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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
這處兩進院本就是和靖祖上的房子,后來被國家收了去,再后來又被和靖的父親找了來買下主屋的那間房子,爺倆就在這兒安了身。
和靖完全想象不到這出院子曾經(jīng)多風(fēng)光,現(xiàn)在前后院一共住著九戶人家,熙熙攘攘十幾口人,每家每戶門口都搭起灶臺和破棚,再有亂七八糟的東西往院子里一堆,就沒有什么下腳地了。
和靖的父親去世七八年了,是自殺的,后來梅詠之就搬了過來與他同住。
人多嘴雜,院子里總有一個好事者。平章是教書先生,見和靖常年不出門就在屋子里寫東西,拿著本書也溜達過去,認為這是“文化人”之間的交流。
啞巴劉住在后院東屋的北間,正在水泥池子里過衣服,平章打了聲招呼,啞巴劉笑著應(yīng)了。啞巴劉不是生來的小啞巴,本來是跟著師父學(xué)戲的,后來戲班子招人算計被人下了藥,啞巴劉跟著遭了秧。戲班子散了伙啞巴劉就跟了原來的弦?guī)熍砉,兩人在這處住了不少年頭,和靖倒是從沒聽過彭光彈弦子。
其他人也沒聽過彭光彈弦子,但是大家都知道他就是弦?guī),不過更多人知道的是他在胡同口開的剃頭店,活兒好還便宜。彭光跟啞巴劉結(jié)婚十年了一直沒孩子,兩人也不急,誰也沒為這事兒紅過眼。平章倒總是喜歡跟別人說道,像是自家媳婦一樣前前后后給人出主意。
大國聽見平章的聲音從啞巴劉的屋子里跑出來,甜甜地叫了一聲叔叔,平章掏出一塊奶糖放在大國手心,揉揉他的腦袋。
紡織廠三班倒,看鳴鳳一個人帶著大國,廠里就給她調(diào)了長白班,但是下班總是比其他車間要晚一個小時,所以下午一到點兒啞巴劉幫忙把大國從托兒所接回來。大國很聰明,老師大抵都喜愛聰明的孩子,平章也是,他就愿意教大國讀書認字,大國已經(jīng)比同齡的孩子多讀過很多書了。
平章敲了敲主屋的門,門半掩著,和靖喚了一聲請進。
“喲,又在寫呢,總不見您到院子里,哪怕乘乘涼也好啊!
“您忙,哪里還瞧得見我乘涼的時候!
“是,是。今天是寫什么呢?”平章隱約記得上次和靖提了一嘴兒自己在構(gòu)思小說,“上次您說的小說——寫完啦?”
“沒呢!焙途缸叩街刑闷懔艘槐瓱岵,右腿有點跛,“還在寫!
平章點點頭,打量了一下這間屋子,又點點頭,“還是您這兒好,寬敞!
“嗯,是大點兒!焙途缸谄秸聦γ,“您這么早就下班了?”
“禮拜二嘛,學(xué)校要開會,又沒我的事兒,就回來了!
和靖這才恍然及其今天是禮拜二,趕忙站起來收拾了一下,“平章哥,沒您提醒我還真忘了正事兒了,對不住您吶我得出去一趟!
“沒事兒沒事兒,您忙,我隨便溜達。”平章想知道的事兒還沒來得及問出口又被趕了出來,都怪這張嘴,提什么禮拜二啊。
和靖往外走正好跟成歲裝了個正臉,成歲瞧了一眼沒打招呼。他就不愛跟人招呼,院子里打這么多沒見他跟誰關(guān)系特別好過,就是對隔壁的裘奶奶挺孝順。浩子在外地上大學(xué),一年回來兩次,每次還記得給成歲帶點東西,爺倆都不多話,那間屋子挺安靜。
隔壁的裘奶奶八十多了,耳清目明,身體硬朗,就愛自個兒坐在院子放著京戲的磁帶。那磁帶連帶著錄音機是浩子從大城市買回來的,給他爸和裘奶奶一人一個。成歲一進屋也打開了錄音機,清脆明麗的評彈從喇叭里傳出來。
“大國,看我給你帶什么了?橘子喜不喜歡?”
