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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阿末
有潮與曲連的戰(zhàn)訊傳來時,正是江南的秋夜,風中有著葉落的離愁,夾著潮冷的水氣,撲面撫過去便是入骨的寒意,蕭索的風鼓起了他的白色衣袖,月華下仿佛是一只素色的蝶,在秋日的凄涼中氣數(shù)已盡,掙扎得悲哀。
“阿末,我必須得走,”他說:“我是有潮國的皇族,我厭倦了宮延權(quán)謀的爭斗而在這里避了那么久,如今國難在即,我不能茍且偷生,我要回到我該回到的地方去。阿末,你等著我回來好么?”
多年以后我仍記得他說這話的眼神,無奈卻堅定,那樣的堅定是男兒血脈中賁張的氣性與驕傲,我不能移,如果那是他的愿望,那么好吧。我撫一撫被秋風吹亂的發(fā),浮出無比明媚的笑意:“澤,你去吧,不管多久,我都等著你。”
他卻抬起頭,遠遠眺向天邊滿如冰盤的圓月:“阿末,你知道么,傳說在滿月下許的心愿都會成真,我方才許下了一個心愿,等我回來時才可告訴你,所以,你一定要等著我回來。”
那一刻他的微笑在月華下燦爛成一灣清澈的泉,閃亮澄透得讓我眼中再沒有其它。然后,他旋身而去,廣步昂首,如疾風中的勁松之姿,愈來愈遠,愈來愈遠,漸漸化成夜幕中的一點模糊的白色。我睜大眼踮起腳尖,卻再也看不清那遠去的身影,只有耳邊而回繞著他雄渾悲壯的歌聲:“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王于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最后,那聲音也隨著風漸漸飄散,再也不見。
他走了,我的夫君走了,隨著瑟瑟的秋風,要去向千里之外的有潮國戰(zhàn)場,我不懂那個男子他從哪兒來,要到哪兒去,我不明白他所重視的詩書禮義是什么東西,我只知道,他走了,我便要等著他回來。
月光如洗,卻是寂寞的毒,入了眼便連心口都涼透,我仰起頭,這晚的月色是多么的清亮,就如我與他初識的那夜,終我一生,再也不會有那么美麗的夜晚。
那時我只是江邊村落的一個普普通通的織布女,我沒有父母,沒有親人,村里的人都叫我阿末。我想如果我沒有遇著他,我的一生或許會同我的女伴們一樣,找一個村里樸實的男子嫁人生子,然后老去。我的夫君會有著長年勞作而曬得微紅的臉龐和憨厚的笑意,可不會是他。
我仍時時想起,那皎皎月光下抱著琴而來的白衣男子,有著溫和清潤的神情,讓我想起后山上清涼的溪水,夏日里伸了腳進去便是無比的愜意,那個男子對我淺淺的笑著,如村后整個山坡的白菊一起盛放,漫天漫地。
那個叫澤的男子卻在這個寧靜的小村落住下,這個偏遠的地方頭一次有了一個大夫。他與這個村子里的男子是多么的不同,他會在院中的白梅下彈出動聽的曲調(diào),他會吟誦我們都聽不懂的詩篇,他會用山里采來的草木給生病的孩子煎成藥,裊裊水霧升起中,他白衣飄飄的身影就像一道光華落到了山中,純凈而完美,而我只是角落中不起眼的塵土。我只敢隨著女伴們躲在遠處偷偷望著他采藥而歸的身影,我不像那些直爽恣意的女子,隔著水遠遠對他唱著歡快的歌兒,水花在夕陽下潑出滿腹的少女情懷。只要他往這邊稍稍看過來一眼,我就立即偏開頭去,臉紅得能滴下血來。
卻常常在趁著夜色去他的小院,從不進去,在門口放上一束新摘的花兒或是一籃新鮮的野果,默默站上一會,有的時候也能在窗紙上看到他的剪影或是聽到他在琴上撥出的幾聲清音,然后低頭含著笑意又默默離開,一夜不眠。
“阿末,你為什么從不進來?”有一天,他忽然問道,卻是我的始料不及,我不知道我為什么會羞紅了臉扭頭就跑,可是當澤在月下?lián)岢瞿且磺疝D(zhuǎn)綿長的曲調(diào)時,我只能轉(zhuǎn)過身來,那便是我的宿命。
我至今都不明白,為什么澤會選擇了我,他是那樣博學而優(yōu)秀的人,如天上的云朵一般高潔遙遠,為什么要選擇平凡如我的女子,我也問過他,他只是微微笑著說:“阿末,你不懂的,你這樣平和純良,比你說的那些會彈琴寫詩的女子要強上許多,她們遠遠及不上你的品性!
