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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差與桂花糕
《鬼差與桂花糕》by薄荷爆珠
他很丑。尖瘦的臉,皺緊的雙頰,突出的顴骨,佝僂的身軀,頭卻抬得很高。
大家都說所有鬼差中,屬他最丑,屬他最不受歡迎,又說他是個徹頭徹尾又驚又悚的怪物。
這導(dǎo)致他喜歡站在陰暗處,喜歡自言自語謾罵別人。
他每天都厭惡自己,要不去做個厲鬼得了,黃泉牽引官真沒意思。
黃泉牽引官,字面意思,就是勾亡者之魂,送上黃泉的差使。
某天夜里,丑鬼差來到夜鹿城東出一家破舊屋前,叼著塊桂花糕,從袖子里掏出勾魂簿看了眼。
要牽引的,是個嬰兒。
他探頭入窗口瞄了眼,表情突然轉(zhuǎn)而惡毒而又刻薄,大罵道:“媽的,活著呢,這讓我怎么勾魂!
嬰兒鼻息還有氣,令他一陣哆嗦。他最怕活物了。
鬼差坐在屋外陰暗里耐心呆著,心想這嬰兒估計很快就死了,最多等上一兩個時辰。
也許這娃娃會不小心摔死,也許被哪個歹毒的姑婆扔井里淹死,亦或者……是被他的臉活活嚇死。
想到這他咯咯笑了起來。
然而——他等了一宿,天快亮了,嬰兒還是沒死。
他咒罵:“他娘的,肯定是寫生死簿的小鬼弄錯了,嬰兒的陽壽未盡呢。”
桂花糕被放在一旁,他拍干凈手,一溜煙最近屋里,雙手掐住了嬰兒的脖子。
這個嬰兒必須得死,他得按照生死簿辦事。
嬰兒看樣子剛被生出不久,臉上皺巴巴像個老頭,渾身紅黑紅黑像塊煤炭。
他表情麻木,嗤笑道:“丑東西,竟然比我還難看!
本以為嬰兒見了他要啼哭,眼前這東西竟然不哭反笑,眼睛還彎了起來。
鬼差頓了頓,眼神一顫。沒一會,他猛地扯過襁褓里一條布,罩住了男嬰的頭,狠狠掐住細小的脖,緩緩施力。
他喜歡聽人哭,可嬰兒脖子身體都發(fā)青了,還是沒發(fā)出聲音。
鬼差一把揭開粗布,嬰兒的眼角又彎成了月牙。
他看了眼天色,嘀咕:“操,天要亮了,他娘都要來了,大爺我明晚再來取他你性命!
指不定等不著明晚,這嬰兒自己就死了,也不勞他親自動手。
第二天,嬰兒還沒死。鬼差帶來一塊布,這回竟把自己眼蒙上了。
他盤算著,這個嬰兒在家中地位不重,應(yīng)該也是個不受人待見的東西,晚死不如早死。
“哭吧,哭吧啊!
鬼差的手越發(fā)用力,面目猙獰,他甚至可以想象到自己面孔的丑陋。
倏地,一只小手輕輕碰了他,似是掙扎。
皮膚在相觸時候,他的神經(jīng)猛地一縮,明明是柔軟干凈的觸感,反像是尖銳的什么燙到了他。
他松了手,緩緩摘下纏住眼睛的布,又見月牙彎的眼。
“操,沒想到你小小年紀有點妖術(shù),我今天竟殺不掉你,那、那明晚再來取你性命!
可是第三天,第四天……甚至一個月后,他始終沒能殺死嬰兒。
鬼差安慰自己:“他奶奶的,這嬰兒比我還邪上三分,等我找到法子再來殺他!
