲案幾邊緣,“去得早,可惜了!
貼身近侍朱驍是個有眼色的,他知道他的燕王殿下說的是卒于任上的延平知府胡壽昌,便立刻接上話頭道:“聽聞胡知府的次子胡廣少有英姿,機敏過人,有其父遺風(fēng),殿下覺之何如?”
“胡廣?”朱棣咀嚼了一下這個名字,想到了什么!班牛梢砸豢!
說這話時的朱棣不會知道,就在幾天之后,也就是建文二年的廷試,他口中“可以一看”的胡家次子一語點睛,拔得頭籌。朱允炆命“討燕”之題,答曰“親藩陸梁,人心搖動”,令龍顏大悅,欽點狀元,還賜名“靖”,授翰林修撰,一時風(fēng)頭無兩。
后來知曉此事的朱棣沒有發(fā)表任何意見。他只是覺得他侄子賜下的這個名字不好聽罷了。
他印象里的胡家次子,永遠(yuǎn)是胡子祺身邊那個一身青衣、手執(zhí)經(jīng)文的安靜少年,而不是廟堂之上紅袍加身、意氣過分風(fēng)發(fā)恣肆的驕傲狀元郎。
朱棣即位的排場不小。他這個皇位名不正言不順,對于支持歸附者多少有些忌諱。他沒想到的是胡廣會來,還帶著才華橫溢的解縉一起來。
這令他迷惑。
退朝后他在后花園私召了胡廣,“愛卿歷太//祖、建文,何故來此?”
他問得直白,胡廣也毫不避諱,一揖到底:“陛下才德可比堯、舜!
“何以見得?朕自何處始,愛卿定有所知。逢迎而已!
“時日長久,可見人心!
朱棣挑了挑眉,“外人皆言朕殺侄奪位,所謂人心啊。”
“青史留名者,王也。”胡廣起身,在朱棣沒有結(jié)束問話的情況下!叭诵乃,皆受制于王。”
他雙目含笑,淡定自若,青色的常服下手指素白修長、輕攏袖邊,朱棣先前盯著看了好久,此時與他對視,慢慢吐出幾個字來。
“愛卿所言,極是。”
第二天朱棣破格任命他為侍講,不久命為侍讀,回復(fù)了他的本名“廣”,之后又任命他為右春坊右庶子,幾級連跳,朝野上下聞之一震,而胡廣盡領(lǐng)殊榮,毫無矜驕。宮中長伴四年后再次升遷,成了翰林學(xué)士,兼任左春坊大學(xué)士。北征前朱棣問他可愿隨往,胡廣先是怔愣,然后笑著反問他,陛下可嫌臣文弱累贅么?朱棣定定看他,握住他的手捏了捏,似是不經(jīng)意間的一句:愛惜尚且不及,怎會嫌卿棄卿?
胡廣沒有掙開他的撫弄,斂了眉目,低聲道:愿……長伴左右。
愿長伴左右,助以君臨天下,傲視海內(nèi)諸雄。
北征之路漫漫,軍情多變,朱棣常在賬中召見胡廣研討軍情,直至深夜時分仍不愿放人離開。一次胡廣白日行軍過急以致勞累,當(dāng)晚告假,朱棣只得悻悻作罷,言明今日暫歇研討,晚間卻悄悄溜進(jìn)了胡廣的帳子。
他果然沒有說謊,面有倦色,已然熟睡。朱棣坐在他身邊輕輕去撫他白色褻衣下瘦得有些凸出的鎖骨,卻不想掌下的身子打了個寒噤,竟是醒了。
“敬棠……”他迷迷糊糊地喚著兩人私下里互取的昵稱,“你來這做什么?”
“咳,”朱棣掩飾性地咳了一聲,“他們說你病了,朕來——我來看看!
“沒什么,就是累了,有些不爽利!焙鷱V坐起身,散開的黑色長發(fā)披在身后襯著膚色有些過分的蒼白,病中的唇色倒是燒得嫣紅!澳憧煨┗厝ィ祢斠绷。”
他拿手去推朱棣的肩。紋絲不動!熬刺?”抬頭望去,朱棣的眼睛如靜水深流又似暗火灼灼,嚇到他了。
“你……”他沒敢說完,因為朱棣已經(jīng)欺近了身。
朱棣的動作很強勢,掐著他的頸頜一口叼住喉結(jié)便一路向上吻,胡廣雙手撐著床面微微仰頭——這其實是一個退避的姿勢——被動承受著他的動作,手指不自覺地將被單攥出了褶皺。
他病中氣弱,早已承不住朱棣的力道,不多時腰一軟就要摔下去,被朱棣伸手撈過按在懷里。正自喘息,就聽頭頂一個幽幽的聲音道:“抱歉。”
胡廣勉強笑了笑,“軍中不攜女眷,陛下此舉……也算不得唐突!