“喜歡橘子,謝謝姐姐!贝髧搪暷虤獾鼗卮。
成歲一聽就知道是對面的思雨回來了,拿著昨晚借的墨水趕緊還回去。昨晚編輯部臨時要趕稿子,偏偏鋼筆墨水沒了,和靖倒是在屋里,但是沒開燈,想到思雨在念初中,只得硬著頭皮跟人家小姑娘借了墨水。
思雨對成歲是有些好奇的,但是良好的家教沒有讓她多嘴打聽,“您別客氣,都是一個院兒的,以后缺什么您直說。”
“啊……是,謝謝您嘞!背蓺q趕緊往屋走,免得渾身不自在。
二八自行車叮鈴哐啷的聲音由遠及近,景裕看見成歲從自家屋離開的身影也有些驚訝,向思雨問其緣由。思雨抱著爸爸的手臂拖他進屋,讓他不要多管閑事兒。景裕笑著點點頭,他自然也不是好事的人,剛才也就是隨口一問。
到了月底,廠里面的賬務(wù)查得嚴,馬上吃了晚飯還要返回去加班,素娘還沒回來,說是最近主家的孩子生病了,她要陪在醫(yī)院照顧。父女倆的晚餐成了問題,隔壁的啞巴劉敲開門,招呼兩人到自己家。
“這,這怎么好意思。”景裕窘迫地搓搓手,但是時間不等人,只好一再道謝,又把老家寄來的咸菜拿了一罐送給啞巴劉,這才安坐下來吃飯。
正好彭光收攤回來,四個人一并桌吃了。
四個人說不到一起去,啞巴劉還抱著大國哄他吃兩口,景裕趕時間,只是間歇與思雨聊了幾句學(xué)習(xí)上的問題就匆匆放下碗筷道別。思雨留下來跟啞巴劉收拾好了碗碟才進屋寫作業(yè),掩上門的時候看見大國眼巴巴地盯著自己。
“進來玩可以,不許打擾我寫作業(yè)!彼加陮⑺I(lǐng)進來,拿出一個小娃娃,那時過生日的時候景裕買給她的。
院子里又恢復(fù)了寧靜,此時太陽已經(jīng)落山,只剩一點天光。
前院終于也熱鬧起來了,達子和大洲談笑著進門,鳴鳳和小芹也后腳跟著進來了。小芹是鳴鳳紡織廠的同事也是鳴鳳的徒弟,說起來大洲跟小芹這門婚事鳴鳳還算半個紅娘,去年結(jié)婚的時候鳴鳳坐的可是媒人的位置。
小芹年紀小,剛從學(xué)校畢業(yè)就進了紡織廠,一直跟著鳴鳳學(xué)技術(shù),兩人關(guān)系是最好的。大洲平時從店面帶了什么好東西回來也是第一個拿個鳴鳳嘗嘗鮮兒,只是飯館的老板實在摳門,難得有什么好東西剩下,也就是掌勺的大洲能拾點便宜。
“哎?達子,阿蘭還沒回來呀?”鳴鳳隨口問道,“大洲帶了點臊子肉,今天我跟小芹搭伙,你也過來吃吧,一個人就別開火了!
“嗨,行,您的心意我領(lǐng)了,但是我得等我媳婦兒回來呀,指不定從娘家?guī)Я耸裁春镁!?br>
達子應(yīng)下,脫下滿是泥漿的外套抖了抖,又惹得鳴鳳一陣罵:“去去去,外邊抖擻,你這一抖,風(fēng)一吹全吹到我門前兒,臟死了!
“臭老娘兒們,事兒還挺多!”達子笑罵一句,“行,我上外頭去!
胡同口的四爺跟自個兒媳婦匆匆忙忙跑過來拉住達子,上氣不接下氣,四爺媳婦兒咽了幾口唾沫才開口:“快去人民醫(yī)院,阿蘭出事兒了!”
