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倩同王狀元家大公子婚事，卜筮無咎，原是妯娌口中再無二等的喜事。旦逢王狀元病逝，婚事預(yù)擱三年。那料到狀元庋槨未久，狀元妻柳氏復(fù)病歿。一些個(gè)隱隱約約的話頭傳到孫家，說是大公子家池沉湎親緣祚薄之悲，三五日猶未能抽身，恐有祝發(fā)之意。曼倩與家池自小同學(xué)，彼此不算隔著蓋頭便不相熟稔之系，且曼倩于家池，心中有意，雖不可說，但說來也不必為外人詬言的。
　　曼倩心中有些許委屈，那確是對(duì)家池的，但其私心卻又是體貼善諒的，加之性情柔婉，少不得在心里為家池的遭遇心疼，為謠言釋意。
　　這幾日，謠言有些荒唐起來了，曼倩囑丫鬟選兒研墨水，欲私授鸞箋，一問近況，二問餐食。其言道：
　　“宛清見安。阿倩致書，原于理不合。但殷切不抑，愿君且置不慍。
　　心中言有二，一曰父母已逝，節(jié)哀重身之言阿倩不欲贅言，但欲我君來世再續(xù)王父母之緣，只此父母，再無別家。祝發(fā)之流言，實(shí)增當(dāng)下悲切，望君聽之即過。二曰，昨日早食何？午食何？晚食何？一如往日否？
　　曲中水流月，花隨到銀池。阿倩安好，見信且封，無需回言。”
　　家池于榻上靜坐數(shù)日，無有他念，但見茶幾上一封，便只閉眼。如若這個(gè)把月來，心中有動(dòng)，便只這一刻了。見罷曼倩之信，見無需回言幾字，便心中更有一悟，思緒清明，提筆回：“畢竟花稍月不圓。大道覔我，
　　流言即空，但遂我去，另覓良緣。珍重。”
　　八月廿六，家池入天童寺，拜大耘上人為師。
　　甲申國變，外侵內(nèi)辱俱犯，曼倩長兄?jǐn)y祖、父、妹避入山林，孫祖父錫海，縣中耆舊，為才士所尊。南部勤王軍突起，扶帝宗系稱王，是為新朝。新朝甫定，馬阮黨亂象叢生，間有意請(qǐng)錫海入朝。孫家避之不及，復(fù)遷浙南。
　　山林日靜，人到水窮處，便生了半生感慨。曼倩是堅(jiān)韌不可摧折之人，故此番婚變之悲，亦不輕易動(dòng)容聲色。只是國變家亂之慟，實(shí)是令人心悴，故即便時(shí)時(shí)想起家池之別，倒也生出了理解之意。
　　山道曲行，此番赴寺為外出兄長祈福。山氣氤氳障目，出竹嶺，便得小泉，浮羽蒸影，透出林外的不尋常之氣。待近，一隊(duì)褐衣捂臉之人笑笑呵呵，動(dòng)刀動(dòng)棒，驚得林葉悚動(dòng)，亂花入潭。曼倩獨(dú)行，心內(nèi)可怖，生出今必完節(jié)赴死之心，即刻抽身回轉(zhuǎn)，懊悔萬分。
　　白影逼近，忽然肩重，有一穩(wěn)健之力，將其拉入突巖下。曼倩抬頭，樹蔭松動(dòng)，恰如雨下之聲，家池之顏色，絲毫未變。那樣細(xì)心果敢，恍如一朝之隔。
　　因著往日的干系，僧司己同曼倩歸家，孫父見之，少不得有老友恩情之悲，只是棄婚之事，忍是耿耿于懷。午后，曼倩同司己呷茗，問道：“近日可好？早食何？午食何？晚食何？一如往日否？”司己怔怔，答曰：“為施主此番話，小僧亦必保重�！痹僖活D，他又言：“阿倩費(fèi)心，宛清有愧。但有一言，必要親口對(duì)你言：我今赴道，周身已是蒲團(tuán)。阿倩千萬開釋，我能愛人，能愛己，但亦不能只愛一人。其中深意，還請(qǐng)阿倩琢磨。今日之別，見與不見，我法自在，自在長安。”
　　夜入幕，僧司己即去。
　　癸亥年，南城潰破，大都督自刎而死，異軍挫遺民勇士之頑抗，屠城十日。凡是此復(fù)國局中有斟一杯者，俱被大肆搜捕。此時(shí)，絞殺名單中，在北，有僧司己，在南有孫氏璜卿，并及孫氏一家。
　　刀落，長門幻影，金城繁華俱隨河去。
　　幻境中，金城清懷河香影靡麗猶在，長板橋、舊院、庫鈔街，新舊才子遞花箋，接玉指，歡聲笑語彌夜。曼倩覺人身飄影，只在華廈下，石橋頭，望蓬船，那一刻，身邊忽有風(fēng)動(dòng)，見家池于橋下看她，他笑言：“我已于大道盡處，怎的有法，亦有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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