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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起
《劍起》
一
她五歲那年江南破天荒的下了一場雪,飄飄凌凌的雪像攻城的銀甲兵,一夜之間占領(lǐng)了江南。這樣一片的白茫茫在富人眼里是難得一見的美麗,落在她這樣的孤女眼里卻成了滅頂之災(zāi)。原本就體弱害病了的身體,能在風(fēng)雪中堅持三日已是極限,她倒下的時候,是在一天之中最冷的凌晨。穿著單薄破舊的衣衫,頂著一頭亂蓬蓬的發(fā),倒在了一家還未開門的酒鋪旁。
她閉上眼睛之前,模模糊糊的看見一個白色的身影。那是一個看起來比她大不了幾歲少年,俊秀的容顏像春風(fēng)一樣令人舒適,一雙如晨曦般的眼眸閃著耀眼而又柔和的光。
她醒來的時候在一間布置得精致淡雅的房間里,因為貪戀錦被下的溫度,她縮在被子連動也不動。
她臉上小心翼翼又很滿足高興的表情,正好被端著藥碗進來的少年看見了。少年不僅是看見了而且看呆了,端著藥碗嘴角不自覺上揚的站在門口,還保持著將要往前走的動作。
孤女轉(zhuǎn)過頭時突然發(fā)現(xiàn)屋子里多了一個人,驚嚇得從床上坐了起來。這一動才發(fā)現(xiàn)剛從鬼門關(guān)走過的身體,虛弱得像臨春的雪。在看清來人的臉后,孤女又驚喜起來,少年的眼里有著一種光,像晨曦。
倒是少年不好意思起來:“我,我不是壞人,你叫什么名字啊!
孤女搖搖頭,羞澀而又寂落:“我沒有名字!币矎膩頉]有人問過她叫什么名字。
少年也不過才九歲,卻很會安撫人:“那我叫你酒九吧,你是我從酒鋪旁帶回來的,今年我九歲!
酒九笑逐顏開的點點頭:“我叫酒九,那你叫什么名字呢?”
“你叫我阿顏可好?”
酒九拖著虛弱的身體走到阿顏面前,眉眼如杏,笑靨如花:“阿顏你好,我是阿酒!
顏家是江南世家,用富可敵國大概最貼切。酒九在顏家這小半年里,阿顏待她好得沒話說。只是酒九的身體太虛弱,半年了非但沒有好轉(zhuǎn),反而越發(fā)嚴(yán)重了。即便大多時候酒九只能躺在床上度日,可是阿顏看見酒九時,見著的永遠都是一張笑盈盈的臉,樂觀積極。
阿顏怕酒九悶著了,就挑了個好天氣,扶著酒九去院子里看一樹杏花開。杏花開的很美,四月花下兩人有說有笑。
杏花快謝的時候,酒九的身體已經(jīng)不允許她再看一眼今年最后的一場杏花。醫(yī)師告訴阿顏,如果不用一種極端的方式醫(yī)治,酒九可能活不到花謝。但極端也代表著,酒九可能在接受醫(yī)治時便香消玉損。
酒九不知從哪里弄來了一顆杏花樹的種子,她笑容瀲瀲的將種子放到阿顏的手心,安慰道:“我不會死的,如果我真的死了,就把我埋到杏花樹下。那樣每年花開的時候,你就又能看見我了!
“有我在,我不會讓你死的!
酒九房間的門緊閉了三日,阿顏在門外守了三日。他雕刻了一根杏花木簪,簪尾刻著“酒九”二字。這是顏家少爺?shù)谝淮巫鲞@種活計,只等著房門打開那刻,送到他的阿酒眼前。
蒼天眷戀,酒九的醫(yī)治很成功,身體也一天天好了起來。阿顏用杏花木簪為酒九挽起秀發(fā):“阿酒,我要為你束一輩子的發(fā)!
