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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之幻
他今天只喝了一杯馬蒂尼,就不爭氣的昏睡在夜總會的包房沙發(fā)上。
小姐的大腿還沒來得及摸一把,錢得照付,不勝酒力怪不得旁人,反而被一班朋友笑話冤大頭。
再睜眼,在計程車后排座癱軟,司機師傅大約很怕他萬一嘔吐搞臟了車,狂飆、急轉,一路飛奔。
像送瘟神。
他很想說,大哥你再這樣折騰我現(xiàn)場就能給你水漫金山,信不?話到嘴邊終未出口。
一則張嘴會使反胃感加劇,后果不堪。二則——副駕駛的女人說:“師傅,慢點開。不然他暈了更吐!
嗯,果然她在。所以可以安心的閉上眼再昏一會兒。
被拽下車,拖上樓,扔上床。那女人氣喘噓噓的聲音近在咫尺,任勞任怨之態(tài)沒半點惱怒。
她的頭發(fā)很香,有幾縷滑過他雙頰,癢癢的。
然而他此刻無比清醒,思維在身體悸動前及時發(fā)出警示,勿醒、勿動、勿念。
她拿了釅茶和熱毛巾,手腳麻利的幫他摘手表,解外套,床鋪是剛洗過的溫暖和清新,倒在里面像是回到天堂。
收拾停當已過午夜,她把最后一件襯衫平展的晾在陽臺上,進屋又為他掖好被子,輕語道:“哥,我定好鬧鐘了,你睡吧。”
他沒有抬眼,嘴角微挑下算是回應。隨后是細碎的腳步和刻意壓低的關門聲。
這么晚了,不知道黑子還會不會在樓下接她。
他想著,又嘲笑自己的杞人憂天兼多管閑事,仿佛親手推倒個玻璃瓶,實在沒必要再趴到地上細數(shù)它碎成幾片。
所幸,樓下很快傳來兩廂夏利的單薄喇叭聲。
黑子總會及時出現(xiàn),一如他樸實憨厚的外表,看了就讓人踏實。多年的兄弟,知人知面更知心,他把眉托付給他——雖然在那種尷尬的境況下——黑子始終沒有推諉,并且一直履行著承諾。
相比之下,自己實在是個猥瑣的人。
第二天上班依然是布滿血絲的雙眼,但這并不妨礙桌上豐富可口的營養(yǎng)早餐——不是助理準備,他還不夠格。小小的職員卻有老板級待遇,不免讓旁人羨慕——被總經(jīng)理秘書青睞是多么有前途的事,更何況還是美女一枚。
他狼吞虎咽的吃著,眼睛瞟到業(yè)務欄里自己的大名,第一……倒數(shù)的。
在別人眼中,他該是多么木訥與無能的人。有Anne的關系,他的業(yè)績居然還能做到最差,又或者憑著這份關系他早就不應留在疲于奔命的業(yè)務部。
可女人,并不是那么容易搞定,更何況他根本沒有許多手段做到花間行走,不惹塵埃。
或僅是不愿?
眉還住在他心間,隱匿的角落見不得光。他時常想忘記過往種種卻不得方法,只好靠酒精,在昏昏沉沉中就能混淆許多感情。
六歲時他從福利院搬進寬敞明亮的房子,也從孤兒變作有父母的小朋友。多年后再想起,他依然感謝他們,一對善良和藹的中年夫婦,多年膝下無子的他們沒有選擇那些襁褓中的嬰兒,而是抱起已有思想的自己,塞一塊糖過來問:“亮亮,帶你出去玩好不好?”
他從沒吃過那么甜的糖,直有些舍不得一口含在嘴里。
以后的日子,人生翻到新一頁。美好、快樂、陽光——他覺的六歲嘴里的那塊糖怎么都化不開。
兩年后,爸媽居然懷了小孩!眉出生的時候美的像白雪公主,媽媽對他說:“亮亮,你是咱們家的福星哦!以后要好好照顧妹妹!
