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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此琴可待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lán)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dāng)時已惘然。
琴師——序
記憶中有一只蝴蝶,在漫天大雪中飛舞,緩緩?fù)T谒讣狻?br> 記憶中有一片冰原,我在其上踽踽獨行,跌跌撞撞。
指尖下的冰絲弦微微振動,我奏起當(dāng)年你哼唱的半闕樂曲,依然是記憶中的旋律。
我是琴師,只有一只手的琴師,很多人笑我,說你只有一只手,怎么彈琴?就算能彈,一只手又怎么比得過別人兩只手呢?
我不回答,只是繼續(xù)彈我的琴。我的琴很舊了,琴弦斷了一根又一根,可我不曾丟棄。我的曲子只有這一首,這一曲彈了一遍又一遍,我卻從未煩膩。
只因這些都是他喜歡的。
可是,他只能存在于我的記憶中了。
我們都走失在了紅塵里。
琴師
那是恍如隔世的故事。
我和他從小一起長大,十多歲時戰(zhàn)火燒到了我們的鎮(zhèn)子,我們便失散了。
幾年后我從漠北艱難輾轉(zhuǎn)前往江南,在途中被俘,當(dāng)作奴隸送入了皇宮。
在最不可思議的地方,我再次見到了他,可他,已是當(dāng)今圣上最寵信的侍衛(wèi)。宮中早有傳言,圣上有龍陽之好,而他,確實十分俊美。
他站在身著龍袍的天子身邊,一襲黑衣,抱劍而立,高高在上的君王看向他,眼眸中竟帶著幾分癡迷。
我抱著琴,愣在了當(dāng)?shù)亍?br>
侍衛(wèi)
我是皇宮中一個普通的侍衛(wèi),又或許,我并不普通。
那天宮中新來了一個琴師,是從俘虜?shù)呐`中挑出來獻(xiàn)給圣上,據(jù)說,琴彈得很好。
彈得再好,也一定不如他,我認(rèn)識的那個他,是這世上最好的琴師,他的琴聲,能喚來天上的飛鳥,能留住飄過的白云,能聽得人如飲美酒長醉不醒。
可是,我找不到他了,也許,永遠(yuǎn)也不可能找到他了。
那個琴師一身白衣,長發(fā)未曾束起,抱著桐木琴。隔得有些遠(yuǎn),我看不清他的面容。他帶著腳鐐緩緩走來,低頭行禮,盤腿坐下。
我像往常一樣站在君王身邊,漫不經(jīng)心地聽著,宮商角徵羽,無非是《漁舟唱晚》、《高山流水》之類聽膩了的曲子。
兩曲奏完,他卻向君王行了一禮,說,草民還有一曲。
君王點頭,示意他彈下去。
第一個音符從他指尖流出時,我的眼睛就再也無法從他身上移開。
略顯枯瘦的手指輕盈卻有力地?fù)軇忧傧遥恳幌,都仿佛撥在我心上?br> “陌上桑,牧笛聲,悠悠蕩。
山重水遠(yuǎn)路迢迢,前塵卻,皆如煙!
這是……我只唱給那個人聽過的《千風(fēng)》……
琴師慢慢抬頭,遮住面龐的長發(fā)滑落,我驚得險些叫出聲來。
是他。∧莻我以為再也見不到的他。
他深深看我,眼中閃過慌亂,指下一亂,錚然一聲,琴弦驟斷。“如今天依藍(lán),淚痕干,芙蓉面,依稀現(xiàn)!
