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窮書生，父母雙亡，無以為生，在集市尾的大柳樹下給人說書講故事，掙點(diǎn)生活費(fèi)。講什么呢？講的是魚精魚怪美人魚的故事。
　　臨近晌午，青梅竹馬的小宜姑娘叫他回家吃飯。
　　“回誰家？”
　　“小哥哥，當(dāng)然是我家�！�
　　他全身都在拒絕。
　　“不，我要自力更生，不能吃白飯�！�
　　“不，我要活出個男人的樣子，不能吃軟飯。”
　　附近的魚攤老板笑話他：“書生，你自力更生掙了幾個銅板？”
　　“三個，再加你許我的半個魚頭。”
　　西瓜攤前的吃瓜群眾問：“老板為何許他半個魚頭？”
　　“原是一整個，顧客反映我的魚聽了他的故事，變得格外入味。但這幾日，他故事沒那么好聽，害我的魚銷量驟降，報酬只好減半�！�
　　“書生，你江郎才盡嘍！”眾人起哄。
　　小宜適時插話：“小哥哥，不如我們一起經(jīng)營面館。”
　　氣急的書生口無遮攔：“你們簡直了，有辱斯文！小宜，非讓我說實(shí)話嗎？你媽煮的面很難吃，你煮的面更難吃，你家面館遲早關(guān)門�！�
　　小宜哭兮兮跑走了。
　　書生被指責(zé)：“你沖小姑娘發(fā)火，哪有點(diǎn)男人的樣子！”
　　“誠實(shí)怎么就不男人了？”書生據(jù)理力爭，忘形中罔顧自己破了音，“我會證明給你們看的！”
　　魚攤老板看熱鬧不嫌事大，提議道：“你的故事中英雄最終抱得美人歸，是男人，就娶條美人魚回來！”
　　“等我明天出海，你們這些凡人拭目以待！”
　　偏遠(yuǎn)不包郵地區(qū)的小老百姓娛樂活動少，八卦消息少，一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頃刻間席卷全城�！鞍贌o一用是書生”的書生預(yù)備出海，茲事體大，一夜之間傳遍十里八鄉(xiāng)。次日天擦亮，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皆來海邊相送，黑壓壓占據(jù)大半個沙灘，迎著咸濕的海風(fēng)，瓜子皮嗑了一地。
　　海浪翻滾，濤聲依舊，書生手握魚攤老板相贈的舊船票一張，大有“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之感。
　　“別逞強(qiáng)，當(dāng)還須還！”群眾的嗓門是極高的。
　　小宜捧起海碗：“小哥哥，干了這碗魚頭湯，祝你凱旋而歸！”
　　書生推辭：“我喝不下�！�
　　“沒辦法，魚攤老板是實(shí)誠人，半個魚頭煮出一鍋湯�！�
　　“小宜你可能有所誤會，我喝不下的原因非是量，而是質(zhì)。”
　　穿戴斗笠蓑衣經(jīng)典搭配的漁夫不耐煩道：“毒雞湯喝不喝？”
　　“此言差矣�！睍鷶[開架勢欲理論一番。豈料被漁夫硬懟：“時間緊迫，趕潮懂不懂？”不等書生開口，漁夫堵死他的話，“就知道你不懂。再啰嗦你這張舊船票就別想登我的船！”
　　寄人籬下，有求于人，都是不得不低頭的時候。書生作別眾人，小宜灑淚揮手。鄉(xiāng)親們暗地里捏一把汗，只怕街尾的大柳樹從此寂寞無主。
