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里住著一個姑娘，她總在我毫無準(zhǔn)備的時候蹦出來，對我說，左，左。有時我會適當(dāng)?shù)刈笈惨幌�，通常是在床上，之所以響�?yīng)她，是因?yàn)橄氲�，如果她躺在我的右邊，那一定會感到擠吧，所以要我，左，左。姑娘，你是誰。我偶爾會問她。她不曾回答過。于是我自做主張地為她取名為左岸。
　　二十五歲的秋天，我愛上了一個美麗的姑娘，她有個可愛的名字，寧。我不厭其煩地喊著她，寧，寧。她就這樣一次次應(yīng)著，從來沒有懊惱過。寧，寧。寧有一雙清澈的眼睛，圓圓的，像一面湖泊，她翻譯法文的時候特別吸引人，那陌生的句子從她的唇齒間傾瀉出來，我聽不懂，卻不知覺地沉醉。到了冬天，寧送給我一件自制的毛衣，淺灰色，很耐洗。于是我淺灰了整整一季，寧為我洗衣。
　　每每寧出現(xiàn)的時候，左岸就會躲起來，她以前不是這樣害羞的，哪怕是我在和石油大亨談生意的時候，她都毫不怯場地跑出來晃悠。然而，她害怕寧，抑或她討厭寧。唯一不變的，是她的言語，依然是那一句，當(dāng)寧不在的時候，輕聲響起，左，左。
　　二十八歲的春季，我向?qū)幥蠡榱�，春風(fēng)染紅了她的臉，她微笑著答應(yīng)，穿上純白的婚紗，在濃濃的春色里顯得美不勝收。寧，寧。我低聲喚她，她沉浸在我熱烈的愛中。肖，你讓我想為你生一個孩子。新婚夜，寧這樣對我說。肖，你為什么不愿。輕聲的質(zhì)問將我投入了不赦的境地。是啊，我為什么不愿？我哪里是不愿。
　　我害怕和寧躺在一張床上，左岸一改之前的怯懦，每當(dāng)寧躺到我的身旁，她就開始放肆地低鳴，左，左。越是想要擺脫就越無法不介意。我害怕睡在左邊，我怕自己不自覺地左挪去，我害怕聽到寧在我身邊委屈地哭泣。我害怕睡在右邊，我怕自己不由自主向?qū)幙咳�，我不敢招惹她，她的身體像火，讓人癡迷�？墒牵慨�(dāng)我親近她時，左岸就會瘋狂地嘶吼起來，沒完沒了地嚎叫、哀鳴。我的大腦幾乎完全被這種哀鳴聲占據(jù)，猶如求救一般，這叫聲遮蓋了寧享受的呻吟，不，根本是代替。仿佛是被我擁抱著的寧在尖叫怒吼。叫我如何擁抱一頭美艷的猛獸，更不要說是生一個孩子，我簡直在擔(dān)心，生出來的，會是什么東西。
　　終于，寧向我提出離婚。我慘淡地笑笑，點(diǎn)頭答應(yīng)。她走得匆忙，我看出她的緊張，她在等我留她，然而，我沒有。左岸，這下好了，又只剩下我們倆了。我躺在稍嫌寬廣的床上，左岸在我的體內(nèi)輕輕地低吟，那樣輕快，叫人歡愉。我嗅著枕頭上寧留下的氣息，終于痛哭起來。你要什么，你到底，要什么。我問著左岸，抑或自己。左岸沒了聲息，整整一年，她再沒有來找過我。
　　不知為什么，一旦分離就開始想念，左岸，寧。
　　左，左。寧，寧。一年間，我回憶著過去的一切，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和左岸竟是如此相似的，都固執(zhí)于這一字一句。她喊左，我喚寧。在談成了一大筆煙草轉(zhuǎn)運(yùn)的單子之后，我決定去醫(yī)院做全面的檢查。結(jié)果，一切正常。我對著那一張白紙黑字揚(yáng)了揚(yáng)嘴角，走進(jìn)精神科。醫(yī)生，我想我有病，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幻聽。