酒九點著頭說好,但是她卻沒有等到一輩子。酒九被黑衣人擄走了,眼睛被蒙上了布條,再睜眼已從南方到了北方。
二
這是一個叫女子谷的地方,谷主是孟婆,一個殘暴到不能算人的一流劍客。谷里除了孟婆,就只有八個比酒九大不了幾歲的孤女,孟婆是她們的師父。但是孟婆喜怒無常,在她眼里孤女們的性命不如谷里的那棵杏花樹值錢。
酒九也不是沒有想過要逃,但是當(dāng)她聽師姐說了之前逃的人的下場后,她就徹底放棄了逃跑的念頭。
活著是生不如死,反抗卻是不得好死。
逃跑的那個孤女,是眼睜睜看著自己從雙腳開始被蠱蟲一點點吃光的。死相極其恐怖,恐怖到連閻王爺見了都不敢收她的魂。
孟婆養(yǎng)著她們并教劍術(shù)是有目的的,為羅剎樓培養(yǎng)殺手。羅剎樓是江湖第一大幫,幫派的核心極其神秘隱晦,據(jù)說江南顏家有著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但是酒九不知道,孟婆教她們一流的劍術(shù)還一個更重要的目的,那個目的是以她們的死為終點。
酒九和谷里的其他孤女們生活在一起,一起練劍,一起做刺客殺人;钤诤谀焕,孟婆的殘酷和她們手上沾染的血,讓她們對活著已經(jīng)麻木。她們都是帷幕下的皮影人,命運的線在孟婆手里。
酒九常?粗壤锏男踊ǎ肽钅莻有著晨曦般眼眸的少年。酒九有一個信念,等她劍術(shù)練得足夠好了,她就殺了孟婆,去找阿顏。
三
酒九一如往常在谷里練劍,劍氣揚起層層杏花,像清明時節(jié)紛落而下的雨,波瀾不驚卻夾雜著令人抑郁的氣息。
昨日無常師叔來了,帶著四個弟子。孟婆和無常要兩方的弟子進行一場混戰(zhàn),直到活著的還只剩一方弟子時,混戰(zhàn)就結(jié)束。
夕陽帶著點點杏花的淡雅,透過紙窗落在酒九的靜謐清秀的臉上。白衣白裙,素凈的木簪將齊腰的長發(fā)挽在身后,怎么看都是歲月靜好的樣子,讓人無法把殺戮和酒九聯(lián)系到一起?墒蔷凭旁诖采媳P腿坐著,腦子想的全是要如何將無常師叔的弟子全部殺了。她沒見過他們,卻只能通過殺了他們來讓自己活著。
“咚——咚——咚——”
酒九聞聲將木門打開條一掌來寬的縫隙,促著冷淡的杏花眼打量著門外的人,白色的衣角順著風(fēng)從門縫里鉆了出去,帶著淡淡的杏花香。
哪怕十年未見,酒九還是一眼就認出了眼前這個少年,既驚喜又難以置信:“阿顏。俊
少年生得俊朗,但此刻他看著酒九的眼神陌生而疑惑,倒顯得幾分冷漠。片刻之后,少年握著劍,謙和有禮的抱拳道:“在下顏路,名字里倒是有個顏字,酒姑娘認得在下?”
酒九調(diào)整了呼吸,緊著一顆心:“你不認得我?”
“我?guī)煾甘菬o常,你是孟婆師伯下的弟子酒九,顏路認得!
他還是把她忘了,他怎么可以忘了她呢,酒九這個名字還是他給她起的,他答應(yīng)過要給她挽一輩子的發(fā)。酒九確定自己沒有認錯人,顏路就是阿顏。這幅面孔即便是到了忘川河畔,酒九也只需要一眼就能認出。只是顏路眼里,比十年前少了晨曦般的溫暖。
“酒姑娘,顏路前來是有事相求!
顏路來是跟酒九做一場交易的,顏路三人愿意故意輸?shù)艋鞈?zhàn),以生命為代價保下一個人——諸葛灸兒。
酒九沒有猶豫就答應(yīng)了顏路的交易,因為這場交易無論怎么看受益者都是酒九她們,更何況眼前這個人是顏路。
“但是我一個條件,你只能死在我的手上,在我放走諸葛灸兒回來之前,你不能死在我?guī)熃銈兊氖掷!本凭藕貌蝗菀撞庞忠姷筋伮,她怎么舍得讓顏路就這樣死了呢。混戰(zhàn)的時候她要對顏路親自動手,這樣她才能控制力度,讓顏路假死。
“好,在你來殺我之前我會好好活著。”顏路不知道酒九為什么要提出這樣的要求,但他還是答應(yīng)了。
混戰(zhàn)那天,老天爺似乎知道今日注定流血,天空陰暗高遠,涼絲絲的風(fēng)帶著谷里杏花的香氣。酒九握著劍站在最前面,所有人都沉默著,風(fēng)撩起衣角無聲的敘說著死亡的氣息。
酒九按照之前和顏路說好的,對諸葛灸兒展開窮追不舍的攻勢,追著諸葛灸兒脫離了孟婆和無常的視線,朝著后山的方向一跑一追。
酒九放走諸葛灸兒后一心想著趕回去繼續(xù)之后的計劃,但是顏路卻帶人先一步出現(xiàn)在了她面前,原本已經(jīng)離去的諸葛灸兒也在其中。除了諸葛灸兒其余三人的劍上都滴著血,刺得酒九的眼睛生疼。
顏路冷淡的看著酒九:“對不起,都是為了活著!闭f著對不起,但眼眸比染了血的劍所投射出來的光還要冷漠無情:“殺!
