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秣陵雪鬟
那時的秣陵(1) ,早間剛飄起霰雪來,雪初來時,倒也是溫溫的,人臉上便顯出特別的紅暈來,煞是好看。朔風(fēng)還不慘烈,人就覺得并無什么難過,該疏懶的還是接著疏懶。就是那世家的下人,除了偶然支應(yīng)家主的吩咐,也整日介不做別的事情,幾個人圍在一起打長牌。吆五喝六,雖喊聲很大,然而賭的錢卻不多。
間或有休息的時候,就沏上一壺?zé)岵,便看著霰掉在地上或人身上,人把它拍下來,好像白色的小糖粒,清清脆脆又很利索。那時,朔風(fēng)于他們來說,也是很關(guān)切的,在朔風(fēng)吹拂下的雪粒,或許自己都覺得自己不再是雪,而是天上落下的白羽,高雅輕盈,又活潑明快。
那雪便自豪地落下,正巧落在一戶人家的窗欞上,有一人邊在窗邊看雪,邊要一人給他挖耳屎。耳屎這種東西,素日里相當(dāng)安分,也不做壞事。但人們討厭它,稱它為一種“屎”。那些人大概以為耳屎影響聽力,但耳屎自認(rèn)為自己絕不做這種有傷風(fēng)化的事情。
那看著窗外落雪的人,相貌頗有幾分英武,又看起來是個有臉面的人,就這樣的天氣,還穿著玄色的忠靜袍(2) 。挖完了一只耳朵,掏耳垢的人慌慌張張地捧過這人的耳屎,細(xì)心收在一塊絲帛中包好,轉(zhuǎn)而又輕呼一個在旁侍奉的僮仆把耳屎扔出去。
那僮仆看起來尚是十五六歲的年紀(jì),肌膚勝雪,姣若婦人,按理說,這個年紀(jì)可稱齒幼,但那僮仆不結(jié)總角,黟發(fā)任他垂散。雖然沒規(guī)矩,但是卻顯得異?蓯,更是一時雌雄難辨。見者皆有感嘆。
及老爺吩咐,他就拿著絲帛出了去,正看見外面幾個下人在打長牌。
“你們這些平素一貫的下流蠢物,以為天寒就懶著連掃灑也不做了。該死的東西!”
那群打長牌的一見,就慌了:“這不是老爺?shù)拇鷷?3) 小寧公子嘛,好兄弟,我們這也是天冷,人就懶得動,哪里比得上公子你周全?這趙府上下,又是百來號人,都仰賴公子你了。正因為公子心思機敏,我們也就沒得事做,就連家中器物往哪里擺放,也都是公子你最清楚,只怕大管家張柳,也沒你這般細(xì)心!
那號稱“小寧公子”聽了以后也就舒緩了顏色,但說:“幾次與你們說,別管我叫代書,我聽著心煩,還不曉得?”
“曉得曉得,好兄弟,且容我們這一局畢了,你再趕我們可好?”原來那幾個下人們尚迷在牌局里,總想先把手頭上的牌局打完了再散場。小寧公子想了想,反正近來因為天寒,也沒有特別的客人,除了幾個舊交還偶呈書信,其他的遠(yuǎn)朋更是疏于來往,故而沒有宴飲之類的大事,又到底還是年紀(jì)輕輕,好奇幾個人賭錢,也便默許他們圍在一起打牌。
下人們看見小孩子好哄,就呼哧哧地都笑了,邊打牌邊扯些有的沒的。一局畢了,就有人贏了,贏者自然得意,又說我這牌技,可抵百萬雄兵。
有人就笑他:“你若真能打牌贏了多爾袞,許那些胡兵就進不了城門了!闭f到這里,那人才方覺語失,眾人皆瞪著眼睛看著他,默不作聲。
寧公子就氣了:“該死的!老爺千叮萬囑,在家里不準(zhǔn)說這些糊涂事,你怎么?偏和老爺作對么?是也想來個用心打(4)了不成?”
那人嚇得魂飛魄散,趕緊頓首連連求饒。見外面吵嚷著,看雪掏耳朵的趙府老爺,就從書房里走出來了。
“何事這么吵鬧?”那人的須髯還抖動著,顯然一出門就覺得冷。
“倒也無事,因這幾個閑著沒事打長牌,小的就訓(xùn)了幾句!睂幑泳烤惯是沒說下人說錯話的事情。
“教訓(xùn)得好!這些只會吃不會做的東西,是該打!”趙老爺威風(fēng)凜凜地說,“今既你已經(jīng)訓(xùn)過了,也罷了,只你們幾個下次不許再這樣行事,傳出去,壞了我們趙家的名聲。”
幾個下人連聲諾諾。
“寧蓀,你過來。”趙老爺轉(zhuǎn)而語調(diào)就平和許多。
寧公子便哧溜地低頭跑過去,與他進了書房。下人們見他們走了,又紛紛回去打牌去了。天色一直灰蒙蒙的,初來的霰雪已不知不覺轉(zhuǎn)成了鵝毛之雪,白茫茫地籠了那么一層,整個秣陵城都白了。
那趙姓的老爺,名叫趙憲溫,表字轡德,年且三十,是個世家子弟,其先祖趙昖和嘉靖時的首輔張孚敬年誼甚好,大禮議(5)時又是重要的廷臣,也得先帝垂青,自然官運亨隆,累加官至太子少師、禮部侍郎,雖后世漸衰,總在南京還有掛職。
其先考趙居范又做過太仆寺的冏卿(6),家中可稱巨富,魏忠賢還在的時候,趙居范就加了東林黨,博個清流的名聲。晚年退歸家中,著書立說,四方咸曰:“趙公,真文士也!”因他名望高,家里又有錢有勢,便給他家的幾個兒子都謀了些差事。大兒子早歿,次子雖然愚笨,但畢竟嫡出,也就安排他做官。就有了今日的趙憲溫老爺,因他自幼體格長得魁梧,也學(xué)過些武藝,就順做了個守備,兵部還掛了個不知什么的職務(wù)。但這守備也不領(lǐng)兵,不打仗。就偏喜和文士一起吟風(fēng)弄月,互攀騷雅。
只因趙老爺聽人說,武夫都是些粗人,就這些粗人平日里打人發(fā)狠,等到胡兵下來的時候,也都嚇得狼奔豕突的,更是無用。倒是幾個文人,自戕以成仁,頗知春秋大義,是有死節(jié)的。他便也要做文人,只是他父親生前總是說他是個不開竅的頑物,寫不來八股文,考不了進士。所以他就自以為自己是粗魯愚笨的,愈是這樣想,愈是要和文人呆在一起。帽冠怎么戴,衣物怎么潔凈,熏香怎么個熏法,熏什么樣的香,樣樣都不落下。又游山玩水,寫了許多壯闊詩篇,一時間,江南一帶傳有盛名,以為先考趙公仍在。
也因他愚笨,每每又要說不合時宜的話,雖然處處小心,一時盛名遠(yuǎn)播之后,終于難免在背后為人恥笑。雖說崇禎早已經(jīng)吊死在煤山上了,然而對于南京來說,崇禎死不死,究竟還是沒什么干系的。有些骨氣的,早死了,今就留些笑柄給南京的官們。北京的官兒不是沒錢,若每人拋棄肝膽,毀家紓難,崇禎帝也不至于沒錢招兵買馬。
現(xiàn)在北京的官兒要么死了,要么認(rèn)賊作父,要么就逃到南京來了,竟被人暗笑狼狽。他曾一時發(fā)文章說這些人也是無奈之舉,就又被人嘲笑說為無忠無義的喪家犬說話,于是,趙老爺就不說話了,每日還是約文士嬉游,擴大名聲。
胡人的兵今在眼下,民間聲音鼓噪,奔走呼號者甚多。但畢竟他是官家,所謂官家,就必須認(rèn)為老百姓是沒見識的,認(rèn)為天下都是太平的。朝廷的大臣們掐指一算,也僅失了半壁江山,煤山不過是座土堆罷了。
趙老爺就不許下人議論國事。這是古來的規(guī)矩?鬃釉唬骸笆瞬蛔h”,就是這個道理。由此,他便覺得自己和先考一樣盈滿無缺了。
只是那一日秋游,他與那些南京的仕宦子弟同伴,泛舟湖上,各自稱道了各自的來頭,不分席次,聚坐在舟上,遠(yuǎn)山或黛意不失,或青黃相接,或赤紅一片,各有景色,一時間眾人心中詩興大發(fā)。由太仆寺卿家的公子楊先覺先起了韻,各各賦詩,一時勝景。相互酬和一番后,那楊公子便說,自己帶了幾個小唱(7),頗會彈歌唱賺之技,可使歌曲幾首,也不枉廢景色。
