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公交車已經(jīng)在這個路口停了兩個小時。其間，有兩個人想上車，被司機擺擺手打發(fā)走了。那兩個人有點迷糊，也不走遠，依然在這路口徘徊：一個人托著自己的腸子，另一個人不停擦腦袋，他好像有點不明白，為什么腦袋上一直有白色的漿液。

　　司機坐在原處，眼睛撇了撇這兩個人。又是出車禍的。最近一年，這條路拉上來的基本全是出車禍的亡魂，什么模樣的都有，什么年紀的都有。司機已經(jīng)見怪不怪。

　　不過今天，在等待的這段時間里，他的心情還是逐漸復(fù)雜起來。他一遍一遍地回憶著2013年7月21日的那件事。

　　那天非常悶熱，公交車上的空調(diào)壞了，只能開窗通風(fēng)。但窗外也沒有風(fēng)，只有公交車開動的時候，才能從窗口吹進來一股熱浪。時間是晚上九點半左右，車上大概有十多位乘客。突然就有兩個男人扭打起來，一個人想偷另一個人的錢包，被發(fā)現(xiàn)了。兩個人扭在一起，從車尾打到車頭。其他乘客口頭勸著別打了，但卻沒有人上前去拉架。砰的一聲，兩個人撞上擋隔門。司機被嚇了一跳，腳下猛踩剎車，車身一頓，緊貼著前面車的屁股停了下來。

　　差點就要追尾！司機心里一陣煩躁，打開擋隔門就沖出來拉住這兩個男人，他要把這兩個人全都趕下去。但他高估了自己的能力，混戰(zhàn)很快變成了三個人。

　　車里越來越熱，不僅熱，而且燥。不僅打架的燥，看架的也燥。就是在這樣的燥熱中，司機突然感覺胸口一涼，接著就聽到一個女孩驚恐地大喊：殺人啦！

　　呼啦啦，打架的和看架的全都蜂蛹著沖向車門，打不開就砸。不一會兒，車里就空蕩蕩的，燥意全無了。司機歪躺在地上，他的背后，對著心臟的位置，插著一把匕首。他能感到生命的流逝，他掙扎著想呼救，卻只看到一個女孩在車門外望著他。他認得這個女孩，她經(jīng)常坐這輛公交車，他還跟她打過招呼。沒想到在他生命最后的時刻，停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害怕又帶著憐憫的身影。

　　司機又忍不住摸了摸口袋，里面有一篇舊新聞，是他從報紙上剪下來的。新聞播報了公交車上的故意殺人事件。作為死者，他非常希望兇手能被繩之以法，但很可惜，這是一件懸案。首先，公交車上的攝像頭出了問題，警方只能聽取車上乘客的證詞。幾乎所有乘客都說，兇手就是那兩個打架的人之一，具體是誰，眾口不一。兇器是一把磨過的水果刀，刀柄上沒有指紋，而那兩個男人當(dāng)時并未帶手套。這就說明，如果兇手是這兩個男人之一，則刀柄上會有兩人的指紋。但這把干凈的兇器，推翻了最可能的猜測。新聞的最后以警方正在努力偵破案件結(jié)尾，后續(xù)并沒有進一步的報道。

　　02

　　司機自恢復(fù)意識開始，就一直被困在公交車上。他只能按照指示的路線開車，逢路口停下，載著亡魂去渡口。

　　他今天的等待，嚴格說來有點違規(guī)了。但為了心里的執(zhí)念，他覺得值得。

　　有人來了。他把車往前開一段，恰好停在公交站臺，然后打開門。來人一臉疲憊，刷了卡便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絲毫未察覺這輛車的異樣。司機看了眼車載時鐘，晚上九點半。

　　公交車緩緩行駛，乘客隨著車的搖晃，漸漸熟睡，直到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迷迷糊糊地醒過來，以為自己坐過了站。但一轉(zhuǎn)眼，卻看到司機的臉。她立刻驚醒了，整個人縮成一團不住往后退，大叫道：“你已經(jīng)死了！你別過來！你別過來！”

　　一邊喊，一邊把脖子里的佛像吊墜拽出來擋在面前。司機并沒有靠近，他平靜地說：“我是已經(jīng)死了，但我死不瞑目。我要知道是誰殺了我�！�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別找我，別找我！”