達子丟下手里的外套跟著四爺就往人民醫(yī)院跑,鳴鳳大洲還有平章聽見響動也跑出來了,拉著四爺媳婦兒打聽。
“滾滾滾,”四爺媳婦兒把大洲和平章趕回去把鳴鳳拉到一邊,“你可別往外傳,”四爺媳婦兒長嘆一口氣,“阿蘭的孩子保不住了……”
“啊?因為啥呀?”鳴鳳壓低聲音,“阿蘭不是回娘家了么?本來還說今兒回來的?”
“可不是嘛,就在回來的路上,讓人給糟蹋了……”
那晚的臊子肉最后一半都進了大國的肚子,和靖回來的時候大國正在園子里遛食,眨巴著眼睛瞧他。
“和靖回來了?這么晚去哪兒了?吃了沒?”
和靖抱起大國親了一口,一一回答:“禮拜二電影院半價,我們看電影去了,已經(jīng)在外面吃過了!
“哎,好。大國過來,別賴著你和叔叔。”
鳴鳳一直覺得和靖身上有一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清冷,但是跟前院后院的人又都很和善,不過總還是疏遠的。她搬來的時候和靖已經(jīng)住在這兒了,她只知道和靖是有文化的人,跟干粗活兒的不一樣。
和靖跟在院子里的大洲小芹一一打過招呼,繞過前院往家走,半路又被平章拉住了,絮絮叨叨地不知道他到底想說什么。鳴鳳一個爛西紅柿砸到平章腳邊,“你不管大國啦?九月就要上小學(xué)了,你上點心行不行?”
平章哎喲喲跳開了,沒理會鳴鳳的大喊大叫。
“潑婦一個,沒法兒跟她交流!逼秸峦仆蒲坨R,“您寫的小說,您賞個光,我能不能瞧瞧?”
和靖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身后,搖搖頭拒絕了,“不好意思,恐怕不行……我得保證出版社是第一閱稿人。”
“哦!我懂得我懂得,這是規(guī)定。”平章絲毫不覺得窘迫,又問道:“那您能不能給我指點一下,我也想寫點東西給報社發(fā)表,您知道的——我是個老師,也能寫點東西!
“平章哥,今兒我還得趕稿子呢……”和靖摸摸后腦勺,“寫作這東西我也不懂的,我也沒學(xué)過,不好跟您講的!
※※※
和靖進屋照例坐在倒了一杯熱茶擺在茶幾上,自己坐在桌前打開稿本一寫就是兩個小時,院里響起開門聲,聽音兒是東屋南間的素娘回來了。素娘比景裕大了七歲,是老年間許給景裕沖喜的童養(yǎng)媳。和靖抬起頭搖晃腦袋松松身子,看茶幾上的熱茶一口沒動,已經(jīng)涼了。
“叫你多喝水!焙途笩o奈地搖搖頭,“咱們也洗洗睡吧,素娘都回來了,多晚了!
他看見梅詠之的嘴巴開合說了句什么,但是自己聽不見,心里一慌,只是笑了笑打了水來洗臉洗腳。
“詠之,明天陪我去一趟醫(yī)院吧。”
其實和靖這個癥狀已經(jīng)很久了,耳朵時好時壞,經(jīng)常聽不到梅詠之說話的聲音,怕梅詠之擔心一直沒有告訴他,盡量看懂他說話的唇形猜測是什么意思。以前只是在屋子里會有這樣的情況,今天在電影院也聽不到了,讓他緊張了好一陣,生怕被梅詠之發(fā)現(xiàn)。
一路忐忑,最終決定還是如實說了,老實告訴梅詠之吧,假如這病治不好了,就讓梅詠之多陪自己說說話,再多聽聽他的聲音。
他看到梅詠之擔心的眼神,他猜梅詠之說的應(yīng)該是問自己哪里不舒服。
“耳朵,時好時壞的,經(jīng)常聽不見你說話了!
他猜梅詠之問他嚴不嚴重。
“不知道算不算嚴重,要看了醫(yī)生才知道!焙途笌兔吩佒涯_擦干,“行了,快睡吧!
