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片深深淺淺的綠。
　　夏天正是樹木生長的高峰時期，驟雨過后，所有的樹葉都呈現(xiàn)一種清透的綠色，仿若嬰兒純凈無瑕的眼神。嬌嫩的翠色新葉顫巍巍地立在枝頭，似乎稍稍一抖，那充滿希望的綠色就會化成一汪水順著枝干淌下來；那些吸飽了陽光雨露的葉子，它們的顏色早已變成深沉無言的墨綠，幽幽地反射出一種柔和的光輝�？諝庵械木G意在此處無聲地蔓延著。
　　“小曼，你懂的真多！”小葉瞪大眼睛，毫不掩飾自己的贊嘆之意，清澈的瞳仁中映出另個女孩略帶驕矜的面龐。
　　小曼克制自己不露出驕傲的神色，但上翹的嘴角還是泄露了她內(nèi)心的欣喜：“沒有啦，我都是從書上看到的。你要是想看我下次把書借給你。”
　　“真的嗎那太好了!”小葉直接笑了起來,露出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你是第一次來吧，喏，那我?guī)闳タ次业幕�，可好看了！你看你看，只有這么大，但是花瓣特別多……”小葉用一只手在空中比劃著，仍不忘用另一只手緊緊牽著友人，在撒滿碎金般陽光的小路上奔跑起來。
　　腳步聲漸行漸遠(yuǎn)，唯有樹葉，合著童稚的語言，沙沙作響。
　　二
　　“咔噠�！甭牭介T鎖中齒輪轉(zhuǎn)動的聲音，清爽的冷氣仿佛已經(jīng)浸潤了她的面孔。嘴角悄悄翹起一個愉悅的弧度，小曼迫不及待地推開了大門。
　　一室悶熱。
　　焦灼的空氣分子在擁擠的室內(nèi)躁動著，風(fēng)扇力不從心地扇出一陣陣熱風(fēng)，使得屋中的熱潮來回地涌動，原本就不大的空間此時更顯得逼仄得可怕。一股煩躁和失望在胸中橫沖直撞，迫不及待地想從口腔奔涌而出。但是爸爸沒有給她發(fā)泄的機(jī)會，急急忙忙地催促道：“小曼你總算回來了，快點(diǎn)收拾幾件衣服等會兒準(zhǔn)備出門。你阿婆今天下午走了，你媽先過去打理了，我們也該過去了。”內(nèi)心的失望與憤怒忽然疲軟了，被太陽曬得暈乎乎的大腦開始遲緩地運(yùn)轉(zhuǎn)，接受外界的信息。阿婆……去世了？臉上仿佛又感受到那個溫暖而粗糙的質(zhì)感，曾以為忘得差不多的過去又以膠片的形式一幀一幀在腦海中回放，然后破碎。在門口等待的阿婆，明明溫和卻故意板著臉的阿婆，還有微笑著看她們玩耍的阿婆……一切都已經(jīng)不在了，現(xiàn)在連阿婆都……她感覺自己忽然失去了站立的力氣，酸澀涌上鼻尖，悲傷霎時如水般流淌，她又覺得眼眶干澀得發(fā)痛。垂下眼簾，她的嘴緊緊地抿成一條直線，抑制著徘徊在喉嚨口的嗚咽。
　　一雙清透的眸子在腦海中一閃而過，她心中又是一陣恍惚。
　　三
　　再逢夏季。
　　原本溫和無害的陽光此時已經(jīng)露出猙獰的棱角，幻化出無形的刀劍，即使是發(fā)散出的余溫也讓身體的每個細(xì)胞瘋狂叫囂著逃避。樹葉萎靡不振地低下腦袋，連蟬鳴都顯的嘶聲力竭卻有氣無力。
　　如此酷暑，唯有清涼的溪水才是最好的蔭庇。
　　“哎，這么熱的天，我們能干什么呢？”將雙腳浸泡在清澈見底的溪水中，感受著那愜意的清涼，小曼百無聊賴，隨手劃著水花，和身邊的女孩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著�！白屛蚁胂�。”皺眉苦思了一會兒，小葉垂頭喪氣地得出結(jié)論，“嗯……大概只能看看小魚游泳，然后回去喝奶奶煮的甜甜的綠豆湯�！�
　　“我們看書吧�！毙÷蝗惶嶙h，“反正沒什么事干，這次我?guī)Я撕脦妆拘碌耐挄�，有好多新的故事呢�！毙∪~好像突然對溪底一塊鵝卵石感興趣起來，左看右看就是不看她，有些忸怩：“我，我不想看書，那太無聊了，我會睡著的。不然，你念給我聽吧。”
　　潺潺的溪水邊，小曼端著一本書，認(rèn)真地朗讀起來。小葉開心地瞇起了眼睛，秀美的五官在酒窩的點(diǎn)綴下格外生動。
　　四