酒九現(xiàn)在才明白由始至終這都只是顏路設(shè)的一個局,這場混戰(zhàn)酒九才是最大的阻礙。所以顏路用諸葛灸兒將她調(diào)走,單方面屠殺了她的師姐們,最后再來圍殺她。但是酒九不知道,顏路這樣做并不是為了他口中所謂的活著。這一切原本就是為顏路準(zhǔn)備的,是得到羅剎樓閣主之位的考驗。
顏路是羅剎樓少主,他的考驗是帶著他手底下的三個人,在無傷亡的情況下將酒九她們殺了。這也是孟婆收養(yǎng)這群孤女,教她們劍術(shù)的最終目的。酒九她們都是劍術(shù)一流的劍客,尤其是酒九在劍術(shù)上天資驚人。如果顏路正面和酒九她們較量,不要說無傷亡,就連在酒九她們劍下活下來都是一個極大的問題。好在顏路想出了調(diào)虎離山這一招,只是酒九那樣輕易的就答應(yīng)了他倒是出乎意料。
酒九雖然厲害但到底才十五歲,雙拳難敵四手,何況顏路四人也都是絕對的高手。酒九單膝跪在地上,兩把凜著殺氣的劍一左一右的架在她細長的脖子上。發(fā)間戴了九年的杏花木簪,斷成兩截落在地上,心灰意冷話凄涼。
顏路彎下腰來,清俊的面容上帶著玩味的笑意:“我殺了你的師姐們,你恨我嗎?”
酒九忍著痛揚起頭,剪瞳清冽:“不恨。孟婆的折磨生不如死,死了反而解脫!
“你既不恨我,可愿跟在我身邊,我會讓你換個身份活下去!
顏路此話一出驚訝的不只是酒九,諸葛灸兒最先沉不住氣:“少主……”
諸葛灸兒反駁的話還沒說出口,就在顏路冰冷的眼神中吞了回去。顏路也是在剛剛才有了讓酒九跟著他的想法,能在他們四人的圍攻中周旋這么久,酒九的武功讓顏路很滿意。何況酒九還這么年輕,她才十五歲啊,顏路從未見過那個十五歲的人能有這樣好的武功。酒九將會是顏路手中最鋒利的劍,神擋殺神,佛擋殺佛。
四
酒九跟在顏路身邊有四年了,一直行走在沒有人可以看清的黑夜里,替顏路清除一切障礙。如今的酒九是江湖上無人不知,無人不懼的第一殺手——冷羅剎,劍法武功之精妙堪,和四年前以有著天壤之別。
可是酒九這四年來在羅剎樓的地位卻并沒有什么變化。四年前,顏路從女子谷回來,繼承了羅剎樓的幫主之位。從那時起,酒九就是顏路身邊的第一護法,只是后來殺的人多了,又成了第一殺手。
酒九從未向顏路提過他們兒時的事,顏路也從未提過。但是顏路的很多行為,總讓酒九覺得他是還記得的。
他會為她種一院杏花,一院在冽冬盛開的杏花。江南十幾年不曾下雪了,杏花飄落時酒九卻感受到了下雪時的溫度,是兒時誓言在漸漸冰冷凝結(jié)。
他會在她出任務(wù)回來后,一邊給她上藥一邊在耳邊輕昵:“你是我的九兒,受了傷我會心疼的,我必會讓傷你之人百倍償之。”
他會大費周章的親自為她做糖葫蘆,高興得像個孩子一般邀功道:“你在女子谷的日子太苦了,吃了它,甜的!