是的,我不懂,可是我是你的妻,你便是我的美夢與希冀,你期望的一切我都會去做。所以,我并無怨尤,那并不是一個忠貞堅定的妻子所為,我會在這里一直等待,直至你回來。
我順著長風遠遠的呼喚,澤,我等著你回來,那竭盡全力的呼喊隨著千里不盡纏綿的秋風,漸逐漸散去,終成嗚咽。澤,你可聽得到么?
二、游魂
我攤開手,透過掌心卻看到了月光,穿過我的肌理,糾纏成五指突兀的光影。銀輝清冷,仿便要把人的骨子都凍住,我嘆一口氣,卻不在風中留下任何的痕跡。
好冷,真奇怪,我居然會想到這個詞,從睜開眼后,我便已經(jīng)知道,我并不是存在于這個世界的一個活物。還記得發(fā)現(xiàn)的最初,我呆呆的看著月光,全然沒有發(fā)現(xiàn)月下自已的身影,嚇得幾乎癲狂,在山谷中奔走不休,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軀能輕飄飄的穿透一從開得肅殺的野菊,而不帶落一片花瓣。那時我竟停住腳步,笑了,原來所謂的鬼魂,亦是存在的。
如今我便是一個游魂,我不知道自已是誰,我曾經(jīng)做過什么,我要到哪兒去,我只會隨著風的軌跡,漫無目的的飄蕩。我不會累,也沒有任何感覺,可是我的心是空的,如同有一千一萬只嚙骨之蟲在撕咬著我,那不是疼,只是空洞,一點一點折磨著我,在每一個微醺的日暮,每一個露水凝結(jié)的月夜,輾轉(zhuǎn)反復。
我想起意識中關(guān)于鬼魂的傳說,那縹緲虛無的物事仿佛無疼無憂,無喜無樂,飲風而食,倚月而居。不對,那不對,無疼無憂無喜無樂的日子只是心中不見底的深淵,終是要付出代價。
或許我只是過于寂寞了吧,我如是想著,在漫長而無聊的光陰中,我時常會想我是究竟是誰,我做為人的那一世是什么樣子,但我腦中只是一片空白,如月光般無痕,摸不著絲縷痕跡。愈是回憶失落,我得知那些的心情便愈發(fā)強烈。所以我不停的走著,走著,在所見所思中尋找我記憶的碎片,我的行程永遠沒有起點和終點。
我走過煙雨迷蒙的江南,那曾經(jīng)富饒美麗的靈秀之地,因為數(shù)年慘烈的戰(zhàn)世而籠上了愁悵的情緒,月下蘆葦叢中蕩出來的歌兒都是凄然的哀嘆,這不是我該駐足的地方。
我走過漠北天高林茂的遠山,那兒鮮有人跡,偶而在遠徑石斜中倚著裊裊輕煙,依林而居的山民有著粗曠而簡單的幸福,而這兒,也不是我的停留。
我走過瘴氣蒸郁的南疆,那兒的人們信奉的是完全的不同的神明,有著完全相異的語言面貌,在叢叢的篝火中映出的是異族的低矮草樓,那里與中原是多么的不同,也不是我要找尋的處所。
飄飄蕩蕩,無定無依,也不知過了多久,或是數(shù)月,或是數(shù)年,時間于我來說,不過是一件可笑的物事,如同金錢財物,再無可用之處。
當我從南疆再回到中原時,終于感到了厭倦,在風中,我尋不到一丁點熟悉的氣息,如果一個鬼魂也知道累的話,那么,我累了,我坐在城隍廟前的大石上,悠悠嘆出一口聲,在月光下化做一縷不見察的風聲。
“游魂,你竟敢坐在我的門前,也不怕為天雷所誅?”