在斷崖湖之上,有一長生柱,從湖底而起直沖云霄,八萬軍馬之力不可將其撼動,上頭記載著每個魂魄的命格,凡人不可窺探。
這位丑陋的鬼差有些擔(dān)憂。
他還沒去看這個嬰兒的生死線,但他知道那條線本該斷掉了,若自己再不殺掉他,會變成紅線,驚動到黑白無常,那自己官職要不保了。
事務(wù)一直沒完成,他隔三差五來想殺這個小孩,可始終差了點力氣與運道。
一個月、一年、三年……日子漸漸過去,上頭始終沒發(fā)覺此事。
鬼差天天提心吊膽,卻也因安然度過每個日子感到慶幸,有時他還會高興——世間竟然有個丑東西,比自己還丑。
他悄悄得意著,會在每個獨自行走的夜里,開心地叼著桂花糕。
某年,人間某區(qū)出了重災(zāi),四萬多魂魄無以安頓,陰域的鬼差忙不過來。
他本不需去幫忙——反正別的牽引官也不待見他,可上頭傳話下來要每個人都去出份力,他只能奉命離開。
這一忙就是多年,忙完后又閑散地自個兒去游歷,把殺娃這件小事給忘了。
某天,他突然想起了那個丑東西,竟然想去看看。
天底下除了瞎子不怕他,也就那個小子了。丑東西看到自己這般面目可憎,竟不哭反笑,想來跟自己也是有點緣分。
若是他現(xiàn)在被欺負打壓,自己是不是也得幫幫他?
鬼差又得意起來,哈哈大笑,佝僂的背都精神了些。
他越想越覺得有意思,步履輕快。
他回想了好久,才記起路該怎么走。街上的不再是泥濘路,新板石使得街道都亮麗的許多。只不過,他沒找到那間破屋那扇漏風(fēng)的小窗,和那丑東西。
鬼差略微失落,帶著斗笠雙手環(huán)臂,在市井上悠哉了好久。
難道他媽帶他搬走了?不可能啊,生死簿所指的就是這兒啊。
又在吃桂花糕時,他聽聞城中有出了一位善劍者,劍藝超人,驚動四方。
與別的冷冰冰俠士不同,這善劍者還是個少年,脖子上天生有道殷紅鮮艷的細線,像是特殊的紋飾,異常好看。
鬼差抬眼。
找到了。
就是大家被討論的少年、
他知道,那脖上紅印并非天生,而是那兩晚自己掐他時留下的淤痕。
鬼差不明白。他不明白丑東西那模樣,怎么會讓世人夸“好看”——再好看的紋飾配了丑臉,也沒用啊。
不過想了想他又開心起來。
這家伙出息了,必是他劍藝過人,得到了大家認可。這般爭氣地替他們這類丑八怪贏得一點面子,甚好。只要不被人欺負,他就放心了。
八月桂花又飄香,他買了桂花糕,折回去找少年。
原先的破屋成了高墻,他把桂花糕揣著懷里,上了墻。
方翻身落地,“咻”——
一股劍意直逼后脖,鬼差迅疾側(cè)身,轉(zhuǎn)過臉。一點劍尖劈開斗笠,貼在他眉心,幾乎要取他老命。
他霎時掐訣想一掌推回,一看那人脖子里那道紅線,氣息在掌心硬生生斷回。他站著半天說不出話。
眼前少年眉目灼人,氣韻如竹,其容貌天下無出其二。
少年沒看他,卻冷冷道:“何人?來者何意?”
他避開前一個問題:“尋人!
少年嗅到了什么香味,慢慢放下了劍,漸漸收起戾氣,眼睛竟以肉眼的速度彎成淺淺的月牙:“找誰?”
鬼差定定地看了少年許久,少年的目光看向了某處,卻始終沒有聚向他的面孔,讓他有種渾身不適的異樣感。
突然腦子里炸開一道雷——“你、你是瞎子?”
他突然明白了什么,整個肩一下子塌了,蜷了起來。半晌后,他沒有感情道:“我要找的,另有其人!