可是轉(zhuǎn)眼間,顏路還是會讓她去刀光劍影里出任務(wù),負一身的傷。酒九習(xí)慣了殺戮,可她心底渴望的還是杏花般淡雅平靜的生活。
但酒九也清楚顏路就像是睥睨天下,以龍為食的鯤。想要跟在顏路身邊,就得適應(yīng)像大海一般無論悲喜好壞,都必將激蕩的生活。
五
白日里繁華熱鬧的久安街,青石板鋪成的道路在安靜的等待著黎明的到來。白色的身影血跡斑斑,身后幾個穿著羅剎樓服飾的中年人緊追不舍。這是酒九第一次穿著白衣出任務(wù),顏路要將她到蘇言身邊去,拿到寒毒的解藥。
蘇言是顏路的表弟,從未摘下過的金色面具給他蒙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不會武功的蘇言,在江湖中的地位卻從來不比顏路低。他除了一手醫(yī)術(shù)生白骨活死人,還曾是帝師,有著千年不遇的智慧。
蘇言隱姓埋名數(shù)年后,再次出現(xiàn)是以長生門門主的身份。兩年間從一個新生門派到割據(jù)一方,如今已隱隱能天下第一大幫的羅剎樓相抗,跟蘇言聰慧到可怕的大腦不無關(guān)系。顏路中的寒毒也是出自長生門,是天底下最可怕的毒。毒發(fā)之時有如寒冰在骨髓中飄零,徹骨的冷是真真的生不如死。不僅如此,每毒發(fā)一次就會減少五年的壽命,折磨的是人對生死的恐懼。
顏路安排的這場戲,老套卻真實,酒九身上的每一道傷,都實實在在的在流血。酒九一個趔趄倒在了一家酒鋪旁,眼看著長劍就要刺入酒九的身體,一柄飛刀帶著凌厲準(zhǔn)確無誤的擋開了這一劍。酒九原本還覺得顏路的這個法子很老套,聰明如蘇言是不會上當(dāng)?shù)摹?墒撬^方法,都是因人而異的。
蘇言救下酒九后,又整整不合眼的給酒九治了三天三夜,才把酒九從鬼門關(guān)拉了回來。酒九那雙暗淡冰冷的眸子,睜開時正好撞上金色面具下的眼眸;秀彼查g,酒九竟覺得蘇言的眼睛像久違的晨曦,那是酒九一直在顏路眼睛里,想找卻沒有找到的。酒九想要看清那眼睛時,發(fā)現(xiàn)那眼睛也在打量著自己。面具下的眼睛在一閃而過的失望后平緩下來,仿佛剛剛眼眸里晨曦般的光亮只是一場錯覺。
“你身上的傷已經(jīng)沒事了,好好休息吧!泵髅魇顷P(guān)心的話,但從蘇言嘴里說出來卻只剩下了平淡。
酒九蒼白的嘴唇一張一合:“你不問我的來歷嗎?你就不怕我是顏路派來的臥底,故意接近你的?”
半晌蘇言才緩緩道:“你,叫什么名字?”平靜的眼底又騰起些許希望,只是蘇言隱藏得很好,所以酒九看到的那雙眼只是波瀾不驚平淡如水。
“阿雪!
“阿雪”,蘇言重復(fù)著念了一遍,帶著失望,他不該再抱有任何幻想的,他尋找的那個女孩兒早就死了。只是他看見酒九被人追殺,倒在酒肆前時,他的心驟然一痛。酒九和她實在太像了,所以他無法做到看著長劍落下而無動于衷!拔視o你把傷治好,無論你是誰。傷好后,要走要留隨你!
蘇言每日都會替酒九煎藥喂藥,半月后原本奄奄一息的酒九又能拿起劍,在頃刻間取人性命。酒九能感覺得到蘇言對她的淡漠間,夾雜著一種與對其他人不同的關(guān)心。和顏路恰恰是兩種相反的性子,酒九一直都知道顏路對她的笑從不達眼底。
酒九單膝跪在蘇言的書桌前,剪瞳清冽,就像清明時節(jié)杏花瓣上藏著的雨水:“我的命是你救的,所以我要留下來,我不想欠你。”酒九還是那副冰冷沒有表情的樣子,哪怕是在說著報恩的話。她習(xí)慣了冰冷,甚至在顏路面前也一直是這樣。
蘇言看著手中的竹簡,半晌才淡淡道:“我不需要,你也幫不了我!
“我會武功,能做你的手下,出生入死,忠心耿耿!