眾人都說好,也都叫自己身邊的美僮與之相和。唯獨趙老爺身邊只帶了幾個美眷,心中悵然若失。人見他面有愁容,就笑他說:“素聞趙公風(fēng)雅,卻沒想到是個木頭。”
受了這般侮辱,他便回去發(fā)了脾氣,要管家翻遍南京城也要找出最漂亮的男僮來。自后就有了這個叫寧蓀的小僮,長得極為秀美。甚合其意,每帶其出遨,眾人皆贊嘆不絕,自愧不如。趙老爺就得意起來,自覺自己果是得風(fēng)雅門徑的人。
這寧蓀也是聰明人,雖然年紀(jì)輕輕,事理卻學(xué)得很快,不出一二年,大小輩分、禮儀規(guī)制統(tǒng)統(tǒng)了然于胸,反倒管家張柳有時候還不如他細(xì)心。趙憲溫便對這孩子更刮目相看,特加青眼。撫愛日深,他就在趙府地位尊榮起來。下人們雖閑言碎語,然見他這般可愛,也往往任他做事。
只是國事究竟是堪憂的,閑著沒事的時候,趙老爺也要去廷諫一番,有時候大臣不約而同,穿著優(yōu)雅美麗的朝服,烏壓壓跪倒一片,高呼天下百姓討敵的夙愿,此時百姓二字,趙憲溫嚼在嘴巴里,又特別馨香。幾個來頭大的,寫文章大罵皇帝剛在南京即位不久,就沉溺于聲色犬馬之中,喪失其志;实垡娏藧,又不得辦法,只好邊好聲反省,邊降旨討敵。大臣們這才算是罷了。過不了多久,就又烏壓壓跪倒一片,大喊皇帝是個沉溺酒色的昏君;实圻@時候也懶得理了,任他們?nèi)フf。也就因為天寒地凍,他耳邊反就清凈許多。大約他視這些大臣為耳屎,天冷都凍僵在耳朵里,故而就不敢出門,窩在家里罵下人。
朱由崧自被大臣立為皇帝之后,過得并不如意。比及前朝萬歷皇帝花團錦簇,自然差遠(yuǎn)了,不僅出不了家門,也沒什么值得把玩的權(quán)柄,北邊的賊兵與胡兵,也管不了許多,就在南京的皇宮里望北京,有時候就這么癡癡地看。太監(jiān)們私笑這皇帝不聰明,等他覺醒過來,又在宮里命膳設(shè)宴,看跳舞唱曲。大臣們都憤怒了,這是失了帝格的大事,只是于朱由崧看來,自己若是要想做什么事情的時候,卻又無事可做了。趙憲溫老爺是容不得這樣的事情的,他身為忠義的臣子,這種罵皇帝的事情,也做了幾遭。
近來天冷了,他也覺得無事可做了,大家都懶在家里,就算戴了暖耳(8)也不夠暖和,牽頭的幾個老臣又大多有風(fēng)濕病,受不得寒冷,跪在大殿前自然不舒坦。于是,趙憲溫老爺就邊看雪邊掏耳屎,邊狎昵luan童,和他親嘴。
忽然下人來報,有書信至,趙老爺整束衣裝,急忙取了信看。原來是太仆寺卿的公子楊先覺又來邀請他外出賞雪了:
“兵部武庫清吏司主事、南直隸淞江府守備趙公臺鑒:
先覺拜啟。
暌違日久,拳念極殷。不知尊體如何?國難殊重,弟心切憂。近因邊鄙一時寧靖,怲慮之意,稍蒙渙釋。前接兄詩,益慕鴻才,區(qū)區(qū)向往之心,更添葵悃。古來美事,風(fēng)花雪月之謂也,今我等鄙陋之人,蒙兄所幸,賞風(fēng)、賞花、賞月皆足,惟賞雪之事,尚不成遇。夜來風(fēng)雪漸起,正在嘉時,故特致書一封,明日午時,要君同往棲霞山賞雪,如何之處,恭候卓裁。順頌
時綏!
看畢,趙老爺便嘆了口氣,這天寒地凍,他本不愿出去。若要出去,又要換上清潔白凈的深衣以示風(fēng)雅。只是深衣不夠厚,惟怕凍著。然而畢竟久無邀約,他也并無緊要的事情,難得有人附書一封,不去也失了臉面,便開始打點起來。
到了第二日,天氣更加冷了,因雪下下停停,也鬧了一夜,下人們皮糙肉厚,自然覺得無礙,只是趙老爺卻覺得冷極了。然而有約在身,加之他也曾是習(xí)武之人,若這點寒冷就嚇退了他,豈不是讓別人笑話?他還要得文武雙全的名聲哩!
寧蓀便給他挑衣服,又選了上好的伽南香,熏了好幾遍,整修了帽冠。等一切穿戴完畢,正好趕上楊先覺來。他還帶著幾個世家子弟,有禮部員外郎高公家的公子、詹事府的司直王公、翰林院的劉公和李公。看到詹事府和翰林院的人來了,趙老爺就歡喜了,畢竟這些人都是進士出身,與之?dāng)y行,自然有臉面。
這幾個人分別帶著幾個隨從,一道驅(qū)車去棲霞山。
秣陵因籠了雪,路就不好走,馬的心中也有所埋怨。只是仆人不顧馬心,一路驅(qū)馳,終于到了棲霞山下。山路難行,若要到棲霞山上最近的亭子,還要自己走。
剛下車,眾人就打了一個寒噤。趙老爺不知不覺淌下清涕來,楊公子就笑他了:“轡德兄,我原想習(xí)武之人耐得天寒,怎么鼻涕也跑出來了?”
趙老爺心中暗自氣惱,但又嘴拙,說不過他,寧蓀便見機說:“諸位大人有所不知,這鼻涕原是世間寶物,有一味藥,叫做垂露,就是取了人在冬日里流出的清涕做的,這清涕還不得是窮苦人流的,需是富貴家常年吃鹿茸、人參的人流出來的,方有大效用!
楊公子一看,又是那個讓他艷羨不已的寧蓀,就哈哈一笑:“小寧公子,你莫唬我,若真有這味藥,它究竟治什么呢?”
“刻薄之病,發(fā)人肺腑,自然要用從肺腑里流出來的東西治了。”
眾人聽了皆笑,感嘆這侍童機敏,趙老爺更是撫掌大笑,心中暗自夸獎寧蓀。說話間就來到一處亭子。眾人見狀,便趕緊進亭避風(fēng)。
恰見一個女子,正在亭中。眾人定睛而視,見那女子貌若秋菊,翩似驚鴻,清漣不妖,衣帶雖然束緊了,然細(xì)細(xì)查看手臂,就見露出瓊脂般的肌膚來,實乃絕世之尤物,看她衣著,似是風(fēng)塵女子,只是顏色清麗,又惹人喜愛,一時就分不清是婦道人家還是粉子(9)了。眾人只見她在亭子里鋪了毛絨毯子,正在上頭溫酒,就起了色心,但又自覺自己是君子,不敢冒昧,就進亭詢問。
“姑娘,家住何處,天寒地凍怎么到這里來了?”楊公子道。
“奴家心中有不結(jié)之郁結(jié),故霜風(fēng)遣我來此,欲解我心憂。”女子說話時并不抬頭,獨自在那里溫酒。
“姑娘說笑了。”趙老爺說,“這霜風(fēng)如何對你說話,解你煩憂?”
“霜風(fēng)自有霜風(fēng)的有情之處,人自有人的無情之處。”
既然話說到這里,眾人也都無心遠(yuǎn)眺美景,好奇起這個女子來了。眾士人各各圍坐在亭中,盤問起女子的身世來。知其女姓丁,單名作芳,本家住在青州府昌樂縣,叵耐時局變蕩,就到南直隸來謀生,還與弟弟走散,只可委身于教坊,入了樂籍,已有五年。眾人嗟嘆許久,只是怕憶起什么不好的事,就隨口寬慰幾句。丁姑娘卻反倒問起這幾個世家子弟的來由,他們就各自報了家門,又交代因天雨雪,來棲霞山觀賞。丁姑娘卻不動聲色,依舊低頭仔細(xì)溫酒。
“酒已溫好了,諸位大人請喝!
那幾個喜滋滋地喝了酒,身體暖和一些,舒展起來,氣氛也緩和了不少。唯獨小寧公子不說話,只是看她的樣子默不作聲。除他以外,幾個人都想著怎么把這女子騙回家中。只是這畢竟是有傷風(fēng)化的下流事,教這幾個士大夫怎么做得出!