我扭過頭看去,在廟頂殘破縫隙中透進的月光下,城隍莊嚴的臉顯得尤為可怖,可是我卻并不怕,與我來說,這樣的存在著才是最可怕的事?墒亲鰹橐粋鬼魂,我并不適合呆在這兒,我默默起身,習慣的撫一撫襟上的浮塵,轉(zhuǎn)身而去。
“等等,”或許是他并未見過我這樣無視神靈的鬼魂,卻笑了起來:“我在此地多年,還從未見過你這樣呆呆笨笨的鬼。實是奇怪,你怎么沒被鬼差拘去投生,讓我看看,原來你是有余愿未了,好強烈的生愿,看來你是要結(jié)了這個心愿才能再入輪回……”他絮絮的說著,原來,他也是一個寂寞的生靈,在日復一日的永遠中,冷得徹骨。
我停住腳步,對他勉強笑一笑,仍是默然,隨風飄去。
是么,我有心愿未了,可我想不起來,那是怎樣的愿望,那樣執(zhí)著的留我于人世,可是,我想不起星點的片段,我的心中是空的,我不知道還要過幾千幾百幾萬年,那個虛無的心愿才能了,只能無奈。
好吧,我累了,我要休息一下,便讓我在這個不知名的小山村駐足片刻,或許是我偏愛這兒寧和的氛圍,或許是我喜歡這兒漫山開遍的素菊,我累了,我所希望的只是靜靜的呆在這兒,直至我再開始我的旅程,我伸出手,想握住指間飄散的暗香,卻聽到了風中的低語,竊竊當哭。
三、阿末
澤,我在等著你。我直直的昂著頭,卻不能從風中觸到半點你身上熟悉的氣息,那纏綿千里的風啊,你可從有潮的戰(zhàn)場上來,你可見到了我的澤,這樣的夜里他會不會也覺得冷,那樣揉著沙石的粗氈他能否安睡,他可還好?
我的澤啊,你是那樣高潔而精致的男子,怎可讓戰(zhàn)場的塵土沾污你的衣角,若我能在你身旁,若我能在你身旁……不,我只能在這里等著,我什么都不能做,我只能等你,等你,一直等你。
我仍是安靜樸素的女子,日復一日的織布度日,可是連這樣的奢望也不能長久。漸漸的,漸漸的,越來越多的人從北邊而來,他們告訴我,有潮與曲連的戰(zhàn)火已燃到了不遠的陵州,終有一天會越過江,焚滅這個小得不值一提的村落。
那些人們,背井離鄉(xiāng)逃到這里,這里并不是他們的終點,他們已失卻了故土,紅著眼光著腳,衣襟襤褸的攙著老人抱著幼兒,瘦削的面頰上泛著灰敗的死光,那些善良的人們含著淚離開他們依戀的土地,他們饑渴難耐,他們疲乏不堪,他們只是想在這樣的亂世活下去。
我的澤啊,你若是在,你會怎么樣?你會將你中碗僅剩的薄粥分給那些哭泣的孩子,你會把床榻讓給生病的人們,你會用溫暖的笑容撫慰他們驚畏的心情。所以我也會同你一樣,只有這樣,在轉(zhuǎn)身的猶疑中,我才能感到你仍在我的身邊,可是,澤,我害怕,我怕有一天,我也同他們一樣,為了喉間殘的一口氣而逃如螻蟻,我怕我等不到你回來。
可是這是命,由不得人所愿,那一天終還是要到來,村里的人慢慢的少了,他們都去了更遠的南方逃避,曾經(jīng)那樣和睦的村落變得像個廢墟,只有夜梟和野貓會在半夜發(fā)出凄厲的叫聲。澤,你知道么,我真的很怕,可是我不能走,若是我走了,你回來會找不到我……我站在高處,看著江的對岸滾起的陣陣濃煙,那是曲連的士兵在燃起的邪惡之火,或許明日就要燒到腳下。
“阿末,你怎么還不走?曲連人就要過江了!
我循聲看去,那是郁姬,她居然也未離開。她是村里最美麗的女子,清滟若水,在戰(zhàn)亂即至的恐慌中也失去了平日的嫻靜,即便故意換上了最舊的的衣裳,將頭發(fā)打得凌亂,可仍掩不住那張絕艷的臉,她急急過來拉了我:“你還不快走,那些人來了會殺了你的!
我只搖一搖頭:“郁姬,你走吧,我要等澤回來,我不能走。”
郁姬已氣得跺腳:“阿末,你怎么是這樣癡,你又不是不知道曲連人有多么嗜血,若你死在曲連人手里,你又怎么等他,不如先躲一躲,等這些人走了再回來!
