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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一
我名石觀音。
我死了。
我惆悵地看著地上那具白衣女體。
即使再美的女人,死時也是不好看的。
然而這一具,即使狼狽地倒在血泊中,即使閉上了明亮溫柔的眼睛,即使柔軟的皮膚已經(jīng)僵硬,但她的風(fēng)姿仍然柔婉綽約得就像是狂風(fēng)中掙扎的一朵白玉蘭,那是暴風(fēng)雨也不忍摧殘的馥郁清美,是俗世無法想象的神姿。
可我仍嫌棄她,她死的這樣狼狽,這樣倉促,這樣的……丑陋。
我顫抖著摸上她的臉頰,手指卻穿過她冰冷的身體,對了,我已經(jīng)死了,又怎么能再摸到她呢。
她是這樣的美麗,像是上天賜予人間的奇跡和珍寶,我癡迷地描摹著她的五官,想要擦去她臉上的污跡。
“咳咳……”一旁的青年咯出口血,他雙眉皺著,盯著地上的女人看了一會兒,眼神怔怔地離開了。他離開不久,地面忽然震動。
美麗的死去的女人,被斷壁殘垣掩蓋進塵土中。我抱著她,就像抱著一個夢,看無數(shù)砸下的梁木,將她一點一點壓成碎肉,殷紅的血滲入土中,將那片小小的土地泅成深色。
二
我想落淚,可魂魄哪來的淚水,更可笑的是,惡名昭彰的石觀音怎么會有落淚這樣軟弱的心態(tài)。
鬼差不知什么時候才來,我等了許久都沒等見,可我這樣的惡人卻沒想過要逃,只因我對人世毫無留戀,想起生前所為,也不覺后悔慌張。
或許美人生來便要遭罪的,我是黃山世家的嬌女,前十幾年,金尊玉貴,無憂無慮,再大的煩惱不過是被逼著練劍而怕糙了一身肌膚。那時的我多么天真驕縱,命運藏起它的鋒芒,虛偽地敷衍著我,我甚至堅信這世上沒有什么是我笑一下不能解決的事情。
直到那場蚌戰(zhàn),華山劍派與黃山世家的蚌戰(zhàn),命運掀開了它的獠牙,一口一口將我啃吃地白骨零零。我甚至連爹娘的面容都記不清了,只記得那晚的黃昏好美麗,霞光落在眼前是一片霧蒙蒙的紅。我從不知,一個人的身體里竟涌著這么多的血,稀里嘩啦仿佛溪流,總也流個不停。
老仆聲嘶力竭地喊著:“逃,快逃!”
逃?可往哪逃呢,黃山盡滅,華山乃正道魁首。我那時才恨起自己,為何不好好練武,可我很快便又發(fā)現(xiàn),其實我早就握著這世上最鋒利的武器。
這世上哪個男子能忍心殺我呢?
這時我想起秋靈素,她生的與石觀音一般美,那樣窮盡想象都無法形容的美麗,美麗得連她的存在本身都像是凡人被賜予的榮幸?伤齾s活的比李琦幸運許多許多許多。
我見她便想起曾經(jīng)的自己,多么的純潔,多么的干凈,那樣鮮活的姿態(tài)便如春日正待盛開的花朵。
我正胡思亂想著,姍姍來遲的鬼差終于將鎖鏈扣上我的雙手,我掩唇笑著,或許眼波楚楚,“大人怎來的這般遲呀?”我總也不自覺便作出這幅裊裊娜娜甜蜜溫柔的姿態(tài)。說不清為什么,越是這樣,我心里便越發(fā)憋悶。我厭惡這一切,可悲的是,這烙印深深刻在我的身體里。
兩位鬼差紅了臉,唯唯諾諾向我解釋。
我垂下眼皮藏起一點輕蔑和涼薄,其實他們解釋什么呢,我不過是個孤魂,這樣想著心里忽然有點失望。我頓時失了興致,冷著臉隨他們向黃泉走去。
三
黃泉是一條清澈干凈的河,水面上浮著許多星星點點的燈火,便如螢火般上下左右的忽閃騰飛。兩位鬼差大人時不時便偷偷瞧我一眼,殷勤地攙扶我上了渡船。我一腳踏上船艙,一腳邁過塵世。
或許是我幻聽了,幾縷風(fēng)吹過我發(fā)梢時,我恍惚聽見身后有人喊我。
“娘。”
我沒有回頭。
“姑娘,你……”鬼差支支吾吾半天,終于拼完了整句,“別難過。”
我低頭,抬起袖子捂住笑了,這鬼差真有趣,竟有幾分楚留香的風(fēng)流意味?伤麤Q計不會猜到,我早就厭倦了那骯臟的塵世,若不是有權(quán)柄和李琦,人世哪里留得住我石觀音。
船吱嘎吱嘎地離了岸邊,擺渡的老叟慢悠悠撐起槳。我坐在船艙邊上,一手托腮,一手伸進水中。
無數(shù)光點繞著我的手指飛過來,慢慢凝聚成虛浮的人形。
鬼差有些慌張,“姑娘,不可,黃泉中都是枉死骨,黃泉渡不了的冤魂!