聽見這話朱棣很不舒服:“你說我拿你當(dāng)妃子?”
“娘娘鳳體尊隆,微臣不敢逾越。”
朱棣大怒,“胡廣!”
“……臣在!焙鷱V倚在他懷里懶洋洋的,“何事?”
朱棣不語,壓著火扶他躺好,爾后越想越氣,摔簾而去。
胡廣唯有苦笑。
大概是連嚇帶氣,胡廣病得更厲害了。以前每逢山川險地朱棣總會停下馬同他議論一番,而現(xiàn)在看他病懨懨的,朱棣莫名心生愧疚,也不好多勞他心力。胡廣的馬慢,人又恍惚,等回過神來已落在了行進(jìn)隊伍的中列。他倒不急,結(jié)果片刻后一小隊御前精騎策馬來尋,只得跟上他們,重新回到朱棣身邊。
“大動干戈,何必如此。”他的語氣很淡,朱棣分辨不出他有沒有責(zé)備的意思!懊鞴狻敝扉τ樣。要是讓他知道自己著急尋他派出了大半的御前精騎還得了,他的冷臉自己可是領(lǐng)教過的。
“一介臣子,勞心若此,逾矩。”胡廣直接下定結(jié)論,朱棣被抹了面子也不好說什么,任他漸漸落到行伍尾部,卻是沒再著意尋他,只囑人時刻盯著,不強求他必須待在自己目力可及的地方。
如此幾日后兩人才再次形影不離起來,朱棣卻是再不敢對他做什么了。
也很好,朱棣這樣想?倸w他在這里,不至于離了自己身邊。
那時的朱棣還是個驕傲的青年帝王,還不懂得看上的東西就一定要占有的道理。
他有自己的堅持。
遇襲時天剛擦黑,營地還未完全駐扎,鍋都還沒埋下去。人馬沖撞中朱棣與幾位將領(lǐng)、參事失散,好半天后御前精騎護(hù)著朱棣找到了將軍楊榮、金幼孜所率部隊,卻怎么也找不到胡廣了。
“莫再求索!敝扉粗鵂I地里受到驚嚇的兵卒、戰(zhàn)馬,暗自咬牙,“原地休整,明日再戰(zhàn)。”
軍隊不能再生變故,奔波一天,部下需要的是休整,而不是漫無目的地去未知的野外搜尋一個無足輕重的文官。
但是他心焦啊。次日晨,他調(diào)派全部御前精騎沿周邊山野搜尋胡廣的下落,甚至親自上陣,生怕一眼看不住,人就不見了。
不見了。他簡直不敢想,他不見了他會怎樣?
他聽見馬蹄嘚嘚;剡^頭去,耳邊是朱驍一聲驚嘆:“胡大人……”
胡廣的狀態(tài)很不好。他們的位置是一片山谷,谷間是洶涌險惡的江流,胡廣的坐騎就這樣載著它昏迷的主人緩慢行走、涉過江來。他的衣物因為擔(dān)心渡江吃水過重已經(jīng)脫去了大半散在馬頸邊,馬背上的鞍轡也早已卸去,可能他也很清楚自己沒有十足把握通過這條急流。
那你還不緊緊跟在我身后,把自己置于這種境地是你的作風(fēng)嗎,明光?朱棣一語不發(fā)地把半邊身子濕透的胡廣抱下馬裹進(jìn)毯子里,從昨夜起沉甸甸的心口終于松快了大半。
還吊著小半是因為胡廣的病情又重了幾分。隨隊的軍醫(yī)來看了脈,開了方子后朱棣立刻命人升火熬煎,整個營帳都是藥香。朱棣把侍者清出帳子,一個人守在他身邊等著他醒。
胡廣醒時一片靜寧,然后他聽見瓷勺碰撞的叮當(dāng)脆響,以及——
“明光。”
“——敬棠。”他虛弱地笑笑,“營里可安好?”
“一切都好!敝扉Χ似饎偛胖睌R下的藥碗,“喝藥么?”