我想想,終是應了她,由著她拉著我匆匆而去,行到村口時,我忽然想起,喚道:“等等,我還有東西要帶!
郁姬氣急:“你真是不要命了!”卻拗不過我,隨我回去收了東西。
不,我并不是貪圖錢財,我想取的是澤留下的琴,那是他最愛的東西,我不能看著它被曲連人燒成灰燼,我只抱了它,同著郁姬撞撞跌跌的往村外跑去。
我同她都不是嬌慣的女子,可也久未走過這樣遠的路,我們一同混在逃難的災民中,日夜不停的趕去極南之地,或許在哪兒能尋得一方凈土。路上我們丟棄了所有的能棄的物品,連一件可換的衣也沒留下,而我,仍是緊緊抱著那張琴。我的鞋底早已磨透,我的衣襟被道旁的荊棘扯得破爛,我的手被琴身壓得麻木,可我還是執(zhí)拗的抱著它。在稍得喘息的片刻,我輕輕的將臉頰靠在琴上,澤,那是你的手么?冰涼而溫柔,我緩緩的嘆一口氣,混在風帶來的硝煙氣味中迷散開去。
夜里,下起雨來,路邊的破廟已擠滿了人,再無可容身之處,郁姬拉著我,在廟外的土墻腳依下,我已淋得通身濕透,可還是盡量護著那琴,生怕它濕了一點,郁姬看著我搖一搖頭:“阿末,你是何苦呢,這樣的時候能保住命已是萬幸,那些身外之物便暫不去管罷。”
清柔的嗓音在喧雜的夜里,映著雨水的清音,如一陣暖風輕輕撫過,尤為生憐。廟中幾個無賴般的男子聽著她的聲音均調(diào)過頭來,大聲的調(diào)笑招呼著我們。我蹙了眉頭:“郁姬,我們上別處去。”轉(zhuǎn)頭間見她正揉著腳踝,想是崴了腳難以前行,只緩了口氣:“你在這邊稍等,我上附近找找還有什么可棲之處!蔽乙嗍抢蹣O,只是不愿見著郁姬招人欺辱,撐著起了身,冒雨再行。
這一走也去了近一個時辰,我終于在附近找著一個廢棄的村落,大可安身,忙興沖沖的趕了回去。當我近那破廟時,一股撲鼻的血腥氣息讓我生出許多不安,急急的跑進廟中,卻連呼吸都要停止,睜大了雙眼,看到的只是,死人,滿地全是死人,這是曲連人的軍隊干的!那些方才還抱怨談?wù)摰哪腥、婦人、老人、孩童如今全都只是堆在地上的尸體,連微末的呻吟都不再有。我從來不曾如此接近死亡,大片大片的鮮血在雨水的沖刷下漸漸化開,地上一攤一攤積的都是無比鮮艷的血色,浸著些變了型的殘肢碎肉,直叫人作嘔,我的腿都抖了起來,幾乎要癱倒。
郁姬,郁姬呢,我忽然害怕起來,強抑著心頭的恐懼仔細找去:我在廟前看到了方才那幾個輕浮的男子,他們身上全是與人搏斗后的刀痕,不成人形,我瞟一眼再不敢多望,心驚膽顫。我看到把孩子死死護在身后的母親,我看到痛苦掙扎死去的青年人,我看到身首異處的老人,我的眼淚和雨水混在一起,再停不住。終于,在佛像的背面,我找著了郁姬。
她的衣裳被扯得破爛,身上全是被凌虐后的傷痕,她已經(jīng)死去,卻仍睜著眼,眥睚裂眶,眼中滿滿全是血,仿佛在告訴我她所受的折磨。我撫過她不閉的眼,為她一點點拭去身體上的污跡,心痛得快要碎掉,那不是恐懼,是憤怒!在這樣的亂世,人命賤如草芥,郁姬,是我對不住你,若我?guī)阋黄痣x開,你便不會這樣屈辱的死去,可即便逃過今夜,下次,我們誰能救得了誰?也許明日,我也會死去,至時,誰又來尋我的尸。
我尋來一件衣服,替郁姬掩上裸露的身軀,現(xiàn)在我能為她做的也只有這些了。我費了一整夜,掘出淺坑讓郁姬入土為安,天明時,便離開了這個修羅地獄般的地方。
