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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闊兩難
二十幾年前,從容談笑間就灰飛了檣櫓的江東周郎曾說過一句“死生太多,不知契闊”。而這句話,也成為了二十幾年后五丈原病榻上,漢丞相諸葛孔明的最后一句遺言。
弦音亂空嗟怨長河吟散,青燈盡枉凝看人幽兩難。
周瑜站在柴桑渡口迎著對面吹來的獵獵江風,任翻涌的水浪周而往復浸沒雙履,打濕素錦衣襟下擺。大戰(zhàn)前風中的江腥氣似乎都比平日濃了,配合著岸邊水浪打石的噼啪聲,使得這多年來看慣聽慣了的江水潮涌一時間變得格外凝重起來。早聞知曹操率百萬之眾屯駐于大江北岸,窺伺東南幾欲吞并。僅一塹之隔,江北列陳數(shù)百艘艨艟戰(zhàn)艦,聚萬千虎狼之師,而南方沃野千里居無數(shù)良作之民。江浪翻滾似乎已將戰(zhàn)爭的訊息提前送了過來,而不知為何,此時周瑜的心中卻感到陣陣莫名的興奮,甚至是期盼。他已經(jīng)許久沒有不平靜過了,無論是守土固疆還是攻城掠地,都沉著淡定面如平湖,大概是因為他知道無論再怎么激昂旌旗逐鹿問鼎,也不會再有人說“公瑾,這是我們的天下”,再聽到這“我們”二字了。
而此時,距東吳討逆將軍孫策亡故之日,整整八年。
天微微有些陰,江面上視野卻依舊開闊,白茫茫放眼不見有行船,也就看不到起伏顛簸,不覺浪兇波險。遠處赤壁山巍峨聳立蔥蘢一片,山前的臨江峭壁也隱約可見,水山相融天水接色,彌漫著青灰色的冷郁,全然臆想不到數(shù)日后的烈焰灼天火映楓帆。正如同此時的周郎也決然不會想到就在這近若咫尺的地方,不久之后便會由自己親手締造下一番千古功名,而同時也開始一段注定無解至死方終的糾纏,亦如八年前他也想不到竟會匆匆一別便再也見不到伯符了。
善為帥者,通天時而曉地理,運籌千里之外預知風雨,只是卻逃不出天意命數(shù)。而這個道理,諸葛亮也是很久以后到了秋風烈掃的五丈原,看著那爍爍華燃了七天六夜的長明燈最終仍無從抗拒的一熄而滅,才徹底明白的。我命由天,不由我。這是最無奈,也是最釋然。
周瑜此生第一次感受到何為死別,是八年前孫策去世的時候。
“公瑾,很快你就會看到,這三江水色六郡沃土,甚至你從來沒有看見過的塞上風景,在不久以后,都將會是我們的天下!”
聲音回蕩在耳邊,像是剛剛說過的一樣,而自己曾被握住的手也仿佛還是暖的,然而說這話的人卻已經(jīng)躺在冰冷的棺槨中毫無生氣了。
“伯符,你快起來,別鬧了,你不是還要帶我去塞上看風景嗎?”他站在靈柩前說著,語調(diào)平靜的就像是兩人小時候玩游戲一樣,甚至伸手去拉那棺槨中的人,“你快起來,起來呀!”
兩旁的文武官員紛紛上前勸慰,而他們口口聲聲的“節(jié)哀”“喪痛”,周瑜完全聽不懂,他只是茫然地站著:“伯符明明只是躺著不肯起來,他耍賴,死?什么叫死?他怎么會死呢?他還沒有讓我看到他所許諾的天下,怎么就死了呢?”
多年的征戰(zhàn)生涯見證了無數(shù)死亡,無數(shù)個在身邊眼前倒下的身影,只是周瑜從來沒有想過這其中會有孫策,他一直以為自己的生活會永遠像此前的經(jīng)歷那樣,與他并肩策馬爭戈天下,亦主亦友亦知己,直到很久很久以后,直到兩個人都垂垂老去。只是這很久似乎到來的太快了,而人生又太漫長,你永遠無法知道下一刻生活會是什么樣。
周瑜最終哭拜在孫策的靈柩前,于是江東之人見識到了何為痛斷肝腸,又何為淚似血漿。而周瑜永遠也不會知道,這些人下一次再見這樣的情形,則是數(shù)年后諸葛亮來祭拜的時候,而那時候躺在棺槨中被無數(shù)哽咽的聲音喚著“都督歸來”的人,竟會是自己。
江邊的風浪依舊,水拍岸的聲音既平靜又澎湃,周瑜不知道此刻的心境是安逸還是起伏,他只是靜靜地站著凝視,仿佛什么都沒有在想,又仿佛想到了許多。身后就傳來好友魯肅的聲音:
“公瑾~!公瑾!”