　　小曼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自從阿婆被接到舅舅身邊后，她再也沒有來過這兒了。再加上她有意無意的回避，在這里度過的童年在記憶中早已模糊成一個泛黃的輪廓，但她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原來絕不是現(xiàn)在這樣。原本漫山遍野的翠色縮水成了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慘綠，透著幽幽涼氣歡快奔流的溪水也變了，暗黃混沌，步伐遲緩而艱難，如同老人臉上淌下的濁淚。曾經(jīng)埋伏著石子的顛簸小路早已搖身一變成為水泥鋪就的大道，兩邊的小洋房鱗次櫛比，尖尖的頂再無一絲故鄉(xiāng)的痕跡。透過車窗，看著兩旁的建筑物快速往后退去，她一時有些迷惘，不知道自己去往何處。
　　五
　　小葉覺得自己已經(jīng)體會到了憂郁的滋味。
　　小曼來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了，每次來也是匆匆忙忙的，說有各種興趣班，抽不出時間。大城市的孩子都這么忙嗎？每次看到小曼為難的神情，即使心里再難過，她都會裝出一副輕輕巧巧的樣子對小曼笑：“沒關(guān)系呀，小曼不來的時候，我就和村上別的孩子一起玩�！钡词故且粯拥淖分鸫螋[，她心里總是空落落的，好像少了一塊。和小曼的友誼讓她覺得有些惶恐不安。她是個鄉(xiāng)下土丫頭，不聰明，不乖巧，有小曼這樣一個見多識廣的好朋友簡直是最讓她自豪的一件事了。每次聽小曼講外面的故事，向往之余，她心里也有一種隱隱的不安：小曼怎么會愿意和我做朋友的呢？要是她發(fā)現(xiàn)我這么笨，什么也不會，她還會理我嗎？于是，她努力搜羅一切新奇有趣的東西，細(xì)心地保存著留給小曼。每次看到小曼驚喜的表情，就覺得無比安心。
　　小曼，你怎么還不來呢？
　　六
　　一陣兵荒馬亂后，阿婆的喪事總算熱熱鬧鬧地辦好了。隨著客人一個個離開，這座老屋逐漸喪失了活力，又荒敗冷清起來，合著殘羹冷炙，更顯凄涼。小曼知道，當(dāng)這座老屋落鎖的時候，就意味著他們一家和這里的羈絆徹底斷裂，再也不會回來了。
　　不舍地圍著老屋走了一圈又一圈，坐在溪邊那塊大石頭上，她忽然想起了小葉。
　　小葉，小葉。她把這個名字反復(fù)咀嚼，忽然又有些傷感和抱歉。除了“小葉”這個名字，她對那個女孩的一切竟然一無所知。每次都是小葉主動跑來找她，獻(xiàn)寶似的帶她去看新開的花，還未睜眼的小奶狗，以及她的秘密基地里一切有趣的新事物。每次在一起，小葉燦爛的笑容從來沒有消失過。
　　但她還是堅(jiān)定地把小葉推開了。
　　她仍然模模糊糊地記得，當(dāng)她抱歉地看著小葉，告訴她阿婆將和舅舅一起離開時，那雙美麗的大眼睛忽然濕潤了：“所以……所以你以后不會來了嗎？”小葉敏銳地察覺了她的言外之意。她忽然有些猶豫，早已打好腹稿的話此時竟有些難以啟齒，但箭在弦上，已經(jīng)沒有退縮的余地了。她只能裝出一副不情愿的樣子：“沒辦法，而且我媽媽又給我報(bào)了很多興趣班，她不希望我落在別人后面，所以……但是，我過年會回來……”她忽然說不下去了。小葉的眼睛深深地望著她，那清透的眸子讓她覺得自己內(nèi)心的那些陰暗念頭無所遁形。當(dāng)她努力保持一種平靜的步伐離開時，她聽見小葉突然大喊：“小曼，過年你一定要回來啊！”
　　一切偽裝潰不成軍，她落荒而逃。
　　其實(shí)，哪有那么多不得已的理由。幼時一切天真的驕傲早就被學(xué)習(xí)成績碾壓成一地粉末。她天資平庸，媽媽對她的期望也不過是“盡力就好”，所謂的補(bǔ)習(xí)班只是一個幌子罷了。
　　她就是一個虛榮善妒的壞女孩。
