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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
花白著頭發(fā)的老爺爺搬著小馬扎坐在自家門前吧噠吧嗒抽著旱煙,他瞇著眼看向門外連綿的大雨,將抽完的眼袋往地上磕了磕。
“這老天爺喲,再這么下遲早要斷了糧的喲。”
城南的梨園,前廳里陰沉沉的。
一婦人利索的跪下,對著班主連磕三個響頭。
“請連爺抬愛!
連班主仿佛什么也沒看見,什么也沒聽見一般,端起細瓷的茶杯,掀開杯蓋,輕輕抿了一口。
那婦人見狀,又按著她邊上的孩子要磕頭。
連班主右手抄著煙袋鍋,直接托住了婦人的胳膊。他淡淡的開口,“柳娘子不必如此,我經不住!
那婦人咬了咬牙,眼里已沁出淚。
她又沖著連班主不住的磕頭,慢慢的,鮮血洇到地上。
連班主好似嘆息了一聲,“何苦!
婦人抬起頭,也不管額頭上的傷口,滿臉凄涼,“世人皆苦,他生下來就是受苦的。”
“走了我這條路可就再也回不了頭,他以后比你還不如!
那婦人無力的笑了笑,“若是不走這路,他怕是都活不到想回頭的時候了!
她按著邊上一直沒什么反應的男孩,磕了三個響頭。
這一日,煙柳巷子里的柳三娘,把自個兒不知道爹是哪個的兒子,送到了梨園的連家班。
“老大,昨兒咱可干了一筆大買賣,今兒要不要去松快松快!
蜀中不遠的青城山上,一幫子響馬躍躍欲試,攛掇著他們老大去放放風。其實這些人并不是什么窮兇極惡之人,只是現(xiàn)在連年饑荒,天家又不停的征稅,吃不起飯的老百姓聚到一起,就當了流匪。只不過他們老大卻是與他們不同,眾人只知他姓展名雄,是個出了名的大盜,在江湖上赫赫有名。
展雄呸的一聲吐出嘴里嚼的草根,抬腳踹了說話那人一腳,“有點錢就浪,以后別和我說你想娶媳婦!
眾人哄然大笑。
展雄自己揣了點銀子,晃晃悠悠的出了山寨。剩下的年輕響馬都嗷的一嗓子叫出來,揣了銀錢就往山下跑。
展雄揣了銀角子,買了兩個糖餅,又喝了碗羊雜湯,這才懶洋洋的往梨園走,他記得今天是一出《西廂記》。
柳二郎在連家班學了六年,班主說,可以出一場配角了。
臺上的崔鶯鶯滿腹心思的思著那張生,臺下的大盜卻滿眼都是那粉衫青裙的紅娘。展雄不明白,怎的穿著那不算輕薄的戲服,他卻還能看見臺上的紅娘那盈盈一握的腰身。
自那以后,展雄心里好似就住了個紅娘。但凡他有空,必會去那連家班,只是那紅娘卻不是總會出現(xiàn)。
這一日,展雄剛帶著人又劫了一批官銀,本該一路把銀子送回青城山的他卻想起來這會還有一場西廂。
他打馬回城,卻在連家班的院子里,遇上了還沒上場的紅娘。
展雄挑眉一笑,馬鞭子靈活的撩開紅娘的衣衫,露出底下白嫩的皮肉。
柳二郎一聲驚呼,卻招來了班主。
連班主看著馬上的男人,輕笑著問,“展當家,今兒來看戲?”
展雄摸著自己的馬鞭子,意味深長,“看戲自然還是因著看人!
一曲西廂唱罷,柳二郎被送到了展雄面前,送他過來的連班主笑著和展雄求情,“當家的憐惜,二郎還小。”
展雄撈著人上了馬,哈哈大笑著策馬奔去。
“過幾天爺就給你送回來!
柳二郎上了青城山,柳二郎進了展雄的臥房。
展雄看著眼前的少年心里歡喜,他摟住了自己遐想已久的細腰,讓人整個坐到他懷里。
“知道我把你要來干嘛嗎?”
“知道!
“那你怕不怕?”
“不怕!
