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全
暮色四合,萬鴉歸巢。
在漫天群鴉凄悚的嘶呀聲中,黑衣人用刀柄頂開眼前搖搖欲墜的柴門。
四野荒涼,只這一間破屋。
屋內(nèi)極其簡陋,一張桌,一張床,再無他物。
桌面厚厚一層灰,床上被褥殘舊單薄,竟似不像有人居住。
然而,他在這里已經(jīng)滯留了三年了!
黑衣人站在四處漏風的屋中一動不動,眉鋒凜冽,面無表情。
黑漆漆的瞳孔厭沉沉地空著,他在思索。
他一直在尋找母親。
從六歲那年,母親為護他,把他留在山澗的水洞中離去,未歸。
一直到今天,他只做了這一件事。
找她!
那晚夜色太好,漫天繁星。
有點冷,母親蹲在他跟前,拉緊他厚實的外袍,邊理著他的頭發(fā),邊笑著說:“娘去把他們引開,和以前一樣,你在這里等娘,等你數(shù)完星星,娘就回來,帶你去吃肉包子和紅油抄手!”
確實經(jīng)常這樣,雖然他也不知道,那些惡人為什么一直追他們,但他毫不懷疑娘一定會回來。
于是他點點頭,母親笑一笑,起身要離開,轉(zhuǎn)身那一刻,又驀然回身,把父親的刀從背上解下來遞給他:“替娘看著!”
母親眼睛特別亮,直直看著他:“拿好!”
他慌忙接在手里,點點頭。
在他的記憶里,似乎有過愉快安定的日子,和爹娘住在很好的宅子里,院子很大,住很多人,
爹愛聽他背詩,也喜歡看他射箭,每天很多人陪他玩。
那是連摔一跤都要大驚小怪,鬧得滿院子雞飛狗跳的歲月。
可一夜之間,什么都變了。
那晚,幼小的他在一陣劇烈的顛簸里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裹著厚厚的毯子被塞在一個滕筐里,他掙扎一下,探出頭,看見平時岣嶁的老奴背著裝他的滕筐跑的飛快,他叫道:“娘!
旁邊有人伸手把他按進筐內(nèi):“少主,不要動!”
家里的護衛(wèi)帶他跑了一夜一天,娘趕來了,他在娘懷里睡了一覺,他們又開始東躲西藏不停地跑。
他聽大人們商量準備先去關外,關外在哪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身邊的護衛(wèi)越來越少,最后只剩下他和娘。
他們還是沒到達關外。
關外到底有多遠?
最后,娘也沒回來,他在陰冷潮濕的水洞里等了很久很久。
食物都吃完了,后來太餓了,他跑出去找吃的,山里迷了路,再沒找到那個味道古怪,永遠潮乎乎的水洞。
母親如果回來,找不到他該有多著急!
他體會著母親的心情,這么多年一直這么焦灼著!
他就算要被餓死!也應該老老實實待在山洞里等她的!
后來,他一直想查清所有事情的真相。
到底是什么人要置他全家于死地。
他父親生在江湖,為人慷慨,并不曾與什么人結過仇。
而且,他家護衛(wèi)眾多,弟子成群,要想一夜之間滅他滿門,這并不是一件容易得事!
他們逃離倉促,可見事發(fā)突然,以父親人脈之廣,這等大事,之前半點風聲也無!
這太奇怪了!
屠殺他家的那伙人,到底是什么來頭?什么緣由要鍥而不舍一直追殺他和母親?
母親身上有什么他們想要的東西?
他父母知道了什么人的了不得的秘事?
就連當年這場慘案的一切痕跡被人清理的干干凈凈,他半點線索也找不到。
這根本不可能是一般的江湖幫派。
或者這根本就不可能是江湖幫派。
哪個幫派有這樣的手段?
這讓他不禁懷疑,是否是廟堂之上的那群人。
只有他們,尚可如此一手遮天。
可恨他當時年幼,什么也不記得,與母親離散后,多年來茍且求生,更是意氣全無。
他已經(jīng)不在乎這些事情了。
愛誰誰!
他只想找到他的母親!