胡廣卻轉(zhuǎn)開眼,“你出去吧,莫要渡了病氣給你。”
朱棣心里堵著氣呢,聞言含了一大口藥汁低下身子就往他口里送,末了還不想停手,占夠了便宜才起身。胡廣頰邊泛起不正常的潮紅,沒有推拒,也不是默許。
他只是看著朱棣,然后,閉上眼。朱棣沒話說了。
這個樣子的他,朱棣無話可說。
北征草草而已,朱棣再沒做什么大動作。胡廣去了文淵閣晉升大學(xué)士,朱棣沒動他的余下頭銜,一切如舊。下朝以后朱棣喜歡留臣子私談,而胡廣,他通常都是留到最后的。
御書房沒有旁人時他總會把胡廣抱進(jìn)懷里坐著同他談?wù)摃r事或者干脆只是坐著。自北征后胡廣的身子就一直病根未凈,瘦瘦弱弱的,總也養(yǎng)不好。他倚在朱棣胸口處闔著眼,呼吸綿長,朱棣拿手逗弄他的耳垂時他會回敬以懶洋洋的眼神。
“敬棠……”只有這時他才會這樣喊他。朱棣擁著他,手上用力,懷里的人只是用腦袋蹭蹭胸口而已。
他們會這樣到什么時候呢?朱棣看著榻上熟睡的人,手指掠過他不再青澀日見沉穩(wěn)的眉眼。恍惚間,原來已經(jīng)許多年了。
“你能陪我到多久?”朱棣去吻他的眼睛。
到我不得不走,胡廣在心里回答。
他不得不走那天,御花園的小池里,新荷抽出了永樂十六年夏的第一支花盞。素紅招展悅目,朱棣卻看見的是滿池青翠的荷葉,這令他想起初初見時那人一襲淺淡青衣,清雅若許。
消息傳來,他在池邊駐足良久。
“來人,把池子里的荷花絞了。”
看著花哨,礙眼。
胡大學(xué)士是文臣得謚第一人,號文穆,贈禮部尚書,極盡哀榮。
可是,有什么用。人都走了。朱棣撫著書房案幾上立著的私章,上面是他曾讓胡廣留下的字——棠棣流光。
晚上他做了夢,夢里的青衣少年書卷在手,立在荷池邊沖他微笑。“明光!”他喊了一聲想要撲過去,青衣少年低下眼:“敬棠……”
卻在他眼前漸行漸遠(yuǎn)。
朱棣睜開眼。正是仲夏,簾外水聲潺潺,想來明早荷池里又會抽幾許新枝。
……行人莫聽宮前水,流盡年光是此聲。
————完————
插入書簽
《明史·胡廣傳》
胡廣,字光大,吉水人。
父子祺,字壽昌,以字行,陳友諒陷吉安。太//祖遣兵復(fù)之,將殺脅從者千余人。子祺走謁帥,力言不可,得免。洪武三年,以文學(xué)選為御史,上書請都關(guān)中。帝稱善,遣太子巡視陜西。后以太子薨,不果。子祺出為廣西按察僉事,改知彭州。所至平冤獄,毀淫祀,修廢堰,民甚德之。遷延平知府,卒于任。
廣,其次子也。建文二年,廷試。時方討燕,廣對策有“親籓陸梁,人心搖動”語,帝親擢廣第一,賜名靖,授翰林修撰。成祖即位,廣偕解縉迎附,擢侍講,改侍讀,復(fù)名廣。遷右春坊右庶子。永樂五年,進(jìn)翰林學(xué)士,兼左春坊大學(xué)士。
帝北征,與楊榮、金幼孜從。數(shù)召對帳殿,或至夜分。過山川厄塞,立馬議論,行或稍后,輒遣騎四出求索。嘗失道,脫衣乘驏馬渡河,水沒馬及腰以上,帝顧勞良苦。廣善書,每勒石,皆命書之。十二年再北征,皇長孫從,命廣與榮、幼孜軍中講經(jīng)史。
十四年進(jìn)文淵閣大學(xué)士,兼職如故。帝征烏思藏僧作法會,為高帝、高后薦福,言見諸祥異。廣乃獻(xiàn)《圣孝瑞應(yīng)頌》,帝綴為佛曲,令宮中歌舞之。禮部郎中周訥請封禪,廣言其不可,遂不許。廣性縝密。帝前所言及所治職務(wù),出未嘗告人。時人以方漢胡廣。然頗能持大體。奔母喪還朝,帝問百姓安否。對曰:“安,但郡縣窮治建文時奸黨,株及支親,為民厲!钡奂{其言。
十六年五月卒,年四十九。贈禮部尚書,謚文穆。文臣得謚,自廣始。喪還,過南京,太子為致祭。明年,官其子穜翰林檢討。仁宗立,加贈廣少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