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元鼎五年3月，桃花又開了。

　　這是我生命中經(jīng)歷的的第十次元鼎五年3月了，也是他第十次問我：“你為什么還不跳湖？

　　……

　　2.
　　我和陛下的初見，是在元鼎二年六月。

　　那時我是個小戲子，被戲班班主打罵，飯都少有吃飽的時候。至于來聽我唱戲的客人，他們只會說：“誒呀，景進你長了一張好面孔，唱什么都好看�！�

　　他們并不是來聽戲的，而是等著我到了年齡，好和戲班班主買下我——說是戲班，其實這里與所謂青樓倌館并無差別，不過是用了些別的名目來遮掩罷了。

　　他第一次來戲樓，坐在臺下，看我的目光和別人沒有什么不同。

　　打扮也沒有什么不同，而且還不給打賞。這種客人，原本不會給我留下任何印象才對。

　　可是他聽完我的戲，側(cè)著頭同我說：“不錯，聽你的戲，我的才藝都漲了些呢�！�

　　這說法有點新奇，讓我一下子就記住了。

　　第二次，他又來，同我說：“并不是想見你，主要是想學些才藝，覺得你唱的好，能讓我學到東西�！�

　　這就更有意思了些。

　　第一次聽說，有來戲樓，和戲子學東西的。

　　隨后他同班主買了我，要我隨他入宮，他說：“給我唱一輩子的戲吧�！�

　　原來……他是皇帝。

　　他接我入宮，兩個月后又不顧眾人議論納我進了后宮，將我的位分一級級從官女子升到了景才人，時時探望陪伴我，對我有求必應(yīng)，不可說不好。

　　在他面前，我可以放肆地要了寵愛又要金銀，要完金銀又要宮殿，還纏磨著給他送吃送喝擾他正事。

　　人人都說，三年間，我已經(jīng)忘記了自己的出身，開始恃寵而驕。

　　可是他們不知道，我并不是在三年中一步步變成這樣的，而是三十年。

　　3.
　　我生命中的第一個元鼎五年三月到來之前，所有人都認為我是個謹慎又會媚上的人。

　　陛下身邊的人來來往往，只有我入宮三年，雖然出身低微位分不高，卻圣寵不倦。旁人自然也都不信陛下只是因為愛聽我唱戲，都在猜我到底是有什么狐媚手段。

　　后來有那么一天，宮里有傳言說，我會穿著薄紗做成的戲服，站在御花園的池塘邊，一邊唱戲一邊戲水。歌聲蕩過水面就會顯得純凈空靈，而被池水打透的戲服則會貼在我的身上暴露出與正經(jīng)戲詞截然不同的風情。

　　無稽之談，我要臉得很，我可干不出這樣的事。

　　有這個傳言，大約是因為陛下總喜歡在下朝之后，約我到御花園池邊等他，然后他會和我一起逛逛園子，用個午膳。

　　然后，三月到了，桃花開了。

　　那一天，我照例等在池塘邊，側(cè)頭看著一池的落花，皇后娘娘來了。

　　娘娘朱氏，閨名宜修，是陛下的繼妻，為陛下養(yǎng)著一對原配留下來龍鳳胎，并已封了其中的皇子為太子。陛下因她與原配妻子同出一族，且一直小心謹慎從無差錯，對她也算敬重。具體來說，賞賜不斷，衣服首飾古玩珍寶送起來從不吝嗇，似乎也算是寵愛有加，可卻極少留宿在她房里。

　　據(jù)說，是因為一見她，陛下就會想到難產(chǎn)而去的原配，隨即會十分難過。所以，或多或少的，皇后并不邀寵，皇帝也會躲著皇后，兩人雖同處一宮卻極少見面。

　　因此，娘娘一見我便問：“你在這里是等陛下？”

　　我答：“是�！�

　　她說：“可惜啦，我是看這里景色好，想來逛逛�？梢蝗斯鋱@子難免孤單，若能有你相陪想來也是一件妙事。但你若是等陛下，我便避開吧�！�

　　這話說得很怪，我看著她離開，內(nèi)心卻覺得有點荒唐。

　　哪有正妻想賞花卻要因為丈夫約了男寵而躲避的……雖然受益的是我，可未免覺得不安疑惑，皇宮里應(yīng)該是這個規(guī)矩嗎？

　　我看著她的背影若有所思時，卻聽到身后傳來了陛下的聲音。

　　“你怎么不跳湖？”

