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區(qū)，舊街巷，被蒸籠的霧氣繚繞著的依舊是最為熟悉的喧囂。
　　忽而有光晃過，緊接著是什么兜頭澆下，墨色中泛著些許似紅非紅的光澤，澄澈透亮，縱然不是等同顏色，卻明凈得好似異鄉(xiāng)的天空。
　　這一澆啊，就澆散了裊裊白霧，澆出了個香氣四溢。

　　白瓷盤子放在木桌上，敲出兩聲不算重的響動。
　　老人搓了搓手，硬生生將皺紋笑到了一處：“還是家里好吧，去到外頭，誰給你做那么多好吃的！”
　　語調(diào)上揚(yáng)，落在異鄉(xiāng)人耳里盲目自信一般的話語，落在他鄉(xiāng)客旅歸來人耳中卻是心坎兒里的話，說不出來的中聽。
　　兩個年輕姑娘相視一笑，長頭發(fā)姑娘先開了口：“是了，阿伯說的是，還是阿伯愿意慣著我們�！�
　　一聲“是”，語調(diào)拖長，抑揚(yáng)頓挫，換來的是心一場心照不宣的眉開眼笑。

　　店里人向來不少的，自然不可能就這么閑聊的，老人交代了她們慢慢吃，便又去忙了。
　　也是過了花甲的年紀(jì)，偏生是不肯閑下來，說是有些事兒做身子骨才硬朗，悶在家里是要生病的。

　　老人的事，年輕人總是難管，只能去一遍一遍叮囑不要太累，萬事還有她們擔(dān)著，可老人不聽，也只能是想著法子去減輕老人壓力了。
　　說來倒也不至于說就沒人做飯的，異國他鄉(xiāng)，偶爾思念故里，連口熱菜都吃不上，也未免過于可憐。長發(fā)姑娘看了看邊上的短發(fā)姑娘，忽而有些想笑，這位瞧著乖巧靦腆的，才是要叫人煮飯伺候著的。
　　說來也感慨，原本都不是冒進(jìn)的性子，不過一時意氣，她便只身一人跑到了重洋彼岸。不過說來隔壁這位不遠(yuǎn)萬里跟過來的才是真勇士。
　　到也就是緣分了。
　　有些個事兒，不說穿，便這輩子都不會曉得了。
　　若數(shù)年之后見著對方成家立業(yè)兒女雙全，都當(dāng)對方是得了值得的最好的未來，卻不會曉得有些東西從一開始就沒對上過。

　　多好啊。

　　又多看了一眼，眼見著對方已然無奈地將手伸向了桌子中央的杯子，將那兩雙筷子從水中取出，交了一雙在她手里，一雙眸子就這樣帶著些許譴責(zé)些許無奈撞進(jìn)了她眼中。
　　這么些年的默契，她自然明白是什么個意思。美食當(dāng)前卻兀自出神，也太過對不住祖國博大精深的飲食文化了。
　　她訕笑著接過了筷子，熟練地要挑向那薄而不透的粉皮，用舌頭去回憶曾在腦中過了無數(shù)遍卻是真真正正求而不得的故鄉(xiāng)滋味，卻在看見仿佛要溢出生機(jī)的點(diǎn)點(diǎn)綠意時怔住了。
　　她下意識看向了姑娘的碟，卻發(fā)覺那上頭是一樣的好看一樣的誘人，卻少了點(diǎn)點(diǎn)青翠。
　　——她家姑娘不吃蔥。
　　而有人從不曾忘記她們的喜好。

　　姑娘沖她一笑，臉上多了幾分得色：“叔對你的朋友哪會不上心？”

　　老爺子是看著她長大的，后來見著了她的姑娘，曉得她們關(guān)系好，便也一直照拂著。
　　她也笑，是了，對她的朋友，老爺子什么時候怠慢過？
　　就是長輩，關(guān)照著自家孩子，也將這份偏愛延及孩子的朋友。

　　有那么一瞬，她也有過將一切都告訴老人的沖動。
　　只是到底按捺住了。
　　世上難以啟齒的話，從來都不會少。

　　腸粉入口，滑溜的粉皮里摻了雞蛋的香，醬油也還是最為熟悉的味道，便是多了些，也不至于顯得咸。
　　終于是吃完了這一份惦記了一個春去秋來的腸粉，她拉著姑娘起身告辭，也不敢多與老人提錢的事，早推拒過了三回，生怕老人塞錢回來的時候磕了碰了——大抵這也是故園的人情，叫人不管熟悉了多少年，也還是招架不住。
　　帶回來的手信早送到了老人家里，老頭子埋怨她們年紀(jì)輕輕凈會亂花錢，但到底是開心的。
　　都是情分。

　　老人慣例是問了她們將來如何，什么時候回國之類，仍贊嘆她們感情好，從小好到大，難能可貴。
　　她們都是笑而不語，面對著老人的絮叨，也是乖順地應(yīng)了。
　　得要一輩子感情都這么好。
　　怎么舍得不應(yīng)呢？

　　吃過了早飯，便又想著要去江邊散步。
　　哪怕這一處的水不比那待過一年的地方清澈，天也不比那一處空明，就這么走著，卻是莫名心安。
　　溜達(dá)著走過了橋，穿過了街，走進(jìn)了人民公園，咿咿呀呀的唱腔隨著溫和的晨風(fēng)掃過，灌進(jìn)耳中。
　　仿若又回到了兒時，一年里的那些天耍賴著不肯早睡，就為了多看一眼那個戲臺，看接下來又是哪個人物粉墨登場。
　　時光輪轉(zhuǎn)，舊時愛著的東西，如今竟也仍舊是愛著的。

　　只是也沒有去打攪，只徑直往里走，沿著湖畔的圍欄，一路去看大媽們將鮮紅的扇子舞出了一個又一個漂亮的遠(yuǎn)，看大爺聚在一堆，偶爾發(fā)出大笑，噠噠落子聲也兀自湊成了樂章。
　　忽而有一對老夫婦，就這么在鵝卵石上走著。
　　他們走得慢，也看不出到底是誰在遷就著誰，只是相牽的手一直不曾放開過。

　　她一愣，手上一重，卻是姑娘牽住了她手，正歪著腦袋沖她笑。
　　她忽而有些想念起異國心照不宣的小事情了——那邊的人，同性之間是極少會做出這樣容易叫人誤會的舉動的，也是為了避免不必要的誤會。
　　而在這個國家這座城市，兩個姑娘相攜走過實(shí)在是過于尋常，尋常到人家興許也不會多看一眼，最多不過心里笑一笑年輕人關(guān)系真好。
　　——不過即便是年輕男女情侶，不也就這樣了么。

　　所以啊，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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