這里幾個文人論機謀,楊先覺屬第一,人每常說,這人比得上前朝的文敏公(10),號稱“小文敏”,此話卻是不假。他內(nèi)心略略思索了一下,就開口說:“姑娘,你一個人在這山野亭中溫酒,行事實在不便宜,傳出去難免有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然你見我們這些仕宦子弟,并不屈身迎就,倒是一味低眉溫酒,可知你這女子是有風(fēng)骨的。只是世人無情,眼見你這樣的女子,光天化日下與幾個仕宦子弟同席,人們要說這女子故意耍弄姿色,壞了你的名聲。況且風(fēng)大雪深,你若久在亭中不歸,恐怕到時暮色蒼茫,你歸家不便了,不如……”
丁芳未等他說完,就莞爾一笑,回答說:“大人說哪里話,奴家早就無家可歸,況且名聲之事,有人視若泰山,奴家以此身軀,倒是以為輕似鴻毛。若能棄之,我便速速棄了,免得心中厭煩!
“這甚么話!”趙憲溫大人厭惡起來,想來這校書女(11)也不過是出言不遜,諸端放肆,堂堂冏卿(12)家的貴公子,連話都未說完就被她打斷,恐怕是想以此來博取眾人的好奇心而已,你若真要與之深交,反倒覺得此女無趣,何況未為深交,就已經(jīng)心生嫌惡了。
這叫丁芳的女子便笑道:“眾位大人恐怕心想奴家放肆,只是奴家在此亭中,是為了等人而已。若是與各位大人攀談愉快,那人來到,恐怕看見我在這里嬉笑,惱怒了他,可是不好。況且諸位大人吃了我一壺酒,容我放肆一回,也算是兩相合宜了。”
聽她這樣講,諸位大人又都得了寬慰,細(xì)細(xì)暗忖這女子其實會說話,只怕不在格局之中,散漫慣了,偶有不遜之狀,若弄回去再教習(xí)儀典規(guī)矩,必定能出落成知書達(dá)理的美人。平日人前人后伺候著,也是件加添顏面的事情。故而又起了異心,只是誰都礙于情面,不點破這層罷了。
因為諸人一時心中盤算,就顯得無話,只是高公子想起這女子之前說了什么,便道:“冒昧一問,姑娘所等之人是個怎樣的人呢?”
“倒也不是什么奇人,不過能推算命數(shù)、解我煩擾罷了!倍》急慊卦。
“真有這樣的奇士嗎?”司直王公訝異極了,想來他與趙憲溫一樣,天寒地凍,本不愿來賞雪,只是礙于這幾個不便推辭的友人要湊風(fēng)花雪月的美事,就哆哆嗦嗦地過來了,一路無話。王公平素對男女之事不甚上心,只不過諸友人都與美人攀談,他一個不說話的,顯得不入流了,就刻意露出對這女子的關(guān)心來,其實內(nèi)里只覺此間甚是無趣。
只是素日好喜卜卦算命這一套,一聽有人能推算命數(shù),就來了勁頭。
“奇是不奇,畢竟婦道人家也拿不準(zhǔn)。只是他這人甚怪,一定要人在霜風(fēng)天,這臘月寒冬里到山中亭子里給他溫酒,否則他不來算命,況且他定要喝滿一壺,這壺酒就做他的籌錢。只是早先那壺,已被諸位大人喝完了,今就再溫一壺!
“這真是個奇人了!”司直王公說道,“吾等在這里稍作歇息,等他過來給我們算一卦了!彼局蓖豕谶@幾個人里官階不算高,但是因是詹事府(13)的人,日后難免出將入相,眾人雖然沒有偏好此道的,但見他這么說,又應(yīng)和道:“王公說奇人,就定是奇人,我們且在這里等等他吧!
“趁他未來時,我們幾個先賞雪作詩怎么樣?”翰林劉公說道。他原是想把弄風(fēng)雅,也好讓諸人艷羨。只因他翰林出身,作詩自然不在話下,除了同是翰林院的李公之外,在座之人就無可與之相匹的了。司直王公雖也翰林出身,只是他擅寫青詞(14),論詩,則品調(diào)皆在其下,沒有他作的好。
“這個主意好!”趙老爺立刻應(yīng)道,原他是個木頭,文章尚可寫寫,作詩就不甚雅,為了日常酬和,早就命人偷偷求訪一些書生作了諸多應(yīng)景的詩,他背誦下來,好做用處。
楊公子見他這樣,不覺好笑:“轡德兄素日里看見作詩都色赧,今日怎么應(yīng)得這么快?”
趙公不應(yīng),寧蓀又說:“大人胸中自有江山,只是平日里都是與楊大人等一班貴宦子弟酬和,大人為表謙讓,自然將這如畫江山藏于腹中,所謂君子,不就是舍藏之人嗎?”
“小小年紀(jì),竟懂得舍藏之說,看來趙大人確是賢士了!”翰林李公如此夸獎,趙老爺?shù)男闹邢膊蛔越,他本是恩蔭出身,竟被進士出身的李公贊嘆,頓覺臉上有光,就更是喜愛寧蓀,一把摟過他,攬在懷里,弄得在旁的女子都覺得有趣,捂嘴輕笑。卻不料李公見此又說:“我今猶欲見大人心中的江山,不如就以山為韻,由大人先起個頭吧。我可說了,在座的不可通押(15),只管山字作韻,通押的今也算罰!
趙老爺哪料到這樣的事,這山是險韻(16),若不通押,怎么便宜?他卻不知道,那李公早就垂涎寧蓀多時,日夜寤寐,就是想得這么一個侍童。長得名冠京都不說,聰明機智也絕不在話下。他私心鄙夷那趙姓武夫,恨這樣的美玉落到這男人手里,也能通曉詩書至此,若放到他家中,豈不是要震動朝廷了。
先前那句夸獎,卻惹得趙大人歡心,反倒對他屬意之人動手動腳,李公看了自然不舒服,就出了損招,知道這個呆子素日寫寫文章還湊合,作的詩不過下流,就趁機羞辱他。
趙老爺就面露難色,實在委屈,惹得在旁的那女子都不覺暗笑,說:“小女不才,也學(xué)過些詩,大人們?nèi)舨幌訔,也聽奴家作上一首可好!?br> 眾人聽了覺得驚奇,想不到這山野女子也會作詩,都連連說好,只聽那女子緩緩念來:
昨夜紛紛落勝關(guān)(17),
今昔空鳴只蠻蠻。
秣陵落白銷朱顏,
棲霞滿地惟雪鬟。
此詩雖因草促,聲律未曾調(diào)準(zhǔn)(18),卻實在讓在座的士大夫們沒了話說。這詩中殊異之處甚多,不曾說雪,卻說紛紛,又說是白,唯一的雪字,卻用在頭發(fā)上,讓人總覺得有所隱憂,況且朱顏盡銷,這是何等詭譎之象,眾人心中都突然間像是壓著什么似的,難受極了。
唯獨寧蓀聽了若有所思,說:“姐姐做的好!
眾人聽了嚇了一大跳,就連趙老爺也嚇了一跳,問道:“寧蓀,這女子是你家中的姐姐嗎?”
寧蓀點點頭:“回大人的話,是小人的表親,小人一生孤苦無依,唯獨就這樣一個姐姐,方才不知何故,認(rèn)不出來,忽然聽得姐姐作詩,認(rèn)了出來!
這真是奇事了!眾人都不相信,只覺得他為了幫趙憲溫勾搭人,故意說的謊話。
趙老爺?shù)故菤g喜這等事,說:“既如此,我也把你姐姐接到我府上,你和她同住,可不是一家團聚的美事嗎?”
這眾人一聽,都心中極悶。這叫做什么事情?可不是明擺著看中這女·色強搶民女嗎?可是礙于情面誰肯說呢?況且這趙大人情由正當(dāng),誰可攔阻呢?所以眾人都只連聲諾諾,暗中怨恨。只望這女子氣節(jié)高尚,不肯依從了。
但是沒想到這丁芳卻隨口答應(yīng)下來:“大人恩德,奴家感激不盡。得獲大人青眼,與弟弟團聚!北娙诉@才覺得這女子之前所作所為,盡是矯揉造作之事,恐怕是低賤的北里中人(19),不然窮苦人家出身,怎衣錦緞,又怎會作詩?這風(fēng)塵女子一見仕宦子弟收養(yǎng)她,就立刻攀龍附鳳了。然而趙公的情面又不能不賣,弄得眾人尷尬。
“姑娘說笑了,你們姐弟長得俊俏不說,也富才氣,先考過世后,家中空曠,只管住進來,也添一些熱鬧!
眾人一聽都無心賞雪,都各找借口推脫,便要散了,唯獨司直王公為了等那算命的,就是不肯走。眾人怕得罪王公,都不敢離席,只有楊先覺機敏,對眾人說:“我們可不能破壞王公私人的美事!北娙朔讲胖獣,他們走了才正合王公心意。
于是眾人紛紛借口離去,剩下王公一人留在亭中。他嫌冷清,便叫幾個仆人一起圍坐著,他一面溫酒,一面等人。
及眾人都下了山,王公就看見一個年輕人,穿著一身破破爛爛的衣服到了亭中。王公一看此人髭須還沒自己多,就覺得自己被人蒙騙,等了一個無用之人,正欲起身告辭,不料那年輕人說:“你可是要等我的丁姑娘?”