而這個小小似粉團的公主,就一直追著他做小尾巴,從小到大。去哪里玩都要帶上她,有什么好吃的都要留給她,她若任性起來他就守在旁邊哄她消氣。因為媽媽說過要好好照顧妹妹,所以他恪盡職守。
這樣已經(jīng)很好,他想要的生活不過如此,有爸媽,有妹妹,有一個完整又幸福的家。
然而人總要長大,小尾巴在時間的雕琢下出落成畫中人,他也從玩泥巴的懵懂少年變作堂堂男子漢,以至于某天牽手過馬路會怦然心動。
他感到羞恥。
黑子說,你們不是親兄妹,沒有血緣關系。何必這么糾結?
但他還是感到羞恥。他仍記得六歲的那塊糖,甜了好久好久的感覺。而自己像只恩將仇報的狼,無止境之貪婪。
媽媽囑咐的照顧,不是擁有。
于是他大學畢業(yè)后就迅速搬出家,寧愿蝸居在窄小悶熱的閣樓也不要面對眉那張笑吟吟的臉。推說離單位近節(jié)約時間,騙的過爸媽,卻騙不過自己的心。
如果距離能解決一切問題,這世界將會多么簡單而可愛。
眉還在讀中學,時常拿數(shù)理化題目來請教。一問就是個把鐘頭,時間晚了他就下兩碗雞蛋面,然后趁著夜色送她到公車站。
“哥,你做的雞蛋面真好吃!”小街上沒路燈,眉總是緊緊挽著他的手臂。
“想吃讓媽給你做!
“不!媽媽做的不如你的好吃!”還是小尾巴的任性語氣,沒來由的。
他默然的笑,其實那碗面除了鹽什么調(diào)料都沒放。
公車來了,人太多她不上。又一輛,她嫌不是雙層巴士,也不上。再一輛,她說司機看起來好兇會不安全……
最后他唬她道,再啰嗦下次別來找我!總算扭著她上了末班車。
再傻的人也能看出端倪,情竇初開的少女情懷像玉蘭花般嬌羞,他卻心生寒意。
他愛上了泡吧,與最鐵的哥們兒黑子一道,混跡于聲色犬馬的光景里,用酒精沖洗自己卑微的身體。
黑子說,你要還是個爺們兒就把事兒挑明了!怕什么?不就是喜歡上個女人?
他哈哈大笑起來,就沖你這話……你明顯沒喜歡過女人。他指著黑子鼻尖說道。
對,全世界就你一人喜歡過!愛過!行了吧?黑子嗤之以鼻然后把整杯伏特加一飲而盡。
朋友雖然不理解,但總比梁朝偉對著樹洞傾訴強。他還是隱忍著知足。
找個女友吧,反正也到了適婚年紀。于是他拜托親朋好友幫助張羅對象,并以最大熱情投入到一場接一場的老式相親中去。
一年、兩年、三年……若干年。
他期待的另一半都未出現(xiàn)。
我自己怎樣都無所謂,但總不能害了別人。他在經(jīng)年的尋找與選擇中不斷堅定這份原則。
但誰又知道,這并非另一種自欺欺人?
眉讀大學了,成績很好,準備畢業(yè)后出國深造。他有一點輕松,也許藉由她奔向更高層次的人生時,他終能不再存留可笑的牽掛。
他開始攢錢,不多卻固定。這物質(zhì)的時代想找個正經(jīng)女人不能毫無資本。他婉拒了爸媽的買房資助,眉將來出國花費少不了,他不愿再增加家人負擔。
他勸黑子以后也別泡吧了,省點錢為未來打算,共勉一起成家立業(yè)過安穩(wěn)日子。
黑子不屑道,別把自己弄的跟普渡眾生觀世音似的。你小子壓根兒就是一慫包。
眉去考托福,眉去留學咨詢公司,眉去翻譯各種申請資料……他等著她離開。
等待的日子蒼白而落寞,他在小閣樓里下一碗雞蛋面,水燒干卻忘了起鍋。業(yè)務單上是接連的紅叉,客戶不滿意,老板不滿意,連累同事們的獎金下滑。要不是Anne,他估計早就萬劫不復。
Anne是總部空降到分公司這邊來的,有海外工作經(jīng)歷,雖然只做高級助理卻儼然是高層特派員,以至于總經(jīng)理在重要決策時也不得不顧及這位眼線。
人漂亮,一口流利英文,舉手投足間精英氣質(zhì)自然流露。他永遠不會想到,她會看上他。
Anne在最后一季業(yè)績報告出爐前利用私人關系幫他拿下大單子,救人于水火之中,他無以為報,只好咬咬牙訂了家高檔餐廳略表心意。
Anne的辦公間連著總經(jīng)理室,卻布置的別有情調(diào),當他幾分尷尬發(fā)出邀約時,Anne那張精致的臉從單支馬蹄蓮旁轉過來,有點驚訝的愣了幾秒鐘。
“不用破費,我也不過是舉手之勞的!钡ζ饋碚婧每,思索片刻道,“真想謝我,還不如請我去家里喝杯咖啡!
