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冬天總是濕冷的。十一月份不下雪，倒是飄起了雨。

　　高三放學(xué)晚，公交車都停了。

　　幾個少年在快餐店里躲雨。

　　“二平啊，問你呢？你選什么？”

　　長平回過神來，“鱈魚堡吧，謝了�！�

　　身邊的同伴笑他，“你不是點(diǎn)過了嗎？剛問你，一千萬和長生不老，你選哪個。暈暈乎乎想什么呢？別是著涼燒傻了�！闭f著就要來摸長平的額頭。

　　長平尷尬笑笑，依然望著窗外。

　　“平啊快說，你選哪個？看什么呢？外面有美女？”

　　長平把眼神收過來，想了幾秒說，“長生不老吧，來個幾百年，錢總能掙到的�！�

　　“謝啦兄弟，明天上學(xué)還你�！�

　　住在附近的同學(xué)給少年們送來了幾把傘。這種天氣要是冒雨回去，第二天絕對爬不起來。

　　長平推開門，就看到那個長發(fā)男子還站在原處。衣服濕透了，貼在身上，看著就讓人打冷戰(zhàn)。

　　“您在等人？”

　　那人聞聲回頭，看到長平楞了一下，低低的“嗯”了一聲。嗓音低沉，混在雜亂的雨聲中卻挺清晰。

　　長平心想，這人可能是失戀了流落街頭，學(xué)別人淋雨來了�，F(xiàn)在的電視劇一點(diǎn)教育意義都沒有，凈把人往歪路上帶。

　　長平試探地問道，“要是您沒等到，不如先去我家里避避雨？會感冒的。”

　　小公寓只有長平自己住，兩室一廳。

　　長發(fā)男人叫趙柯，看起來沉默寡言的樣子。

　　長平心想，幸好自己把他帶回來了。看他這精神狀態(tài)，好一點(diǎn)凍死在街上，壞一點(diǎn)，不知不覺可能就被車撞死了。

　　高三功課緊，長平讓男人先去洗澡，自己在臥室看書。

　　長平頂著毛巾出來，男人坐在沙發(fā)上。電視靜音了，男人俊秀的側(cè)臉在熒幕前明明滅滅，顯得過分蒼白。

　　很少有人的眉眼，看上去這么傷感。

　　長平愣愣地看著長發(fā)男人，男人也從電視上收回目光，轉(zhuǎn)過來。兩人之間竟沉默了好幾秒。

　　那那人似乎也意識到氣氛有點(diǎn)尷尬，開口慢慢問道，“你一個人？不跟父母一起�。俊�

　　長平遞過去一杯熱牛奶 ，“我爸媽都不在了。你要是一時(shí)沒地方去，今晚可以先住在這里。”

　　男人沒想到不小心觸了長平的傷口，緊緊抿住一雙薄唇。臉上帶了點(diǎn)后悔。

　　長平無所謂笑笑，“沒事。你要是困了就睡吧。我把被子放這里了。我還要再看會書。”

　　男人松了一口氣地點(diǎn)點(diǎn)頭。

　　長平突然又說，“剛才你頭發(fā)濕著還看不出來，發(fā)質(zhì)真好。”

　　男人微微一頓，似是不知道該接什么。

　　長平笑笑，轉(zhuǎn)身回臥室了。

　　晚上，長平了一個夢。

　　日月行地，繁星作河。

　　瓊漿玉露傾灑而出，眾仙子飄然來去。

　　趙柯不知為何一身白袍，站在瑤池臺邊。

　　長平聽到一個陌生的聲音問，“你叫什么名字？”

　　長平正想作答，聽趙柯低沉的聲音說，“趙姓，單名一字柯�！�

　　又聽到那個陌生的聲音帶著一絲酒氣，笑道，“好，凡人之身能來此處也是難得。賞你什么呢？”

　　趙柯嘴唇微微動了動，又定定地看向這邊。

　　“便，賞你長生不老吧�！�

　　視線搖晃，那個陌生的聲音微醺。長平才發(fā)現(xiàn)，趙柯在夢里是大約十幾歲的樣子，臉上還帶著稚嫩。

　　一只手出現(xiàn)在長平的視野里，放上了趙柯的頭頂。

　　第二日剛醒，長平便感覺一陣眩暈，頭疼得要炸裂。

　　長平心里一沉，掙扎著翻出體溫計(jì)。

　　趙柯聽到動靜進(jìn)來看，長平面色不正常地潮紅，便知是發(fā)燒了，擰了一個毛巾過來。

　　“謝了�！遍L平瞇著眼看了看水銀柱，三十九度。好幾年沒有生過病，竟一下子燒到這么高。

　　長平還想起身去上課，卻被趙柯摁在床上，只能無奈說，“今天講卷子，我高三了，不去不行。”

