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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一.
成定覺得,碰上花邀酒是他這輩子最有福氣的事兒。
雖然這福氣下面斷了他三根手指頭,腫了半個月眼眶,但他覺得很值,起碼他成了隱谷的成大俠。
那一年他還是個剛從羅巖寨新爬出來自立門戶的小土匪。
每天都喜滋滋抱著自己的新山頭養(yǎng)小雞,琢磨著今天下頭山道上能來幾頭肥羊,夠不夠宰了給他的雞崽子們做口糧。
其實他還是個有點良心的小土匪,上無老,下無小,不需得那么多銀子使,打家劫舍倒是干的不少,人命從不沾,有一回因為苦主抱著他的膝蓋搽了幾把鼻涕,他還給人家留下了口糧和銀子,因此他被老大當成整個山頭最沒出息的土匪。
本來以為連個窩棚都分不到,沒想到老大還大發(fā)善心賞了了他一座小寨子。
成定覺得很歡喜,很滿足。
因此被他被花邀酒踩在腳底下吃了幾口爛泥而沒要他命的時候,他覺得行善積德還是換來老天一點垂憐的。
“哪來的三腳貓連我也敢截?”
這是花邀酒開口對他說的第一句話,成定被他手里刀上的寒光刺瞎了眼,眼皮一哆嗦,過去了。
花邀酒沒殺他,所以成定對他分外感激,谷主讓往西,他絕不往東,谷主讓偷雞,他絕不摸狗,花邀酒也對他很好,不僅教他武功還從不罵他沒出息。
只有一點他搞不懂,驚才絕艷的花谷主至今都沒娶上媳婦兒。
在他眼里,娶個媳婦,有個寨子,撈點銀子,才是人生第一大要緊事,現(xiàn)在花邀酒寨子有了,銀子有了,似乎就差個媳婦。
他是個耐不住性子的,花邀酒不說,他就總問,問還不算,還總琢磨著給他牽線搭橋,什么同安館的才女,若水閣的琴娘,但凡江湖上叫得上名的,他都抱著畫像回隱谷,花邀酒被問得煩了,索性見著他就跑。
他沒法,就扯著谷里的芳音娘子問。
芳音娘子正在去給花邀酒送飯的路上,媚眼一挑,丟了個蒸熟的包子給他,“吃罷,吃完你就懂了!
成定站在廊下呼哧呼哧吃完一個,還是不懂。
芳音娘子只好說,“這包子餡兒如何?”
成定咂咂嘴,“肉多油足。”
芳音娘子笑得風情萬種,“再往肉里頭塞幾塊鮑魚,這包子會如何?”
成定眨巴眨巴眼,芳音娘子的包子料很足,薄薄一層皮兒,他想也不想就道,“這包子可不就裂了!
“谷主和這包子一樣,這里頭裝滿了!狈家裟镒又钢缸约旱男母C子,笑得高深莫測,“就算是山珍海味,再往里頭硬塞,包子可就要裂了。”
成定看著她,又偷了一個包子,似懂非懂道,“谷主是包子變的,包子不需要媳婦!
于是芳音娘子也沒再理過他。
成定有些委屈,但他發(fā)現(xiàn),包子有事沒事兒就喜歡對著一個墜子發(fā)呆,那顆墜子粉盈盈的,怎么瞧都是個姑娘家的玩意兒,包子倒也不避人,總是當成寶貝走哪兒都在腰間掛著。
成定還發(fā)現(xiàn),包子喜歡閑來無事就易了容去紫瑯城的小綿樂館坐著,有時候是個溫和的書生,有時候是個白胡子老頭,有時候是個中年商人。
唯一不變的是,他每次都撿背窗的下等座,然后點壺茶,摸著墜子發(fā)呆到夜里。
像在等人,又像在想心思。
那個位子黑燈瞎火,一到晚上小二上個茶都要打跌,花邀酒卻死心塌地占著,仿佛是塊風水寶地一般。
成定有時候也不犯傻,知曉他這是動了凡心,自己偷偷摸摸去了幾遭,鐵了心要把線牽成,老天不負他所望又開眼了一回,中秋那日,他剛在那個鳥不拉屎的位子上坐熱,就瞧見正前頭臨窗的位置來了一個姑娘。
姑娘孤身一人,眸色淡逸,唇如木棉,盈著淡淡地水光,著青衣素履,往月色下一坐,說不出的嬌俏動人。
小二似乎十分熟識地迎上去,抬手開了窗戶,“宋莊主,今日還是照舊一壺絳春?”