有個當鋪的伙計見過母親,說母親當?shù)粢粚﹁C子,他不知道那對鐲子是不是母親的,但伙計說起了那塊玉璧,他說掌柜的看中了那塊玉璧,母親道:“這個要留給犬子的!
他一路追著線索找到這里,再無蹤跡,整整三年。
窗外響起翅膀撲棱的聲音,有飛奴咕咕咕地叫著。
他走過去推開搖搖欲墜的窗戶,一把抓起飛奴,摸出信筒里的密函,是暗史送來的任務指令。
他現(xiàn)在是不見光的掮客,為黃白之物殺人越貨,以此為生,心如止水。
月黑無風夜,他伏在朱家屋脊,看院中修羅場。
有人和他同一個目的,而且早他一步。
朱家近乎已被滅滿門,殘肢散落滿院,血浸土半尺。
然而,四周很安靜,一絲殘喘的哀叫聲也無。
他在撲面的血腥氣中靜待片刻,正要離去,一絲微弱的嗚咽聲,傳入耳中。
朱家人手里有一份貴人忌憚的名冊,如被上達天聽,任務就算失敗。
他認真地打算完成任務,便飛身掠下,抽刀挑開那團欲蓋彌彰的雜草。
一女子瑟瑟如雛鳥,驚懼地仰頭看他。
他略怔,目光掃向她緊緊抱在胸前的冊子。
伸手抽一下,沒抽出,面無表情睥她一眼,不客氣地一把拽出了那本奪命的名單。
翻看兩眼,看著瑟瑟發(fā)抖的姑娘,猶豫一下,還是果斷舉起刀。
誰知少女牙齒站站,卻躲也不躲他的刀刃,反而搖搖晃晃上前一步,和他說:“還給我!”
少女滿臉的淚水,浸潤著眼睛澈亮,她顫抖地如同風中落葉,卻還是向他伸出手來:“還給我!”
他驀地瞪大眼睛,狠狠愣住了,連少女傾身上前,伸手把名冊奪過去都沒反應過來。
他看見娘的那塊玉璧,結著七彩絲線,掛在女子的胸前。
刀垂了下來,光流入他的眼眸,他目光灼灼地看她:“你……”
不遠處傳來輕微的腳步聲。
他一把抓起她,掠墻而出,一口氣急行數(shù)里。
待到達一片荒崗,兩人還未站定,他便一把將她摜在地上。
山風席地而過,他衣擺獵獵,急厲如焚。
“這個玉璧,你哪來的!”
女子被摔的七葷八素,驚恐萬狀地坐起身騰地往后急退,瞪大的眼睛里顫栗而茫然。
他霍地上前一步,提刀指向她胸前玉璧:“這個玉璧你哪來的!”
女子下意識一把抓住玉璧:“人,人送的!”
“誰?”
“一位女先生,她暈在路邊,我令家仆將她送至醫(yī)館,她病好后送我的!”
“……她人呢?”
“仙去了……”
“死了?!”他身形一晃,幾乎提不住刀:“什么時候的事,怎么死的?”
“有三年了,久傷無醫(yī),她說她就是大夫,知道自己什么情況,我阿娘收留她住下,她……教我讀書,還送我這玉璧,說這是她藥中養(yǎng)出的暖玉,本打算給她孩子用,用不到了,我體寒易生癥,戴著正好……”
她惶惶失色地打量他:“你……認識魏先生?”
他眉染寒霜,面無表情,看她一眼,轉(zhuǎn)身便走。
這姑娘跟了他三天了。
他心中懊慟,腳程不快,又厭煩人多,漫無目的的在這山間轉(zhuǎn)了三天了。
她遠遠跟著,三天沒怎么休息,腳步虛浮,走的搖搖晃晃。
他站在坡上,環(huán)刀而立,冷冷看著坡下走的跌跌撞撞的姑娘。
她脫掉了廣袖的錦緞外袍,用布條扎緊了袖口和褲腳,拔掉了頭上的珠環(huán)釵佩,頭發(fā)亂糟糟地在頭頂綰個髻,零零碎碎的東西都用外袍裹好背在后背,只有那本名冊被她認真地貼身放在懷中。
看她手腳并用地吃力爬坡,要多狼狽,有多狼狽。
他卻知道她們朱家是名門望族,祖父官拜翰林,文韜武略,父親官至校尉,后急流勇退,歸鄉(xiāng)務農(nóng)。
這樣的大家小姐,金枝玉葉一般,沒遭難前,大概是連路都不用走的。
“哎!”他喊。
姑娘直起身,氣喘吁吁看向他。
“我那天是要去殺你的!還想好好活著保護你那本冊子,你就應該快點逃跑才是!”