不是瞎子便是了。
話畢,摘了斗笠,飛身而去,留下少年愣在原地。
鬼差回了陰域,縮在了一個連陰魂都飄不到的角落里發(fā)霉。
他自我安慰,這小屁孩絕不是當(dāng)年沒殺掉的丑東西,他不認識這小屁孩。
那丑東西才不是瞎子,那丑東西絕對看得見自己,絕對不畏懼自己的容貌。
可那丑東西去哪了呢。
又過了好些年,鬼差一個人愈發(fā)孤獨愈發(fā)沉默。
他終于認清,終于承認——那個少年就是丑東西。
哪個嬰兒剛生出來不丑呢?那小屁孩三歲時眉眼就長開了,只是自己不肯相信他會長得不錯而已,也不肯相信自己終將還是找不到同路人。
那如果是這樣,自己豈不是又變成了一個人?
在他行尸走肉的第數(shù)不清多少天,無疑聽聞陰兵嘮嗑說,人間出了一位修臉師,有化丑為美的奇術(shù)。傳聞那位修臉師背著把梅花長傘,評風(fēng)不佳且喜歡勾三搭四,可是人們不管這些,只求一張好看的臉。人間找他改頭換容的都排隊排到無涯海了,遇到他比勾閻羅的魂還難。
鬼差眼睛里突然燃起希望。背梅花長傘的,他見過。
這人三天兩頭從他跟前經(jīng)過,去找閻羅玩花牌。只怪人人都嫌他長得倒霉可怕,不愛經(jīng)過他門前,唯獨這位修臉師膽子大喜歡抄近路,讓他給遇上了。
一次梅花長傘的男子經(jīng)過,鬼差攔住了低頭匆匆那人:“給我修臉吧!
梅花長傘男子定睛,左瞧瞧又瞧瞧,看了鬼差兩圈:“你這臉底子太差了,我沒法給你修。”
鬼差:“底子差?找死吧你,你睜大眼看看,我原先就這幅模樣?有證據(jù)嗎?我年輕時候也曾好看過。”
梅花長傘男子大叫:“我的眼睛還能看錯?若你能找出個人證明你曾經(jīng)帥過,我就叫你聲爺爺。”
鬼差露出猙獰的面容,嚇得修臉師后跳一大步。
他凌厲地盯著修臉師良久,可最后,他沒有動手。他突然想到什么,收回了臉上所有的情緒,眼里的光黯淡下來,像是不會再亮了。
他緩慢開口:“一千年前,倒是有那么個人可以給我作證,可那個人送了我一條魄就投胎去了,哪還記得我。”
三魂七魄中,七魄掌視、聽、嗅、味、觸、時、心。
修臉師狐疑地問:“哪一魄?”
鬼差:“視魄啊,還能哪一魄。我那時年紀小卻看不見,別人都說我可怖,唯獨他說我不奇怪。我說我不信,他送了我一條視魄,說,等我能看清后就知道了,然后他走了!
修臉師一怔,額頭神經(jīng)隱隱一跳,直接拎著鬼差飛至斷崖湖,立于長生柱。
修臉師逼問他那魂是何人,那人的長生線又是哪一條。
鬼差說不記得。
修臉師的氣質(zhì)全然變了,沒了平日東倒西歪的輕浮,肅穆嚴厲道:“給我找!
他說:“不找!
他當(dāng)然明白當(dāng)年的那人騙了他,他明明丑到可怕,那人卻騙他說自己沒那么不堪。
憑什么讓他再去找那人。
修臉師冷笑一聲:“小官,你可知罪?”
鬼差抬眸:“我何罪之有。”
“作為黃泉牽引官,你竟不知缺了魂魄的人,是不該進入輪回道。俊
三魂七魄不全者,一旦輪回即會開始遭受詛咒。
它以百世為期,百世后魂魄耗損盡散,成為一個靈——無知無覺非人非物。
“我當(dāng)然知道,可他送我的那一魄,是……”
“是千年寒冰上蓮心萃取來的?笑話!?你以為哪來那么多蓮花?那東西從荒古以來就一朵!”
“那……”
“別想了!那東西早被用去了,還輪得到你?”
“那他為何不告訴我?為何去投胎?這根本說不通!”
修臉師冷嘲:“畢竟他不小心謊撒的太大,你這般兇悍丑陋,我要是他我也選投胎去,免得見到你尷尬!
