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煙云
歲月嬗遞。
曾見周靈王太子,碧桃花下自吹笙。
無論見到過他多少次,我仍然會想到這句話來。
“你看,我沒有你想的那么好!
委頓一地的白袍和長發(fā)糾纏在一起,肩胛上插著一枝斷箭,血流滿地。他用力掙扎著想站起來,渾身顫抖,手指卻痙攣得抓不住地面,狼狽不堪。
他這樣說。
我蹲在他身前:“我知道。”
他仍然用手肘努力地想撐起身體,透過凌亂的頭發(fā)盯著我,臟污的臉上露出一個難以描摹的笑來:“是嗎?”
他的聲音嘶啞,比破風箱還要刺耳。
“是的。”我眨眨眼睛,伸手把他臉上的頭發(fā)別開,露出那雙渾濁、但是溫情脈脈的眼睛,“你還有什么話要說嗎?我可以幫你帶到!
天色昏沉,寒鴉歸巢,連綿的火光蜿蜒出山的輪廓,映出肅整的刀鋒,明亮凄厲。
“沒什么話可說的!彼⒅f,“硬要說的話......我希望你活著,活很久......很久!
硝煙飄蕩,遠處隱隱傳來兵器的碰撞聲,我捏了捏鼻子,有點受不了這里干燥的腥味。
“是嗎?”這回換我問他了。
他又笑了,灰黑干裂的嘴唇里不受控制地涌出血來:“是的!
他永遠都是這樣,額頭上留下血來,那是驚心動魄的美。
我頓了半天,想不出來再跟他說句什么話,就這樣看了他一會,說:“好吧!
就這樣吧。
我嘆了口氣,旁邊一人走過來,小心翼翼道:“殿下,該走了!
宣和八年,夏,旬王以護駕之名糾集兵力,圍困京城,以下犯上,京郊駐兵反攻不成,求援于雁門關守兵,燕王領兵奔襲,潰敵于城郊。然為時已晚,帝崩,朝野混亂。
燕王扶太子即位,平怒后即刻領兵返疆,恰逢樓蘭國亂,蒙古國趁機糾集兵力攻雁門關,大亂。
宣和八年,農(nóng)歷八月初四。
入夜,燈火千帳。
守在門外的士兵又進行了一次交接。
大帳里除了我空無一人,沙盤上密密麻麻插著小旗,山勢起伏,將一切吶喊廝殺驚心動魄都納于輕描淡寫的沙灰。我焦頭爛額地翻著前線送來的戰(zhàn)報,燭火像受了驚一樣忽的拔高,在帳篷上扭曲出怪模怪樣的影子。
兵臨城下,雁門關兵力剛經(jīng)歷過旬王內(nèi)亂一戰(zhàn),兵疲馬亂,尚未進行休整就趕往邊關,優(yōu)勢已失,不得已退守洪城。
頭疼欲裂。
又是一封求糧草兵馬的,一封求援,還有一封是從京城傳來的,朝堂之上戰(zhàn)和之爭不斷,新帝又病倒了。
我下了死力氣掐住眉心,試圖緩解腦袋里一直“突突突”跳著的疼痛。
糧草一事已經(jīng)派校尉下去安排了,我能分出來的糧草不多,而朝廷送來的糧草還被起義軍拌在半路。此地雖非前線,但仍有小股敵軍騷擾,每日糧草消耗巨大,然而這已經(jīng)是控制了再控制的結果,城內(nèi)百姓也是要吃飯的,我們不能退。
求援信是距洪城百里的天波城駐軍發(fā)來的,前幾日大股不明軍隊圍困,日日攻城不斷,雖然城中儲糧足夠,但天波城人與朝廷駐軍的嫌隙由來已久,我相信常將軍比我更焦頭爛額。
至于戰(zhàn)和的問題......是個人都不想和的好嗎?
——當然是在我方占盡優(yōu)勢的局面。
朝堂戰(zhàn)和雙方各占半數(shù),理由千篇一律,都是可以從史書上看來的。
怎么辦?
唉。
現(xiàn)在求和嗎?
這不失為一個好主意,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那求和的條件呢?
割地賠款和親,甚至削減兵力。
夜風呼嘯,吹入帳中,帶來終日不絕的哀嚎與濃重的血腥味。
那這些人呢?他們怎么辦?
求和之后,國內(nèi)必亂,這些人又怎么安置,流民與起義軍如何安撫,割出去的原住民又該怎么辦?國力大損,如何分配才能服眾?