芙蓉面,終究難相見。
君王
世上的君王都是寂寞的,從我披上龍袍的那一天起,我就明白了。而萬幸的是,我遇見了他。
他只是皇宮里數(shù)百侍衛(wèi)中普通的一個,可在我眼中,他就是我的稀世奇珍。他為我舞劍,給我唱歌,陪我飲酒賞花,只有他,不會在意我的身份,而真正把我當(dāng)做朋友,可以在我面前開懷地笑,甚至偶爾耍耍小脾氣。
但是,我從不僅僅把他看作朋友,他是我愛的人。∥铱释c他抵足而眠,白頭共老,可看著他純凈的笑容,我實在不忍心讓他為我那些齷齪的心思而困惑甚至恐懼。
我是權(quán)傾天下的帝王,卻沒有權(quán)利去愛自己所愛之人。
盡管如此,我卻已經(jīng)很滿足,至少每天都有他在我身邊,至少他只會對我微笑。他曾經(jīng)說,這個世上他所要守護(hù)的人只有我。
我沒有問過他的過去,只知道他是在漠北之地來的,因武藝出眾被選入宮中,其余的便一概不知了。我從來不擔(dān)心他會離我而去,但或許,我太過自信。
在他看向那個琴師的目光里,我看到了他從未表現(xiàn)過的震驚和欣喜,仿佛找回了一件丟失多年的珍寶,那目光如此溫暖,卻瞬間刺痛了我的心。
兩人目光交錯,琴師指下一亂,琴弦立時斷了,慌忙跪地請罪。
我不悅地皺眉,剛想出聲,一旁的他卻立即跪在了我面前,不知是不是有意,恰好遮住了身后的琴師。
他單膝跪在石階上,低著頭,用一種從未對我用過的謙卑聲音說,請陛下饒恕他無心之過。
看著一前一后兩個低頭跪地的人,我忽然感覺一陣慌亂,我似乎正在失去什么。
失去……他……
琴師
我終于見到了那個最重要的人,他為我解開腳鐐,帶我去了侍衛(wèi)住處一間空的屋子,端來熱粥,細(xì)細(xì)地吹涼,親手喂給我。
做完這一切,他沒有對我說一句話。
我靠在床頭,輕聲說,多謝大人。
他微微頷首,分內(nèi)之事。
他的眼睛沒有看向我,目光躲閃著,收好食盒,逃也似的離開。
門關(guān)上的那一刻,我狠狠閉上眼,阻止了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
侍衛(wèi)
那個晚上我徹夜未眠,我第一次感覺到那樣無助。
我究竟該怎么辦?與他相認(rèn),然后請求君王放我們一同出宮?
我很想這樣做,但我的潛意識里卻告訴我不可以。
之后,君王沒有再召見他,也似乎默許了我把他安置在侍衛(wèi)的住處。我去看望了他許多次,每次去都帶上一碗粥,我默默地喂,他默默地喝,此外再沒有交流。
他不問,我也沒有說。我知道,我們都有太多太多的話語想彼此傾訴,但我們也知道,說出來后會有什么后果。
這也許,是現(xiàn)在的我們能做到的最親近的事。
君王
我看著他,細(xì)心地煮粥,按時前往那間屋子,一刻后推門出來。這樣的動作重復(fù)了一天又一天,他的神情很平靜,但我看得出他目光中的喜悅。
那個人……如此重要嗎?
我們這幾年的相伴相依,還是抵不過他們少年時青澀的誓言。人生若只如初見,我遇見他的時候已經(jīng)太晚,他的心中早已有了一個人,而我,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占據(jù)那個人在他心中同樣分量的。如果,如果我與他從小就能在一起,是不是會有不同的情狀?
我還是忍不住問了他,我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樣的往事,可以比過我對他的心。
他低著頭,躊躇良久,只說了一句話,他是我最重要的人。
最重要的人……那我呢?我又是什么?!
我沒有問出口,而是用一種從未對他用過的冰冷語氣,一字一頓,你不許再見他!
他愕然抬頭,眼中的悲傷看得我心頭一痛,卻仍舊狠著心。
朕命令你!
他垂下頭,跪地領(lǐng)命,默默退下。
我跌坐在椅子里,用力捂住了嘴角的啜泣。
侍衛(wèi)
那一天之后,我有半個月沒有去看他,畢竟這是君王的命令,我無論如何不敢違逆。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每天每天的夢里,都是他的白衣,他的琴聲,和那雙深邃的眼。
我囑咐了一個小太監(jiān)每天為他送飯,也拜托住在他同院的一個侍衛(wèi)幫忙照看?墒牵?guī)状螁柶鹚那闆r,那個人卻支支吾吾說不清。
難道他出事了?