司直王公就發(fā)了脾氣:“你是甚么人?衣著古怪,口中無德!”
見老爺發(fā)了脾氣,這幾個下人也來了勁,破口大罵:“豈不認(rèn)得你太爺爺乃是大明詹事府司直王肅益王大人?臭不要臉的瞎眼混賬!這青天白日的,竟把朝廷命官認(rèn)作女郎,這過犯你擔(dān)得起不曾?”
只見那人哈哈大笑,說:“紅塵俗世,世間男女不過一堆白骨披上層皮,我又何須認(rèn)得你是男是女,只問你是丁姑娘不是?”
司直王公這才突覺此人恐怕有來歷,斥退下人,起身拜了兩拜說:“下人無德,恐怕沖撞了先生,晚輩乃是司直王肅益,聽聞這山中有奇人賢士,故而特別在此等候,早先那個丁芳姑娘就已經(jīng)走了!
“可是找到親眷了?”
“先生真奇人也!”王公驚得說不出話,“先生怎知這丁芳姑娘在亭中認(rèn)親呢?”
“罷了罷了,她只求我找失散的表弟,我便教她在亭中溫酒等我,除我之外,別的男子一概不可正眼觀看,即便是表弟來了亦不要動聲色,果然不錯!
王公嘆服良久,就想起自己的私事來,于是驅(qū)開下人,又做了個揖便說:“晚輩也有諸多煩憂,望先生為我推算推算,這酒已溫好,先生請喝上一杯吧。”
那人一口未喝就說:“罷了罷了,既然丁姑娘走了,今日這算命的功夫,就落你頭上好了!
王公笑得滿面生花,迫不及待地問道:“晚輩不說虛話,只求先生推算推算,我日后的祿位如何?”
那人看都沒看就說:“當(dāng)為宰執(zhí)。”
王公一聽就更歡喜了,就又問:“幾時入閣?”
那人笑笑卻說:“宰者,頭割也;執(zhí)者,持拿也。我說日后有人提你項上人頭而已。”
王公一聽,臉色大變,驚出一聲虛汗,聲音發(fā)抖說:“小人干犯那路神仙,要受這等的報應(yīng)?”
來人說:“何處神仙都未干犯,只是孔門出了諸多當(dāng)世賣乖賣直的儒生,天地循環(huán),報應(yīng)無窮,鹿不常在,日月常顛。汝等命有此劫,何必問那么多情由呢?”
王公一聽立即下跪,連連頓首,苦求解方。
“丁姑娘豈是在亭中作了一首詩?”
“是是是!
“這詩如何,速速誦來!
王公就回想丁姑娘所作之詩,便道:“這詩是這樣的:昨夜紛紛落勝關(guān),今昔空鳴只蠻蠻,秣陵落白銷朱顏,棲霞滿地惟雪鬟!
“壞就壞在這‘雪’字上,雪、血相諧,大雪蓋人,則人必死無疑。”
“啊呀!這可如何使得,小人慈父早年見背,家里惟一老母,不敢輕棄其身,求仙人救我一救!”
“辦法也不難,雪鬟雪鬟,這辦法要從頭發(fā)上來,鬟中有雪(血),命中無雪(血),你的命就保住了!
“如此甚好,今早來時身上已落了雪,頭上也染了許多!
“齒中可沾染落雪了沒有?”
“這也有講究嗎?”
“你身外有雪,身內(nèi)一點不可落雪,故而齒中豈能沾染半點雪跡?齒中無雪,則保你一命(20)。速速歸家,下雪之日,若到外邊,再不可說話。近來天寒地凍,可要仔細(xì)小心。”
王公想來自己因覺無聊,來時就一路無話,故而不曾開口,齒間也未進雪,恐怕命是保住了,于是謝過來人,便不再說話,速歸家去。
話說趙憲溫老爺回到家中,就安排那女子住下,當(dāng)日半夜就偷偷摸摸跑到她房里和她云雨。只是寧蓀一人無聊,躺在床上對著竹紙呵氣。小孩子畢竟秉性單純,見冬天里呵氣也是件趣事,只是不敢用好的紙,就取了幾張竹紙,擋在嘴前數(shù)寸,呼哧呼哧呵氣,氣一遇紙就被擋住四散,煞是有趣。
就這樣,因為天寒的緣故,趙老爺也就窩在家里不出門,終日與丁芳姑娘廝混,也不管下人了,下人們膽子也大起來,不僅打長牌,也打馬吊、玩彩選(21)、逗百舌(22),寧蓀既免于總被老爺叫到身邊,就和下人們一起玩游戲。這小孩子的性情就被挖掘出來,各樣事物都玩得不亦樂乎。甚至偷偷溜到大街上聽曲,還恰遇見翰林李公,李公見他可愛,就常私自帶進自己府中,甚至與他一同捶丸(23),李公年紀(jì)不過二十有余,與這孩子游戲捶丸,旁人看了都要會心一笑,好個青春伴侶。
不過趙老爺與新寵美人丁芳姑娘親昵,對這些事情一概不知,乃至略有聽聞也任他們行事。
新近又改了年號,是為弘光,文武百官皆上表祝賀,國事糜爛,似不在諸人口中了,只稱太平圣代,海清河晏,朱由崧聽了無事,便在意后宮凄清,想要選妃。
這正義的大臣見此情狀,皆稱主上昏聵荒淫,史官秉筆直書,憤然寫下弘光帝諸多陋行,雖然天寒依舊,只不過實在看不過去,由禮部尚書錢公領(lǐng)起,大臣們又跪在大殿前大喊大鬧、死諫盡忠。惟司直王公心生疑慮,若是出門勸諫陛下,恐怕開口,嘴中不慎落雪,那就要掉腦袋了。若是不去勸諫,難免要受同僚鄙夷,說他不是正直的大臣,日后在官場可怎么混下去?
思來想去,他還是覺得命重要,況且自中進士,累年下來,家中富足,也無須憂慮。于是,他便未響應(yīng)禮部錢公(24)的號召,沒有去勸諫陛下克制己欲,守持正道。
這下便遭人不恥了,司直王公身為東宮的老師,居然不能以身作則,規(guī)勸圣上,躲在家里不出來,被言官狠狠參了一本,彈劾他瀆職。弘光帝本就無事可做,見他們這樣積極,也就準(zhǔn)奏,不日司直王公就被免官了。
這王公雖料到可能被免,然自被免后,心中依舊悶慮,憤恨至極,只是他有難言之隱,不能抒發(fā)。趙老爺雖然忙著玩女人,不過規(guī)勸這等正義之事,他自然不在話下,只是可惜王公劾免,便寄了一封書信過去,聊作寬慰。
然而丁姑娘一事,也終究被人知道,趙公金屋藏嬌,弄得四鄰風(fēng)聞,流言飛起。大抵就說趙老爺行為不檢,日夜與之鬼混。丁芳姑娘其實并非有意如此,只是趙老爺身份尊貴,況且她本來根腳不清白,就惹人閑話,現(xiàn)在趙老爺來找她,她豈能不依?
府門之外,則是另一片天地,她竟不知道流言到了什么程度,有人說,這女子是從山上撿回來的狐精,專門勾搭男人,要人們多加小心。雖然下人們當(dāng)面叫她一聲姑娘,私底下卻叫她丁女。
寧蓀無意中聽到別人叫他姐姐丁女,氣極生病了。
到了開春,天氣冷暖相替,寧蓀因為不注意,病就更重了,以至口不能言。這事一傳出去,翰林李公和冏卿家的楊公子便也來看望他。丁芳姑娘因弟弟久病不愈,日夜淚如珠簾,乃至趙老爺也無法親近,但傳喚諸多醫(yī)者也不見他病愈。丁姑娘憂忡至極,就又到棲霞山去找那奇人。
因老爺不準(zhǔn)她出門,她便夜里偷偷溜出府外,就一路驅(qū)馳,到了棲霞山頂上,山頂上有座破廟,早先她遇到的那個算命的人就住在這里,她在門前跪拜良久,直至天明。就聽見空中一聲呼喚:“你可是來求告的丁女?”
丁芳姑娘稱是。
“你這丁女,豈不是被人稱為狐貍精的女子嗎?”
“正是,奴家自知犯下重罪。只是弟弟久病不愈,還望先生拔救拔救!
“你豈知是世人流言怨毒甚多,致你弟弟重病不愈。你既被人稱作狐貍精,不如真做只狐貍,世人罵你狐貍,你卻本是狐貍,豈不是再不傷你分毫了?”
“這怎么使得?奴家雖輕視名節(jié),唯恐這些人稱我弟弟也是狐貍,傷我弟弟性命!
“你這蠢笨之人!那你弟弟也做狐貍不就行了嗎?”