“子敬,什么事?”
“主公知道你從鄱陽回來了,正欲召你商議對策,曹操大軍壓境,如何是好?”
“子敬莫慌,先與我講講朝中諸臣都獻上哪般對策。”
“文臣主降,武將主戰(zhàn),主公一時難以裁決。”
“文臣皆主降?但我看子敬你未必肯降!敝荑ばχ蛄恳荒樆艔埨约杭毙械聂斆C,一語中的。
“主公承繼父兄基業(yè),雄踞江東已立三世,今萬民歸心,軍中糧草充足戰(zhàn)將眾多,焉能屈膝降國賊?這道理公瑾你豈會不懂,不必與我打啞謎,且與我同去見主公力勸抗曹便是。”
“子敬你何必如此著急?”
“大軍壓境如何不急?我前日從江夏請來了劉玄德帳下軍師諸葛亮,此人頗有謀略,曾在博望新野兩番大敗曹操,可詳細向他詢問曹軍虛實!
魯肅自顧自邊說邊走,卻發(fā)現(xiàn)周瑜的腳步突然停住了,轉(zhuǎn)頭看時,他臉上已不見了剛才從容睿智的笑,而是一臉認真地像在思考什么。
“公瑾,公瑾!你怎么不走了?”
“哦,沒什么,我剛在想見了主公該如何勸說。你說的這劉玄德的軍師現(xiàn)在何處?”
“主公已安排他在驛館住下,設宴款待,等見過主公之后,我為公瑾引薦。”魯肅一五一十地回答,沒有注意到周瑜今日本就有些不平靜的心緒更起了波瀾。
關于諸葛亮,周瑜有件不為外人所知的往事,成為他心中的一個結(jié),一個永遠來不及解開的結(jié)。他從未對任何人提起,除卻謀士諸葛瑾,甚至與其至交的魯子敬也不得而知。只是諸葛瑾或許從未把這件事看重,也并不真正了解周瑜,因此直到數(shù)年之后,東吳的大都督英年作古,直到千百年后,流傳于世“一時瑜亮”的傳說,也沒有人曉得這番交錯,包括諸葛亮本人。
有些東西注定就是要錯過,毫厘之差,失之千里。
兩年前,周瑜奉命前往鄱陽湖操練水軍。東吳上下每一個人都明白,在誅除了袁紹、袁術、馬騰之后,野心勃勃的曹操絕不會僅僅滿足于一統(tǒng)北方,遲早都會南下侵吳的,因此周瑜到了鄱陽一朝一夕不敢懈怠,日夜訓練士卒演習陣法,早有了抗曹的準備。除卻刻苦訓練,更是貼出榜文招賢納士,于是江東英杰,多有來投。
時有瑯琊賢人,與諸葛瑾同鄉(xiāng),持諸葛瑾薦書來投,周瑜與之攀談后覺此人確有才學,便留在軍中。后言談中提及諸葛瑾之弟諸葛亮才華蓋世韜略過人,有大將之才資質(zhì)更勝其兄,周瑜聽罷便默默記在心里,有意招募。
后恰逢孫權派諸葛瑾外出辦差,歸途中路過鄱陽順路拜訪周瑜,后者便提出愿請其弟同來東吳效力,諸葛瑾自是樂得手足相聚求之不得,即刻修書回家招喚孔明。無奈諸葛亮無心仕途,只愿讀書耕作樂得安逸,便回信婉拒,道年輕學淺不敢登大雅之堂。諸葛瑾知道弟弟的脾氣,他以前也多次說過要他來找自己,在東吳尋個差事,結(jié)果是屢屢碰壁,于是心知無望,只得據(jù)實回復周瑜。
周瑜覺得甚是可惜,因為愛才,所以仍然記掛此事,想著日后找時機自往結(jié)交,看情況再行相請。然而東吳大都督雖是愛才之人,卻畢竟身為三軍統(tǒng)帥,再加上少年英雄頗有些傲氣,前番雖是諸葛瑾作書相請,卻到底還是被拒絕了,若馬上動身自往萬一相請不來,臉面上實在掛不住,于是這件事就暫時耽擱下來了。只是誰也沒有想到這一耽擱,便今生無望。
無怪乎后人皆言劉備臉皮厚,比之周瑜,或許他確實更有梟雄乃至帝王的虛懷,因此他可以三顧茅廬,可以南陽踏雪,可以廊下立等,甚至在諸葛亮拒絕出山時可以痛哭失聲拜服于地。于是后輩瞻仰論史之人對此眾說紛紜,有人說劉備求賢若渴大仁大善,也有人說他收買人心演技超群,絲毫不遜于其祖上劉邦,等等,無論哪種,我們終究沒有機會親眼所見親身求證,于是劉備是賢德也罷,厚黑也罷,我們所看到的三國歷史,結(jié)果無非是劉玄德三顧茅廬求大賢,諸葛亮鞠躬盡瘁報知遇,僅此而已。這就是歷史,后人眼中無法更改的歷史,當然,也是周瑜心中的歷史。