展雄心里稀奇,不過轉念一想也覺得沒什么,在戲班子里長大的什么沒見過。只是他現(xiàn)在還并沒有什么不堪的心思,只覺得這孩子看著顏色好,想多留幾天在身邊,讓他給自己唱個曲兒,倒倒水,自己也能過兩天少爺日子。
二郎在青城山住了三天,平日里不言不語,只在展雄讓他唱曲兒的時候才出出聲。
展雄見他乖巧,更愿意縱著他。覺得他這個年紀應該喜歡的小玩意更是流水似的往他面前送。
什么面人張捏出來的孫悟空,糖人李畫出來的大鳳凰,周木匠家的撥浪鼓,還有數(shù)不清的花風箏,糖葫蘆,泥叫叫……乖巧的柳二郎漸漸露出了笑。
在山上呆了五天,展雄將人送回了連家班,只是和班主說好了,過幾日再來接人。
又是那個陰沉沉的前堂,柳二郎跪在地上,連班主依舊拿著煙袋鍋。
“回來了?”
“回來了!
“去了幾天?”
“五天。”
啪,連班主磕了一下煙袋鍋。
“去干什么了?”
“給展當家唱曲兒解悶!
“沒干別的?”
“沒干別的!
連班主沒再問下去,濃濃的煙霧籠罩在他面前,柳二郎看不清他的神色,他也不敢抬頭看。
“二郎,你還記得當初你娘抱你來求我收下你的時候說了什么嗎!
連班主沒有讓二郎回答的意思,自顧自的往下說,“你娘說,你生下來就是受苦的,這就是你的命,你逃的了人,逃不了命!
二郎沒說話,連班主擺擺手,“回去吧,好好練著,過幾年捧你當角兒。”
柳二郎的眼睛亮了亮。
展雄依舊時不時的劫幾次官銀,點卯似的去看西廂,隔三差五的接了人去山上。
他帶著二郎去逛過廟會,賞過園子,湖上劃過船,河邊釣過魚。
柳二郎笑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展雄甚至有幾次看見過他臉上的酒窩。
這日展雄忽然來了興致,偏拉了人到山寨最高的屋頂上看星星。
“二郎,你喜歡什么?”
“喜歡唱戲!
展雄笑著搖了搖頭,“你就不能說說除了唱戲還有什么喜歡的?”
二郎沉默不語。
展雄也不介意,接著問,“你為什么那么喜歡唱戲?”
“我想當角兒!倍蛇@次答的干脆,他抿抿唇,“當了角兒,就能像茍老板一樣帶玉簪,能穿著鳳冠霞帔的戲服!
他頓了頓,“能不再受苦!
展雄心里一疼,他伸手摟住二郎瘦弱的身子。
“哪怕你永遠都扮紅娘,你也是我的角兒。”
他低頭,在二郎臉上落下細細密密的吻。
“好孩子,別怕,爺心疼你。”
二郎沒有拒絕展雄的懷抱,也沒拒絕他的吻,他好似受驚的兔子,紅著眼。
展雄看著心里像是被什么東西抓了一把,雖然亂世活著不易,但是他的二郎難不成從來都沒被人心疼過一次嗎。哪怕只有一次,也不會是現(xiàn)在這個反應。
他早早就發(fā)現(xiàn)了二郎的不一樣,這孩子從來都是乖巧聽話的,只是乖的不像個活物一般。他特意去打聽了一番,才知道二郎從小在妓院長大,還不懂事的時候就被送到了戲班子,在戲班子里也是沒過過一天的好日子。
他摟緊了懷里的人,“二郎,你喜歡玉簪子,喜歡鳳冠霞帔?我去給你弄好不好,有了鳳冠霞帔我們就成親,你別去唱戲了,我養(yǎng)你!
二郎迷茫了一瞬,成親?他也能成親嗎?他搖了搖頭,“我想當角兒。”
展雄嘆息一聲,二郎根本不信自己,他這十幾年,只相信只有當了角兒,才能再也不過苦日子。
展雄送了二郎回去之后,照例擱幾日便來接他,帶他上山下河,打鳥捉魚。
“這樣拉開,左手抬高一點。松手!”
二郎利落的松手,看著那石子打中一只麻雀。
展雄咧嘴笑。他身上匪氣十足,忽而這么咧嘴一笑倒像是山上的惡犬一般。
二郎迎著日光看他,心里卻一點都不怕,反倒悄悄紅了臉。
如此悠閑的日子過了許久,久到二郎已經覺得,自己是愿意和展雄成親的。然而,世道忽然就亂了。
皇帝暴政,又重稅,各地藩王揭竿而起,一時間四處狼煙。
展雄又接了二郎出來,這次卻是道別。
“二郎,我要離開一陣了!
展雄伸手摸了摸二郎的臉,這陣子他一直用心養(yǎng)著這人,如今臉上終于有了些肉。
“現(xiàn)在外面亂的狠,前幾日有人給我?guī)г捳f咱們這的王爺聽說了我的能耐,器重我,要讓我跟著他去平亂,說是他要是成了事就讓我當將軍!