“這使不得!弟弟從小聰慧,通讀詩書,日后不做官也能做個經(jīng)綸之士,怎可委身去做什么狐貍呢!”
“狐貍又如何呢?你當(dāng)日不是在這幾個官家子弟面前說名節(jié)于你輕如鴻毛嗎?”
“正是奴家不重名節(jié),致弟弟遭受今禍!奴家悔不當(dāng)初!”
“看你脫俗,其實也是個蠢物,罷了罷了,你走吧!”
“萬萬不可!”
只見空中沒了聲響,再無話傳來。丁芳憂憤,跪了一天,直至第二天子夜,跪得倒在地上,丁芳兩眼發(fā)昏,耳朵也嗚嗚作鳴,兩天未下一粒米,未吃一口水,她一個弱女子,近來又日夜侍奉趙老爺,搞得氣血兩虧,□□甚至現(xiàn)出崩漏之狀。
她餓的沒氣力,只能哆哆嗦嗦地兩瓣嘴唇并在一起,也不知要說什么話。丁芳惟怕要死,便努力振作精神,咬破手指,寫下一個“從”字。
霎時間,廟里吹出一股大風(fēng),丁芳只覺身體飄飄然,困頓疲乏之意頓覺消散。眼睛還沒睜開,就覺得身子癢癢的,倏忽又覺得□□清涼,好像有水流過。忽然這諸多感覺盡數(shù)消散,她抬眼一看,破廟依舊是破廟,山也依舊是山。
就聽她頭頂有聲下來說:“丁女,我本讓你做狐貍精,你只是不依,今我見你將死,你既又有悔過之心,就救你一命,日后就安心,權(quán)當(dāng)個狐貍精好了,若你哪一日實在嫌棄,就從這山上跳下去一死便罷!
丁芳想了想說:“承蒙仙人降俞,奴家已然想通了,既然這世人流言怨毒這么多,我便自己去做個流毒,我自甘心如此了。不知我弟弟……”
“你弟弟也做了狐貍精了,病也好了,只是他自己不能察覺,你回去告訴他吧!
“多謝仙人搭救!
丁芳摸了摸自己的耳朵,依然是肉肉的,又摸了摸自己屁股,確是沒有尾巴。廟里就又傳聲出來說:“你這蠢物,哪是讓你做狐貍?是讓你成精消災(zāi)罷了!
丁芳又跪謝如何,不提。
卻說趙府上下一邊為了找丁姑娘,一邊為了救小寧,亂成一團,沒想到小寧公子的病,竟在半夜里好了,第二日伸展身體,把下人們都嚇了一跳。只是這孩子大病以后,更顯得可憐。從前,下人們雖是粗俗之人,也覺這小寧公子可愛,今日見了更添幾分可憐之氣,惹人喜歡。
趙老爺聽說他病愈,就來看望他,拉著他的手就不肯松開了,卻不提丁姑娘如何。正說不提時,丁芳姑娘自己回來了,一路上路人們都指指點點,暗說她就是丁女。街邊的老婆子都說她長得狐妖狐媚的,惹人討厭。
男人們都紛紛避而遠(yuǎn)之,面露鄙夷之色,只是待人看不見時,卻又私下里多看了幾眼。自從成精之后,丁芳姑娘耳聰目明,異于常人,略微一瞟,就見有人偷偷觀望她。丁姑娘忍不住噗嗤一笑,霎時間整條街就沒了聲響,無論男女都光直直地盯著她看,也沒人說她狐貍精了。
她大搖大擺進了趙府,下人們一見她回來,都慌作一團,趕緊去稟報老爺,只是老爺顧著狎昵小寧,呵斥下人不識時務(wù)。丁姑娘遠(yuǎn)遠(yuǎn)便能聽見小寧心中煩擾,就急往趙老爺私房里趕去。下人們也忘了攔阻,光看她一抹□□流口水。
丁姑娘推門進去,撞見弟弟衣服被扯了一半,頓時就氣得不行,上去就打了趙老爺一個耳光。大罵道:“素說你們讀書人滿口仁義道德,今光天化日之下,也做這種娼婦淫行!”要說這膽氣何來,誰人知道?這丁姑娘本就是個逆來順受的良家婦女,自幼流離顛沛,又入了樂籍,進了教坊,學(xué)得一身才藝,也生出一身傲氣。然而遇到官宦子弟,卻又默默掩藏鋒芒。以至曾與趙老爺日夜廝混,不堪其苦,仍不曾吐露半句。只因弟弟蒙他照顧,她只算是報答恩情。
不過今日就不知為何,脾氣狠起來,打了一巴掌還不算,又是拿起一旁的笤帚就打。打得趙老爺毫無還手之力,連連哀求說:“姑奶奶,求你別打了,我知錯了。”
下人們也沒動靜,只是呆呆地看著,平日里要碰上這種事,早就可以把丁姑娘拖出去打死扔到野地里喂狗吃了,怎么今日就是偏偏讓她打老爺,還無動于衷呢?
趙老爺被打了也不惱,客客氣氣地給小寧公子整理衣服,請他們姐弟吃飯,他心中雖有不平,卻依舊喜滋滋的,不知情由為何。丁芳姑娘卻嚇了一跳,難不成這就是成了精的本事?
她就自覺成了狐貍精后,世事轉(zhuǎn)移,出乎意料,街坊四鄰不再稱她丁女,反而常常褒美他們姐弟二人,說這兩個人是神仙菩薩下凡,落到趙府里了。那日之后,趙老爺對他們姐弟言聽計從,甚至還倒過來給她掏耳朵,只求她夜里與他同床?啥」媚镉辛诉@一身膽氣,哪肯做這種事。心想如今她不吃飯不喝水也餓不死、渴不死,不如帶著弟弟一起逃出秣陵。
她就抽個空當(dāng)給弟弟說他們身上種種遭遇變化,小寧公子雖然驚訝了許久,不過畢竟心思單純,一想若是能出門,也就再沒人能管他了,他想玩什么玩什么,即是好事,就篤定主意要和姐姐出去。丁姑娘也不收拾細(xì)軟,兩人計議已定,就大搖大擺地出門,趙老爺一家上下,哭著喊著跑來拉住他們的衣裙,求他們斷然不可離開。
丁姑娘看趙老爺拉著衣服不放,就狠狠打他的手,直至他吃痛縮手為止,趙老爺跪在地上說:“若你們真要走,我便要死,我死之前,就把我家祖這一身朝服帶去吧。家祖趙時弼乃南京兵部尚書,若遇賊人,你就讓小寧穿這袍子,號召兵馬,保你們無事!
丁姑娘見他心意誠懇,就收下袍子。這左右四鄰見這番景色,都驚得目瞪口呆,一來這情狀太過奇譎,簡直不像是真事;二來,這兩人長得太美,都啞然無話,只顧盯著他們看了。
丁姑娘走時,眾人也不知怎么了,心中極其哀傷,大哭大鬧,說姑娘和小弟不可走,不可走。丁芳姑娘心中輕笑這些人,帶著弟弟,頭也不回地走出城門,自此再無音訊。
自從丁姑娘和小寧公子走了以后,坊間又開始鄙薄起趙老爺來,說他為官不尊,行事放浪,本來朝廷財政吃緊,少一個官是一個,也不知道哪個言官參了他一本,趙老爺也被免了。
只是這世事變蕩太快,丁、寧二人走后不出一月,整個朝廷還未穩(wěn)固,就又內(nèi)斗起來。趙老爺自從被免職以后,終日在家流淚不止,不久就生了重病,下人們見老爺病重,都憂心起來。趙老爺年且三十,膝下仍無一兒半女,這偌大的家業(yè),誰來繼承呢?
只是那憂心尚未紓解,就有人在城里大喊:“不好啦,不好啦,左良玉打過來啦!”
人只聽說,左良玉左公是個忠義的大臣,手上幾十萬人,怎么也打過來了。下人們不敢怠慢,就稟報了趙老爺。趙老爺嘴里只喊寧蓀和丁芳兩個人的名字,不管這事。
管家張柳看老爺病怕是難好,就致書信給趙家兄弟,趙憲溫本為家中嫡子,有庶兄弟三人,大的叫趙憲毅,字轡忠,在嘉興府嘉善縣作丞;次者叫趙憲隆,字轡昌,在常州是個鄉(xiāng)紳;最小的叫趙憲樽,字轡承,也在常州作鄉(xiāng)紳。這三人聽聞哥哥病重,日夜星火,奔至南京。
三人進了趙府,一通大哭,只怕是他們哥哥已然大漸(25)了。趙老爺本來就心氣不順,聽他們這么一哭,血氣一下子上涌,連吐了三口血。拖著病體大喊:“哭……哭什么哭,我還……沒死呢!”
