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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見,小鎮(zhèn)
一
江南水鄉(xiāng)小鎮(zhèn),煙雨濛濛,白墻青瓦。
寬闊的運河旁,窄窄的巷子蜿蜒曲折,石板路凹凸不平,兩邊是清一色的低矮平房,貼著墻的角落里,有厚厚的青苔。
巷子里靜悄悄的,偶爾有上了年紀(jì)的,或推著小推車,或騎著自行車,慢悠悠過去。
年輕人都離開到城市里發(fā)展,留在小鎮(zhèn)的都是老人。小鎮(zhèn)仿佛被時間遺忘了,除了人越來越少,三十多年來,一成不變。
二
巷子?xùn)|西走向,南邊有雜貨鋪,有早就關(guān)門的游戲廳、放映廳,北邊有四十多年前的中國銀行舊址,還有家做手工桿秤的,前年上了回電視,那家人就被當(dāng)作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請到市里去了。
中國銀行舊址門前,有塊方寸大小的斜坡。斜坡上,一個八十來歲的老太太,搬了張矮凳,抱著膝蓋,傻愣愣的坐著,但凡有人過,總伸出腦袋去看看,像在等什么人。
老太太姓姚,叫姚秀娥,從前是鎮(zhèn)上中學(xué)的老師,街坊鄰居叫她一聲姚老師。
姚老師的老伴兒姓張,叫張新華,從前是鎮(zhèn)上小學(xué)的校長,街坊鄰居叫他一聲張校長。
三
老兩口有仨兒女,都各自成家,搬到市里去了,孫子輩的也都往更大的城市打拼,只剩下這老兩口,還守在小鎮(zhèn)上,過著平淡的日子。
姚老師每天早起,洗臉?biāo)⒀雷鲈顼垺?br> 七點的時候,老兩口吃了早飯,姚老師刷碗,張校長到信箱里取當(dāng)天的早報,戴上老花鏡,給姚老師念新聞。
碗刷完了,報紙也念完了。姚老師拎著籃子上街買菜,張校長則點煤爐燒水。
姚老師回來的時候,張校長已經(jīng)給她泡好了茶。喝完茶,姚老師到廚房做飯,張校長拎著拖把拖地,開著電視聽?wèi)颉?br> 下午,老兩口午睡到一點準(zhǔn)時起來,晃悠悠出門,和另外幾個退休老教師一起打牌嘮嗑。
悠閑的生活持續(xù)了二十多年,終于還是被打破了。
張校長上周突發(fā)腦梗塞,住院了。
四
張校長原來身體挺硬朗,退休之后辦了老年公交卡,三五不時帶著老伴坐公交車,上城里兒子女兒家溜一圈,再坐公交車回小鎮(zhèn)。每逢寒暑假,老兩口還和其他退休老教師一起,報個旅游團,出趟遠門。
倒是姚老師,老早就得了糖尿病,這幾年越來越嚴重,原來胖乎乎的慈祥老太太瘦了一半,連精明的腦袋都糊涂了,有時候跟處了幾十年的老鄰居打招呼,都會突然忘了對方是誰。
這幾年張校長總還想著出門旅游,可看姚老師沒體力,只好把想法乖乖放在心里。
去年暑假,老二家的女兒在國外留學(xué),請老兩口一起去旅游。原本高高興興準(zhǔn)備出趟國門,可臨到頭,簽證機票都好了,姚老師卻因為體力吃不消,沒去成。
姚老師為這事兒,總覺得對不起老伴兒,原來不肯配合醫(yī)生吃藥打針,現(xiàn)在乖得不得了,就指望著等身體好些,再出門溜達。
沒想到,最后要說對不起的人,是張校長。
五
張家老大坐在病床邊,抬頭盯著管子里一滴一滴落下的液體,心里怪不是滋味的。
老大是兒子,原來十幾年一直住在小鎮(zhèn)上,每周都能回去看看。前年女兒結(jié)婚了,又聽說小鎮(zhèn)上的房子要拆,一家人就在市里買了新房搬過去。這樣一來,回家看老人的時間也少了。
這次張校長突然病倒,原來沒告訴孩子們,還是老二給姚老師打電話時,聽出不對勁,反復(fù)問了,老兩口才說。
三個孩子趕到時,老兩口正在小鎮(zhèn)的醫(yī)院里。
張校長躺在病床上,話也說不清,動也不能動,姚老師坐在旁邊,因為太累,眼睛熬得通紅,皮膚越發(fā)耷拉了。
他們當(dāng)即決定讓老兩口轉(zhuǎn)到城里的大醫(yī)院去。
大醫(yī)院病房擁擠,離家也遠,姚老師只好先在家歇著。
張校長那邊請了個力氣大的男護工,老大每天抽空去醫(yī)院看看,姚老師這邊,老二和老三輪流著,每天來看她。
六
眼看著張校長病情好轉(zhuǎn),很快就要出院,進入漫長的康復(fù)期,仨孩子終于還是提出,要把二老送到條件設(shè)施好的養(yǎng)老中心去,有專門的護士、廚子和家政照顧才放心。
這事兒原來就提過,張校長沒吭聲,姚老師則板著臉反對:“干嘛花那冤枉錢?你看劉老師前幾年就去了,每個月一萬多呢,不還是走了好幾年了?”
