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青山城的雨已纏纏綿綿下了半旬有余，絲毫沒有要停的意思。

　　城外山上，雨幕之中，一位身著道袍，模樣清俊的道長推開了破落古剎的寺門。

　　他嘴里罵罵咧咧，方才那超然絕塵的氣質(zhì)蕩然無存。

　　“老頭子真是年紀(jì)大了，不好使了，這什么破地兒也叫我來？真是！來了之后一天太陽都沒見過！”

　　殿內(nèi)，鍍銅佛像下盤坐著一位參禪大師，他閉目靜心，寶相莊嚴(yán)。

　　似乎是聽見了道士的抱怨，和尚掀開眼簾，霎時(shí)方寸古廟佛光滿溢。

　　這樣場(chǎng)面，幾日來道士沒少見，可每當(dāng)他看見和尚滿目的慈悲時(shí)，他心中仍止不住驚訝：“看起來竟像是佛像活了，如此修為……來世必能成佛�！�

　　和尚將目光深深投向寺廟門口，他開口了，猶如佛祖梵音臨世，“道長即來捉妖，便該耐下心性。”

　　“你以為我想捉青城山的妖��？那玩意兒都不配道爺我出手�！�

　　道士將手插入袖口，快步走入殿內(nèi)，又抖了抖衣裳沾染的雨露，接著道：“你這佛寺，破破爛爛，巴掌大小也只有你一人。既無香火，又何苦天天開著門。”

　　和尚聞言，收回了視線，雙手合十，道了聲：“佛渡有緣人�！�

　　道士學(xué)著和尚，將視線拋向寺門，其中過程用力過度，不小心將視線投下了山，他隱約瞧見蜿蜒崎嶇山道上，三頂花色艷麗的紙傘緩緩朝寺廟過來。

　　道士嘴角抽搐，心道：“這禿驢就會(huì)打啞謎�！�

　　他甩甩袖子，伸了個(gè)懶腰，邊說便朝和尚給他安排的屋子走去：“你的香客來了，我不打擾了。”

　　2.

　　“幺妹，你說的那個(gè)寺廟，還有多遠(yuǎn)��？”

　　“快了，快了�！�

　　“那廟，當(dāng)真靈驗(yàn)？”

　　“當(dāng)真！姐姐所求不是生子，那便萬事皆靈！”

　　黃色油紙傘微微上抬，女子隔著層層氤氳遠(yuǎn)眺著山腰上的古剎。倏然，她輕“咦”一聲，指著寺廟，對(duì)身邊兩名姐妹，說道：“妹妹們，這廟似乎有光。”

　　手執(zhí)藍(lán)傘的女子驚道：“哎呀，還真是呢�！�

　　紅傘女子也將傘檐微微抬起，露出了她姣好的面容，她怔怔望著那朦朧佛光，半響后方才道：“姐姐們，快走吧，還遠(yuǎn)呢�！�

　　好不容易到了山腰寺廟，她們先后有序地走入大殿，拿黃傘的姑娘與拿藍(lán)傘的姑娘對(duì)視一眼，彼此眼中滿是遲疑。

　　紅傘女子將手中的傘放在門后角落里，向前一步，朝正闔目誦經(jīng)的和尚行了一禮，柔聲道：“法師有禮了，我與兩位姊姊前來禮佛，禮節(jié)上諸多不懂，望大法師提攜�！�

　　說完她取下腰間繡有鴛鴦紋樣的荷包，輕輕放在和尚盤坐的蒲團(tuán)旁。

　　“施主不必如此，禮佛只在誠心�！�

　　和尚沒有睜眼，亦不曾挪動(dòng)。

　　說話的姑娘那兩位姐姐姐見和尚如此不識(shí)禮，心中有些憤然，隨意拜了拜，便要拉著她朝山下去。

　　女子本還想多拜一拜，奈何她兩位姐姐不愿多等，只好跟著她們下山去。

　　臨走前，她拜別了和尚，見和尚仍是那副入定的模樣，咬了咬牙，轉(zhuǎn)身離去。

　　還未行至中途時(shí)，綿綿細(xì)雨忽轉(zhuǎn)傾盆大雨，女子驚呼一聲：“呀，我將傘落在廟里了！”

　　黃傘女子道：“落下便落下了吧，眼瞧著天便要黑了，雨勢(shì)又這樣大，咱們還是快回去吧！”

　　“姐姐，你們先回吧，我還是去將傘取回來�！�

　　不等她們挽留，女子便沖入雨幕，朝寺廟奔去。

　　3.