三兄弟收起眼淚,就守在他床頭。趙憲隆先說話:“常州一帶已是危如累卵,胡兵已下了徐州,這揚州也近在眼前了。”說罷又要作出要哭的樣子。
小弟趙憲樽就接著說:“如今左良玉又造反(26),家計艱難,都指望哥哥!
趙老爺氣得沒話說,只是擺手讓他們走開。趙憲毅一看,便呵斥兩個弟弟:“揚州城有史可法大人守著,可保無虞,你們幾個胡說些甚么,還不退下!”趙憲隆、趙憲樽都悻悻而去,惟獨趙憲毅一言不發(fā),侍奉床頭。就這樣悶?zāi)瑪?shù)日,趙憲溫老爺?shù)牟∫膊灰姾棉D(zhuǎn)。又過了一旬,除趙憲毅外,其余兩兄弟在家中吃吃喝喝,在趙憲溫床頭痛哭流涕,趙老爺病越發(fā)加重。臨死以前,三兄弟及一班朝中舊友同在榻前,他抬起兩只凹陷的眼睛,也不知道看清楚誰是誰了,只是努力瞪著,找尋這什么,趙憲毅這時候趕緊握住他的手說:“弟弟,我在這里!壁w老爺聽后微微點點頭,說:“給他……他……”還未說完,就咽氣了。
下人們正要去預(yù)備喪禮所用之物(27),不料趙憲毅轉(zhuǎn)身過來,說:“諸位大人都聽清楚了,這趙府一切家財,我弟弟都指給我了,按照長幼之序,本來也是如此。喪主本來應(yīng)有嫡長子、長孫來做,只是蒼天不憫,弟弟不幸,正在當(dāng)年便遭逢災(zāi)禍,按制,五服內(nèi)親之中,我是最親的,喪主就有我來做了!闭f罷喊道:“吾弟呀!”
諸位舊友也沒有別話,只是另外兩個兄弟突然站起來,趙憲隆說:“你可是胡說!哥哥又沒說你名字,這在場都是朝廷命官,耳聰目明,都來評評理吧!
趙憲樽又說:“我哥哥明明是說,給他給他,定是要說‘給他害死了’,只是未說完話,我看我哥哥生來魁梧,體態(tài)康健,怎么說沒就沒了,必定是你這奸人害死的!”
“兩個畜生,日夜在弟弟府上吃喝,不曾照顧弟弟半刻,好啊,卻把臟水潑濺到我身上,還知不知道長幼之序了!”
三兄弟吵著吵著就廝打起來,一個不小心,把床頭上的銅鏡打落下來,敲在已故趙公的頭上,趙憲溫老爺被砸中以后,右手一抖,似有復(fù)蘇之象。不料趙憲毅被兩個弟弟毆打推倒,有意無意一屁股坐在趙老爺頭上,堵住他鼻息,這趙老爺立馬又沒了動靜。幾位大人趕緊來勸架,拉開三人。
“趙公新逝,你們幾個也消停一點。我看這樣,畢竟都是自家兄弟,三人均分家財如何?”憲隆、憲樽二人頓時無話,然因說話人是被免的司直王公,看他被免,趙憲毅大呼小叫只是不依。其實這王公當(dāng)時已經(jīng)官復(fù)原職了,乃至內(nèi)廷還有風(fēng)聲說要加官,這等事,三兄弟只因或是小吏,或不在官場,故而風(fēng)聲之說無從知起了。
于是禮部員外郎(28)張公就開口說:“你們這三人,自家兄弟出了這樣的大事,還在打鬧,實在不像話!
這張公官位在眾人中最高,故而話的分量也在眾人中最大,一看是禮部的員外郎大人,三人立刻無話,趙憲毅作了個揖,道:“員外郎大人見諒,實在是我們幾個年輕無知,您是朝中重臣,又序?qū)俅汗伲?9),自然禮儀規(guī)矩您最清楚,我們幾個這樣吵鬧也沒個主意,還望大人點撥垂示,我等必定聽從!
張公一聽,顏色舒緩了許多,就說:“既然你已經(jīng)算是家中長輩,那你也應(yīng)當(dāng)禮讓小輩,若家中財產(chǎn)分十成,你坐半,他們兩個一半就是了,務(wù)在趕緊辦喪事。”趙憲毅一聽,雖覺不滿,然而這事畢竟未了,只今這么多朝中大臣、官宦子弟,也不好再鬧,就應(yīng)承下來。
鬧了半天,都忘了辦喪事,趙氏三兄弟就遽爾轉(zhuǎn)身,指揮起下人來。眾人坐在地上,等著復(fù)禮一結(jié)束嚎啕大哭,故而皆在醞釀眼淚。管家張柳命人取純衣纁裳來,他便換上純衣,另取了一條白衣,爬到房頂上,揮舞白衣向北大喊:“趙公憲溫復(fù)!趙公憲溫復(fù)!”(30)喊了兩遍,眾人正在等第三遍,有的情緒正到佳時,只要三遍齊全,下來衣服往趙公身上一蓋,他們就能立刻嚎啕大哭起來,卻沒想到等了許久竟沒了聲音。
“怎么回事?”趙憲毅這作喪主的忍住慍怒,正要出去開罵,就沒想到張柳在房頂上大喊:“不好啦,老爺!”
“什么事情,這樣慌張?”
“街上有多人行色匆忙,背上大包小包怕是家私,恐是在逃命!”
這時在外看守的下人前來稟報:“各位老爺,不好了,兵部的主事老爺(31)差人來報說,胡人多爾袞破了揚州,史可法大人殉國,現(xiàn)在往南京這里打過來啦!”
眾人一聽,嚇得魂飛魄散,立刻狼奔豕突,各自歸家,準(zhǔn)備收拾細(xì)軟去了。
趙家三兄弟,也是各自命人,把家中能搬走的一切財產(chǎn)寶物,全都搬到自家府邸去。只是趙憲毅老爺身為朝廷命官,實有不便,一旦四方聽聞他逃跑,他這一縣之丞,擅自離職,朝廷如若追究,后果不堪設(shè)想。
唯獨趙家兩個小弟,就胡亂奪去一些財物,速速離去,恐怕是回家也收拾財物,預(yù)備逃奔至更南邊了。趙憲毅既是做了喪主,也拋不開家中之事,他想了一想,就先命人速以趙憲溫的名義寫奏章,勸皇上趕緊組織抗敵,一方面就打算將一切輜重全部運到廣東去,自己先回嘉善縣,日后若要逃命,也方便許多。
此時的秣陵,正是春意最濃的時候。滿城之中,都彌漫著香華之息,萬種花卉,抖落一身青春,紛紛落英飄搖,安安靜靜就落到了泥土上。落花死時是這樣坦然,何需去管這紅塵俗事。
只是大殿門前,有無數(shù)忠義的大臣跪倒在地,這地里尚且有著花的尸體,這大臣們就跪在這些尸體之上,以忻城伯趙公(32)、大學(xué)士王公(33)、禮部尚書錢公為首,要求皇上堅決死戰(zhàn);噬狭⒓唇抵加憯。
是夜,宮中有一隊人馬在月色之下從偏門竄出,不一會兒就融到了巨大的黑暗之中,再也不曾見到。
直至次日,大臣們才知道,皇帝逃出南京了,只是為時已晚。當(dāng)夜,許多朝臣與一些書生圍坐在忻城伯趙公的府邸之外,希望能夠與胡兵決一死戰(zhàn),趙公與朝廷大臣皆同聲共氣,宣誓討敵。直至多爾袞兵臨城下,趙公、王公、錢公忽而轉(zhuǎn)變顏色,似是早就心中有數(shù),文武百官也不再高聲抗敵,只是一個眼神便已經(jīng)心領(lǐng)神會。
于是,眾官員打開城門,為攝政王接風(fēng)洗塵。
只是多爾袞見他們幾個的樣子,就不高興:“你們這些人棄暗投明,怎么頭發(fā)留得這么長,這也算是來投誠的嗎?猶說你們?nèi)齻作首領(lǐng)的,也不剃頭就來見我!倍酄栃柨纯垂蛟谧钋懊娴内w公、王公和錢公。
三人悶?zāi)瑹o語,惟趙公趕緊拜了三拜說:“臣死罪。”
“知道死罪,就速速剃發(fā)吧!倍酄栃柮四锰甑督o在場的大臣剃發(fā),中有幾個實在忍不住,就小聲啜泣起來。其中就有被免的司直王公,王公自被免后,日夜寫奏章呼吁弘光帝抗敵,終于朝廷認(rèn)定他是忠義的大臣,故而又官復(fù)原職,不久又進為諭德。因路途遙遠(yuǎn),幾個官員肚子太大也不好行走,只得在南京城守著,今多爾袞來了,為保南京百萬百姓免遭生靈涂炭,王公決定追隨忻城伯趙公、大學(xué)士王公、尚書錢公,開城投降。
多爾袞頓時就火冒三丈,說:“誰再哭哭啼啼,我就第一個剃他頭發(fā)!”