正在喝茶打量來人的成定一口水嗆在嗓子里,差點沒要了半條命,江淮之地敢稱莊主的沒幾人,而敢稱莊主又姓宋的,獨有玲瓏山莊一家。
雷劈在天靈蓋上,刀子穿心而過。
成定眼冒金星,他突然覺得,要做這樁媒,還不如當初讓花邀酒一刀了結他算了。
二.
十條里的玉蘭坊是京城一個下三流妓院,里面沒有出挑的相公也沒有貌美的姑娘,只有一群坑坑洼洼的老樹皮帶著一個跛腳的龜公勉勉強強在下等人面前混點飯吃。
蕭芳音被仇家打斷了手腳丟到十條里后,很快就成了草雞里的鳳凰,河泥里的珍珠,玉蘭芳里的頭牌,老鴇子賜芳名小桃兒。
她上吊過三回,嗑耗子藥過兩回,投河了十八回,都被老鴇子提著脖子救了回來‘
老鴇子是個好人,她對蕭芳音不打也不罵,只揮著小帕子苦口婆心地勸,“這女人吶,一輩子也就這樣了,進了窯子哪有干凈清高的道理,你好歹留條命在,說不定哪天碰上個愿挨的,就把你娶回家了呢?媽媽瞧女兒這張臉,心疼的緊吶!
勸歸勸,女兒喊得親熱,倒也不白養(yǎng)活。
客還得接,曲兒還得唱。
蕭芳音繼續(xù)過著生不如死的日子,直到那年上元她伺候完恩客,蓬頭垢面第十九次投河的時候,被河對岸站著的一個公子隨手撈了上來。
那公子套著個小孩玩的貓面具,隨手摘了,露出一張滴著水稚嫩又俊的臉,皺著眉頭盯著她,不愉快道,“你這一跳,可把我剛放的花燈給撞散了架了!
蕭芳音死里逃生,一時語塞,她萬沒想到自己烏糟糟了一世,死到臨頭還被個陌生人給嫌棄了,著實凄慘無比。
她想也沒想,抱著濕透的衣裳坐在地上哭得昏天黑地。
公子面帶驚懼地掏銀子替她贖了身。
老鴇子抓著銀票,一口一個小桃兒你別走喊得聲淚俱下,嘴角的笑意卻是藏也藏不住,七扭八扭地像是抽筋。
公子買下她便自顧自走了,蕭芳音亦步亦趨的跟在后頭,不知去往何處。
花邀酒行到燈市橋上,似乎發(fā)覺她跟著,皺眉道,“你自由身,可以回家去了。”
蕭芳音垂下眼,“妾身無處可去!
花邀酒有些無奈,“那你跟著我作甚?”
蕭芳音道,“公子贖我,妾身便是公子的人,當牛做馬,在所不惜!
她仔細想來那老鴇子說的不錯,女人到她這個年紀,不干不凈,能找到一個瞎眼的做個填房已是萬幸,何況眼前的公子玉質金相,既不是油膩老頭,也不是山野莽夫。
她對自己的姿色頗有幾分自信,既然來人愿意贖她,說不定也愿意娶她。
花邀酒卻搖搖頭,語氣篤定,“在下已心有所屬,此生非她不要,姑娘還是尋旁人吧!
蕭芳音愣住了,照這位公子的意思,是連個洗腳暖床的都不要,她有些不甘,可若不跟著他,她又能回去哪里?
眼見那人轉身又要走,她只好提著裙子跪下,“妾身無處可去,公子若不嫌棄,拿妾身當個粗使丫頭,燒火廚娘,亦無怨言!
花邀酒頓住了,他似乎有一點動搖,那個滑稽的貓面具在他手中轉了幾圈終于落到了蕭芳音頭上,透過瑩紅的燈火,她瞧見一雙白靴在眼前停下。
“我確實少個幫我做飯的人!被ㄑ迫粲兴,他又拉了拉蕭芳音從妓院穿出的薄紗裙,“不過……先去把這身衣裳換了!
上元夜裁縫店不好找,繞了三條街才替她尋到一件黛青色厚裙子,花邀酒又拐至一個賣燈小攤前,掏出銅板買了兩個,“你撞散了我的花燈,不如幫我也放一個吧,兩份心意,河神瞧不見我的,說不定能瞧見你的!
蕭芳音受人之恩,自然不好拒絕,她接過那盞的河燈,“公子要許什么愿,是單寫心上人的名字還是寫別的什么。”
花邀酒卻道,“你那只寫一求宋雪橋不闖禍,雪花的雪,小橋流水的橋!