染血的文字從瘦弱的女子的口中說出來,冰冷堅定間卻是讓人信服的,同時也讓蘇言心疼。他明明知道眼前的人只是長得和她相似而已,皮囊下裝著的是兩個截然相反的靈魂,可是他依舊想用心去呵護,不忍讓她受一丁點的傷害,更不要說出生入死。
“你留下來吧,不是手下,只是陪在我身邊就好!
酒九驚訝了片刻才道:“是!
六
細長的石板平橋高出湖面十來寸,沒有護欄,橫在湖面上像一根帶子。酒九一身素白站在平橋上,幾分孤寂,幾分清涼。
春風(fēng)卷著湖岸的杏花瓣從發(fā)梢飛過,酒九伸出纖長白皙的手想要從風(fēng)中留下那么一兩瓣。之前這雙手乃至這具身體,都因為舔血生死而留下傷疤。但是在這幾個月里,蘇言根據(jù)酒九的體質(zhì),調(diào)制了專門的去疤痕的膏藥,他說雪應(yīng)該是煢然無暇的。雖然蘇言知道,阿雪只是一個假名字。
酒九在快要觸碰到空中飛舞的杏花時,一只腳也不知不覺中離開了橋面,整個身子嚴(yán)重的朝著水面傾倒,落水只是下秒鐘的事。
酒九沒有落水,她只是被踩著水面飛速趕來的蘇言抱在了懷里。酒九的鼻尖觸碰到蘇言胸前柔軟的衣衫,帶著蘇言的體溫和淡淡的藥香。
兩個人的心跳都很快,不是因為他們現(xiàn)在看似曖昧的動作,而是因為蘇言暴露了他會武功的事。蘇言雖然不知道酒九就是冷羅剎,但他還是知道酒九是顏路的人,是會武功不會落水的。可他在看見酒九身子傾斜的時候,還是下意識了想要去救她,而且身體比意識更快,就像是本能的反應(yīng)。
酒九掙扎著從蘇言懷里抽出身來,手腕卻被蘇言死死的扣住。
蘇言擰著眉,聲音低沉:“你怎么會中寒毒?”
酒九詫異的看著蘇言:“寒毒?那是什么!
蘇言沉著臉拉著酒九進了藥房,那是一間只有蘇言才能進的藥房。藥房里蘇言眉頭鎖在一起越擰越緊,眼底甚至漸漸蹦射出殺氣。
“影凌!边@個名字蘇言叫過無數(shù)次,卻沒有哪一次是這樣的冰冷憤怒。
黑色的身影毫無征兆的出現(xiàn)在藥房外,單膝跪在門前:“在!
“我知道你對阿雪設(shè)防,可我沒想到你竟敢對她下寒毒,你眼里可還有我這個門主!”酒九身上寒毒隱藏之深,需要下毒者既要對寒毒有足夠的了解,又要有足夠深的內(nèi)力。影凌是除了蘇言以為唯一符合這些標(biāo)準(zhǔn)的人。
影凌想辯解,可是他辯解不清。一個月前他為了試探酒九,的確對酒九下了毒。但影凌記得他下的不過是毒性稍微厲害點的“醉生夢死”,怎么就成了寒毒。
酒九清冷的站在那里,既無抱怨也無慌張,像一朵絕然塵世的杏花,無喜無悲。但卻只有她才最清楚,這寒毒究竟是怎樣到她體內(nèi)的。她對寒毒的了解雖然并不深,但她的內(nèi)力遠在影凌之上,制造出是影凌下毒的假象對酒九來說很簡單。
影凌不知道這些,他甚至以為是自己犯了下錯毒這樣的低級錯誤,半日后影凌帶著這種錯誤是以為被蘇言罰去了北方。
原本酒九還擔(dān)心蘇言不會為自己解寒毒,但是看著蘇言因為擔(dān)心自己,竟這樣輕易的就著了道,酒九完全相信蘇言不會讓她死。只是酒九現(xiàn)在也不明白,為什么蘇言會這樣毫無理由到莫名其妙的相信她。
七
酒九毒發(fā)那天,裹了三床被子還是擋不住的冷,冒出的冷汗在衣衫上結(jié)了一層細碎的冰。臉色蒼白,唯獨嘴唇處卻一片血色殷紅,那是酒九為了不疼得叫出聲來,死死的咬著嘴唇咬出來的。蘇言在邊上守著,那是他第一次給人治病手忙腳亂了。他抱著酒九想將自己身上的溫度渡給酒九,恨不得替她承受一切的痛苦。即便隔著一張金色的面具,也能感受到面具下蘇言臉上寫滿了著急和心疼。