一抓一把的問題。
我拎著戰(zhàn)報一忍再忍,還是沒忍住,直接將其摔了出去。
那戰(zhàn)呢?
拼死一戰(zhàn)也不是不可能,猛將余威尚在,年輕的將軍們也不是無才無德之人,拜先帝所賜,燕國尚武,士兵悍勇。
然而最好的結果是,兩敗俱傷。
——我方受損必定更大。
然后呢?
國力岌岌可危,難以為繼,邊疆各國虎視眈眈,誰都不能保證,條約束縛下的他們會什么時候趁虛而入。
左右都不是辦法。
“殿下!睅ね鈧鱽砦ㄎㄖZ諾的聲音。
我拾起地上的戰(zhàn)報,不耐煩地說:“進。”
門簾掀動間帶來晚風里干燥的腥味,令人幾欲作嘔。
是隨侍太監(jiān)李公公,他已年老,一身狼狽,仍然恭謹?shù)匦卸Y。
“何事?”
他說:“求殿下安眠片刻。”
又是這樣。
“嗯,”我敷衍地點點頭,“又上什么補湯了?”
“殿下,”他嘆口氣,“軍中不可一日無主。您現(xiàn)在可是我們的主心骨啊,誰倒了您都得撐著?梢悄瓜铝......”
又是這樣。
“我知道了。”我拍拍額頭,瞇了瞇眼睛,“你先下去吧!
他見我堅持也沒有再說什么,只是一禮過后退了出去,叫人上了一碗清粥。
親王帳下,這已經(jīng)是奢侈了。
清粥冒著裊裊熱氣,我使勁閉了閉眼,把桌案上的公文戰(zhàn)報推到一邊,用勺子舀著粥小口喝著。
誰不想休息呢?
我盯著掛在一側的地圖,線條繁雜宛如迷宮。
誰不想休息,可是現(xiàn)在這局勢迫人得緊,誰能真正安眠?
再說......
我睡不著。
一閉眼,就是前段日子,皇叔被我逼死在城郊常明山的景象。
火光如騰蛇纏綿猙獰,皇叔重重倒在狼藉的戰(zhàn)場之上,他掙扎著抬起頭看我,說想我好好活著。
那你又為什么求死呢?
我不由得用拳頭砸了砸腦門。
不要想。
先不要想,等這些烏七八糟的爛攤子收拾完了,再追究也不遲。
不遲。
我終究還是在榻上休息了一會。
我還不能崩潰呢。
睡著了,又做了夢。
我竟然做了夢。
夢里無不可言之事,也無不可相見之人。
死去的皇叔仍是青春盛年模樣,面容清淡,一身朝服,不卑不亢地跟在先帝身旁,時不時附和兩句,笑眼彎彎。
春風畫卷三百里,滿樹繁盛桃花如火云。
似乎有無數(shù)人在我身邊說話,錯落的腳步聲環(huán)繞周圍。
這時,他們仿佛還近在眼前,然而下一剎那,他們已經(jīng)遠遠地站在遠處,中間煙霧迷茫,仿佛隔著天塹。而早逝的父王拉著我的手走著,窸窸窣窣的動靜始終不絕。
父王越走越快。
“你要快一點啊,快一點啊承云,不然你就跟不上了!
我焦急又委屈地被父王扯著跑。
“快一點啊承云。再快一點!
我已經(jīng)......很快了啊。
長袍大袖實在是不方便,我跟得踉踉蹌蹌。
慢一點不行嗎?我不能慢一點嗎?我為什么要跑這么快!
放開我!我要慢一點!
慢一點啊......
那樣你們就不會走了吧......
我用力甩開父王的手,然而另一只手推上我的背。
我向前一撲,另一只手拽住我的袖子繼續(xù)拖著我往前走,無數(shù)雙手推上來,無數(shù)雙手拽著我,也有無數(shù)雙手從深深的地下拔出,企圖將我沉入深淵。
我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滿身狼狽,我腦海中一時清醒一時恍惚,耳朵里嗡嗡地響著。
再后來,父王不見了。
推著我的人越來越少,拽著我衣袖的人也越來越少,土地中的鬼手仍用盡全力把我往深淵里拽,我仿佛能聽到小鬼的竊竊笑語,陰風從地底涌起,莫名其妙的惶恐迫使我用盡全力地從鬼手中拽出自己的腿,尖叫。
慢一點啊。
快一點啊。
我掙扎在未知的恐懼中,刀槍劍戟劈頭蓋臉。
“你要快一點呀!