“哦?”我收回手,慢吞吞將手擦干凈。
鬼差怕我不信,急急解釋道:“這些冤魂因流連塵世不忍離去,故化作黃泉滴流,只待有一日船只渡了親人便能相見,但入了黃泉便六神絕滅,元靈不復(fù)…長此以往,怨氣不得紓解……”
我點點頭,往船艙里挪了挪。
不想,黃泉有靈,聽見鬼差那番話,那些光點似乎生了氣般,忽的集聚過來,一把將我拽了下去,我跌進腥甜的水里,身體仿佛有了重量般沉沉往河底墜去。
冰涼的液體澆灌進我的眼耳口鼻,我閉著眼暈了過去。
四
再醒來時,我成了八百里太湖的龍魚公主簌離,如今全族被滅,縮在洞庭湖中日日落淚。我最痛恨這等只會哭哭啼啼的女子,淚水若是有用,這世間早被淹了。
等我了解了始末,更是對她又憐又恨,憐她天真愚蠢,命運多舛,恨她軟弱無能,親手葬送父兄全族。
今后,便由我接管簌離的人生,簌離便是我。我在床上躺了許久,睜開眼睛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找鏡子。塵世無趣,只有李琦和權(quán)勢才能激起我滿腔熱血。
然而水鏡里照出的不是李琦,而是一位眉眼凄婉的少女。我挑剔地打量著她,見她神色哀哀,柔弱得仿佛風(fēng)一吹便能化了的模樣。我扣下鏡子,勉強壓下心里的妒恨,只因她長得是我最討厭的模樣,十六七的年紀(jì),青春正艾,生機勃勃。
生了半會子的悶氣,我又忽然想起,如今我可是位仙子,施些法術(shù)不就能見到我的李琦了嗎,于是我又細(xì)細(xì)翻找起簌離留下的記憶。翻來翻去又讓我生了氣,因為她記憶中都是些情情愛愛怨恨仇痛,關(guān)于法術(shù)的少之又少。
我冷哼一聲,索性不再依靠這位前身。我拿出當(dāng)年那股為黃山派報仇的決心,不眠不休推演六百年,這期間,我還順便生了個兒子。
這兒子原形是一位鯉魚,我見他鱗片潤如瓷細(xì)如玉,便順手取名潤玉。潤玉生來便乖,從不哭鬧擾我,餓了也只會哼哧哼哧地吐個泡泡,只要我稍稍靠近些便會揚起小臉樂滋滋地對我笑,他總眨巴著大大的眼睛安安靜靜地一刻不離地看我,或許是生來聰慧,我總覺得他知曉我是他母親。
我雖然生過兩個孩子,但我從沒做過母親。我恨東瀛,我鄙薄男人,我厭惡天楓十四郎。
因此剛生下潤玉的時候,我有些不知所措,我是第一次做神仙,也是第一次生神仙。我見他剛落地時有手有腳,就如凡人嬰童一般,那點奇異的興趣便退了下去,隨之涌上來的是不耐煩。
我沉著臉想,但凡他有半點不乖,我就將他丟掉。
可他太乖了,我一直沒找到借口將他丟掉,養(yǎng)著養(yǎng)著我便養(yǎng)出了一點樂趣,那是我曾經(jīng)故意摒棄的,吝嗇于施舍給天楓的。
等他化出了原形,我便當(dāng)自己養(yǎng)了條小鯉魚。他聽話的很,除了黏著我。我推演至佳境時常顧不上他,他便守在我一旁呆呆看著,自己吐個泡泡也能玩許久,咬了水草也會把最鮮嫩的部分留給我,他就嚼著水草一直等到我推演結(jié)束。
五
我出關(guān)后,奔走于太湖水族,將龍魚族殘存的勢力收編。
天帝負(fù)我,便拿六界來賠。我冷酷地想著,等我登基后,定將他貶到畜生道,去做那不講倫理道德不識禮義廉恥的牲畜。這樣才能洗清八百里太湖的龍魚血。
天宮是六界最有權(quán)柄之處,也是六界最為關(guān)注的地方。天帝、花神、水神、天后四人之間的紛紛擾擾早已傳遍六界。我一直盯著他們,我在等,等一個絕妙的好時機。
我看著他們四人間的鬧劇,越看越對淡薄名利的水神歡喜極了。他本為水族之首,可他偏偏不愛權(quán)力紛爭,如今更是一心系在受了情傷的花神身上。
天欲與之,不受其咎。
他不要無上榮耀,我要,他不要至高權(quán)柄,我要。
趁此機會,我聯(lián)絡(luò)了許多水族?伤麄兙尤粚幙细翢o前途的水神,也不愿屈從于我。這可真是惹惱了我,我面上作出寬厚仁慈的上位者姿態(tài),私底下卻打壓異己,等他們熬得受不住了,才笑盈盈地收編麾下。
有了空閑,我還去要了花神的畫像。我實在好奇,什么樣的女子竟能號稱六界第一美人。我見畫像上的女子,確實美的不同尋常。但我這時有更遠(yuǎn)大的抱負(fù),那股妒恨心思竟是消散得一干二凈。但我好歹是個美人,心里多少有些比較的意思。
于是我指著畫上的女子,笑道:“潤玉,你覺得她美嗎?”