要去哪兒,能去哪兒,我也不知道,我見著失去母親的孩子在道旁哭泣,我見過易子而食的人們,我見過被屠戮后村莊的慘相,可我,仍然奇跡般的活了下來。我想傳說中的鬼魂便是這樣,飄飄蕩蕩永沒有近頭,只憑著一點執(zhí)念,往前行,繼續(xù)往前行,時間不過是無意義的事物。
不知過了多久,我從逃難的人們口中得知,曲連的軍隊已經(jīng)去了更南方,原來我在不知不覺中竟逃過了這場禍事,那么,我現(xiàn)在要回去,我要回到我的家,我要等澤回來,我再不猶豫,抱起那琴,逆著風轉(zhuǎn)身而去。
四、游魂
我坐在江畔的樹上,冷冷看著那些渡江而來的身影,驚慌失措,悲戚難安,在我的眼中都是可笑的畫面。那只是一群鬼,一□□織的寐影,被拋棄的故土便是他們殘缺的軀殼,我睜著眼,看著他們倉皇流離,扭曲浮動,永遠也得不到救贖。這涼薄的月光下,全是鬼,失軀如吾,失心如彼,都是鬼魂,哪里有相攜而逃的家人,哪里又有等待著夫君的女子,終究不過是睜著眼的一場夢。
可我覺得冷,我仍是覺得冷,那是極端平靜后的悲哀,我如今是一個鬼魂,那些人的事與我何干?所以,我當這是一場戲,他們只是臺上的過客,匆匆忙忙,耗盡心思,不過演出一場鬧劇,我且高坐淡看,這一切又能得個什么結(jié)局。
我仍是在苦苦思索著那所謂的心愿,那是什么,我一點也想不起來,我痛苦的幾乎要死去。可是我忘了,鬼是不能再死去的,我只能等著,永無止境的等著,我無奈的裂一裂嘴,在月光的清輝下不見一絲光影,繼續(xù)游蕩。
戰(zhàn)火已近,這個村落的人也越來越少,或許我也該走了。不知為何,我不喜歡這種亂世的悲戚,那樣血腥的氣味連鬼魂都無法忍受,我厭惡了人類的互相傾扎,那不是恐懼,只是悲哀,空洞的悲哀。是誰告訴過我,鬼是世上最可怕的生靈,呵呵,謊言,這世上最可怕的,從來都只有人。
那確實是謊言,當我的身軀穿過那些死去的人冰涼的尸體時,我感到的不安幾乎要把我吞沒,如有一條冰涼冷膩的腹蛇在一點點吞嚙著我的身體,奇怪,我怎么會想到這個,如今,我還有身體么?
他們就被棄在路邊,成為野狗與狐貍的美食,你無法想像到,幾天之前,那些人還鮮活的對著你笑,現(xiàn)在只是一些殘缺的軀干,如被屠的牲畜一般,四肢不全,內(nèi)臟被野獸拖得滿山都是。我無能為力,我真的無能為力,這一切,我都只是一個看客。
我卻沒有想到,這里居然還有人留下,平凡恬靜的女子,淺淺的對人笑著,她收留了那些無力前行的人,她為他們縫補衣裳、熬藥備餐,她對每一個人都是靜靜的笑著,在這樣凄風慘雨的亂世,如水邊一株蒲葦,那迎風的柔弱的笑意,卻是韌不可折。我竟然感到了溫暖,雖然只有一點,從身體的最深處漫出,源源泉涌,擴至全身便是通體的慰貼,常年的冷入骨髓,我已忘了,人世間居然還有這樣的恩賜。
我只癡癡的看著她,那一刻印封光印,一眼萬年,任它山崩地陷,業(yè)火焚燎,我的眼中只看到了彼岸,那是素影寶光,三千樂土,所謂苦海,那便是邊際。那個女子,她讓我感到無名的親切,她是誰,可是佛憐我的迷失,給我的救贖?,我再不想離開,我只要依戀心中那一點溫暖的感覺,原來我亦是撲火的飛蛾,只為一點熱氣便義無反顧,生靈眾相,誰又能高明過誰?
