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間，越來越多的人聚集到了雷霆勛章身邊。他感到有些不耐煩，便撥開人群，自顧自地向前走著。突然，他的腳步停下來了。一個小鬼無畏無懼地站在路中央，正在向他招手。
　　雷霆勛章盯著對方看了一會兒，黑色的爪子伸出來，卻是輕輕地落在那個小腦瓜上，揉了幾下。他這么做的時候，又有一群小鬼跑來了，有幾個怯怯生生地望著他，大膽的則抓向他的手臂，嘴里嚷嚷著叫人聽不懂的話語。
　　他低下頭，一個接著一個揉過去。

　　“看不出你還挺喜歡小孩子的�！被厝サ穆飞�，他的某個兄弟說。雷霆勛章轉(zhuǎn)過頭，對方立即嚇得把腦袋縮了回去。他低著頭，注視自己的手掌心。
　　是這樣嗎？
　　記憶中，似乎曾經(jīng)有人對他做過一樣的事。然而具體是什么時候，又是誰做的，他卻記不清了。唯獨(dú)在記憶深處的某個角落，始終有一個高大而模糊的身影。
　　座位震動了一下，車緩緩地啟動了。過了一會兒，有人說了個笑話，車廂里的氣氛變得活躍起來。雷霆勛章轉(zhuǎn)而托腮，扭過頭看向窗外。
　　其實(shí)大概能猜到是誰。然而那個人已經(jīng)從雷霆勛章的生命里消失了那么多年，其本人絕不會記得；縱使記得，事到如今也沒可能再去確認(rèn)了。

　　一年前，雷霆勛章從斯萊那里得知了那個人的死訊（天知道斯萊是怎么弄到他現(xiàn)在的聯(lián)系方式），他沒有告訴自己的另一個父親，自己長途跋涉趕去參加葬禮，不料因為臨時增派的工作錯過了，只見到了那人的另一個孩子。自己離開是在二十年前，而那個名叫捷德的小子今年剛滿19歲，用腳趾頭想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雷霆勛章覺得有點(diǎn)好笑，卻笑不出來。
　　那一天，他和捷德約在公園見面。那地方距離老房子不遠(yuǎn)，他小時候經(jīng)常拉著那個人的下屬來玩捉迷藏。只要他想，沒有人可以找到他的藏身之處。他最喜歡一個人躲在草叢中，看著那些人焦急地走來走去直到傍晚，口中雷霆勛章少爺、雷霆勛章少爺?shù)睾爸�，夾雜著求饒的話語。
　　坐在長椅上，雷霆勛章聽著捷德談起和那個人有關(guān)的事，心中沒起一絲波瀾。他幾乎是慶幸地想，那人對于自己的影響也不過如此。
　　但若真是這樣，為什么要為這個幾乎已經(jīng)記不得的人黯然神傷？
　　那天在公園，捷德問雷霆勛章，那人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他覺得這個問題蠢得要命，但看到對方臉上惴惴不安又期待的表情，還是回答了。
　　他不懂有什么好期待的。難道了解一個人的過去，就能原諒他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嗎？搬到新的住所以后，雷霆勛章沒少聽說有關(guān)那人的八卦——自然是偷聽的，誰也不敢當(dāng)著他的面說——可他始終沒能把那個人與人們口中的落魄英雄聯(lián)系起來。在他的記憶中……他只記得兩人的最后一次談話，或者說爭執(zhí)。他的小刀在那人的臉上劃過，鮮血噴射出來，甚至濺到他自己的臉上。那人終于放開他的脖子，后退幾步，一只手捂著左臉，仿佛很痛苦的樣子。雷霆勛章丟下兇器，氣喘吁吁地、惡狠狠地盯著對方。他知道剛才有一瞬間，那人是真心想要置他于死地的。

　　回去以后，雷霆勛章去見了自己的另一個父親，告訴他那個人死了。對方沉默了幾分鐘，點(diǎn)點(diǎn)頭，示意他離開辦公室。
　　平心而論，雷霆勛章覺得自己和這個父親相處得還算不錯。撫養(yǎng)權(quán)的官司已經(jīng)過去近二十年，兩人之間似乎形成了一種默契，絕不和彼此談起有關(guān)那個人的事。原本就沒什么好聊的，也沒有多少快樂的回憶。他私底下算過，自己和那個人相處的時間甚至比父親和那人更久些。兩個人加起來，剛好參與了那個人生命的三分之一。
　　可即便是這么短的時間，也足夠看清一個人了。
　　那個人在過去埋下一顆邪惡的種子，如今這顆種子開始生根發(fā)芽。它不甘于成為一棵參天大樹，而是要獨(dú)木成林。它的根莖已經(jīng)深入地下，枝葉有如失去控制一般瘋狂生長，并企圖抓住每一個出現(xiàn)在周圍的人，要他們化作泥土中的養(yǎng)料，要他們臣服。
　　雷霆勛章竭盡全力從那片樹林中逃了出來，有時候卻不太能肯定。有時他懷疑自己身上是不是攜帶著同樣的種子，自己的出逃反倒促成了它的傳播。

　　這些年來，他始終覺得自己在與不知道什么東西賽跑。他的前方有一個模糊而高大的影子，他一直渴望那東西可以停下來，等一等自己。如今，那個影子似乎停下來了，可他仍然遠(yuǎn)遠(yuǎn)地落在后頭。他每向前一步，影子也相應(yīng)地移動一步。無論他跑得有多快，影子總是在那里，他永遠(yuǎn)追不上。
　　可即便追上了又如何？他會感到心滿意足嗎？那樣就足以將他從那人個的枷鎖中解放出來嗎？
　　他花了很多年時間才徹底從自我厭惡中擺脫出來。他不會再質(zhì)疑是不是自己做得還不夠好，為什么自己和別人不一樣。他不會再抓著斯萊的衣角不停地問，爸爸在哪里，什么時候回來。他不會再于深夜中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的雙手正緊扼住咽喉。他花費(fèi)了很大力氣，讓自己不在訓(xùn)練的時候把對手或者自己撕成碎片。
　　他花了很多年時間，比同齡人——他的那些兄弟——更長時間，去思考自己到底是誰，又是為什么要誕生到這個世界上。
　　如今一切都結(jié)束了。他開始思考要為自己——不為他人，僅僅是為了自己——去做什么事情。

　　當(dāng)他把手放在那些小鬼頭上的時候，他感覺有溫度從手心傳來，很溫暖。那孩子瞪大眼睛看著他，先是有些不知所措，接著突然笑了起來。那樣的感覺很好，于是他接下來也那么做了。是出于本能嗎？還是一種模仿？他不知道。
　　也許他永遠(yuǎn)都不會知道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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