　　船行海中，猶如草蜢之舟，巨大浪頭接連劈下，來勢洶洶，嚇得書生兩股戰(zhàn)戰(zhàn)。怎么無風(fēng)起浪？漁夫納罕，但見魚蝦不斷翻涌向上，自投羅網(wǎng)，被豐收喜悅沖昏頭腦的他，再也無暇多顧。拉完一網(wǎng)又一網(wǎng)，收完一波又一波，樂得漁夫合不攏嘴，已經(jīng)開始憧憬“買良田，住豪宅，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巔峰”。終于浪停了，船超重了，漁夫以為書生之過，這時才發(fā)現(xiàn)，書生根本不在船艙。
　　書生失蹤，漁夫?yàn)橥菩敦?zé)任，上岸后逢人便講“書生被美人魚公主帶走了，從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還到處顯擺兜售魚公主賞他的蝦兵蟹將，借機(jī)大撈一筆。好事者問他“美人魚有多美”，他答“像嫦娥一樣”。反正都是沒人見過的“書中顏如玉”。
　　魚攤生意一落千丈，魚攤老板悔不該送書生出海，或者該多給漁夫一些資助，好叫他連書生帶美人魚雙雙載回。
　　西瓜攤前也少了聽故事、瞧熱鬧的吃瓜群眾，老板整日捧著自己滾圓的肚子，百無聊賴。
　　小宜家面館停業(yè)數(shù)日。
　　集市上熱鬧不減，那個講魚精魚怪美人魚的書生，親自化身故事主人公，被眾口相傳。
　　那么，我們的主人公究竟去哪兒了？
　　話說那日急浪打頭，書生被卷入海中，失去意識的他不停地下沉，再下沉，一直沉到海底。睜開眼但見珊瑚林立，群魚圍繞，驚慌失措，不由疾呼：“救命啊——我不會浮水——”雙腿用力一蹬，居然穩(wěn)當(dāng)當(dāng)立于水中央，且跑上幾個來回，不帶喘氣。那海底黑中有光，靜中有聲，明知周身被水包圍，卻仿若無物，更毫無窒息感。入眼全是五彩斑斕的植物，奇形怪狀的動物，動靜相宜，煞是好看，恁是精彩！
　　不遠(yuǎn)處傳來嬉笑聲，書生涉水如履平地而去，小心翼翼靠近，看清了，是一群年輕女子。她們或坐或倚，或側(cè)臥，或伏地，個個發(fā)髻似珊瑚，穿衣似魚，五顏六色堆積在身上，妍媸各異，鶯聲燕語鬧轟轟。
　　“非禮勿視�！睍D(zhuǎn)身欲走。
　　“你站那兒�！甭暼绾殓�。
　　書生背身而立。
　　“轉(zhuǎn)過來。”聲如珠落玉盤。
　　書生依言轉(zhuǎn)過身，面朝大海的女兒們，春不暖花也不開。他眼觀鼻，鼻觀心。
　　“是個人類�！�
　　“還是個男的�！�
　　“我瞧得出來！”
　　“模樣挺白凈�！�
　　“配給你好不好？”
　　“去你大爺?shù)�！�?br>　　……
　　七嘴八舌的論調(diào)堪比戲班子，還都是坤角那種。
　　書生忍無可忍：“你們當(dāng)我聾的不成！”
　　“人類，你來我海里作甚？”略顯蒼老的聲音慢吞吞質(zhì)問道。
　　“尋個美人魚婚配�！�
　　“呸——”
　　書生被啐了滿臉的氣泡。
　　“好大的口氣！”
　　“癡心妄想！”
　　“娶我�！蹦勐暷壅Z招來無盡的白眼與嘲笑。
　　“美人魚可不好娶�！�
　　“娶了別后悔�！�
　　老美人魚打小美人魚的嘴巴：“嘰里咕啾啾嚕噶八嘎�！币馑际牵翰徽f話沒魚當(dāng)你啞巴。
　　言歸正傳，“書生，想娶美人魚，講個故事先。”
　　書生一聽，心里高興，此乃本人強(qiáng)項(xiàng)。
　　“美人魚漸漸從泡沫中升起來，化身為精靈，將飛往遙遠(yuǎn)的國度，幫助那里的人們脫離苦難。三百年后，靈魂永不滅�！�
　　故事的結(jié)尾哭倒一大片美人魚，她們的眼淚變成珍珠，鋪滿半個海底。
　　小美人魚忽閃水汪汪的大眼睛，問：“你是王子嗎？”
　　“我不是王子，我是書生�！�
　　“書生比王子有錢嗎？”
　　“書生大多又窮又酸。”老美人魚一針見血。
　　書生尷尬扶額。
　　“你走吧，我們這里沒有單身魚�！�
　　“沒有。”
　　“走吧，快離開這兒。”
　　驅(qū)趕書生之音不絕于耳，卻撞上霸氣外露的一句“誰說沒有”，戛然而止。把風(fēng)的海龜精驚呼“沙姑娘來了”，眾女化而為魚，四方游竄，轉(zhuǎn)瞬散個干凈。書生草木皆兵般也想逃，抬腳卻被珍珠滑倒，一抬頭，瞬間被眼前的不明生物駭暈過去。
　　那是怎樣一張殺人不償命的“絕世容顏”——西瓜臉，芝麻眼，沒有鼻子，血盆大口……縱使書生頑強(qiáng)恢復(fù)意識，卻始終無膽量睜開雙眼，但聽得耳邊聲音極其溫柔，細(xì)語婉轉(zhuǎn)：“是不是被我美翻了？”
　　恰似春花嫩蕊，春風(fēng)拂面，春柳搖曳，春波蕩漾……
　　一個把持不住，叫書生緊閉的雙目失守，頓覺刺痛難當(dāng)。丑臉依舊！丑絕人寰！
　　這音容之落差，簡直“暴殄天物！”書生情急咒罵出聲。
　　豈料丑魚本尊沙姑娘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她羞答答開口：“你道奴家是天物，奴家今日一見你才驚為天人。奴家從貝殼里聽到你講的故事，真真是極好，不如你從了奴家，成就一段王子與美人魚的佳話�！�
　　強(qiáng)烈的求生欲作祟，書生自牙縫中艱難為己分辨：“小生也不是非美人魚不娶，小生的表妹小宜尚算良配，我二人青梅竹馬，門當(dāng)戶對�！�
　　“她比我美嗎？”
　　“一，一點(diǎn)點(diǎn)。”
　　“絕無可能，我是整個海底最美的�！鄙彻媚锩灾孕�。
　　“海外有海，魚外有魚�！�
　　“所有的魚都贊我最美�！�
　　書生冥思苦想其中奧妙，終無所獲，只道：“魚與人審美存異，不可輕易相較�！�
　　“我要見一見這個小宜，她若比不上我，我就吃了她。”沙姑娘輕描淡寫，溫柔如常，“你閉上眼睛，我?guī)慊丶�。�?br>　　拒絕的話在舌尖滾來滾去，未及書生出口，但覺當(dāng)頭一棒，昏死得透透。醒來時赫然發(fā)現(xiàn)，身處家中茅草屋，臥躺簡易木板床。熟悉的房間，熟悉的味道，唯一與往日不同之處，枕邊正撲騰一條深海巨齒魚，獠牙猙獰。
　　“妖怪——”書生大叫著翻身摔下床，也顧不上腚痛，連滾帶爬火速摸向門口。
　　魚發(fā)言：“休走！”一躍而起，飛過書生頭頂落在門前，以尾為足鰭為手，氣勢洶洶作“攔路虎”。令書生望而卻步。
　　“我要見小宜。”
　　“懇求你回海里去�！�
　　“我要見小宜�！濒~無二話。
　　“小宜走，走，走親戚了�！�
　　“你帶她來�！�
　　“我……”書生猶豫。
　　魚突然怒目而視，小嘴翕動不停，先有泡泡吐出，而后一股水柱噴射書生滿頭滿臉。居然是又苦又咸的海水。小水柱漸變大水柱，屋內(nèi)水位越來越高，書生趕忙自地上爬起，奈何雙腳被施了咒法，不得挪動。他眼睜睜看著海水漫過自己的膝、腰、肩……恐懼席卷全身，扼住咽喉，可憐的書生只好默然合上雙眼。
　　“你想死？”魚輕語，貼近書生耳邊，搖頭擺尾，暢快地游來游去。