有幾個大臣實在不堪忍受,就苦苦哀求。多爾袞面露難色,似乎心有所想,大臣們便更來了勁,一個勁地叫攝政王攝政王。然后頻頻叩頭,不料正在話間,五月的天空卻突然陰沉下來,空氣中彌漫著清冷的氣息。一點雪花飄落,接著兩點、三點,紛紛下來。
這五月飄雪,如此異象,大臣們有幾個心就動搖,急忙指天求道:“攝政王若強行剃發(fā),天何可容也!”
多爾袞一聽,本心雖有遲疑,現(xiàn)在卻怒火三丈,破口大罵:“你們這些狗奴才!誰再說半句,我就砍掉他的腦袋!揚州城八十萬人都被我殺了(34),就你們這幾個,我殺不得嗎?”
多爾袞一聲令下,把這幾個說話的全都頭砍了,并說:“再說一句,形同斯人!”
死人的血如落花一樣,噴流到大臣們下跪的地上,忻城伯用手撐著血地,血流滿手,擔(dān)驚懼怕,心也動搖了。于是只能硬著頭皮向多爾袞求情,全場的大臣都哭成一片,希望多爾袞回心轉(zhuǎn)意。
只是雪越來越大,在場的王肅益王公突然想起來自己不能嘴中進雪,于是閉著嘴巴不說話。多爾袞一看這些人哭哭啼啼,下令趕緊把頭發(fā)都給他們剃了,他余光一掃,竟發(fā)現(xiàn)一個沒哭的,他心中好奇,就走到那人身邊。
“你這人頗識時務(wù),叫什么名字。”
王肅益怕嘴巴進雪,只能把頭低到地上,然后顫顫巍巍地說:“小人王肅益!
“在朝作甚么官?”
“偽朝太子諭德”
“你這人豈是個諭德的命,應(yīng)該是個宰相的命嘛!”
王肅益一聽宰相,嚇得渾身發(fā)抖,多爾袞看他如此謙卑,心中一喜,當(dāng)即大筆一揮,升他作太子太保。王肅益做夢沒想到竟然得了這樣的高官,回頭一想,仙人所說,竟無半句虛假。
眾人雖然哭嚷,卻依然被剃了頭發(fā),等剃完頭發(fā)各自官復(fù)原職,留作大用,也就滿心歡喜,想來也不過掉了幾縷頭發(fā)。
正在這時,城墻上忽然殺聲四起,多爾袞定睛一看,發(fā)現(xiàn)無數(shù)南京城里的百姓,扶老攜幼,拿著鐵鍋菜刀大喊:“狗賊殺我兄弟姊妹,毀我儀典文化,我今取你項上人頭!”、“為國盡忠,只在今日!”
四面喊殺聲席卷而來,多爾袞大驚失色,立即回營,眾位大臣嚇得顧不得穿上新賞的官服,趕緊隨著多爾袞逃跑。因為沒了頭發(fā)(35),眾位大臣帽子一扔,忽然覺得身輕如燕,跑得飛快。
不多時,清兵整頓完備,便反殺回城。
南京城內(nèi)不過一些孱弱百姓,拿著鐵斧菜刀,如何跟這大兵相提并論,只見清兵一路殺進城內(nèi),所到之處,尸骨累累。刀槍尖銳,一下子破開人的肚子,頓時血肉橫飛。很快南京城淪陷,城內(nèi)到處飄著死尸的氣味。
多爾袞余怒不止,下令全城速速剃發(fā),一個不可遺留,所謂“留發(fā)不留頭,留頭不留發(fā)”。那時的秣陵城里,雪業(yè)已消停,滿地的春花又蕩來蕩去,無所歸依,這每一朵花上,都裹著一滴眼淚并一滴血。這城內(nèi)是個花海,美極了,棲霞山漫山遍野皆是粉紅。
你若走在秣陵的路上,你就能聽見每隔幾戶,就有人抽泣幾聲,漸漸地就沒了聲響。事已至此,誰能再去舉兵已經(jīng)沒有必要知道,你只需聽見這家那家低沉如大地深處的悲鳴的啜泣,你只需看見,這一家一戶紛紛如旅鼠一般自我了斷,血流滿地。
剃頭人哼著小曲,手中的剃刀轉(zhuǎn)得飛快,一縷縷地青絲就掉在地上。這里有了新的早晨,空氣中的血味竟聞不出來了,只有花的香味。烏黑如絲綢一般的頭發(fā)被歸攏到路的一邊,你若要看時,就會發(fā)現(xiàn),這頭發(fā)太多太長,就像一條黑色的河流,你都不忍心去踩踏一下,仿佛一腳下去,就是另一個世界。唯有剃頭人的小曲哼得響亮,把人從夢境中拉回此地。
王肅益公新近升了官職,得意洋洋地坐在轎子里看新的秣陵。他穿著沉黑色的補服,還有些不習(xí)慣。畢竟這滿人紐扣太多,穿起來不干凈利索,偽朝的衣服,都一把火燒了,只是他又懷念起以前那件朝服了,那朝服色澤如此鮮亮,摸起來這樣光滑。寬松的腰帶穿在身上,盡顯威風(fēng),跪在大殿面前盡忠諫言,顯得多么不卑不亢。在朝中每有燕樂儀典,滿座衣冠勝若雪,是多么優(yōu)雅呀!舊時典禮場合不同,還要穿分別穿禮服、祭服、公朝服,在家閑居,穿忠靜冠服,每個紋飾都有講究,每個顏色都有典章可尋。如今這件死氣沉沉的衣服,雖加了諸多紋飾,卻不見那種如雪如風(fēng)、如松如柏的大氣了。
“罷了罷了!蓖豕f罷了罷了,畢竟這都是過去的舊事了,如今主上圣明,賞識他這樣的人才,哪像是朱由崧那個蠢蛋。聽聞他也死了,死了也確是好事。
隨從皂隸便走便喊:“吁!閑人等齊退避,大清太子太保王老爺行次!吁!閑人等齊退避!”
太子太保這名號好聽,王公就昏沉沉坐在轎子里有些犯困了,他想到死去的趙憲溫的宅邸,如今早已沒了人,那趙憲溫的幾個兄弟,聽說如今都已歸降,只是南京這地方畢竟容不下他們,所以那宅子也閑著,他正預(yù)備給攝政王寫表,想看看能不能把那宅子要過來。
其余那群仕宦子弟,大多歸降了,倒是據(jù)說那太仆寺冏卿家的楊先覺是死在亂軍之中,世事無常,如今幾個小友,只有他享著高官厚祿。王公思及此,不禁嗟嘆良久。忽而想起趙憲溫趙公的三個弟弟都因為戰(zhàn)亂,跑得沒影了,尸首爛在家中無人管,喪事怕也是沒辦。他思想既然如今有了閑情余力,不如幫他補辦一場,當(dāng)日復(fù)禮也沒有做完,就應(yīng)當(dāng)從頭計議了。但又私心一想,如今多爾袞下了嚴(yán)令,不準(zhǔn)用漢禮辦喪事,這漢族之禮,皆看作下流蠻夷習(xí)氣了,若是用漢禮辦事,恐怕要得罪他,不得不想個法子去辦了。
王公昏昏沉沉坐在轎中,心中想法不知為何陡然加增,乃至有些心緒不寧。就在這時,他忽然聽見外面有人大呵,轎子也突然停下了。他細(xì)細(xì)豎起耳朵來一聽,竟然是一聲:“大明南京兵部尚書趙時弼在此!爾等鼠輩,速速歸降!”王老爺似遭晴天霹靂,五臟六腑震顫不已,趕緊下轎察看。
只見有人身穿赤紅色三寸獨科花錦雞補朝服立在墻頭,手舉一方寶劍,大喊:“大明南京兵部尚書趙時弼”的名號,眾人見他也不說話,只目不轉(zhuǎn)睛看他,就連街邊給人剃頭的都沒有閑話。
王肅益定睛一看,這人不正是消失許久的寧蓀嗎?他怎么回來了?他身上這件朝服是怎么回事?王肅益雖然投降了清人,不過好歹心中念及舊時情誼,如今他們穿著這身行頭,不知用了什么辦法進城,但若是被人知道了,肯定是死罪。王肅益便速速過去,見他身后還站著他姐姐,似有怒氣地看著他。
王公心中窘迫,但實在擔(dān)憂這兩個人,就說:“你們這兩個孩子快別胡鬧了,趕緊到我轎子里去,我只保你們出城,你們這樣大喊大叫小心項上人頭!”
寧蓀當(dāng)即喝止說:“你這貳臣也敢對我說話?”