排了很長的隊看的醫(yī)生,醫(yī)生卻說耳朵沒問題,一點兒問題也沒有。和靖奇怪地撓撓頭,謝過醫(yī)生就回家了。
大中午的院子里只有裘奶奶和啞巴劉在吃午飯,裘奶奶跟和靖招招手,端了一盤青椒瘦肉給他,那時裘奶奶專門叫啞巴劉炒的。裘奶奶是在這兒住的年頭最長的,也是看著和靖這個院子里長起來的,就數(shù)這個孩子最招他喜歡。以前住在這兒的幾戶人家,都因為和靖父親的自殺陸陸續(xù)續(xù)搬走了,怕惹了晦氣。
“你拿去吃,不夠再過來夾點菜!
“夠的夠的,我們能吃多少啊,謝謝裘奶奶謝謝劉姐!焙途感Σ[瞇地端著青椒瘦肉往屋子里走。
裘奶奶瞇著眼睛盯著和靖的背影看,開口對啞巴劉說道:“這孩子太可憐了!
啞巴劉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點點頭。
找不出耳朵有毛病,但是癥狀依舊沒有減輕,他拉著梅詠之的手靠在他肩上,眼圈發(fā)紅鼻腔發(fā)酸,“詠之,以后我要是聾了,你可別嫌棄我,我用眼睛看得懂你說話的!
“你看劉姐跟了彭光哥那么多年,彭光哥可沒嫌棄她!
“以后啊,實在不行咱們就寫信,每天晚上寫一封!
說著說著話和靖的眼淚就流下來了,他覺得自己太苦了。從小沒媽,父親突然就被打成fan革Ming,好不容易熬過了那十年卻忽然熬不住了,留下他一個人;他又覺得自己挺幸福的,多苦多難的時候梅詠之都陪在他身邊,從來沒有一句怨言。
他突然想起什么,轉(zhuǎn)頭一看身邊的位置空了,猛然間的失重感襲來,惡心頭暈喘不上氣兒。和靖趕緊喊了兩聲,終于握住了梅詠之的手,心安了。
“你可不能走,嚇死我了。”和靖撫撫胸口,嘴里念念叨叨地就這么倚著梅詠之睡著了。
※※※
天剛亮,前院一陣雜響,鳴鳳先哄好了被吵醒的大國,披了件衣裳出門去看。達子的屋子已經(jīng)基本搬空了,院門大敞著,門外有一輛人力三輪。
一瞬間還以為是遭了賊,達子返回屋里背起包袱細軟,轉(zhuǎn)身看到了鳴鳳。
“走了,以后你們好好過!边_子眼圈是紅的腫的,才幾天沒見整個人消瘦了很多,雙鬢呲出幾根白發(fā)。
“怎么回事兒?您倒是說清楚了再走?”鳴鳳站在大門前攔住他的去路,“阿蘭還年輕,孩子還能要的,有什么困難的地方我們大伙兒幫幫忙,興許就挺過去了!
達子吸吸鼻子笑了笑,“阿蘭走了!眱刹娇绯鲩T去騎上三輪,反過身子跟鳴鳳打招呼,“回吧,大國還在屋里呢!
前院那間屋子從此就空了下來,鳴鳳再也沒見過達子,也不知道他有沒有再娶或者是自己過完了下半輩子。
后來大家都知道了阿蘭的事兒,大洲皺著眉吸了根煙,平章又不知道從哪里聽來了阿蘭的故事,在院子里學(xué)給大伙兒聽。鳴鳳一巴掌拍在他背上,“喲!您死不死啊?阿蘭人都沒了少說兩句要了親命?”
平章難得聽話的住了口,大概也是覺得再說下去真的不合適。
※※※
八九月的晚上,和靖靠在門邊不知道望向哪里,西風(fēng)透著涼意,他搓了搓手臂返回房中。他似乎聽見梅詠之叫他添衣服,開心得不行,耳朵似乎會有好轉(zhuǎn)。
他也聽到院子里其他人在討論達子和阿蘭的事兒了,他穿了件外套鉆進裘奶奶的屋里,“奶,阿蘭真的死了?”