實在放心不下,我特意挑了個大雨滂沱的夜里悄悄前去。
他如往常一樣在撫琴,彈得卻是《廣陵散》,大約是擔(dān)心再彈那曲《千風(fēng)》會惹君王不悅。
本想悄悄看他一眼就立即離開,不想湊得太近碰出了聲響,琴聲戛然而止,隨后錚然一聲,竟是刀劍出鞘之聲。
遲疑了一下,我還是帶著微笑推門而入。他見是我,眼中的冷然和戒備立時消失,恢復(fù)了帶著淡淡欣喜的目光。我裝作不經(jīng)意地瞥向他放在桌面上的手,他右手中握著一把長約一尺的匕首,刀刃在燭光里閃著鋒利的寒光,而琴身處彈出一層暗格,顯然是平時放匕首的。
我不禁皺眉:為何他要在從不離身的琴中藏一把匕首?又為何如此警覺,一聽有聲響便拔刀而出?是在防備什么嗎?這皇宮里又有誰要害他呢?
沒有理會我的疑惑,他隨手將匕首插回暗格,抬頭平靜如常地問,大人為何突然到訪?
我勉強笑了笑說,只是來看看你,既然你一切都好,我就不打擾了,告辭。
正要走,卻被他拉住,肩上一沉——是一件蓑衣——身后傳來他低沉好聽的聲音,外面雨大,當(dāng)心。
他彈琴的修長手指輕輕搭在我肩上,手上的溫度仿佛透過厚厚的蓑衣傳到了我的皮膚。我伸手拉好蓑衣,側(cè)頭對他微微一笑,轉(zhuǎn)身走出。
外面的雨下得正大,灑得天地間一片蒼茫。
琴師
就在半個月前,我動手在琴身上做了一層暗格,將偷偷從房里找來的一把匕首藏在了里面。而就在這半個月里,先后有四個蒙面人潛入我的屋內(nèi)企圖刺殺,幸好我也是會武的,否則早成了刀下亡魂。
其實,我知道是誰要殺我。在這戒備森嚴(yán)的皇宮,普通的刺客是絕不可能連續(xù)潛入四次,除非——他們就是這皇宮里的人。
他來看了我,看到了我的匕首和暗格,他沒有問,我也沒有告訴他這半個月來發(fā)生的事。那個君王,應(yīng)該也是他很在意的人,我不想因為我的緣故而破壞他們之間的感情。
幾天后,他又來了一次,很高興地告訴我君王這幾天出宮去了,所以他悄悄來看我。他端出親自熬的粥,一邊攪著冒著熱氣的粥,一邊開心地說,等過些天君王氣消了,就請求他放我們出宮。
我狠狠打翻了他手中的碗,有些惡狠狠地說,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
他嚇了一跳,以為我生氣了,忽然微微一笑,抬手挽指成飛翔的蝴蝶——這是小的時候,每次他用來哄我開心的絕招。
看著他純凈的眼睛和久違的笑容,我實在不忍心再繼續(xù)騙他,哪怕這樣做對他很殘忍,但是我們必須面對現(xiàn)實。
我一把握住他的手,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反手拉開衣襟,露出鎖骨上五天前留下的、剛結(jié)了痂的長長劍傷。我用一種從未有過的氣憤和悲痛,盯住他的眼睛說,我們不可能出宮的,你知道嗎?他想要殺我!這半個月里他已經(jīng)派了四個人來殺我!你說,他可能放我們走嗎?!