有人說。
云霧更濃了,前面的人停下了,皇叔和先帝轉過身來,憐憫地望著我。
刀鋒光亮如雪。
轟鳴入耳,刀槍都炸開來。
我猛然睜眼,大汗淋漓。
帳外聲音嘈雜光影繚亂,我拿著弓箭一把掀開帳簾。
“發(fā)生什么了?”
盡忠職守的護衛(wèi)八風不動地持槍站在一旁,聞言回道:“后營發(fā)現(xiàn)了幾個小賊,想偷一些吃食。魏副將已經(jīng)解決了!
我疲憊地揉揉眉心,回身掃了一眼燈火通明的營地:“行,一會兒等魏副將審完了來我這里一趟!
“是!
已經(jīng)睡不著了。
我坐在案后,碗還沒有收拾,我莞爾一笑,到底是誰更貼心?
皇叔待我的確相當不錯,父王因病逝世——但誰都知道這不可能是真正的原因,母妃重病,母家家道中落已久。
他把我從狼藉的山莊路上的草叢里抱出來。
他身后跟著很多很多的人,他們意義不明地看著我,無端令人生出一股惶恐的心情。
“你不要怕!被适暹@樣說,“不要怕!
“你們先回去,就跟陛下說,這個孩子我收養(yǎng)了罷!彼盐曳旁谌彳浀膲|子上,偏頭向那些人說,然后溫柔地對我笑道,“你不要怕,我讓大夫來給你看看傷,好嗎?”
好。
父王母妃逝世后的一段時間,我的精神很差,經(jīng)常睡不著,睡著了也容易驚醒,御醫(yī)說是心病,要好生養(yǎng)著。
可不是心病。
我晚上睡前喝粥喝藥,屋里經(jīng)常燃著安神香,經(jīng)常碗一放就睡了。
某時某刻醒來,我還能看到桌案上的碗。
皇叔確實把我當個小孩子來養(yǎng),養(yǎng)得跟個小公主一樣,精心得我有點受寵若驚。
我雖然小,但也能聽到很多東西。
比如皇叔跟先帝的爭執(zhí)。
門外侍衛(wèi)侍女寒蟬若禁,高高低低的爭吵聲伴隨著時不時的物體摔落聲延續(xù)了很久,皇叔的聲音始終不高不低,溫潤平和,最后還是先帝妥協(xié)了。
皇叔推開門,牽起我的手,慢慢地走在宮闈里。
現(xiàn)在想來,他是唯一一個不曾催過我快一點的人。
這樣一個與世無爭的人,怎么會圍城逼宮呢?
他到底要什么?
這也許是個無解的題,也許涉及許多宮闈秘聞,也許我會在很久之后聽聞一絲半點,也許誰也不知道,就這樣隨著先帝的下葬永遠消失了。
思緒一轉,也不過是剎那間的事,如果我剛剛的那個夢繼續(xù)下去,說不定最后皇叔會走過來,把尚且年幼的我抱出夢魘,說慢一點,不急的。
唉。
我到底在糾結什么呢?
不過是夢到一個人罷了。
紅塵三千丈,誰又能沒有一個可以入夢的人呢?
我嘆口氣,無論如何,還是先把眼前的事情辦好吧。
“殿下!
我把公文稍稍整理了一下:“進!
魏副將進帳行禮。
“審得怎么樣了?”
“回殿下,”他正了正臉色,“確實是城中平民。”
頭疼。
已經(jīng)到這種地步了嗎?
“殿下......”魏副將遲疑著看著我。
我知道他什么意思:“我知道了,一會兒都叫他們來一趟吧。”
長夜將盡,黎明似鐵。
帳中氣氛凝重接近窒息,沙盤邊的將軍一字不言,我扯開輕甲的領子。
“所以呢各位?”我簡直想笑了,“一群將軍,一群殺人飲血保家衛(wèi)國的將軍,你告訴我現(xiàn)在議和?”
空氣里像是緊緊地崩了根脆弱的弦,稍有動靜,就會全盤崩裂。
我知道為什么,他們只是不忍心而已。
吳將軍別過頭去:“殿下......”
我深吸一口氣,打斷他們:“不要說了,我不同意!
“可是殿下!我們已經(jīng)沒有糧草了!”一個副將滿面羞紅卻據(jù)理力爭,“您不信出去看看!現(xiàn)在這里已經(jīng)、已經(jīng)......”
“已經(jīng)怎么了?都死了么?”我巍然不動地坐在桌案后,忽然間想到很久以前的皇叔,他從來不這么直接,被他養(yǎng)了很多年,結果我還是這樣!皼]死就撐著!