仨人默不作聲。
姚老師倔得很,當(dāng)年得糖尿病不肯看醫(yī)生,用的也是這理由,非得實在撐不住,才會讓步。
這一次,是讓姚老師讓步的機會。
病房里,張校長躺著沒法說話,一雙眼睛卻盯著姚老師。
姚老師移開眼,沉默半晌,到底還是點頭答應(yīng)了。
張校長松了口氣,老兩口身體都不行了,住進養(yǎng)老中心,每天有人看顧著,才好指望多活些日子。
七
姚老師忙著收拾東西,準(zhǔn)備著兒女們聯(lián)系了養(yǎng)老中心,就搬過去。
老二老三都讓她別忙活,等張校長出了院,她們請人來幫老兩口收拾。
姚老師聽話,就每天到外邊去逛逛。倆女兒又怕她萬一糊涂起來,忘了回家的路,便勸她別走遠。
姚老師閑得慌,等女兒走了,搬著矮凳,坐在那方斜坡上等著,誰也不知道她在等誰。
那天下雨,姚老師也搬著凳子,撐了把傘坐在那兒。
路過的街坊提醒:“姚老師,這條巷子窄,沒法停車,你家那仨不從這邊走,快回去吧,別等著了!
姚老師搖搖頭:“不等他們仨,等別人呢!
街坊問:“等誰呢?”
姚老師一愣,從兜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五塊錢紙幣,茫茫然道:“等誰?我也忘了!
八
街坊轉(zhuǎn)身就悄悄告訴老二。
老二又告訴老大和老三,仨人商量好半天,也沒搞明白姚老師到底在等誰。
輪流去勸,姚老師都唯唯諾諾答應(yīng)不再去,可第二天,她又固執(zhí)的搬凳子去了。
老二很生氣,姚老師卻委屈的癟著嘴:“我記得我沒再去了……”
老二望著她老小孩的模樣,馬上消了氣,一邊幫她洗頭,一邊安慰。
姚老師年紀(jì)大了,記性不好。
這事兒,還得問問張校長。
九
張校長已經(jīng)能下床走動了,說話雖然還會流口水,也比前幾天利索了。
老大提醒張校長吃藥,張校長艱難道:“你媽呢?她……記得吃……藥沒?”
姚老師糊涂了,不記得自己每天要吃七八種藥,還得打胰島素針,在家時,都是張校長幫她分藥打針,現(xiàn)在張校長住院了,每天也記得問姚老師的情況。
老大點頭:“媽那兒我們都看著呢,記得吃藥。”
張校長這才伸出手,捧著藥勉強的丟進嘴里,就著水咽下去。
老大想起昨天老二的話,問:“爸,媽這幾天每天都帶著五塊錢去巷子里等人,問她等誰,她也說不清,就是不肯走,你知道她等誰不?”
張校長拄著拐杖,慢吞吞在醫(yī)院走廊里散步,散了半小時,終于想起來:“我看,你媽肯定在等那個鞋匠!
老大奇道:“駝背鞋匠?他不是走了十來年了嗎?”
十
姚老師每天坐的地方,原來屬于一個駝背鞋匠。
他長得矮,因為駝背,背后拱起一大塊,為人木訥,大家都叫他駝子。
駝子每天背著工具,坐在那條巷子里修鞋,一修就修了四十多年,除了逢年過節(jié),或發(fā)大水下大雪,其它時候,從不休息。
姚老師心善,可憐駝子孤苦伶仃,靠修鞋的手藝過活,就總拿家里的鞋給他修,有時哪怕沒壞,也送去修一修。
三十年前,大家生活艱難,鞋脫線、脫跟,沒人舍得扔,都要修一修,駝子的生意倒是很好。
可是沒過幾年,大家生活條件好了,鞋壞了,都直接丟了再買新的,沒人再愿意拿去修,駝子的生意一落千丈。
再后來,大家都搬去城里了,那條巷子空蕩蕩的,駝子更加沒生意了。
只有姚老師,還是每周都拿鞋給駝子修。
那年中秋前,姚老師去取鞋的時候,錢沒帶夠,就賒了五塊,想等中秋后再還。
誰知,駝子再也沒來過。
聽說他失足跌進河里,沒了。
十一
“媽,你是等著給駝子還錢吧?”老大問。
“駝子?是啊,他不容易,咱們要搬走了,不能欠著。”姚老師先是茫然,再是點頭。
“他不來了,聽說被女兒接到市里去了!崩洗笊獎褚蠋熥撸隽藗謊。
姚老師奇道:“不是說他女兒早就不管他了嗎?”
老大攙著姚老師起來,道:“年紀(jì)大了,總會悔悟的嘛!城里環(huán)境好,就把她爸接去養(yǎng)老了!
姚老師茫茫然看著手里皺巴巴的五塊紙幣:“這地方,總是留不住人……”
十二
張校長和姚老師一家搬走了。
街坊們都說張家仨孩子孝順,接了老兩口享福去了。
巷子里又少了一戶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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