我要留下,而她卻要離開,我看到她負著包裹匆匆離去,心中仍是一片空洞,或許我也該隨她去罷,我如是想著,卻移不開腳步,至此我才明白我依念的不是那個人,而是那樣熟悉的感覺,是我太寂寞了罷。
所以,我仍是留下,我仍記得這個村落曾是多么的平靜美麗,那可是方外的桃源,如今它只是死尸的廢墟,那腐壞的惡臭,連鬼魂都無法忍受,方圓十里,除了那些吃著腐肉的紅眼畜生,再無其它活物。
可是我不走,我也不明白自已這種不可理喻的愚蠢想法,我只是想留下而已,是什么,在冥冥之中告訴我,我不能走,所以,我不走。
五、阿末
澤,我回來了,我永遠不會離開你。
我站在這一片廢墟上,竟無法認出那居然是我生活了數(shù)載的地方,我眼中所見只是一片荒蕪,那是燃燒過后的徹底死靜,我看不到任何活物的痕跡,我看不到我們的家,只剩下灰燼、灰燼、全是灰燼,惟有村前的江流,寂寞如昔。
澤,我恨那些曲連人,他們毀了這一切,待你回來時,你要如何才能找到我?墒俏也荒茉僭谶@兒呆下去,那些殘余的曲連人若是發(fā)現(xiàn)我,他們會像殺郁姬一樣殺了我的。郁姬,可憐的郁姬,身為女子莫非真只能伏之于人么?不,我要等澤回來,無論如何,我都要活下去。
我咬一咬牙,撥下髻上一根粗簪,狠狠往臉上劃去,疼,好疼,可是我的心中是籍慰的,澤,我知道你會說我傻,可是我再無其它辦法了,請讓我為你,再傻一次。惟愿這樣,我能留得性命。
映著江水,我所見的已是一張支離破碎的臉,混著鮮血淋漓,如同食人的惡鬼,這便是我么?我落下一滴眼淚,和著未干的血水滾下,落入水面,那影漸漸化去,只余下一片淡漠的緋色。
便是這張臉讓我活了下去,阿末從來不是美麗的女子,如今能見的不過是一個面容可怖的婦人,成日打扮得粗陋,灰布的衣裳之下,看不出年級姿首。我在村子附近曲連人的駐地為人漿洗衣物過活,澤啊,我也不愿,可是我要等你回來。你可還記得那個清淡的女子,她再也不見,她從前梳布理沙的手已布上了道道皸裂,她清澈的笑容已抹上了刻痕,澤,可是她還是要等著你回來,死不過是眨眼的事,只有生,才是最艱難的。
我仍是一日一日的度著,在得空的日子,我都會去江邊等待,我依然是踮起腳尖,直直的望著遠方,從日出到日落,連眼都舍不得眨一下。多少次,看到有人踏著月色,遠遠越山而來,我睜大了雙眼,卻發(fā)現(xiàn)來的不過仍是亂世的流民,失意黯然?墒堑诙眨疫是會去原處,等待,等待,一直等待。
很快,戰(zhàn)爭結(jié)束,江南已沒,阿末已是亡國之人,越來越多的曲連人渡江遷來,在這里安下他們的新家,男作女織,茍不和美。誰還能記得往日那一場慘烈的戰(zhàn)事,那些村民死去的哀吟,那燃盡屋舍的雄雄大火,那些鮮血凝成的血腥氣息,仍在午夜輾轉(zhuǎn)之時折磨著我,那是凌遲,刀刀于心,如無形之手死死扼住我的喉,反抗、爭扎均是不濟。我要如何能忘,國仇家恨,死離生別,那是鏤在舊民身上的咒,非死不解。
所以我是寡言的女子,我的存在只有一個意義,那便是,澤,我要等你回來……我知道村中的飼馬的張鰥夫待我很好,我一個弱質(zhì)女子,若不是他一再相助根本無法存活下去,可是,澤啊,你是我唯一的光芒,唯有你才能照亮我的生命,我不能想像,如未來沒有你,我要如何活下去。我拒絕了那個忠厚踏實的漢子,他轉(zhuǎn)身而去的那種悲哀神情,我想我會一輩子記得。
我的澤啊,請快些回來吧,我或許不能再等你太久,我的日子已不長了,連年的戰(zhàn)亂流離是那樣輕而易取的摧毀了一個女子的身體,可是我應過你,我不能讓你回來見不著我……
我逆著光,默默流下一滴眼淚,還未落下,便已風干。
六、游魂
那些火焰或許會很溫暖罷,我遠遠看著那個已空無一人的村落燃燒成燼,居然生出了這樣的想法,可是我覺不到,我投身于百丈烈火,卻只覺得冰冷,那些火焰在穿過我身體猙獰的扭曲成涅磐的圖案,我還是覺得冷。
幻像,那都是幻像,我竟然有一些憤怒,費了全身力氣去撲打,卻仍是空,最終失望,掉過頭去,仍在江邊怔怔坐著。
“小女鬼,你還在想啊,”是阿茶的聲音,我轉(zhuǎn)頭對她笑一笑,月光下那嬌俏的狐精吟吟的笑望著我,“小女鬼,你都想了好些年了,還是想不起來么?”