王肅益一聽貳臣,頓時就沒了底氣,臉色陰沉下來。
寧蓀看見滿地的黑發(fā),頓時眼淚像是雨點一樣落下來,眾人看他落淚,也都忍不住捂住嘴巴哭泣,他蹲下身子,一面用手撫摸剃落的無數(shù)頭發(fā),一面開始嚎哭。邊哭邊喊:“我是大明南京兵部尚書趙時弼,是大明的兵部尚書啊!我來看你們了!边@滿街看著寧蓀的人,也都忍耐不住,跌坐在地上大哭。
忽然間,寒風(fēng)大作,霜雪席卷而來,包天并地的雪降到秣陵城中。與白色的雪花相襯,這青絲更加烏黑透亮。王肅益呆呆地張著嘴巴說不出話,就見雪花飄入他的口中。他猛然間思及父輩祖輩往昔對他的諄諄教訓(xùn),他想起父親曾指著一件華美的赤袍說,這是皇帝賜給他家先祖的蟒袍,教他讀圣賢書的,勿忘報國。他想起童年時候騎竹馬的樂事,想起曾與伙伴仿孔子故事,在家中演習(xí)禮儀,各自給自己加授種種官位,他曾夸下?谡f要做內(nèi)閣學(xué)士。他又想起第一次聽泰州派講心學(xué)的怒不可遏,第一次看堪輿相書被父親狠打一頓的情景,第一次偷看春宮圖的膽戰(zhàn)心驚,第一次中舉、第一次中進士的欣喜若狂。他想起曾經(jīng)怒斥朝政昏暗時的意氣風(fēng)發(fā),又想起曾為博直臣名聲在大殿之前跪勸皇帝的種種故事,這記憶有苦有甜,或明或暗,然而卻讓他無法忘懷。他一眼看見寧蓀這件赤紅的官袍,這紅色瞬間吞沒了他,吞沒了他所有的記憶。以至于他顫抖著身子緩緩蹲下,摸著這雪、這發(fā)。他發(fā)瘋似的脫掉新?lián)Q上的朝服,脫掉尖頂官帽,霜風(fēng)浸染了他整個身軀,他卻毫不在意,他的眼里只有那亮如日光的赤紅色,和黑如夜幕的頭發(fā)。王肅益再也忍不住,倒在頭發(fā)上嚎啕大哭。
忽然間,他想起什么似的,奪過寧蓀手中的劍,“噌”得一聲拔出劍刃來,一劍捅破自己的喉嚨,倒在了雪里。
寧蓀哭著轉(zhuǎn)過身去,又離開了秣陵,他來秣陵時,無人攔阻;到他離開時,亦無人攔阻。不久之后,多爾袞聽聞江寧(36)官員奏報,棲霞山底發(fā)現(xiàn)兩只死掉的白狐貍,其中一只還被一件前朝的官袍裹著,這表示大清順應(yīng)天命,要克敵制勝,實為祥瑞之象。多爾袞大喜,命人取其毛皮做成一件白狐裘衣。
國清順治七年冬,多爾袞北游狩獵,因天氣極寒,著狐裘衣抵擋寒氣,未至獵場旋即病死;蛘f他死時,渾身潰爛,夜間有狐鳴三聲,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不知真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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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秣陵為南京別名。
(2)忠靜袍,即忠靜冠服,明嘉靖后官員燕居在家所穿服飾。
(3)代書:明末耽美小說《宜春香質(zhì)》里談及寺廟里和尚的代書,名為代書,實際上是和尚的私妻。
(4)用心打,起源于金元時期,明代宮廷廷杖普遍沿用,分兩種打法,著實打則外面皮開肉綻,但不傷及筋骨,最多導(dǎo)致殘廢,無性命之虞;用心打則外面看不嚴(yán)重,內(nèi)里筋骨盡斷,若打重了則性命難保。
(5)大禮議:嘉靖帝希望追尊生父為皇帝而引發(fā)的曠日持久的朝廷論戰(zhàn),最終以嘉靖帝勉強勝出,皇帝與文臣相互妥協(xié)為結(jié)果。
(6)太仆寺管理馬政,其長官為太仆寺卿,又稱冏卿,明代為從三品,明代財政中重要的一項來自于太仆寺馬政管理。
(7)小唱是明代男優(yōu)伶,有歌妓的性質(zhì),也是一種luan童。
(8)暖耳是明代官僚冬季所用的一種的一種耳套,多用狐皮做成。
(9)粉子是妓女的一種別名。
(10)文敏公指的是歷明仁宗、宣宗、英宗三朝內(nèi)閣大學(xué)士楊榮,謚文敏,以機敏著稱。與楊士奇、楊溥并稱“三楊”。
(11)校書,唐代名妓薛濤被人稱為“女校書”,故娼女有“校書”的別名。
(12)冏卿,太仆寺卿又稱之為冏卿,冏卿家的貴公子指楊先覺。
(13)詹事府為教□□之所,因而詹事府的官員都是太子的老師,日后一旦太子登基,一般都會有很好的政治前途。
(14)青詞是道教一種儀式用的祭文,內(nèi)容玄妙,非一般人可以理解。明代許多皇帝崇信道教,尤以嘉靖帝為最,因而文人也有許多為了附會圣意而學(xué)寫青詞的。
(15)通押是押韻的一種方法,因為古人韻部切分極為細(xì)致,導(dǎo)致許多讀音相近的字其實不同韻,比如“山”、“蘭”兩個字就不同韻,中古時期兩個字韻尾不同,今人讀起來卻是相同的,但因為不同韻,寫詩時就不能算作押韻,故而為了方便,就有了相近兩個韻部算作可押的情況,即通押。
(16)平水韻中,與山字同韻的字很少,而且都很冷僻。
(17)勝關(guān),指大勝關(guān),南京城外重要江防關(guān)口,朱元璋曾在這里擊敗陳友諒,故在這里設(shè)關(guān),名為大勝。
(18)指平仄未曾協(xié)調(diào)。格律詩發(fā)展到極端,寫完詩之后,古人要看一下這首詩的平仄是否協(xié)調(diào),如不協(xié)調(diào)要改字。
(19)北里,唐代長安城北有平康里,為紅燈區(qū),故稱“北里”,后世稱“北里中人”即煙花女子。
(20)暗藏一語:不雪齒(恥),則命保。
(21)彩選是古代一種玩具,用骰子擲彩,按彩進選官職,在官員家門里玩彩選是大逆不道的事情。
(22)百舌是一種類似八哥的鳥。
(23)捶丸是類似于高爾夫的古代運動,一般士大夫?qū)蛹壍牟艜源吠栌螒。以寧蓀的身份本不應(yīng)有這樣的游戲機會。
(24)錢公即錢謙益,明清官員,明東林黨領(lǐng)袖,官至禮部尚書,清禮部侍郎。
(25)大漸:彌留之際。
(26)左良玉并非是造反,而是跟當(dāng)時鳳陽總督、內(nèi)閣大學(xué)士馬士英爭權(quán),只是當(dāng)時人因為時局混亂,且南京為馬士英所掌握,自然認(rèn)為左良玉是造反。
(27)傳統(tǒng)漢族的喪禮是不可以在復(fù)禮之前大哭的。
(28)員外郎為從五品,在朝中屬于中層官員,相當(dāng)于今天副司長級別。
(29)《周禮》有天地春夏秋冬六官,禮部掌儀制、祭祀、宗法、教訓(xùn),職責(zé)類似春官,故又美稱為春官。
(30)此為漢族傳統(tǒng)士喪禮,家主必須死在正房之中,稱之為“壽終正寢”,然后由人穿上純衣纁裳,爬到房頂東翼,朝北揮舞一件衣服大喊死者的名字,要他回來(“某人復(fù)、某人復(fù)”),即“復(fù)禮”,然后趕緊爬下房,把這件衣服蓋在死者身上,古人相信通過這樣的方式可以召回死者的靈魂,讓死者死而復(fù)生。一旦衣服蓋在死者身上,死者仍不蘇醒,那么親友就開始大哭。本是一種符合人性的儀式。
(31)主事命人通報之時,未料到趙老爺已死。
(32)忻城伯即趙之龍
(33)指當(dāng)時的東閣大學(xué)士王鐸。
(34)史可法堅決抗敵,以數(shù)萬兵力抵擋清軍數(shù)十萬軍隊,死守?fù)P州,清軍久攻不下,最后用大炮轟開城門,揚州城破,史可法準(zhǔn)備自殺被人救下,結(jié)果出城門大喊“我史督師也!”,被人捉住,從容就義。為了報復(fù)揚州百姓堅持抵抗,清軍連續(xù)屠殺揚州十天,全府計八十萬人被屠殺,史稱“揚州十日”。
(35)清初剃發(fā)要剃光為止,只在后腦勺留一根小辮子,周圍全剃光,命名為“金錢鼠尾”,許多影視劇中的滿清發(fā)飾都是不對的,晚清才會留這么多。故而這里說“沒了頭發(fā)”。
(36)清代南京不再作為陪都,故而改稱江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