他呆楞地望著我,仿佛聽不懂我的話,目光流轉(zhuǎn)到我的傷口,眼中瞬間涌上淚花,隨即再也壓抑不住,一頭撲進(jìn)我懷里。
我緩緩抬手,撫上他長發(fā),閉上眼聽著耳邊低低的抽泣。
這個相隔了多少年華的擁抱,險些讓我忘記了自己所要面對的危險,只想和他就這樣擁抱著,直到天荒地老。
君王
他沒有再去過那間屋子,他說他會一直陪在我身邊,只是請求我安排人照顧那個琴師。我答應(yīng)他,會幫他照顧好那個人,等到來年開春大赦天下,就把那個人放出宮去。
我想,等到那個人走了,他會慢慢忘記從前的事的,他會明白我對他的感情,會愿意留下來陪著我。
我以為一切可以就這樣過去。
轉(zhuǎn)眼到了冬天。
那天,下了場大雪,我閑來無事,一個人踱步到了御花園一處偏僻的角落。我看見了正在舞劍的他,本想躲在樹后靜靜地看一會兒,下一刻卻聽到了琴聲。
他們居然在一起!
我強忍著心中的怒火,緩步上前。他在雪地中舞劍,琴師披著大氅在一旁盤腿撫琴,時不時抬頭看他,兩個人相視一笑。
看到我,兩個人都嚇住了,他立刻跪地行禮,而琴師卻沒有動作,只冷冷地看著我,右手慢慢摸到琴身處想拿什么東西,卻被他彈來一顆石子阻止了動作,只好拱手行禮。
我冷哼一聲,隨即離開。
幾天后,在另一處亭子里,我再次看到了相偎而坐的兩個人。琴師彈奏著悠揚的小曲,他輕輕靠在琴師身邊,閉著眼微笑著聆聽。
溫暖的笑容卻仿佛利箭刺入我的雙眼。憑什么你可以對著他這樣微笑!憑什么你們可以得到幸福!那我呢?我為什么不可以!
的確,我是皇帝,但在你的面前,我從來不自恃皇帝的身份,我只是一個喜歡你的人,僅此而已?赡悴粌H是敢藐視我作為帝王的尊嚴(yán)——那還不算什么——你藐視了我作為一個男人的尊嚴(yán)!
不可原諒……絕對不可原諒!
所以,對不起,這次我要做一件傷害你的事——我要把那個人,從你身邊永遠(yuǎn)帶走!
我走上前去,臉上帶著絕望而殘忍的笑。兩個人停下了動作,我沒有去看跪在地上的他,徑自走到琴師身旁,挑釁一般將剛飲盡的酒杯端到白衣男子嘴邊,看著他皺著眉轉(zhuǎn)開頭去。
好,好,既然如此……
我迅速轉(zhuǎn)身,拔出他手中的劍,直接架在了他咽喉處,而幾乎就在同時,琴師的匕首抵住了我的脖頸。
這是在我的皇宮,僅憑一把匕首也想威脅我?不自量力!
埋伏在周圍的侍衛(wèi)一擁而上,按住了兩個人?粗话丛诘厣系膬扇,我眼中寒光閃過,忽然抽劍,直接砍斷了琴師的右手。
琴師疼得幾乎暈倒在地,他驚呼著想要過去,卻被一棍打倒。
地上一片血紅,血泊中的兩個人卻艱難而堅定地握住了手,他用著最后的力氣爬到琴師身邊,將頭枕在了已經(jīng)昏迷過去、被血染紅的白衣的肩上。
我忽然明白,他的心,我或許永遠(yuǎn)也得不到。
尾聲
后來怎樣了呢?
后來殘廢的琴師被流放到了漠北,君王依舊一個人守著偌大的皇宮,而那個侍衛(wèi),醒來后便癡傻了,誰也不認(rèn)得,一次不當(dāng)心落水淹死了。
我們都是紅塵里孤獨的流浪者,渴望著一個人能相濡以沫。
我們明明近在咫尺,中間卻隔了萬丈深淵。
我們的愛太過鋒利,最后傷了別人,也傷了自己。
我們的故事從開端就是一個錯誤,還未上演就已落幕。
這是一場困獸之斗,所有人都終究遍體鱗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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