二郎的瞳孔縮了縮。
展雄苦笑一聲,“你把我當成什么人了?我是想當那將軍嗎?”
他嘆氣,“我是個粗人,不懂那許多道理,但是我記得你給我講過的戲文里說過,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若是現(xiàn)在去效忠,等著世道安穩(wěn)了,咱們還能去過安生日子,我還能求王爺把你從梨園贖出來。要是不去,我總不能帶著你當一輩子的大盜!
展雄說完,又領著二郎回了青城山。他帶著二郎七拐八拐的走到一個山洞,“這里面是我偷偷藏的糧食,夠你吃兩年的,若是外面亂起來,你就躲進來,等我回來找你,銀子我也給你留好了。你等著我,兩年我肯定回來,給你帶著鳳冠霞帔……”
沒說完的話被二郎用唇堵了回去,二郎抖著手解開自己的衣裳,展雄紅著眼,要了這個人。他隱隱約約的聽見,夾雜在細細的哭聲里,二郎說了一句,“我不要鳳冠霞帔,我只要你活著回來!
展雄帶著兄弟們跟著王爺平定天下去了,軍營里原來的老兵看不起他們這些新入伍的,尤其是惡名在外的大盜展雄。好在王爺抬愛,給了個不大不小的官。但是展雄根本不管這些,每次交戰(zhàn)都是沖的最勇猛的那個。
他數(shù)不清自己身上有多少傷疤,更數(shù)不清自己有多少日子風餐露宿。只知道漸漸的,他升了官,甚至可以和一些文人平起平坐了。
只不過展雄不喜歡那些文文弱弱的學究,那些文人也不喜歡展雄這個莽夫。
“庭有枇杷樹……如今亭亭如蓋矣。”
展雄躺在地上,嘴里叼著草,自己在那嘟嘟囔囔。過路的一個文人聽了不由得稀奇,“沒想到你個大老粗還知道這個!
展雄吐了草,“這有什么稀奇的,我知道的多著呢!
那文人更好奇了,逗著他說,“那你知道這句話什么意思嗎?”
展雄不屑,“這多簡單,就是這個男人思念他娘子嘛。等著打完仗了,我也給我娘子種一棵枇杷樹。”
文人噗的笑出來,“是思念娘子不錯,但是這樹是他娘子死了他親手種的,看見樹就想起來娘子,你沒事種什么種!
展雄有些訕訕的,當初他就聽著二郎念過這么一句,也沒仔細聽,以為二郎羨慕人家夫妻恩愛,自己便也偷偷記著,想著給他也種一棵。
戰(zhàn)事持續(xù)了一年半,終于是他們大獲全勝。王爺變成皇帝之前,特地設宴請了他們這群武將。
王爺要封展雄做將軍,展雄卻笑著拒絕了,他說有人在等著他回家。
拒絕了封賞的展雄厚著臉皮和王爺討了一根玉簪,還有一斛東珠,騎著馬,連夜便往回趕。
然而蜀中大雨連綿,關外橫尸遍野。
展雄渾身冰冷的站在雨里,無數(shù)次斬下敵軍頭顱的手微微顫抖,他一個個的看過這些尸體,發(fā)現(xiàn)沒有他的紅娘之后才狠狠的舒了口氣。
他牽著馬,緩緩的走回青城山,走向那個山洞,隱約間,他好似聽見有人在低低的唱著西廂。
新帝上位,手腕狠厲,民不聊生的日子終于過去了。
展雄問河邊釣魚的老叟買了些蚯蚓,又借了人家的魚竿釣了一條大鯉魚,這才晃晃悠悠的走回巷子。
他進了一家面館,里面的老板正扒拉著算盤珠子盤帳,看見他回來立馬扔了手里的活笑著迎出來。
“你早上什么時辰出去的,我都不知道。餓沒餓,我去給你下碗熱湯面。”
“好啊,吃完面我?guī)闳ゴ蚵槿!?br> 那老板臉上的笑更深了,露出一個酒窩。
“這次給你個好彈子,皇帝賞的東珠呢。本來想給你做鳳冠霞帔的,你現(xiàn)在又不唱戲了,都給你打麻雀!
老板點點頭。
“打完麻雀去把枇杷樹種了吧,我買了兩棵。一個是你,一個是我!
面館老板笑著笑著就紅了眼眶,卻還是應了一聲,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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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不喜歡悲劇才寫了這個,希望所有人的故事都可以happy endd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