我點一點頭,卻不想答話,仍是看著她。她幾步過來在我身邊坐下,隨著我的眼光看向那邊,不由道:“好大的火啊,我記得上百年前也有一次,那時我還未修成人形,看著這火,怕得都不敢出來。對了,我忘了,你沒有實體,是不怕的!
我總覺得該說些什么,滯滯開口:“為什么會有那么大的火呢?”
阿茶側(cè)了頭,想一想才答:“還不是因為戰(zhàn)爭呢,那些人類真是無趣,上次是那個叫曲連打有潮,這次是有潮打曲連,打來打去的,每次都把這村子給燒了。”
“哦!蔽覒艘宦暎闹形⑽⒂幸稽c曾歷過的心悸,又說不上個究竟,仍是緘口不語。阿茶陪我坐了會,頗覺得無趣,起身拍一拍衣襟:“小女鬼,我下回再來找你玩。你不要每次都這樣悶悶不樂的,我下次幫你去問問族里的長老,看他們有什么法子讓你想起你從前的事么?”話音還未落,影已不見,我只笑一笑,這狐精煞是可親,若不是有她相傍,這長年枯如死灰的日子,叫我如何能過。
她卻真給我尋了法子來,她只支了腰對我盈盈笑著:“小女鬼,不如我陪你去找找別的鬼魂,或許能遇著認識你的呢,反正你在這兒等著也是傻等著!
是啊,等著也是傻等著,我點一點頭,算是應了她,便隨她一起繼續(xù)四處游蕩。
這樣的亂世,最多的便是孤魂野鬼,多到連鬼差拘也拘不過來,若能經(jīng)地府投生,反到是種幸運。我們一路走著,一路打聽,那些新魂卻沒有一個能告訴我,究竟怎樣才能讓我解脫。
我在人間停留得太久了,久得少有如我一般的鬼魂,究竟是什么樣的心愿才能讓我這般執(zhí)著,我要怎樣才能想起來,我?guī)缀踅^望,阿茶卻饒有興致,仍為我四處打聽。終有一天,她領(lǐng)了一個老鬼來見我,那或許也是一個于人世磨難的可憐人,我認得那種眼神,悲哀得令人心折,讓我有一種莫可名狀的熟悉,他叫我:阿末……
七、澤
阿末,對不起,不要再等我了。我緊緊握著衣角,那是我臨走時,你為我縫在衣角的平安符,現(xiàn)在它已浸透了鮮血,溫暖得如你的笑容。我仿佛又看到了你的微笑,淺淡得如同日邊的一抹薄云,再是日光奪人,也掩不住你的從容。
我還能記得我初次見你時,少女頰上的那暈緋紅,便是世上最奪目的顏色。阿末,你有著世上的女子最可貴的品質(zhì),忠貞,單純,平和,那是厭倦了朝堂紛爭的我,唯一的歸宿?墒,我再也不能回到你的身邊了,阿末,不要等我,那已是無望。我不要你等我,我只愿你,能夠?qū)⑽彝,快活的過完剩余的日子。忘了我罷,我不值得你等,阿末,這或許便是宿命,全因天定,由不了人愿。
我的視線開始模糊,那可是你的臉,遠遠的對我笑著,阿末,我要回到你的身邊。心底忽的涌出一股力氣,我咬牙撥出胸口的斷箭,以劍支著起了身,朝你伸出手去。
眼前兀然一黑……
八、結(jié)
我想起來了,我全都想起來了,我是阿末,我便是阿末,所以我會執(zhí)意的留那這個地方,等待,等待,仍在等待。
可是,我的澤呢,他在哪?他說過要回來的,阿末至死也要等著他,只是我并不知道,原來時間已過去了這樣久,不,那不算什么,便是一千年,一萬年,我還要是等他。
那個誓言,我還記得,可是你會不會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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