“嗯,聽說是死了!濒媚棠炭吭趽u椅上,沒點電燈,只有一盞煤油燈映著慘淡的光,“我記得阿蘭只二十的姑娘!
“是,立春的生日,那天達子哥還不知道從哪兒弄了一朵花,把阿蘭樂壞了!
裘奶奶抬起厚重的眼皮看向和靖,“靖兒,你今年多大了?”
“。课也惶浀昧恕焙途附o裘奶奶捶捶腿,“我只記得我比詠之小三歲!
裘奶奶點點頭,兩人又敘了會兒話就各自休息了。
轉(zhuǎn)眼就等來了今年的第一場雪,天一冷和靖的情況加重,不僅白天聽其他人的聲音時有時無,每晚睡覺前耳朵里還會傳來一陣陣的鳴音,他無助極了,只能轉(zhuǎn)頭看向梅詠之,他知道自己就快聽不見了。
“詠之哥,你唱首歌給我聽好不好?”和靖緊緊抱住梅詠之的腰,腦袋靠在胸前,“現(xiàn)在耳朵是好的,我聽見素娘又在教訓(xùn)思雨了!
梅詠之點點頭,抿著嘴想了一會兒,大概是不知道唱什么。
“就唱送情郎吧,我喜歡聽你唱這個!
梅詠之剛一開口和靖的耳朵里又有了鳴音,什么都聽不見,他努力保持臉上的笑意,不讓梅詠之看出異樣,嘴巴也跟著一開一合唱詞。
唱完了一曲,和靖感覺到梅詠之的手在后背輕撫自己,似是安慰似是挑逗,他悄悄紅了耳尖,不自然地別過臉去,“我也給你唱一首吧,想聽什么?”
問出這句話他就后悔了,因為他壓根兒聽不到梅詠之說的什么,看唇形也沒猜出來是哪首歌,只得一咕嚕把自己卷進被子里,“不唱了不唱了,我唱得不好聽。”
※※※
年底大院里終于傳來了一個好消息,景裕的父親從美國回來了,準備一家搬去香港,思雨也要到香港念國際中學(xué)。
平章不屑的“切”了一聲,把自己的書架整了又整,“鳴鳳啊,你等著瞧吧,就憑大國這腦子,以后他也能念國際學(xué)校的!
“得了吧,您就是這山望著那山高,這樣就挺不錯了!兵Q鳳坐在院子里摘菜,“大國愛讀書我就讓他讀,以后也像浩子一樣當個大學(xué)生。”
“哎,我可聽說了!逼秸掠珠_始學(xué)故事給別人聽,“景裕家里以前就有錢著呢,他爸為了避禍十幾年前把他丟下出國去了,不然能給他找個童養(yǎng)媳麼?不過還算有良心,在國外發(fā)達了還知道回來找兒子!
“那是自己的兒子,還能一輩子不找了?”小芹不解,“他爸不出國,那幾年哪里挨得過去?”
幾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好像要把景裕家族史都翻出來才肯罷休。
消息一傳進院子里沒兩天,景裕和素娘就搬走了,屋子里的大件都沒拿,讓誰有用的就抬進自己屋子里。本來后院就不鬧騰,以前有思雨在還活泛一點兒,現(xiàn)在可以說是一片死寂。
唯一聽得見響兒的是裘奶奶和成歲的兩臺錄音機,一個白天唱京戲一個晚上唱評彈。
可是和靖連京戲和評彈都聽不見,他已經(jīng)徹底失聰了。平章知道他聽不見了倒是找他愈發(fā)的頻繁,兩人在紙上倒也能交流,在和靖的修改后,平章還真在報紙上發(fā)表了一篇文章,在學(xué)校里扎扎實實地揚了一次名。
平章也愈發(fā)地佩服和好奇和靖這個人,生得俊俏,斯文和氣,年紀看著不大,卻是在這個院兒住得最久的一位。
【您在這兒住了多少年了?】平章在紙上寫,他的字還算是很好看的。
“不記得了!
【得有十來年了吧,自打我搬來就見你是一個人!
“我沒見過我媽,我爸也自殺了!