姑娘聽聞,掄起細細的胳膊使勁跑起來。
他無語地看著,待人到眼前,才開口道:“你是不是傻!不是往我這里跑……”
“給你。”姑娘攤開手掌,玉璧靜靜躺在她的手心:“還你吧!”
他閉起嘴巴,沉沉地看向她,隨即扭頭便走,走兩步又折回來,一把抓過玉璧攥在手中。
“你就是魏先生的公子吧?她說過你幾次!
他沒回答,轉(zhuǎn)身慢慢走著,她也就安安靜靜跟在后面。
“她葬哪了?”
“先生說,川江下游是她的家鄉(xiāng),她想回去,放在竹筏上順水送走了。”
“……留了什么話?”他扭頭看她。
“……沒,沒有,先生彌留之時,說想吃肉包子,差人快快買來,已不能吞咽,她把包子握在手中,一言未發(fā)!
聞言他只覺得心中如同火燒,痛不欲生,不知是悲是怒,無法忍耐地想要爆體狂嘯。
刀鞘重重剁在地上,他倏地發(fā)足狂奔,瞬間就沒了蹤跡。
刀已出鞘,刀鋒錚鳴,他橫刀祭出,繼而又掄起劈下,“鏘鏘鏘”的爆裂聲中,石開樹倒,激起煙塵一片,待的腦中清明,周遭已是滿目狼藉。
終是沒能快她一步,令她抱憾而亡!
月已中天,他突生蒼茫之感,人生天地間,都如遠行客,何處是歸途!
收刀入鞘,他茫然邁步,眼前浮現(xiàn)出朱家姑娘黑白分明的眼睛,黑如滴墨,燦若繁星。
姑娘還在原地,抱膝而坐,頭埋在臂彎里,一步未動,滿身是月。
提刀以鞘戳她,她抬頭,一臉的水光,他看的分明,不禁心中暗道:“今晚月色真好!”
“你有地方可去嗎?我送你;厝ナ遣怀闪恕!
“阿爹讓我把名冊面呈圣上,我要去京城!”她擦擦淚,仰頭看他。
他看著她,刻薄的話忍在嘴邊,俯身道冷冷道:“怎么去。烤┏窃谀哪阒绬?還想活命嗎?”
她嘴唇動了動,話沒敢說,看著他,所有的期翼都盛在眼里,太滿了,沒裝下,嘩啦,如雨而下。
陌生又奇怪的情緒暗流一般洶涌上他的心口,他直起身冷淡道:“還能站起來嗎?先找個地方過夜!
青山隱隱,碧水昭昭。
帶著個累贅,走著一條兇險萬分的道。
一路東躲西藏,還得時不時地打打殺殺,月余的路走了一季!
坐在樹干上四下警惕的人冷漠地看了眼蹲在地上生火的姑娘。
還好這個累贅識時務,讓走立刻走,讓歇馬上睡,給什么吃什么,安安靜靜不添亂。
就是喝水的時候會細聲細氣和他說:“我喝生水愛生病,需煮開……”
打量著他不悅的神色,又說:“病了就走不了路了!
他坐在樹干上,刀橫在膝前,垂目看她:“喂,那些人知道我們的目的,京城現(xiàn)在恐怕已經(jīng)布好天羅地網(wǎng)等著我們了,你還是要去?”
她抬頭看他,盈盈一笑。
“當今昏聵,即便你真能上呈給他,他也未必如你所愿啊,白白搭上一條性命,值嗎?”
“我小時候身體不好,病的很厲害的時候,覺得這世間真是苦難無邊,毫無樂趣,那樣痛苦地活著,也是毫無價值!