“殿下!”
“我不打算說什么安慰人的話。”我說,“朝廷那邊還沒有定下來是戰(zhàn)是和,前幾天......西洋人派了和談的使者,我一直沒說,怕動搖軍心。現(xiàn)在想來,還是早說得好!
我喝口涼掉的茶水:“我們是軍隊,軍隊干什么的?說得糙點,就是打架用的。打什么架怎么打是我們的事情,為什么打架?打架是干什么的?仔細想想,這個,不是我們能決定的。朝廷有朝廷的考慮,我們也得守住自己的本分。”
“在朝廷決定之前,”我扣上鎧甲,“守城到死。”
“這就是我們的任務了!
劍尖上垂下絲絲縷縷的血跡。
尚且年幼的我跪坐在桌案后,驚懼不定地看著近到眼前的锃亮長劍,寒光如水;适遢p描淡寫地伸手捏住了劍尖,他的手中溢出血,他渾不在意,只是轉頭示意,被驚住的侍衛(wèi)一擁而上,將那人制住。
那人尚且在喊叫著什么,至今我也不知道那人為何沖上殿來。
“承云,你先回去罷!彼@樣說,然后瞬間被御醫(yī)包圍。
先帝臉色陰郁,派人將我送回了府。
聽說后來,他帶領軍隊包圍京城時,曾經(jīng)有人扮成我的樣子去暗殺他,他會不會有一瞬間的怔忪?
他陪我練劍的時候,我曾不止一次地將劍刃橫在他的頸側,旁邊的人總是驚呼,他卻是一幅淡定樣子,毫不費力地撥開劍尖,然后問我午膳要吃什么。
我抓住來者的劍尖,鐵甲與刀劍相撞,我分毫未傷。
不知道是第幾個了。
帳外的侍衛(wèi)被放倒,我竟然能夠習以為常地想,其他人什么時候會發(fā)現(xiàn),什么時候會有人趕來。
好吧,我想多了。
這幾乎上已經(jīng)算是最后一戰(zhàn)了。
敵方不可能留給我求援的機會,其他人也許就是被絆住了,喊殺聲漸起,我明白自己猜對了。
唉。
最后一戰(zhàn)不可避免,情況比我想象中的更糟糕,城內(nèi)有叛徒,城外有敵軍,內(nèi)外交困,而援軍依舊遙遙不可期。
我領著一隊尚且存活的士兵,從已經(jīng)燒成火海的營地里沖了出來。
糧草付之一炬,真的沒有退路了。
聞將軍指揮防守,箭矢如流星,不斷有人從城墻上滾落,濃重的血腥味混著粗糲的黃沙撲得人一頭一臉,我大聲嗆咳著,撐著槍尖連滾帶爬地上了城墻。
聞字大旗已經(jīng)破爛不堪,仍然茍延殘喘地頑強豎在墻頭。
“聞成武!”我大聲吼道,“能撐多久!還有多長時間!”
聞成武一槍挑開幾枝箭矢,聞言扭頭高聲答道:“一個時辰!不能再多了!”
一個時辰。
援軍呢!為什么還不來!
我咬牙切齒地往前一撲,從盾牌的縫隙中看到了一排一排推上來的弓弩。
“弓箭手就位——”
“放箭!”
城墻岌岌可危,我方弓箭手已經(jīng)所剩無幾。
我回頭望向城中,大火蔓延,哀嚎尖叫不絕。
心中驀得生出一股絕望的心情。
死局。
你說要我活下去,那為什么又要把死局留給我呢!皇叔!
箭矢裹挾著腥風血雨劈面而來,漫天都是黑壓壓的箭,壓迫感逼得人直欲后退。
沒有時間做選擇了。
盾牌豎起,我靠在烽火臺背后:“聞成武!開城門!”
“殿下!”
篤篤篤一一無數(shù)箭矢落下,暴雨般砸在盾牌與斑駁的石墻,慘烈非常。
無數(shù)人倒下,斷肢殘臂下舞,廝殺聲就像野獸瀕死的怒號,響徹大地。
開——城一一門——
我撲上去抓住絞索:“聞成武,我留守,你帶一隊人從北門出城。聽見沒有!”
聞成武滿頭滿臉的血,一身鎧甲破敗。
他看了我一眼,咬牙道:“殿下!再等等!援軍很快就.……殿下!”