其實周都督后來真的去了南陽,也備了厚禮,甚至還捎帶了諸葛瑾的家書和所謂幫友人順路探家代捎的江南土特產(chǎn)。周都督愛面子,后人都理解,只是大概歷史注定要教會他一個成語,叫時不我待。
周瑜去了南陽諸葛廬,只是迎接他的不是想象中羽扇綸巾的飽學之士,而是守門稚童和院中主人家研制自創(chuàng)的水車及測時儀等物,還有墻上高掛未收的三分天下假想圖,以及桌上榻間未曾帶走的沉甸甸的書簡。就在此前不足一月,這里剛剛上演了一出留芳百世膾炙千年的“隆中對”,而博望坡前,一把驚世大火很快就將點燃。
沒有人知道周瑜是否遺憾或者后悔,他只是在草廬前前后后轉(zhuǎn)了兩圈,對著墻上那幅地圖笑了笑,便離開了。此后,終生未曾再去過南陽。
這件事,周瑜沒有對任何人提起過,甚至是他的夫人小喬。他只是在魯肅說出諸葛亮也在東吳時愣了一下,隨即唇邊露出一個略微有些冷的微笑,恢復了平時慣有的自信,說道:“我也正想會會此人,看看他究竟有何經(jīng)天緯地之處!
妙語連珠的舌戰(zhàn)群儒周瑜終究是沒有趕上,他只是從魯肅口中得知了那人是如何巧言應對不卑不亢,令江東幾多才士啞口遜色。一時間嘴角不自覺揚起的微笑,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是出于贊嘆還是嫉妒,也或許僅僅是覺得那些平日里眼高于頂憑借三寸混世之人活該被奚落。自弱冠之載便官拜大都督號令三軍,難免會招致一些腐儒們的質(zhì)疑和非議,所以若說周瑜此時有種他人代自己出了口氣的暗爽心理,也不足為過?傊诘谝挥∠罄铮遣挥憛捒酌鞯,雖然此時絕大多數(shù)江東人都對其抱有警惕般的敵意。
初見便是一場暗戰(zhàn)。明知對方就在門外,卻故意大聲說“我意已決,明日見了主公便力勸降曹”,于是在老實的魯子敬一臉錯愕不解連連搖頭之時,諸葛亮趨步而入,溫笑儒雅不倨不卑,穩(wěn)穩(wěn)躬身施禮,道一句“拜見大都督”。一切都顯得這么自如且順理成章,倒讓周瑜霎時間覺得自己方才故作的尷尬場景著實無趣。從寒暄問候到縱論天下,再到迫在眉睫的曹兵壓境,直到循序漸進牽引出那句瞞了千古的“攬二喬于東南兮”。周瑜聽后當時是仰天長笑的,笑罷卻突然作色,抽劍斬斷了桌角,諸葛亮靜觀了片刻才如釋重負,只是直到告辭而去的那一刻他也不敢確定今天這一局是他贏了,大概算是個平手吧。
自打諸葛亮在東吳住下,周都督開始慢慢發(fā)現(xiàn)并習慣一件事,那就是所謂默契。周瑜并不是一個會去刻意掩飾怕被人看穿心思的人,只是許久以來,他還從未遇到過一個能盡曉他一舉一動一言一行蘊意的人。群英會上戲耍蔣干,他自信反間計使得天衣無縫,吳中絕然不會有人知曉,然而卻在次日就見到了笑嘻嘻來道賀的孔明。
不得不承認,周瑜在那一刻是十分吃驚的,而此后的一系列事情,確實也讓他在心底慢慢的逐漸產(chǎn)生并繼續(xù)升騰起一股殺意。從施行苦肉計棒打黃蓋的不忍,到恨無東南風時的焦慮成疾,樁樁件件都沒能瞞過那看起來終日閑暇彈琴賞景之人的眼睛。這種從未遇到過的默契感覺是周瑜一直期盼卻又害怕發(fā)生的。知己者,人生得一足矣。自伯符離開以后,他從未曾想過會再有第二個人觸碰到這個邊界。而諸葛亮在時隔多年之后回想起這番意氣之爭,也承認他當初確實是在穩(wěn)中弄險有意一步步激起對方的殺意,然后再一一將殺招化解,只為欣喜于想見中周郎惱羞成怒的樣子,這大概也算得上是年輕時的一番調(diào)皮吧。總之在東吳的那段百無聊賴又危機四伏的日子里,讓周瑜暗中生氣又無法回擊便是諸葛亮最大的消遣。
