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風五十題•面影

　　他從二層展廳的窗戶向外望去。
　　木制樓梯傳來細微篤定的腳步聲。
　　他回過頭去。
　　扶梯的陰影蓋過那個人的側臉，只露出一點點下頦，膚色白皙，線條柔和，表情疏離。

　　那是梅雨季節(jié)的一個午后。
　　輕而細的雨絲不動聲色地占據(jù)了整個京都，濕氣緩慢而強勢地蠶食著一切，墻壁像哭泣一樣被逼出水滴來。
　　看起來和任何一個悶熱過頭于是有點不安的梅雨天沒有分別。
　　但這絕輕的開端，卻以驚人的速度，在后來的時間里迅速占據(jù)了他甚至無法估算的份量。
　　只是這時他尚未覺察，只當是窗外雨聲在沙沙作響。

　　ごぷん　あと
　　那個人隔著玻璃審視著里面的器物。
　　半垂了眼，不動聲色。
　　他站在角落里，忽然就從停留在那里不肯離開的手指底下，閱讀出躁動不安的虔誠來。

　　さんじゅっぷん　あと
　　那個人走近的時候他忽然想起上一期雜志的封面，于是脫口而出：“是晴明先生么？”將后文里關于這個人古怪淡漠的性格評價忘得一干二凈。
　　直到對方轉過來面向著自己，才覺得唐突，卻窘迫得不知道要說什么。
　　訥訥許久之后，卻聽到對方照著自己胸前的工作證念道：“源，博雅？”抬頭看見那人嘴角全是戲謔。
　　“欸？”
　　對方于是笑得更厲害了些。

　　いっしゅうかん　あと
　　他沿著崛川河往北走，手里提著下班后路過市場買的香魚。要拐彎的時候突然瞥見土郁門小路盡頭的工作室。
　　鬼使神差就去按響門鈴。
　　聽到對方懶散聲音時不免又一陣窘迫
　　然后推門進去。

　　放眼全是隨意生長起來的草蔓，寥寥的幾棵樹木被淹沒在其中，只能隱約看到輪廓。
　　他穿過這疏荒得不像話的庭院，便看見那人倚坐在窄廊上，手中有酒。
　　“博雅，來喝一杯如何？”
　　他的貿(mào)然打擾于是變得順理成章。

　　香魚和蘑菇。酒。
　　木質窄廊和原野一般的庭院。
　　庭院的四時花草。
　　工作室的素陶器皿。

　　他一不留神，許多年的時光便滑溜過去。

　　“博雅，來喝酒吧�！�
　　“好�！�

　　他給出鮮活的記憶。
　　只是他自己從來不曉得。

　　よんじゅうねん　あと
　　那時是秋天。
　　忽然就起了大風，落葉混著塵土砸了窗戶一整夜。
　　他的訃報放在門口的郵箱里。
　　那人來取的時候遲疑了一下，手一抖，覆在上面的薄霜便落了下來，露出源博雅三個字。

　　那天路過土郁門小路的人都會記得，極少現(xiàn)身的陶藝師在工作室門前站了許久。

　　さいご
　　接下來又是二十年。

　　過往的人事逐漸銷聲匿跡。
　　源信明花了很長時間才從辨認出孩提時代的玩伴安倍吉平來。
　　對方送來了一件茶具。說是父親的遺作。
　　實在是相當奇怪的作品。
　　與安倍晴明所創(chuàng)的土郁門流截然相反的風格，拙樸得幾乎可以稱為簡陋。
　　但刮刀削制出的粗糙手感，卻不知道為何有種直擊人心的力量。
　　翻過來的話，可以看見碗底刻著極小的兩個字。

　　博雅。

　　所有這些都將緊接著這個梅雨季節(jié)的午后發(fā)生。
　　如同軌道上收尾相接的車節(jié)。
　　但此時略微昏暗的展廳里，他只是看著那個男人踏上最后一級臺階，然后走向樂燒初代大師長次郎的著名作品。
　　面影。

　　08.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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