熬了一天一夜,酒九才從那種徹骨放寒冷中掙脫出來。趁著蘇言去給她熬藥的空隙,酒九將蘇言會武功和解藥將到手,以及影凌已被調(diào)到北方的事一并寫在了小紙條上,通過信鴿把紙條傳給了顏路。
第二天酒九收到了顏路的回信,信上顏路只說要酒九設(shè)法讓蘇言盡快配出解藥,至于顏路為蘇言準(zhǔn)備的局卻只字未提。顏路篤定蘇言這段時間重心全在為酒九配置解藥上,影凌又被調(diào)去了北方,長生門必?zé)o暇顧及江湖上的事。所以這也是顏路的機會,他要為蘇言準(zhǔn)備一張大網(wǎng),寒毒的解藥研制出來的那天就是收網(wǎng)之時。
酒九對顏路的這些謀劃毫不知情,但蘇言卻是知道的。因為顏路的體內(nèi)有著救酒九的藥,那是蘇言現(xiàn)在最關(guān)心的東西。
其實寒毒不是毒,而是蠱。顏路身上的是母蠱,酒九身上的是子蠱。要解子蠱必須用母蠱將其引出,但想要把母蠱從顏路體內(nèi)引出,必須取顏路四肢以及心口位置的血,再輔以特殊的手法。
顏路一心一意想著為蘇言織網(wǎng),卻不知不覺中落入了蘇言為他準(zhǔn)備的網(wǎng)中。蘇言站在他對面時,月牙白的衣衫披著黎明前最后的星辰,如謫仙降臨。手中的長劍折射出殘月的冷光,如幽冥重生。
蘇言的劍很快,帶著兇狠凌厲,沒有花里胡哨的招式,每一招都實打?qū)嵉念伮飞砩蟿澇鲆粭l口子。顏路知道蘇言會武功,卻沒想到蘇言的武功在他之上,甚至還在酒九至上。
酒九趕到的時候,蘇言已經(jīng)把母蠱從顏路體內(nèi)逼出,顏路的寒毒也就此解除。為了引母蠱出來,蘇言每一劍都需落得精準(zhǔn),受了極大的束縛,硬生生抗了顏路的好幾劍,因而也受了不輕的傷。
酒九趕到的時候,正是兩人都受了重傷,誰也再奈何不了誰的時候。路邊細長柔軟的野草肆虐,天邊殘陽橫在兩人中間,帶著血一般的寂滅。
酒九的劍毫不猶豫的指向了蘇言,看向蘇言的眼,冰冷無波。此刻她已經(jīng)顧不得什么被安排在蘇言身邊的任務(wù)了,她不能讓蘇言殺了她的阿顏。
“寒毒已解,殺了他。”顏路殺氣十足的命令傳進酒九的耳朵里,酒九沒有絲毫的猶豫。消耗極大又受了重傷的蘇言哪里是酒九的對手,幾招下來便落了下風(fēng)。但是蘇言不甘就這樣死了,他還沒有給他日思夜年的人兒報仇,他還沒有給那個叫阿雪的姑娘解毒。
所有的不甘,在酒九的長劍刺入他眉心的瞬間都定格了。金色的面具,在強勁的劍氣下裂成幾片飛落到地上。
殘陽寂滅,蘇言眉心的血像一朵盛開的杏花,荒涼絕望,點亮夜幕的星。酒九原本平靜的心驟然一縮,白色的身影劃過黑夜,在蘇言倒地之前將他接住。
面具落下的時候,酒九看見了一張和顏路一模一樣的臉。
“阿酒,我要為你束一輩子的發(fā)!
少年的聲音穿越時空劃過酒九的心頭,慌亂和后悔如被堵塞已久的洪水沖破河堤,瘋狂的占據(jù)了酒九的心。就像當(dāng)年她第一眼看到,那個叫阿顏的少年后,就注定占會被他占據(jù)一生。
“阿顏!焙唵蔚膬蓚字苦澀了太多年,酒九一直不曾說出過,再說出時已輪轉(zhuǎn)了太多情感。即便是冷漠如酒九,也是顫抖中帶著小心翼翼。
蘇言遲疑的看著酒九,同樣是小心翼翼,不敢相信,半晌才艱難到:“阿酒?”