他撫摸著刀,安安靜靜聽她說話。
“阿爹和我說,阿娘為了生我,疼了兩天一夜,命都不要也要把我?guī)У竭@世間來,讓我萬萬不能覺得,這生命可棄!它很珍貴,我很珍惜它!
“我阿爹還說,一件事情再怎么不如意,只要好好去做,總會有個結果的。生病了,好好治,總有好的一天,再遠的路,一步一步走,總有走完的時候。不管開始多難辦,都是好運要來的鋪陳!
兩人突然沉默下來,半晌,他輕聲一笑。
她卻又開口:“阿爹說的沒錯,你來了!
他一怔,看向她,只看到一個小小的烏黑頭頂。
“那我這好運來的,未免慘烈了些!
“你是好人……”
“哼!自欺欺人!這么想會讓你好過一些?”他冷笑。
“……”她捧著熱氣騰騰的水碗仿佛在回憶:“送完信就回家,我沒有的別的地方可去,一定要回家的!
他看了看京城方向,涼涼道:“那你回不去了。”
她抬頭看他:“回不去就回不去!一百多口人因貪墨案沉冤十八年,這本冊子可以還他們清白,我朱家因它滿門被屠,我不去,他們白死了。這世間總要有個公道!如真沒有,便去見爹娘!”
他看著她,愣怔著,他一直覺得人和人之間的緣分從來都是寡淡稀薄的,人性薄涼,走過他眼前的從不起波瀾,走過他刀鋒的更是后會無期。
可原來還有一種堅韌,這么柔軟,讓他能得以窺探世間的溫情。
她并不是他以為的純直不諳世事,她只是恪守的太多了。
他手撐樹干一躍而下,站在她面前。
“那件案子發(fā)生在川南,那時你祖父已歸鄉(xiāng),你父親尚在京城就職,根本與此事毫無交集,怎么名冊突然出現(xiàn)在你家中?”
“我不知道,只記得三年前,父親突然辭官回鄉(xiāng),家中確實不對勁了一段時間,只是那時,魏先生……你母親尚在我院里養(yǎng)病,我不曾過多注意過其他……”
他環(huán)刀而立,若有所思。
她遞過磕角的水碗,就像等回了晚歸的家人一般熟稔,溫和笑道:“你明天城外等我吧,我有御前令牌,也知道父親同窗左大人的府邸,我會想辦法聯(lián)絡到他,他定會帶我面見圣上的。事情辦妥了總要有些時日,你有事也可以先去忙你的!
他笑笑,未搭話,反而指著樹干說道:“上去嗎?今晚夜色好,星星很多。”
她驚訝地看他,他難得這么和顏悅色,也從來沒有過這些閑情逸致。
“看不看?”他認真問。
她點點頭。
他攬住她的腰肢,一躍而起。
姑娘臉尚未紅透,他的手便已輕輕放開了。
她小心翼翼地扶著樹干在他旁邊坐下來。
今晚夜色確實好,月落千里,星子鋪滿天。
她第一次爬樹,登高望遠,很是暢懷。
“一起去。”他說。
她的笑容凝在臉上,轉(zhuǎn)頭看他。
“我陪你一起去。”他又說:“那個左大人也不知道靠不靠得住,你太傻,容易被騙!”
有些話她知道女兒家說出來會不妥當,忍了再忍,沒忍住:“我……我才不傻的,我阿爹拿了很大一筆銀子接濟故人,怕我阿娘兇,騙她說丟了,阿娘竟然信了。我氣不過去告狀,我阿娘和我說,女子不用別人騙,她們?nèi)绻麣g喜一個人,就會自己騙自己!
紅暈順著臉頰已蔓延到耳朵,她說完便立刻垂下頭去,不敢再去看他的表情。
安靜了一刻鐘,萬籟俱寂。
一塊玉璧輕輕被戴在她的胸前。
他說:“數(shù)星星吧,我娘說,數(shù)清星星有多少個,美夢成真!”
她剛要附和。
他又嫌棄道:“算了,你那么笨,數(shù)月亮吧!”
——完——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