　　司機繼續(xù)說：“你是第一個喊殺人了的，你肯定看見了兇手。你告訴我，是誰殺了我�！�

　　女孩，表情一怔，她沒想到司機是因為那句話找上她的。但這并沒有安慰她，反而加重了她的恐懼。她說道：“我只看見了血，沒看到兇手。”

　　“你幫幫我。你當(dāng)時站在我后面，肯定看見了是誰捅我�！�

　　“我沒看見。我看見血就跑下車了，根本不知道誰是兇手。當(dāng)時還有一個小伙子也站在你后面，他可能看見了。”

　　“小伙子？”司機陷入沉思，他怎么沒有印象。

　　“對，一個小伙子。他離你更近，你去問問他�！迸⒁贿呎f，一邊站起來慢慢往車門口挪。

　　“那你知道……”司機一抬眼，女孩已經(jīng)接近門口。他慌亂中伸手想抓住女孩，女孩卻嗷的大喊一聲，一把匕首閃著光就插入司機的胸口。

　　司機的胸口泛起一陣涼意，跟那天一模一樣。即便這匕首并不能再傷害他，但帶給他的寒意卻如跗骨之蛆，將他五年來的亡魂生涯生生劈開，讓他再一次回到那最痛苦的一天。

　　他一瞬間明白了：是這個女孩！這個女孩就是兇手！那天，就只有她站在他的背后！看這把匕首，多么眼熟，也是一把被磨過的水果刀。誰會隨身攜帶這樣一把刀呢？她又為什么要殺我？我不認識她��！

　　司機的心頭翻騰著滔天駭浪，他要問清楚。但女孩已經(jīng)拉開門跳下車，他被門擋著，只能絕望而憤怒地看著女孩越跑越遠，逐漸消失在夜色中。

　　03

　　女孩連著跑過兩個路口，才靠著路燈停下來，氣喘吁吁，淚流滿面。她也被帶回了最痛苦的那一天，2012年7月18日晚。

　　她和媽媽出來買東西，正在過馬路時，突然一輛小轎車沖過來，將媽媽撞飛出去。小轎車急剎車后，從窗口探出來一個腦袋，這腦袋只是匆匆看一眼女孩和她媽媽，就縮了回去。接著就聽到一陣油門聲，小轎車在女孩的嘶喊聲中揚長而去。

　　媽媽就是在那一天離開的。從此，母女?dāng)y手同行的日子變成了一個人行尸走肉地活下去，直到女孩在坐公交車的時候，突然認出那個肇事司機的臉，正是這輛公交車的司機！

　　仇恨灌滿女孩的內(nèi)心，她要為自己主持正義。她幾乎隔兩天就會坐那輛公交車，她包里一直揣著一把磨過的水果刀。她很希望自己能夠上車就拿出刀，面對面地刺入司機的胸膛。但她還是缺乏那份狠練，也或許是善良在作祟。不過，那天的燥熱似乎給了她力量，讓她內(nèi)心突然冷靜下來：走過去，刺進去，喊出來，然后跑出去，像一場預(yù)謀的刺殺。

　　雖然司機最后的眼神讓她有些愧疚，但復(fù)仇成功還是讓她內(nèi)心隱約有一分快意，一如此刻。傷心于媽媽的逝去，卻還是不后悔再刺出一刀。

　　女孩擦擦眼淚，她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站的路口是出車禍的地方。她曾在這里為媽媽燒頭七，但不曾看到媽媽回魂。她很想念媽媽，恍惚間，她以為自己眼花了。她竟然看到媽媽在過馬路。

　　媽媽還穿著那天的衣服，只是走路一瘸一拐，頭發(fā)看起來濕漉漉的。她嘴里念念叨叨，似乎在找人。

　　女孩向她激動地揮手，大喊道：“媽媽，媽媽，我在這里！”

　　媽媽好像聽到了，她停下腳步，回頭張望。女孩看到了她的臉，確實是媽媽，但她滿頭鮮血，還是那天倒在血泊中的模樣。

　　女孩哭著喊：“媽媽。”

　　媽媽沒找到喊她的人，繼續(xù)往前走。女孩想奔過去，一輛公交車卻突然出現(xiàn)在路口，正好停在媽媽面前。

　　車門打開，媽媽上車。司機坐在駕駛位，他看著女孩，眼神晦澀不明，嘴角卻微微上揚。

　　在女孩絕望的注目中，公交車消失在遠方的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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