坐在草綠色甲殼蟲里,空氣凝結。他蹩腳的介紹說,我住的地方很小,租的閣樓……而且,我家也沒有咖啡……
Anne低頭笑起來,露出光潔的牙齒:“你看我像愛喝咖啡的人嗎?”
從此Anne便常來小閣樓坐坐,做頓飯,泡杯茶,然后以整理內(nèi)務之名把房間打掃一番。她永遠用一種極聰明的手法來幫他解決困難,不動聲色間表達內(nèi)心而又照顧到他的自尊。然而,這算是愛嗎?
他不敢問也懶的確定,這樣親密友人的關系至少比暗戀和相親輕松許多。
某天聚餐結束,他照例送Anne下樓。迎面看到眉像兔子般蹦蹦跳跳跑來。
“哥!”自然的就挽起手臂。
他注意到Anne明顯在意那個親密動作,趕忙抽出手介紹:“我妹妹!
“你好!”Anne微皺的眉釋然,點頭招呼。
“我同事,”他向眉介紹,忽然想起些什么似的,“她在外國工作過,你簽證的事可以問她。”
“噢?出國讀書?去哪里?”Anne友好詢問。
“不知道……”眉盯著空挽的手臂,心不在焉道,“誰說我要出國?”
兄妹兩個望著甲殼蟲遠去,一個昂首,一個垂頭。
眉終究還是沒有去國外,她說學校拒絕了申請,原因不明。
但她考了駕照,并對爸媽說也要買輛大眾甲殼蟲,要大紅的……
他很害怕,并以最快速度和Anne同居。住在高檔公寓里,從三十層陽臺望向城市霓虹,他覺著黑子的話真對。
眉大學畢業(yè)慶祝,他不情愿又無法推辭。隨眾人去K歌,一首一首情歌對唱眉都指名要他搭檔。愛到骨頭里的歌詞讓人慌亂,于是他慌不擇路——酒喝的太多,以為能麻痹神經(jīng),卻是愈加興奮。興奮到把同學朋友們都唱跑,他還不罷休。
Anne的電話打進來,問他怎么還不回家?陪妹妹慶祝畢業(yè),實事求是并無不妥?稍掃沒出口手機就被眉搶過去掛斷。
愣神的功夫,一個香甜又微顫的吻便貼上來。
對,他清楚的記得是她主動殺過來的,即使在喝了數(shù)杯各式洋酒后。
她差點沒殺了他……
最溫柔強勁的進攻,最兇殘無力的抵抗。
他拼盡最后一絲理智給黑子打電話,快來,快來救救我!
黑子趕到時眉躺在他懷里,睡到淚流滿面,不省人事。而對隨后出現(xiàn)的Anne,他撒了謊——黑子和眉戀愛鬧情緒,他來安撫——黑子默認。
黑子事后問,你肯定會娶Anne為妻嗎?他說不知道。
那你做傷害眉的事兒了嗎?他沉默,很久很久的沉默。
黑子一拳揮過去立刻讓他鼻子見紅,甩下句“你小子不僅慫,還是一徹頭徹尾的大混蛋”頭也不回的離開。
他活該挨揍,如果挨揍能讓他愛的人痛快一點,他寧愿讓他們輪番上陣。
但沒有人,沒有人再提關于他的事。仿佛他已不再存在于這個圈子。
聰明的Anne感覺出什么卻未明說,只是不再照顧他于危難,不再精心打理公寓,每天應酬很多回家很晚。
于是他知趣的搬回小閣樓,守一方天地煮一碗雞蛋面。
眉要結婚了,和黑子。
他問她,你是在和我賭氣嗎?
她回答,你值得嗎?