　　肖，你……沒有想到會再次見到寧，她憔悴了很多，我有些心疼，那雙清澈的眼睛已經(jīng)被疾病折磨得失去了光芒。她沖我微笑，飽含包容和痛苦的微笑。寧，你好嗎。她點(diǎn)頭，又微笑，我注意到她右手里的拐杖，心中顫抖起來。肖，我想你。寧的聲音很低，她有些緊張地捋了捋頭發(fā)，眼神卻執(zhí)著地凝視著我。寧，我們回家。
　　我吞下了那對淡綠色的藥丸，耳朵里一下子很清凈，我可以清晰地聽到水打在我脊背上的聲音，那樣清脆動聽。我想到寧在外面等我，不覺心中充滿暖意，寧，寧。我親吻著寧，在她白皙的頸和剔透的鎖骨間流連，感受著她年輕的身體和充滿熱情的心。叫我怎么受得起，為我這樣的病人守身如玉。寧，就是為了你，我也要好起來，我想要給你最好的自己，完整的，健康的自己。歡愉過后，我摟著寧雪白的肩膀靜靜地躺著，她的喘息微重，我很高興，我聽得這樣明白清晰。我吻她的發(fā)梢，她向我靠得更近。肖，再也不要逃開了，哪怕就這樣擁抱也好，再也不要逃開我。我重重地點(diǎn)頭應(yīng)允。遲到的蜜月，我和寧近乎瘋狂地□□，寧如魚得水一般溺在我的懷抱里，我被她的身體恰到好處地包容，這樣的契合。寧的右腿仍是有些不便，有時我能夠感覺到她在吃力地迎合我。她喜歡親吻我的脊背。肖，只要我用心地吻它，它就不會再狠心地面對我了。寧這樣對我說。
　　寧的愿望終于實(shí)現(xiàn)了，她的肚子一天天地隆起來，叫人看了欣喜。我時常被寧拉過去傾聽她的肚子，新生命在蠕動成長，這是我的孩子，他的心跳這樣動聽。我的罪孽，該到此為止了吧。寧開始勸我減輕藥劑的量，那是容易上癮的藥物，我點(diǎn)頭答應(yīng)，一天天地減下來，沒有任何復(fù)發(fā)的痕跡。左岸，是你寬恕我了嗎，是你尋到新的身體了嗎，是你決定庇佑寧和她的孩子嗎。我問不出口，我這樣狠心地甩下左岸，我害怕求她的原諒，是啊，害怕又來了。
　　肖，陪我去醫(yī)生那兒好嗎。寧拿著我的外套問我。我合上書輕快地站起來。隨時愿意為夫人效勞，我說。寧甜蜜地笑。檢查結(jié)果，母子安康，預(yù)產(chǎn)期，一個月后的今天。離開之前，我又去了一次精神科，醫(yī)生看到我的恢復(fù)情況很高興，他很欣賞我減量服藥的決定。你能這樣想，就說明你的精神恢復(fù)得很不錯，適當(dāng)?shù)販p輕自己的工作壓力，多和妻子孩子相處，很快你就能擺脫對藥物的依賴了，祝你早日康復(fù)。醫(yī)生的話著實(shí)讓我寬慰了不少。
　　回家的路上遇到了好幾個紅燈，然而我卻因?yàn)橐患胰谏眢w健康而特別的神清氣爽，絲毫沒有感到懊惱。又是一個紅燈，我打了左轉(zhuǎn)彎的信號燈。寧奇怪地望了我一眼，綠燈亮了。回家是往右拐吧，肖。我啟動，寧開口。我看了一下眼前的路，的確，右拐更快呢。我轉(zhuǎn)過方向盤，與此同時，身體里那積蓄以久的聲音在瞬間爆發(fā)了出來，左，左！我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絕望，果然又來了嗎？左！左岸沒有停止，她的聲音這樣絕望，我開始分不清自己的心情是受了誰的影響，是左岸的來臨還是她的聲音，有的只是無盡的絕望。只聽耳邊傳來一聲尖叫，是寧！我瞪大了眼睛，奔馳的紅色小跑，眼熟得很，我來不及思考，飛快轉(zhuǎn)過身把寧抱進(jìn)懷里。隨后是金屬碰撞扭曲的轟鳴，我感到脊背上那疼痛的感覺，如同寧的吻一般，在我的體內(nèi)扎根。很快警笛就響了起來。肖，你沒事吧？都是我，不該打擾你開車，肖！是寧在喊我，是，我聽得見，是寧。
　　我?guī)缀跏窍乱庾R地把方向盤打向右邊，于是“順利”地撞上了那輛小跑，因?yàn)閷�，更因�(yàn)樽蟀丁Ｎ沂窃诳咕芩膩砼R吧，抱歉呢，誤會了她的好意，原來她一直在保護(hù)我呢。左岸，左岸。