潤玉雖然有四百歲了,但還如人間的小孩一般懵懂,他的眼睛都不曾離開我便想也不想地?fù)u頭,“娘最好看!
孩童的聲音稚嫩又真誠,仿佛在說日升月落一樣的道理,我聽了心花怒放,難得親了他一下。他眼睛眨了兩下,臉蛋突然紅了,揪著我的衣領(lǐng)囁嚅道:“娘,娘!
我恍惚了一下,忽然想起那日在黃泉上聽到的呼喊,那是無花的聲音,可我從未為他心軟過。我抱緊了潤玉,頭一次為前世所為后悔,我不知自己錯過了什么,但有時夜深人靜,我便不由自主地想,無花他們,會恨我嗎?
我軟弱的時刻不多,能讓我軟弱的人也不多。我想了也沒多久便將他們放下了,走過一趟黃泉,便當(dāng)石觀音已經(jīng)死了,如今我只是簌離。說到底,我的骨子里還是涼薄的。
潤玉再長大些,額上長出了兩只角。身上的白鱗也褪成了龍鱗。他時常會哭著回來找我,因為與他一同玩耍的鯉魚覺得他是怪物。我冷笑兩聲,牽著他的手出去,把那群鯉魚精的鱗片都剮了。
潤玉似乎被嚇到了,有一段時間都不敢大聲和我說話,我只好花了點心思哄他。這樣的母子日常有些新鮮,除了往日不堪的經(jīng)歷,我還從沒曾費過心思哄誰。
潤玉這小子乖的時候很乖,不乖的時候確實不乖。我知道他喜歡黏我,喜歡我抱他,親他,可他現(xiàn)在通通不買賬,也不和我鬧,只是在我背后睜著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看我,等我轉(zhuǎn)過頭去,他又扭了尾巴不再瞧我。
我被他鬧得心軟,只好和他道歉,“對不起,娘錯了,娘以后不再這樣了。”說是這么說,可若是再見到他被欺負(fù),我卻還是會給他報仇。
六
天宮現(xiàn)在鬧得正厲害,天帝想廢后,立花神為后,在鳥族和荼姚的抗拒下,又想立花神為側(cè)妃,還下旨讓水神風(fēng)神成婚。
我等啊等,終于等到了舉事的時機,荼姚用毒火逼刑花神,花神隔年命喪,九州同悲。我將花神的死因捅了出來,趁天帝和鳥族翻臉的時機,我聯(lián)合魔界、花界,水神風(fēng)神,并許多花神的愛慕者,天帝與天后的敵人……幾十萬大軍攻上天宮。
說來好笑,天帝見到我時竟認(rèn)不出我是誰,我攬鏡自顧,看著鏡中的云鬢花顏笑地滿意極了;ń缗f主逝世,水神風(fēng)神不理俗事,除了魔界,沒人可與我爭鋒。我志得意滿坐上了天帝的位子。抱著潤玉去見了天帝最后一面。
“這是你父親!
潤玉乖乖的喊了一聲。
天帝眼神顫動,“你是?你是!”
“是我。”
“簌離!”天帝嘩嘩地吐血,顯然氣得不輕的樣子。
我不耐煩和他廢話,讓潤玉認(rèn)完人便抱他走了。天帝在我身后慘叫,“簌離,你竟恨我至此,連多看我一眼也不愿意了么,簌離,簌離,別走……”
潤玉揪緊了我的衣領(lǐng),聲音有點凄惶,“娘,娘!
“怕什么,以后你便是太子,未來的天宮之主,這六界,皆是你囊中之物。”
他在懷里蹭了蹭,依偎地抱著我脖頸,臉貼著臉,“潤玉會乖乖的。”
我哼了一聲,這小滑頭,捏了捏他肥嘟嘟的腮肉,“你可別學(xué)你父親!蔽蚁,或許是我推演出的水經(jīng)訣有問題,不然,為何我越看他越覺得可愛,在我身上早已泯滅的母性竟然漸漸復(fù)蘇。一日一日看他長大,玲瓏玉雪的臉頰漸漸硬朗,看他長成一個青竹一般的少年,俊眉朗目,懸鼻朱唇,看他少年慕艾,得償所愿。
我功德圓滿,將天帝之位讓與他。我入了上清天,修至大成,破碎虛空,斂袖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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