那是個非常、非常令人后怕的瞬間。
來勢強勁的弓|弩從人墻里鉆出,速度快到來不及躲避。
我被一個士兵推開了,撞在殘破的后墻上。臉頰上麻了一瞬間,隨后是火辣辣的疼。我伸手摸臉,果不其然是一手的血,連帶著一點肉。
我自己都沒意識到什么,因為我的注意力在另一件事上。
純青色的琉璃珠叮叮當當散了一地。
琉璃珠濺上了血跡,沾上了塵灰,然而它們卻仍然是干干凈凈的純青色,剔透無瑕,光澤如水,與周圍之景格格不入。
就是一眨眼的功夫,聞成武氣喘吁吁地跟了上來,把我扯回了相對安全的烽火臺后。
我手里捏著一枚木質的平安扣,那是千鈞一發(fā)中,我從半空中抓回來的,細潤冰涼的質感轉瞬間令我回魂。
“開城門!蔽野哑桨部廴M衣領,抓住聞成武,“不要說其他的,開城門,我出去。擒賊擒王,他們不會傷我!
聞成武咬牙,閉了閉眼睛:“遵命。”
城內(nèi)的狀況基本上已經(jīng)控制住了,這是不幸中的萬幸。
絞索旁已經(jīng)沒有人能站住了。
“吱——呀——”
鮮血浸透了纏在手柄上的細麻繩,我靠在手柄上深吸一口氣,咬著牙將其推了半步......也就半步而已。
你要快一點啊燕承云,快一點啊......
指尖又麻又疼,雙手的護甲已經(jīng)被掛掉了,我自己都看不出那是一雙手了,那也許成了一塊焦炭。
有很多人跨越那些尸體,試圖幫我推一把。
我忽然又有點后悔了。
以這樣的速度,開了城門,我還關得住嗎?
我做的對嗎?
但是,現(xiàn)在戰(zhàn)場上打得是一塌糊涂,我站在那上邊,刀劍無眼,誰也看不見我,說不定我還沒有發(fā)揮自己的作用,就直接死了。
其實這時候,我已經(jīng)有點恍惚了。為將者大忌,我占全了。
那又能怎么樣呢?
決定既然已經(jīng)做了,就不要后悔。
“承云,你要記得,”皇叔細致地用一把小刻刀細致地雕刻著一小塊木頭,外邊天氣很好,我忍不住想要出去玩,“有些事情呢,是不歸我們?nèi)斯艿。你都不知道什么時候會發(fā)生什么事,或許你是這樣想的,你也是這樣做的,但結果與你所想完全相反!
陽光細細地灑下來,我懶洋洋地趴在書桌上,撥弄著手腕上純青色的琉璃珠:“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皇叔笑道,“我就是說說。盡人事聽天命,但偶爾,你會發(fā)現(xiàn),往往是一個不經(jīng)意的舉動,或許你僅僅是多眨了一下眼睛,你就會發(fā)現(xiàn),很多事情,原本會有另一個走向!
“我知道——”
“不要后悔!被适宸畔驴痰,輕輕吹了吹木屑,“你做了什么事,不要后悔!
我知道。
巨大的柱子撞上城門,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聲音。
還是晚了。
牙縫里浸出血沫,我嘶吼出聲。
為什么會這么累!
燕承云!你為什么撐不!
這是你的決定,沒有人必須要為你的決定付出代價!
你為什么撐不!為什么會后悔!
你不夠強。
你不夠快。
不要后悔啊。
嗓子里像是被撒了一把沙子,劇烈的疼。
轉盤又向前走了一步。
漫天的弩箭,肩上一痛。
沒有人再撲開我了。
我自己撲到了地上。
鐵蹄聲震耳欲聾。
地面隱隱震動。
我扭頭看向血染過的天空。
在那一瞬間,我以為自己產(chǎn)生了錯覺。
燕字大旗烈烈飛舞。
我仿佛聽見永安鐘轟鳴,響徹長街,余灰冷燼里迸出星火......
援軍終于到了。
在這個血肉堆出來的國門即將攻破之時,終于有了重建的希望。
我的肩胛上插著一支箭,撕裂般的疼痛,仿佛動一下就要暈過去。
原來,這么疼的嗎?
我又一次站在城墻上,身上纏著繃帶,手心里扣著平安扣。
敵軍如黑云壓境,天陰沉得好似要塌下來,燕字大旗在身側獵獵作響。黃沙撲面中,我恍惚間想起那個遙遠的少年時代,有人笑著在棋坪后等我,問我午膳想吃什么。
歲月嬗遞。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