　　肖。肖。
　　我又開始幻聽了，這個聲音不是寧的。寧呢，她好嗎？我應(yīng)該護(hù)住她了吧。
　　肖。肖。
　　左岸，是你在喚我嗎？怎么，學(xué)會說新的話了呢。
　　肖。肖。
　　對不起。我并不想違背你的意愿，所以我盡力地讓自己健康，你看你的保護(hù)我并不是沒有預(yù)見。只是太模糊了，直到現(xiàn)在才明白，我的健康是你放心離去的原因。早就知道寧會給我?guī)砦ｋU嗎？我親愛的左岸。
　　肖。
　　既然如此，原諒我吧，左岸。我這樣厚臉皮地求你的原諒，你看，現(xiàn)在我只能聽見你的聲音了，所以，不要記恨我了。還有啊，不要再喊“左，左”了，多嚇人，看，把我嚇?biāo)懒税�。你看，你喚我的聲音多動聽。做個歌手吧，左岸，或者，電臺主持人。
　　肖。
　　這次我不會再躲你了，左岸，別怕，這次肖會一直在你身邊的，再也不會讓你擔(dān)驚受怕了。只要你喜歡的，就去做吧，我不會再討厭你，其實(shí)，也從沒有討厭過吧。

　　“肖�！毖┌椎牟〈采�，一顆重生的種子正在發(fā)聲，聲線恍若天人。
　　“老公……老公！”精致的女人欣喜若狂地喊道。躺椅里的男人身體一震。
　　“肖�！蹦腥寺牭竭@聲音驚喜幾乎跳起來：“我，我這就去叫醫(yī)生！”
　　“斐，你醒了，你醒了嗎？”女人劇烈地?fù)u晃著她的孩子。
　　“媽？”
　　“呵，斐，你終于醒了�！迸藷釡I盈眶。已經(jīng)昏睡了多久了這孩子？
　　孩子掙扎著坐起來，是個干凈的女孩，她看著自己的母親，漸漸笑起來：“媽媽嗎？是媽媽吧。我叫斐嗎？抱歉呢，叫我左岸好嗎？請叫我左岸�！�
　　左岸？！女人一下子癱軟在病床邊，這孩子已經(jīng)不認(rèn)得她了嗎？女人低聲地抽噎著，植物人一般地昏睡了整整一年，忘記一切也不為過吧，女人這樣安慰著自己，淚水卻不可遏止地決堤。
　　“真是奇跡，腦部重傷成那樣還能醒過來，看來你們的堅持很有效啊。”醫(yī)生激動地對這雙夫妻說，“我盡快為她做一個全面檢查，如果沒有意外，很快就可以出院了�！�
　　“醫(yī)生，可是，她好像失憶了�！迸藫�(dān)心地說。
　　“失憶？這不反常啊，她昏迷了一年了，能醒過來就是奇跡中奇跡了，回家燒紙吧！”醫(yī)生諷刺地看了一眼這兩個似乎還不滿足的家長�？墒�，誰又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好，既然醒來，為什么，不把靈魂也帶來？
　　“斐？你還記得媽媽么？”女人小心翼翼地問。孩子搖頭�！鞍职帜兀俊睋u頭�！澳敲此兀俊迸酥噶酥改莻�一直安靜地坐在角落里的少年，在陰影里無聲地流淚。
　　孩子定睛看了很久，終于吐出一句：“肖�！睖I水又一次迅速地占據(jù)少年的臉孔，還記得嗎？少年顫抖著站起來。斐澄澈的眼睛凝視著他，她淡淡地笑開來：“你是喜歡歌手還是喜歡電臺主持人呢？”
　　少年一怔答道：“歌手�！�
　　斐扭過頭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眼神里露出一絲疑惑，肖的天空一直是蔚藍(lán)的，肖，你在哪里？你想我做個歌手嗎？不，是我想做一個歌手。肖，我想做一個歌手。肖。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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