在周瑜看來,諸葛亮是一個太過于聰明的對手,幾乎無懈可擊。諸葛亮的聰明,在于他的沉穩(wěn)。兩人曾很多次對坐而談,所言包羅萬象,然而在絕大多數(shù)時候,他都是一個見招拆招的姿態(tài),很少主動表露出真實的心跡。即便是在兵臨城下急需應對之時,若你不明言公務只做閑敘,他也會佯作不知,陪你從天地初開講到黃巾之亂,亦或是撫琴制律,終日不躁,直到來人自己按耐不住表明來意。對此,周瑜曾嘗試過很多次,試圖用消磨閑談來引出他對某人某事的看法,而結(jié)果往往是對方的耐性比自己要好那么一點點,他可以將一本琴律上的曲子從早到晚全部彈上一遍與你闊論賞析而絲毫不見膩煩。
“你覺得這樣打啞謎很有意思嗎?”
“公瑾此言何意?”
“你明知我找你來不是只為彈琴弄曲的,既要兩家聯(lián)合,就請先生拿出點誠意來!
“哈哈,公瑾豈不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公瑾從未曾坦誠相待過,又何以怪責亮呢?”
第一次聽諸葛亮彈琴是在東吳的館驛內(nèi),不請自到的周瑜才進了大門口就聽見后園傳來一陣宏揚悠亮的琴聲,竟就是自己所創(chuàng)之長河吟曲。于是疾步尋聲而至,卻見園中石桌前,孔明身著一身素衣翩然而坐,起手撥弦,聲聲悅耳。一曲奏罷,竟無一處疏錯,周瑜大為震驚。談及之時,諸葛亮說道:
“依亮之愚見,公瑾此曲,若名之曰哀江南亦未嘗不可。”
“哦?那你且說說此曲何哀?”
諸葛亮淡然一笑,將手中羽扇放下,緩緩道:“山河萬里,故人長絕。若我猜的不錯,此曲該是公瑾在八年前所作,對嗎?”
“夠了!你若不解其意,就不要妄加揣摩!”周瑜突然起身作色,拂袖而去。諸葛亮見狀,仍只是低頭一笑,復又彈撥起別的曲子來。
一個人靜靜佇立觀看的時候,江邊的風景是很美的,特別是到了夜晚漲潮時分,洶涌的江水拍打著岸邊的碣石,澎湃激蕩的聲音形成一種吳中獨有卻遠不同于平日所見的綠樹紅花鶯飛燕舞的江南印象,而是一種猛烈到極致的豪邁。大抵東吳男子所有的剛猛和豪放都系于這大江之上了吧,水浪打襟,千帆一色。
周瑜喜歡一個人站在江邊任迎面的風吹過,這種肅殺的寒意能使人格外清醒,特別是在大戰(zhàn)即將開始之際。七星壇早已筑好,諸葛亮所說的東南大風或許無人敢信,然而卻不得不放膽一賭。而對于此時的周瑜來說,他要抉擇的,或許不只是明日一戰(zhàn)而已。
每當要獨自面對重任的時候,周瑜總會習慣性的想起孫策,那個曾經(jīng)站在他身邊陪他放眼天下的男人。如今偌大的江山,再也無人與他并肩,亦或者說,他不再愿給任何人與他并肩的機會。
在冷腥的江風中閉了眼,卻發(fā)現(xiàn)無論怎么拼命去回想,竟也勾勒不出孫策的清晰樣貌來。八年,短短八年的時間,竟長到足以讓一個人的面容在記憶里變得模糊。想到這些,周瑜不禁打了一個寒戰(zhàn)。
“公瑾好雅興呀,明日就將與曹操決戰(zhàn),此時竟還有閑情欣賞江邊夜景!敝T葛亮的聲音自背后響起。周瑜頭也不回,只答道:“彼此彼此,你的興致也不差啊!眱扇送瑫r大笑。
“明日能否一舉成功,便全看先生的了。正所謂萬事俱備,獨等東風!