　　趙柯卻很堅(jiān)決地?fù)u搖頭，拉上窗簾，拿起床頭柜上長平的手機(jī)想要找他老師的電話。

　　“有密碼鎖的�！遍L平嘆了一口氣，動了動手腳，渾身沒力。“算了，給我吧，我打�！币菜闶峭甸e一回。

　　“嘟嘟”電話沒人接，長平只得發(fā)短信過去。偶然抬頭瞄了一眼趙柯，發(fā)現(xiàn)他五官其實(shí)挺年輕的。特別是窗簾拉上，眼睛藏在陰影里的時(shí)候。長平在心里跟夢里暗暗比對，要是沒有那種半疲憊半滄桑的感覺，說是十八九也不為過。

　　“怎么了？”趙柯問。

　　“沒什么，”長平繼續(xù)琢磨措辭，怎樣把病情描述得嚴(yán)重一點(diǎn)，隨口道，“發(fā)現(xiàn)你長得挺好看的�！�

　　長平低下頭打字了，沒看到趙柯一閃而逝的紅耳朵尖。

　　長平燒完全退了的時(shí)候，已是日落時(shí)分。趙柯做的一手好菜，即使病中，長平也吃得有滋有味。

　　下午的時(shí)候，趙柯見長平非要看書，便拿了他的卷子給他講了一遍錯題，竟然挺透徹。長平問趙柯難道是教師，趙柯只說，自己年紀(jì)大，所以懂得多了一點(diǎn)，便去做晚飯了。

　　長平躺了一天，自覺好得差不多，下了床想去幫忙。

　　“你在做什么？”長平看著靠在浴室墻上的趙柯，驚恐的問道。

　　花灑開著，不帶一絲熱氣。趙柯緊緊閉著眼睛，頭壓在墻上，眉頭擰在一起，很難受的樣子。

　　“你怎么了？”

　　趙柯說不出話來，嘴唇顫抖著就要往地上滑。

　　長平忙架住他，關(guān)了花灑要往臥室拖。

　　水流一停，趙柯又像被驚到一樣，雙手忙著要開龍頭，身子顫抖的幅度肉眼可見地增大了好幾倍。

　　“你怎么了？哪里難受？要沖涼水嗎？做飯燙傷了？”

　　趙柯還是不說話，只是閉著眼往水流下面躲。他比長平高大，長平根本拉不住他。

　　長平一手半抱著癱軟在地的趙柯，一手拿著電話想叫救護(hù)車。趙柯卻恢復(fù)了點(diǎn)意識，按下了他拿電話的手。

　　“我沒事�！�

　　“你逗我呢？”長平無奈笑說�！拔覀児伯a(chǎn)主義的接班人，不信怪力亂神的。”

　　趙柯抿著嘴角，猶豫了一會還是說道，“那你就當(dāng)個笑話聽吧�！�

　　“你說你活了一千三百多歲了，還見過神仙，還被神仙罰每天烈火焚心，怎么證明。”

　　趙柯又抿著嘴唇不說話。

　　長平看他頭發(fā)濕著貼在臉頰十分可憐，沒再逼催。

　　他跟一般人不太一樣。要是換別人，先不說路上不會隨便撿人回家，見到趙柯這種神志不清胡說八道的，沒準(zhǔn)就把他送到精神病院去了。

　　長平天生就缺根弦，讓朋友說就是分不清輕重緩急。舉個例子，在他眼里，飯不好吃會難過，家里著火了也會難過，但要是讓他說這兩個有什么不同，他理智上能判斷出輕重，感情上卻都一樣的沒什么感覺。

　　長平發(fā)小原話，“你上輩子肯定就是那種被供在廟里的菩薩，看這個沒心沒肺的樣子，被人賣了還給人數(shù)錢呢�！�

　　長平把趙柯半濕的頭發(fā)鋪開晾在浴巾上幫他梳順，趙柯卻賭氣地頭一扭。

　　他臉白的跟紙一樣，長平安慰自己不跟病人計(jì)較，服了軟，像哄小孩一樣問著，“那你說，你見過的是什么神仙？玉帝？太上老君？嫦娥？”

　　趙柯?lián)u搖頭，濕腦袋在浴巾上蹭出了一片水印�！八芎��！�

　　長平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他聊這，“都罰你這么狠還好啊�！�

　　趙柯卻突然扭過臉去，等了好久才聽見他輕輕說，“我罪有應(yīng)得�！�

　　趙柯犯病來得快去得也快，沒一會就行動自如了。長平看他精神好一點(diǎn)，就去廚房做飯。等他端著飯回來時(shí)，臥室窗戶大開，趙柯不見了，根本沒聽見開門聲。