平章愣住了,【抱歉,我不知道是這個情況。】
“沒關(guān)系,有詠之哥一直陪著我!焙途刚f著朝臥房的方向看了一眼,“這幾年都是他陪著我!
平章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搖搖頭,【是得有人陪著!
※※※
年前要做大掃除,每年彭光跟大洲都是最熱心的,把院子里里外外收拾干凈,又幫和靖、裘奶奶還有鳴鳳把爬高蹲低的活兒給包了。今天的雪尤其大,兩人前后忙活落了一身的白。
和靖給炕上換好新褥子,剛想叫梅詠之過阿里瞧瞧,一開口就收了聲。他已經(jīng)有幾個月沒聽過正常人講話的聲音了,最近平章來找他嘮嗑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平章有時會聽不懂自己在說什么,一再追問平章才告訴他,自己的語調(diào)已經(jīng)走音變形了——他不想讓梅詠之聽見自己難聽的聲音。
晚飯過后雪還在下,裘奶奶從炕頭的大箱子里掏出一個小木頭盒子,拿出里面那把鑰匙,抱著湯婆子走進了和靖的屋子,向他招招手。
“靖兒,想不想再聽聽詠之的聲音?”裘奶奶特意放慢說話速度,她不懂寫字兒,只能盡量讓和靖看懂自己的唇形。
和靖使勁兒點頭,他可太想了,可是馬上又搖搖頭,他再也聽不見了。
“你的耳朵沒毛病,奶奶給你治!
裘奶奶咬咬牙,走向中堂左邊的書房,那是和靖平時寫稿的地方。一張桌子一把椅子,兩面墻的大柜子放滿了書,可是北面墻最底下的那扇柜門被鎖死了,和靖也從來沒想要打開。
裘奶奶顫顫巍巍開了鎖,柜子里面落滿了灰,沒有什么別的東西,只有一個靈牌。
和靖睜大眼睛盯著那個靈牌,裘奶奶把它拿出來用自己的手絹仔細擦干凈遞過去。
牌位上清晰地刻著“夫郎吾夫梅詠之”。
聽見了,和靖終于又聽見了梅詠之的聲音。
※※※
和靖的父親自殺之后他就退學(xué)了,梅詠之帶著他到自己家里,兩人跪在父母面前聲淚俱下求得成全。和靖緊張到后槽牙打架,但還是緊緊握住梅詠之的手,最后梅詠之就帶著幾身衣服搬到了和靖家里。
兩人食同桌寢同榻,日子久了免不得要招來閑言碎語,梅詠之摟住和靖輕聲說沒關(guān)系。
哪里真的能沒關(guān)系,梅詠之被單位開除,又被父母騙了回去,醒來的時候身邊躺著一位衣衫不整的姑娘。一面要瞞著和靖,一面要應(yīng)付父母,一面不能置女孩不管不顧,一面又不能捂住流言蜚語的的嘴。
也是在一個漫天大雪的夜晚,和靖回到家的時候梅詠之的身子已經(jīng)涼透了。
發(fā)喪當天和靖被梅家人攔在層層人群之外,他拼了命爬到梅詠之棺材前,卻被梅父一腳踢斷了小腿骨,是裘奶奶尋著消息把和靖送到醫(yī)院的。
腿上的傷落下了后遺癥,腦子好像也變得不太清醒,整日抱著自己找人做的靈牌,自說自話。
靈牌被裘奶奶鎖進了柜子,和靖漸漸好轉(zhuǎn),能自個兒活著了。
※※※
不知道是哪一年,啞巴劉懷上了孩子,彭光將剃頭店盤給別人,帶著媳婦兒回老家安胎去了;成歲去了浩子念書的城市,不知道還回不回來;大洲的老板把飯店開到了國外,他帶著小芹跟著一起過去了;平章和鳴鳳結(jié)了婚,等大國上了初中之后就搬進了樓房。
也忘記是哪一年,裘奶奶也走了。
和靖守著空蕩蕩的院子有些害怕,沿著墻根兒種了一圈梅樹,哪知道花開之時已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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