蕭芳音眉角抽了一抽,叼著筆桿,“公子心上人這名字倒是像個……”
花邀酒卻已經提筆寫好他那只,施施然往水邊走去,他身后是長安上元的百丈燈街,綿延開一道絢爛的彩路。
花燈隨水波輕輕漾開往灞河之外流去,蕭芳音偷偷去看花邀酒那只,上頭小篆清逸絕群。
寫著什么沒看清,只記得隱隱約約一個嫣字。
三.
來年入春,祁垣嘯送何婉骨灰回鄉(xiāng),帶著祁嵐再回小沅山已是梨花滿枝頭的時節(jié),恰逢宋焰亭生辰,花邀酒并不在谷內,他在惜霧山劍廬和玲瓏山莊各尋了一遭,也沒見到一絲半點人影。
最后,他在紫瑯城小綿樂館的二樓,見到了爛醉如泥的花邀酒。
桌上,放著一壺飄香的絳都春和一件大紅的喜袍。
一年以來,他無悲無喜,那場轟動武林的大事好像發(fā)生過,也好像沒發(fā)生過,除了宋二莊主和他的師兄斷袖斷的轟轟烈烈這樁閑事還不為江湖所放過。
隱谷一切照舊,花谷主一切照舊,只不過多了點愛好,高興了抱著桃花酒壇去惜霧山的梅樹下坐著發(fā)呆,不高興了就去紫瑯城里溜達,宋家的布坊,酒坊,客棧,他都喜歡逛,尤其喜歡小綿樂館。
小二闔了門離去,他唯唯諾諾告訴祁左使,花老板今早買下了這間樂館,從此二樓不再放客,只這個位子,日日需開窗備一壺絳春。
絳春是江浙頂好的名茶,淡卻醇,一壺清幽亦如君子之味。
窗邊景色很好,能瞧見煙波浩渺的碼頭和長江,也能瞧見玲瓏山莊白墻黛瓦的一角,只不過在他終于可以光明正大坐到窗邊時,對面那個人常坐的位子已經空落落了。
祁垣嘯記得那天他從燕山回來的模樣。
一向風流倜儻的花谷主滿身風霜,眼神木然,他蒼白著面孔跌坐在山門前,懷里的人早已經涼透。
明眼人都知道,身上那樣大的血窟窿,救不活。
偏生花邀酒是個情種,情種碰上情字就成了傻子,他將自己關在房中對著一具尸體用盡天下奇藥,直到她快腐了快爛了,也不肯罷手。
若不是芳音一席話,他怕下一步就是送自己去見閻王好把人的魂搶回來。
“谷主,回去吧!逼钤珖[面色蒼白在他身側跪下。
說到底,宋焰亭是他的恩人,雖然何婉已死,他的兒子卻活了下來。
花邀酒伏在桌子上,醉的七葷八素,看著那枚月石的墜子,笑眼里十成十的傻氣。
“她喜歡看渡口,喜歡淡色的衣服,喜歡一個人看賬本,喜歡第一季嫩粉的桃花,喜歡小綿樂館的絳春,喜歡藕色的胭脂,喜歡宋雪橋……”
花邀酒又輕笑了一聲,像在說給祁垣嘯聽,又像是說給自己聽。
“我本來已經想好,等今年她的生辰一到,就去玲瓏山莊提親,然后告訴她,喜歡渡口我就陪她住在渡口,喜歡什么衣服和胭脂我就給她買,看賬本我陪著她,桃花要多少都可以,種在小沅山或是玲瓏山莊都隨她的心意,絳春我也學會泡了,她若是擔心宋雪橋,我可以幫她護著弟弟,不喜歡我打打殺殺我就做一山野漁翁,等老了,就在紫瑯,安安穩(wěn)穩(wěn)地入土……”
“又或者能讓她一輩子都像小時候那樣,我呆在那地底下好像也沒什么不好!
他抬手撫上桌上的早已備好的喜袍,錦緞似火,灼灼燃燒下掩著一把銀色的短刀。
生非己所定,死亦不能如己所愿。
一年間,許多念頭是潮水,漲漲停停,這把銀刀每每要見血時他就會來這里,沏一壺絳春,觀一回江海翻瀾。
他看向沉默跪著的祁垣嘯,目光又飄到了雕花窗外。
曲江口,散著幾縷煙云,飄著幾只孤舟,遠處天青水碧,身前茶香裊裊。
如今一如當年,蓮花臺上,那個朝他微笑的姑娘般閑逸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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