　　她和小葉做朋友，或許一開始是真心的，想要與對方分享一切，但是漸漸的，這份純真的友誼就變質(zhì)了。她享受小葉看她時那種崇拜的眼神，并陶醉于這種快樂。在與同學(xué)的競爭中丟失的自信，在小葉這里又得到了成長的養(yǎng)料，逐漸壯大甚至畸形成為一種蠻橫。她開始對小葉的閃光點(diǎn)挑剔起來。小葉活潑可愛，燦爛的笑容卻只讓她覺得刺眼。她一時興起和小葉講了些知識，小葉很快就能舉一反三，那種靈活，更是讓她心生反感。她忽然有些氣憤。這算什么呢，她想，我除了生在城市，見識多點(diǎn)，我有哪里比得上她？我不愛說話，也不漂亮，學(xué)習(xí)上更是磕磕絆絆。小葉要是生在城市，和班上的優(yōu)等生又有什么區(qū)別？那種盤旋在胸中的嫉妒逐漸膨脹，無情地撕扯著五臟六腑，那種痛苦遠(yuǎn)比崇拜帶來的快樂多得多。
　　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嫉妒的嘴臉是如此丑惡。有意無意地打斷小葉想說的話，聊天也是心不在焉敷衍居多，一旦聽見爸爸媽媽對小葉的夸獎就大發(fā)雷霆，如果小葉問她下次什么時候來就用補(bǔ)課搪塞…...每次看到小葉一心一意把她當(dāng)做最好的朋友，聽見補(bǔ)課眼中失望卻仍然強(qiáng)顏歡笑的神情，她心中就有種殘忍的快意。
　　到那雙含淚的大眼睛，小曼心里忽然有點(diǎn)煩躁，決定去別的地方轉(zhuǎn)轉(zhuǎn)。
　　七
　　雖然已經(jīng)接近傍晚,但是太陽依舊不減其威力,熱辣的陽光斜斜地從蔫頭耷腦的樹葉的間隙間投射下來,在地上形成一個個形狀不規(guī)則的明亮光斑。夏天的陽光仿佛是個有魔力的魚鉤，無需任何餌料便能勾得人心中最焦慮浮躁的部分浮出水面。她顧忌陽光照在皮膚上那種灼到令人發(fā)痛的感覺，便低頭踩著樹的陰影一步步小心地向前走著。風(fēng)吹拂著熱浪讓她恍惚間仿佛聽到了體內(nèi)水分加速蒸發(fā)的聲音。
　　小曼后悔出來了，但她的雙腳還是沒有回去的意愿，仍然漫無目的地走著�；蛟S，會碰見小葉呢？雖然理智告訴她這不太可能，但是心底仍有一個小小的聲音堅(jiān)持著那萬分之一的可能性。要是碰到小葉，我能一眼認(rèn)出她嗎？小曼在心里胡亂的想著，她還記得我嗎？要是她不記得了，我該怎么和她打招呼呢？
　　忽然，她看見了前面路邊站著的一個少女。
　　少女戴著鴨舌帽，雙手插兜，一副很瀟灑的樣子，好像在等人。小曼緊緊地盯著她，心忽然砰砰地跳起來，腦海中好像爆炸了一般，無數(shù)個細(xì)小的聲音齊聲吶喊，就是她！她是在等我嗎？小曼有些欣喜地想，腳步卻遲疑起來。
　　少女似乎感受到了小曼的視線，抬起了頭。
　　小曼的呼吸不由得屏住了。雖然少女的臉龐和幼時已經(jīng)不太一樣，但那雙眼睛卻是如出一轍的清澈。她就是小葉！小曼的腦海中一片空白，又好像一瞬萬念。一個名字在嘴邊呼之欲出，小曼忽然又不確定起來。她真的是小葉嗎？她努力去搜索腦中殘存的印象，卻懊惱地發(fā)現(xiàn)那淡褪得僅剩一個輪廓。小曼動搖了。那雙眼睛似乎與記憶也不盡相同。名字的音節(jié)又被悄悄地咽了下去，想要相認(rèn)的沖動也在動搖中潰散。她真的是小葉嗎？她迷惘地想。
　　少女眼中突然爆發(fā)出喜悅，向這邊快步走來。那笑容是如此熟悉而燦爛，讓小曼動搖的信念瞬間又堅(jiān)定起來：她就是小葉！她真的還記得我？小曼又愧疚又感動，心中某個部分酸澀起來，臉上不由地蕩開了一個溫柔笑靨，輕輕開口——
　　“小葉！”
　　小葉擦肩而過，欣喜地跑向小曼身后。她看似很生氣地拍了拍另一個少女的肩膀：“小連你怎么才來！你難道要熱死我嗎！”小連自知理虧，連忙討好求饒。兩個少女的歡笑灑滿了整條小路。
　　小曼只是怔怔地站著。明明是夏天，她卻覺得渾身冰涼。曾經(jīng)的忐忑與喜悅此時就像笑話一般蒼白無力。都是我在自作多情啊。她苦澀地想。不再看兩個少女相逢的嬉鬧，她只是一步一步地原路返回。
　　曾經(jīng)的一切，真的，都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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