　　不知何時他已經(jīng)走到了我身后。

　　我轉(zhuǎn)過身，因為不解而滿目疑惑地望向他。

　　跳什么湖？他也聽說了那個說我戲水狐媚惑主的謠言了嗎？

　　然而他也滿目疑惑，隨后嘟囔著：“好吧，我讀檔試試。”

　　4.
　　讀檔？

　　什么是讀檔？

　　我不是很懂這個詞，但是只是一眨眼，我發(fā)現(xiàn)我又站在了久違的戲臺上。

　　臺下是滿臉色氣的客人們。

　　而陛下混在其中，待我唱完一曲之后，笑意盈盈來問我：“我同你的班主買了你吧，你跟我回去，以后就給我唱戲好不好？”

　　我問：“今年是哪一年哪一月？”

　　他面露困惑，卻還是溫和地回答：“元鼎二年六月�！�

　　……

　　然后，一切便是重演。

　　一次又一次，現(xiàn)在是第十次。

　　第十次的這幾年里，我不想唱戲，我只想罵人。

　　但我也不太會罵人，只學會了放飛自我。我丟掉了自己的小心謹慎，我開口索要金錢侍女奢華的宮殿，我講別的妃子的閑話壞話，即使每次都會被拒絕我還是會開口要他留下來不要去上朝，而要陪著我……

　　我就是這樣的恃寵而驕。

　　可是，無論我做什么不做什么，我都改變不了他對我的縱容，還有元鼎五年的三月，我會站在桃花樹下，池塘旁邊，看著皇后娘娘離開，又被陛下問為什么不跳湖。

　　隨后，時間就會改變。

　　有時會回到兩年前，也有時只是回到幾個月前。

　　6.
　　我為什么不跳湖？

　　三月的水冷，我真的不想跳湖，我怕我跳進去就爬不出來了，而且我不知道我為什么要跳湖。

　　于是，他說：“好吧，我再讀一次檔�！�

　　7.
　　第十一次元鼎五年3月。

　　如今看來，我若是不跳進面前的湖里，我的生活便要永遠困在元鼎五年的3月了。

　　陽光正好，桃花盛開，他在御花園里守著我——這本是很不錯的，但已經(jīng)十天了，他既這么想要我跳，那我便跳吧。

　　這一次，皇后娘娘一走，我就跳進了池塘里。

　　剛掉進水里，還沒來得及覺得冷，便聽到陛下大喊：“侍衛(wèi)呢？快把景才人救上來！”

　　侍衛(wèi)很快也跳下來，把我撈了上去。

　　然而我還是凍得渾身哆嗦。

　　他卻不忙叫人找干爽衣物給我，也不忙叫大夫，而是饒有興趣地問我：“你怎么掉到池塘里面去啦？”

　　我說：“臣是不小心失足落水的�！�

　　他面露失望：“唉你怎么這么說，我又要重新讀檔了……”

　　？？？

　　8.
　　第十二次元鼎五年3月。

　　我又一次從池塘里被撈了上來。

　　他又問了同樣的問題。

　　實在是太冷了，我委屈得眼淚都流了出來，真的不想再繼續(xù)重復這件事情。那一瞬間不知道是什么控制了我的嘴，我竟然說：“是皇后娘娘，她推了臣一把臣才落水的，她想殺了臣……”

　　不！不！不！……不是這樣的，皇后娘娘端莊穩(wěn)重，剛剛還自覺避了開來，第十二次避開從沒有推過我。

　　可是陛下卻面露喜色，叫侍衛(wèi)拉了皇后來，不顧她苦苦哀求辯解，便將她直接賜死。

　　9.
　　后宮里的人都說，陛下愛我已經(jīng)愛到瘋魔。

　　可其實不是的，那之后，陛下再沒有來見過我的面。

　　他在群臣激憤時將我送入了冷宮，隨后便立了新后，換了太子。

　　外面熱熱鬧鬧，而我在冷宮里生不如死。我是活該的，我做錯了事�；屎竽敲春�，我卻污蔑了她，害了她的性命。

　　但元鼎五年3月，終于不會再繼續(xù)重復下去了。我的時間，又在繼續(xù)向前走了。

　　10.
　　轉(zhuǎn)眼到了元鼎十五年。

　　冷宮里忽然又來了新人。

　　是一個樣貌清秀的男孩子——太監(jiān)說他以前也是戲子。

　　我問他：“你做錯了什么？”

　　他哭著說：“我落了水，說是皇后推了我。皇后被陛下殺死了，新皇后繼位后，我就來了這里�！�

　　11.
　　我的時間，真的在繼續(xù)往前走嗎？

　　又或者，我其實一直停留在元鼎五年三月的桃花樹下，苦苦等著一個，我以為喜愛著我的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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