他把存了所有積蓄的銀行卡交給黑子,結婚買部車吧,大眾甲殼蟲,眉喜歡紅色的。
黑子說眉拿著這張卡哭了一天一夜。
哭了一天一夜的還有Anne。她突然找到小閣樓,用微醺的語氣大聲質(zhì)問他為何如此冷漠,如此薄情。她大罵世道不公,憑什么付出的人就活該傷心,憑什么先愛的人就活該被拋棄,憑什么……完全失了平日里的瀟灑與理智。
她頭發(fā)凌亂,語無倫次,又哭又鬧的狼狽相,居然讓他有點心疼起來。
一個愛著另一個,另一個又愛著下一個,永無止境的盡頭,圍成可笑的圈,禁錮住靈魂的希望。他掙扎過、反抗過,他曾經(jīng)以最虔誠的心向命運求得一段平靜姻緣,卻還是以失敗告終。他攬著哭到累了的Anne,依然解釋不了任何一個問題。
那夜過后,日子照樣按部就班。Anne沒再去過閣樓,只是每天把早餐提前放在他的辦公桌上。
也許發(fā)泄能夠使人釋然,而他還未找到出口。
于是酒與女人便成為生活中重要角色。酒吧不過癮,夜總會才是最合適的地方,他透支著信用卡,也透支著自己的孤獨?蔀槭裁矗孔砩鷫羲乐羞是看到某個影子,任性的撅著嘴,或為一塊糖而高興。
每回爛醉,都是眉來善后。及時、周到,甚至從不勸“少喝一點”之類的廢話。他害怕享受這般星級服務,卻仍然不斷制造事端,矛盾的自己連自己都無法理解。
部門經(jīng)理又找他談話了,內(nèi)容生澀尷尬。調(diào)動或是離職,任選一個。
他認為后者才是眾望所歸吧……
Anne打電話說,需要的話她可以幫忙。他笑著回謝道,寫個辭呈能有多麻煩?
“你就這么急著離開嗎?是因為想避開我嗎?”Anne沉默許久后問。
“你太高看我了。我只是……”只是什么?他也不知道,“只是不想再麻煩你每天弄早餐了!彼晳T于用調(diào)侃來隱藏沮喪,仿佛這樣就不會太痛。
“我真有那么差勁嗎?”話筒里傳來的聲音明顯哽噎卻極力控制。
“……”
“我就那么不值得托付嗎?”像極了那晚的語氣,倔強而脆弱。
他來不及反應,或是從未想過的——兩個女人的約定。
眉對Anne說,愛他好多年卻從未給過他快樂,既然始終無法改變身份的尷尬,她愿意讓他自由,真正的自由。
真心愛一個人,不就是要給他幸福嗎?
“你愛他,就要給他時間忘了我!泵颊f服幾欲放棄的Anne,教她做他最喜歡的菜,告訴她關于他的每個生活習慣,囑咐她要做早餐給縱情到午夜的他。她對她說,讓他放浪些日子吧,如果你見過他爛醉的絕望,會不忍心打斷這種極端的自我釋放。
兩個女人天真的想法,為著各自理解的愛,一起付出一起等待。
這次換做他哭,為這些年來的躲避,為隱在角落心疼著自己的人。為自己也為她們。
他還是寫了辭呈,在眾人的目送中離開辦公室,Anne不在現(xiàn)場。但他敢肯定,某扇窗后有一雙失神的眼睛望向他孤單的背影。
他懷念閣樓里的茶香,他懷念輕松的交談,他甚至懷念站在三十層為另一個女孩傷感。他只是沒準備好,說我愛你這三個字。
他對黑子說,眉和Anne,你說哪一個好?
黑子端起杯生扎狂飲,一抹嘴道,都好……但我媳婦你就別惦記了。
他向黑子道歉,如果不是自己當初不堪,何至于把兄弟圈入這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感漩渦?
黑子眼睛瞪起來,你怎么知道我就是為了替你背黑鍋?
順水推舟?生活的玩笑也不至于如此巧合吧。
但他不想再問,關于昨天,那些散亂如沙的回憶都被時間帶走,僅存的渣滓則成就出領悟后堅硬閃爍的珠貝。
也許明天, Anne辦公桌上的馬蹄蓮該換支新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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