　　“非也。”
　　“想活？”
　　“人之常情�！�
　　“把小宜帶來�！�
　　“好�！边煅事暡蝗�，兩行清淚滑落眼角。
　　房中水一瞬間退得干干凈凈，一切恢復(fù)如初。
　　鬼門關(guān)走過一遭，書生手腳并用逃出生天，欲秘密潛往外地躲幾日。如驚弓之鳥的他一路遮遮掩掩，怕什么還真就遇見小宜，卻不敢相認(rèn)。小宜叫他，他捂臉裝聾；小宜拉他，他扭捏拂袖；小宜追他，他氣急，口不擇言：“我才情絕世，當(dāng)娶天下第一美，不屑與丑怪為伍！”
　　“小哥哥，魚公主都入不了你的眼，想必那天下第一美人更難找。此去路途遙遠(yuǎn)，我這里掙了些面錢，留給你做盤纏�！闭f完，小宜交出碎銀子，傷心離去。
　　書生手上沉甸甸地痛。
　　他鄉(xiāng)一日，如隔三秋，好容易挨過數(shù)個晝夜，銀錢用盡，魚怪也不曾找來，書生心存僥幸，打算回家轉(zhuǎn)一轉(zhuǎn)�？珊螘r回去最佳？月黑風(fēng)高易藏身，躲進(jìn)暗處神鬼不知，這個好……但天黑路滑，不安全，還是睡到天亮再動身，宜保命。
　　村莊的黎明靜悄悄，書生悄然無聲摸進(jìn)自家院子，躡手躡腳靠近茅草屋，小心探頭向里瞧。
　　什么鬼！
　　小宜把巨齒魚養(yǎng)在甕中，一邊喂食一邊談心“小哥哥長”“小哥哥短”，二者相處融洽，畫面極和諧。
　　甕中不捉鱉，改養(yǎng)魚了？
　　呸！重點(diǎn)放錯了好嗎！
　　才反應(yīng)過來的書生驚呼：“小宜，快走！”
　　小宜茫然回頭，魚似箭跳出甕，一口將小宜吞掉。
　　書生身軟如泥癱地。
　　也不知過去多久，時間仿佛凝滯一般，全世界靜止。有人裊裊走近，書生遲緩抬頭，又喜又怕：“小宜？”
　　來人搔首弄姿：“小哥哥，我美嗎？”
　　書生驚恐萬分：“你，你，你不是小宜！”
　　“小宜”笑而不語。
　　“你為何吃了小宜，還變作她的模樣？”書生追悔莫及，涕泗橫流。
　　“她比我美�！�
　　“你在海底可不是這么說的。你說，她若比不上你，你才會吃了她�！�
　　“笑話！海底我最美，陸地我也要最美，勝我者必死無疑�！�
　　書生笑得比哭難看。
　　“小宜有沒有告訴你，她此生唯一的心愿是嫁我為妻�！�
　　“有，你卻不肯娶她，渣男！”
　　“可誰不想娶個比自己俊俏的姑娘�！�
　　“你的意思是？”魚怪飛快地轉(zhuǎn)動眼珠。
　　“沒錯，小宜比你美，但遠(yuǎn)不如我。每次上街，人家都說……”謊話來不及編圓，書生便入了魚腹。
　　魚怪雙手順著食道向下?lián)崦�，滿面柔情：“你就永遠(yuǎn)留在奴家肚子里，給奴家講故事吧。”

　　海底美人魚聚會，再次迎來不速之客——書生，眾女盛情邀請他“講一個”。
　　書生道：“不急，你們先回答我的問題。這兒誰最美？”
　　老美人魚不在，小美人魚百無禁忌：“反正沙姑娘最丑。”
　　“為何？”
　　“因?yàn)槔献婺蛤_她吃了被污染的美人魚，她就……”小美人魚極力扮鬼臉模仿沙姑娘。
　　“變異啦！”年輕女子們異口同聲，笑得花枝亂顫。
　　書生氣得面目猙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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