“公瑾你不信我?”
“先生乃當世奇才,瑜安敢不信?”
孔明聽了微微嘆了口氣,眼中閃過一絲轉(zhuǎn)瞬即逝的失落神色,卻馬上恢復了平靜。他面對浪潮洶涌的江水凝視半響,說道:“明日一戰(zhàn),無論勝敗如何,皆是生靈涂炭,不知又要面對多少死別生離!
周瑜聽罷只平靜地說了八個字:“死生太多,不知契闊!
這八個字似乎包含了太多,以至于諸葛亮后來用了生命中很長的一段時間去揣摩思量,也不知是否真參透了周瑜當時講這話的寓意。諸葛亮當時大約是說了一句:“公瑾,你讓自己,讓別人,都活的太累了!
當晚周瑜回到營中,便急忙喚來了甘寧,令他引一百刀斧手埋伏于七星壇兩側(cè),待明日東南風起后將諸葛亮就地格殺。傳這道令時他猶豫了一下,卻轉(zhuǎn)瞬想起了什么,堅定地將令牌遞了出去。他是江東的周郎,東吳的大都督,伯符的公瑾,永遠,只能是這樣。孔明,不是一個該做知己的人選。
赤壁的火光如約升騰了起來,周瑜一身戎裝騎跨在馬上,從容不迫的指揮著,而諸葛亮則在趙云的接應下輕帆快船回到了江夏,為他心中那三分天下的版圖設計華容道上一面網(wǎng)開的戲碼。兩個人似乎再也無涉。
幾年后,年僅三十六歲的東吳大都督周瑜病故。諸葛亮代表蜀主劉備前往江東吊孝。沒有人知道那一番動地悲天的祭言和號泣有多少是出于真情實感,只知道祭奠過后,他帶了一把焦尾琴,獨自一人坐在江邊面對著滔滔江水將長河吟彈奏了無數(shù)遍,直至夜幕深沉七弦俱斷。深夜里的江邊響起一聲清楚的嘆息,而后便是低低的兩句吟誦:“江流千里,故人長絕。”
自此后,除卻日后空城之時的無計可施迫不得已,諸葛亮一生未再撫琴。
已然開始落葉的五丈原,中軍帳內(nèi),姜維像個孩子一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已經(jīng)燃了七天六夜的長明燈,臉上掛著欣喜的笑容。更鼓響過三聲,熬過這一夜,仿佛就是幸福的彼岸。禳星之法,若成可增陽壽十二載。
昏燈熄滅的那一剎那,諸葛亮無力地躺在榻上,輕輕嘆息了一聲,天意,果不是人力所能改變的。
“伯約,扶我起來,我想出去看看全軍將士。”
姜維含著淚點頭,幫他穿好衣服,仔細梳理了蓬亂的頭發(fā)。老病纏身的諸葛亮靠坐在車上,用不停顫抖的手吃力地捏緊羽扇,強睜開雙眼看著面前一排排給自己跪下行禮語聲哽咽的士兵。
“請丞相保重身體!請丞相保重身體......”一聲聲喊和此起彼伏,一瞬間讓他想起了二十年前赴江東吊孝的場景:滿城的白旗素掛,淚痕滿面的諸臣和軍士揮舞著手里各式各樣的白幡,聲聲喚著“都督歸來~都督歸來~”
“丞相!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我們!丞相!”跪在地上的姜維早已泣不成聲,像個孩子一樣乞求著明知不可能的事情。諸葛亮努力抬起已經(jīng)不聽使喚的手,輕輕搭在姜維肩上,他有很多話很多不舍很多的不放心,卻都無法說出,只在牙縫間努力擠出了八個字:“死生太多,難言契闊!
羽扇落地的聲音穿透了秋日里的疾風,定格住了一片隱忍難發(fā)的嗚咽。此后大約有人在蜀中也曾聽到大將軍姜伯約的嘆息:西風萬里,故人長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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