　　長平想起什么，端著盤子兩步奔到窗邊，心神俱裂地往下一看，樓下空空蕩蕩，什么都沒有。

　　菜晃撒了一地，長平繞開去，出門看了看樓道，沒人。

　　趙柯確實(shí)是走了。

　　初冬的風(fēng)吹進(jìn)來，長平發(fā)了一會呆，關(guān)上了窗戶。

　　“最毒婦人心啊。二平，你知道莎樂美不？”

　　長平半瞇著眼趴在桌子上打盹，聞言朦朦朧朧地?fù)u了搖頭。

　　“傳說是古巴比倫的公主，美貌絕倫。因?yàn)閻凵弦粋�先知，追求不得，設(shè)計(jì)砍了他的頭，然后還親人家尸體。你說說，這都是什么心態(tài)。”

　　長平無所謂說，“喜歡唄，還能什么心態(tài)�！�

　　同桌擠了擠他，“這就是個變態(tài)！女的都不知道怎么想的，說什么相愛相殺，有病嘛。”

　　長平被擠得沒了睡意，只能敷衍道，“就是就是�！蹦X子里的那個長發(fā)白衣的人被同桌的聲音趕走了。

　　一出電梯，長平就看到了坐在家門口的趙柯。

　　“你那天怎么突然不見了，嚇?biāo)牢依病！遍L平邊開門便說道，多天來懸過心上的弦總算松開了，沒發(fā)現(xiàn)自己嘴角染上一分笑意。

　　“長平。”

　　“嗯？”

　　“如果，如果我說，我曾經(jīng)傷害過你，你會原諒我嗎？”

　　長平第一反應(yīng)是，我怎么不記得你傷害過我，這樣來看，我當(dāng)時(shí)根本就沒在意。

　　但是他又想到，發(fā)小經(jīng)常教育自己的，別隨意許諾，凡事多留意，所以還是謹(jǐn)慎問道，“怎么傷害我的？我當(dāng)時(shí)是什么反應(yīng)？”

　　趙柯反身關(guān)上門，背對著長平，低聲說，“很嚴(yán)重很嚴(yán)重。你要是想報(bào)復(fù)回來，可以殺了我�！�

　　很久很久以前，大概是一千三百年前，有一個小道士，機(jī)緣所在，飛升了。

　　小道士一心修煉，不懂男歡女愛。見到了一個仙人，情竇初開。

　　仙人問他要什么，他不說。其實(shí)仙人正喝醉呢，沒聽見小道士的剖白，以為他沒回答，就自作主張，許了小道士長生不老。

　　小道士也不知道那大條的仙人根本沒聽到自己的祈愿，只以為，仙人是婉轉(zhuǎn)地拒絕了自己。

　　小道士日日輾轉(zhuǎn)反側(cè)幾近入魔。他心想，自己與仙人云泥之別，要想相守，仙人便不能是仙人。于是有一天，他伺機(jī)捅了仙人一劍，仙人的血正正濺到了小道士的胸口上。天降神罰，小道士從此日日烈火焚心。

　　仙人轉(zhuǎn)世了。

　　小道士帶著神罰，下界尋那個仙人。

　　找了一千三百年。

　　“一千三百年。對現(xiàn)在的你來說，我不過是有著殺身之仇的陌生人。如果我去轉(zhuǎn)世投胎，說不定哪一輩子還能遇上你，重新來過。這份罪責(zé)太重了，我背了一千多年，太久了。

　　我想解脫。”

　　“這樣啊�！遍L平若有所思地說�！澳�，我原諒你。你沒有對不起我。都轉(zhuǎn)世多少次了，我不是他�！�

　　趙柯額頭靠在門上�！拔抑幌虢饷�。長平，帶著這么久的記憶，我一個人活著太痛苦了。求你送我一程。”

　　“如果我不肯呢？”長平聲音發(fā)緊�！澳阋舱f了，這樣的罪責(zé)太重了。烈火焚心�！�

　　“沒事的，你不會受神罰……”趙柯轉(zhuǎn)身解釋道，卻看長平微紅著眼睛，一字一頓道，

　　“愛而傷之，烈火焚心�！�

　　日月行地，繁星作河。

　　仙人醉了，看不清，只聽見有人說道，趙姓，單名一字柯。

　　仙人覺得這聲音還挺好聽的，倘若能留他在身邊，以后日日聽到該有多好，便招手讓那人過來。

　　“便，賞你長生不老吧�！�

　　天上白玉京，十二樓五城。

　　仙人撫我頂，結(jié)發(fā)授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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