酒九抱著生機正在快速消逝的蘇言,拼命的點著頭,她怕,怕來不及和她的阿顏相認。酒九做夢也沒想到,在女子谷時,她竟認錯了人。
懷著的男子卻釋然的笑了,他的阿酒原來還活著,他總算找到她了。黑夜里蘇言的眼眸帶著晨曦般的光:“阿酒,來世等我,我一定為你束一輩子的發(fā)!
紅豆般大小的寒毒蟲蠱從酒九指間爬出來,乖巧的趴在母蠱身旁。這是蘇言最后能為酒九做的,他的阿酒一定要好好活著。
“下一世,我一定不會再離你而去!边@是酒九此生唯一說過的情話,只是蘇言已經(jīng)聽不見了。酒九忘了該如何何哭泣,冷靜得可怕的閉上了雙眼,無聲的淚水卻打濕了夜色的荒涼。
在青梅竹馬的年紀(jì)一見鐘情,惦念數(shù)十年卻認錯了人。朝夕相處卻擦肩而過,相認在黃泉河畔,奈何橋頭,注定是兩相隔。
八
十四年前,那時蘇言還叫顏蘇,是顏家的二公子,顏路的同胞弟弟。明明顏路才是哥哥,無論練劍還是經(jīng)詩文彩,都比蘇言更努力,更出色。可是顏父卻偏偏更看重小小年紀(jì)就淡泊無爭的蘇言,蘇言的聰慧不在詩詞而在謀略,是不世之才。
九歲那年蘇言從酒鋪前撿回一個小女孩兒,他給她取名叫酒九。酒九很開朗很愛笑,笑起來的時候就像暈染了第一縷陽光的杏花,落在蘇言眼里倒映出晨曦。
但是處處跟蘇言作對的顏路,卻命人把酒九從蘇言身邊帶走了,那時的顏路也還只是一個不到十歲的孩子。所以蘇言一直以為是顏家仇敵太多,牽連了酒九,所以他更加拼命的找酒九。
蘇言十三歲那年,顏父不許他再這般發(fā)瘋一樣的去找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人。可是那人是他的阿酒啊,是他生命里的晨曦,怎么能叫無關(guān)緊要呢。蘇言和顏父鬧得很僵,十四歲那年,蘇言離開了顏家,放棄了能給他帶來富貴權(quán)威的顏姓,改名蘇言。
其實當(dāng)年顏路只是命人將酒九擄走,隨便丟到哪個遠離蘇言的地方就好。顏路也是在女子谷看上酒九的資質(zhì)把她帶回,再一番調(diào)查之后,才知道當(dāng)年他派去的人竟把酒九丟到了女子谷。
只是顏路沒想到,之后不久蘇言也查到了當(dāng)年他做的事。只是中間出了偏差,蘇言以為酒九死了,是顏路殺的。蘇言開始拼命的報復(fù)顏路,甚至不惜對顏路下了寒毒。
顏路可能不及蘇言,但他知道蘇言的弱點,致命的弱點——酒九。所以他只是使了一個極其拙劣的法子,讓酒九和蘇言偶遇,再讓酒九負傷倒在酒鋪前。酒九甚至不需要過多演戲,只需要保持她一貫的清淡,蘇言就會心甘情愿走入顏路設(shè)下的圈套。
九
草長鶯飛,杏花人影匆匆不復(fù)前。隱姓埋名后的酒九衣衫素白,頭上的木簪與當(dāng)年蘇言送她的那支如出一轍。只是細看便會發(fā)現(xiàn),簪頭處有一條細微的裂痕,無法彌補的裂痕。像酒九心上縱橫交錯血跡斑駁的傷,帶著窒息的悲涼。
星光漸弱,涼風(fēng)漱漱,蘇言墳頭杏花薄薄的落了一層。
“如果我死了,把我葬在杏花樹下,這樣每年花開的時候,你就又能見著我了!
“有我在,你不會死的!
十幾年前的對話,穿過花開花落在酒九耳邊紛蕩回響。三年前酒九將蘇言埋葬時,在墳旁種下了一顆杏花樹的種子,那顆種子是酒九從蘇言一直帶在身上的,一個白色錦袋里找到的。
三年花開,阿顏,是你回來了嗎?
三月天還略顯冰涼的風(fēng)吹過花影,吹走夜色。天邊微微泛著青白色的光,晨曦即將來臨,可是那個守在墳前孤寂消瘦的身影,再也見不到她的晨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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