鬼差顫抖著手,慌亂地翻開自己的勾魂簿,找到那頁。那人的名字邊,寫的“第百世”。
他怔然,抬頭想起了遇到那人的那天。
做了幾千年的牽引人,許多事都模糊記不清,可他記得自己做牽引人的初始期。
因天生少一道視魄,他從記事起就是半人半魂的模樣。彼時他十四歲,可他生在黃泉,不懂什么是生死輪回,不懂什么是爹娘兄友,不懂什么是暖冷善惡,他只是一個倒霉的小鬼。
不熟練差事,又看不清路,長得又惹人嫌。他不是被揍得慘,就是跌得慘。
路過的人都會來兩句“真是惡心真是丑陋”、“這是惡鬼相,是真正的鬼”。
許是那人看到了自己被欺負的模樣,對方摸了摸他的頭。
“抬起頭來,你又不丑,你比我好看多了!
“當(dāng)真?可他們說……”
“他們嫉妒你!
“我不信。”
“你不信我?閱歷多的人話更準確,試問你活得久,還是我活得久?”
“你,可是……”
那人思忖了會:“沒關(guān)系,我有個法子讓你看到自己模樣,到時候你就信我了!
小牽引官微微抬起了頭,半信半疑沒說話。心想凡人果然都愛吹牛。
他腹中誹謗著,想了想還是從懷里摸出了桂花糕,給了這投胎人:“黃泉之路很長,需走很久,我聽我上個投胎人說,死了的人都會懷念人間的桂花糕,上個人沒有口福,我就給你了!
“上個人為何沒吃上?”
“他說我長得丑,申請換了個牽引官!
那人大笑。
“這么香的桂花糕,人間少有。那人可真是個大傻子,活該他沒福氣!”
話畢又是大笑。
鬼差回過神。
現(xiàn)今的自己幾千歲有余,紅白喜事向來能冷眼旁觀,而這一刻,他的眼眶滾燙發(fā)紅起來。
他慢慢彎起背:“那他明明可以不理我不睬我,為什么要騙我?騙我說長得不可怕?”
“因為世間傻子多!
他說不出話,好半天又問:“割去一魄疼嗎?”
修臉師把玩了圈梅花傘,一嘆,卻沒答。
廢話,當(dāng)然疼,割你肉你疼嗎。
梅花傘男子望天道:“聽說最近黃泉牽引官的職位缺人,但是呢……只缺一個,”他咳了一聲,“不能輪回確實倒霉,但出路也還是很多的。趁著他最后一世還沒結(jié)……”
話未完,鬼差對眼前人作了個揖,邁開步子頭也不回道:“謝謝修臉師,我先去找他,告訴他不能死。”
修臉師大喊:“等等,人家好端端的才死不了,你急什么,回來呀!”
“做什么?”
“你說呢,傻子!”
夜鹿城的光景依舊明媚,東街盡頭,一位男子一襲白衣站在豪門府邸前,引得行人悄聲議論。
好幾輪姑娘閨秀們經(jīng)過此地,頻頻回頭,紅著臉看他,一眼又一眼。
白衣男子手心微濕,用紙小心包著桂花糕,脊梁筆直等在門口。他時不時順順衣袖,舍不得吧白袍弄皺失了儀態(tài)。
管家見了他一溜煙跑進去大喊:“公子!外面有人找你!說是送桂花糕!您哪認得的這么個人?除了公子外我還沒見過這么俊的!”
那管家聲音如洪,鬼差聽到后,耳根飛快地熟了。
很快,門被推開。
當(dāng)年的少年未見,出來的已成了一襲青衫的男子,氣質(zhì)只增不減。
鬼差看直了眼。
那公子聞到桂花糕,眼睛又彎成月牙。
鬼差莞爾,心道:要是你知道自己瞎了不是二十多年,而是二千多年,看你還笑得出來。
那人問:“這位公子為何笑?我們見過?”
鬼差:“那你為何笑?你見過我?”
那人笑:“我是個瞎子,想見也見不著你!
“那你笑什么??”
“不知為何,我一聞桂花糕,心情就很好!
鬼差開懷。
“我一見公子笑,我的心情也很好!
。ㄍ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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