　　雷，一聲響過一聲，大殿外已幾近漆黑。

　　半柱香時(shí)間已到，和尚停下了誦經(jīng)，他沒有遲疑地看向大殿門前那個(gè)狼狽身影。

　　“施主，你還是回來了�！�

　　雨水順著她的臉頰滴落，沖散了滿面紅妝只留下一朵清水芙蓉。

　　“大師，我來取傘�！�

　　和尚站起身，卻沒有分毫慈悲憐憫之相。

　　他雙手合十，行了一禮，冷聲道：“施主，寺中無傘�！�

　　女子凄然笑笑：“是，那本就是你的傘�！�

　　“阿彌陀佛�！�

　　女子心有不甘，她跨過大殿破舊門檻，走向和尚，每一步皆伴隨著破天驚雷，仿佛她踏入的不是佛門清靜，而是無間地獄。

　　她凄聲道：“大和尚，你當(dāng)真不記得我了？”

　　和尚緘默，仿佛這一切都與他無關(guān)。

　　“你教我茹素，教我不殺生，這些你都忘了？”

　　“施主，你妄言了。”

　　“哈哈哈……是，我妄言了。你呢？佛門五戒，你卻自欺欺人！”

　　道士剛踏出房門，驚雷便同時(shí)落下，照亮了漆黑庭院，雷聲過了，他便聽見了大殿內(nèi)的女聲，他踮著腳走到殿門旁，靜靜聽著殿內(nèi)動(dòng)靜。

　　“你要成佛，我便與你一同修行，這樣也不可以嗎？”

　　“已嫌……太多。”

　　女子徹底噤聲，雷聲停了，纏綿青山城多日的雨也終于停了。

　　她仔細(xì)辨別著和尚的眉目，似乎想找出她記憶中的模樣�？伤K究只是徒勞，因她眼前的不是僧，是佛。

　　她倒退兩步，兩行清淚隨之落下，她便不再留戀，轉(zhuǎn)身離開。

　　出了大殿，便同道士迎面撞上了，女子傷心之余更是心悸，她強(qiáng)作鎮(zhèn)定地朝道士行了一禮：“仙、仙長。”

　　“仙長不敢當(dāng)，受你這小妖一聲道爺，我卻還是受得起�！�

　　女子面露慌亂，她直覺告訴她，這道士的道行收她只是片刻之間。

　　“道長，她不是你要收的妖�！�，殿內(nèi)的和尚如是說。

　　“我自然知道�！钡朗坷浜咭宦暎瑢�(duì)女子說道：“下山去罷，今后莫再撞入我手中！”

　　女子不敢再說話，扭過身子連忙下山去了。

　　和尚的視線緊緊跟著她的背影，直到她那抹紅消失在無垠黑夜。

　　和尚轉(zhuǎn)身，關(guān)上殿門，道士知道他又要誦經(jīng)了，便不再自討無趣，正當(dāng)他要抬腳走時(shí)，和尚的聲音飄出了大殿。

　　“明日起，不再有雨�！�

　　4.

　　第二日，當(dāng)真是個(gè)好天氣。

　　道士晨起時(shí)，看見了掛在碧空上的耀日，連忙洗漱干凈下山去了，這個(gè)潮濕陰雨的破地方他是一天都不想待了。

　　他下山前特地到前殿溜了一圈，殿門緊鎖，想必那禿驢還在里面參佛。

　　道士長嘆一聲，下山去了。

　　山下城里比山上古寺可要熱鬧多了，道士對(duì)這些不感興趣，他眼下只想抓到那只妖。

　　青山城里路線復(fù)雜，道士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便來到了蓮花湖。

　　他登上橋頭便見到了昨夜里從他手里放走的那只小妖。

　　道士嘴角抽抽，昨日才說不要見面，這才多久便又見到了，再想起寺廟里那個(gè)禿驢，他便開始腦仁疼了。

　　小妖倒是好興致，撐著船，飄蕩在蓮花從中，絲毫不似昨夜里那樣失魂落魄。

　　道士看得起勁，便坐在上瞧了起來，眼見著船離他越來越近，他立即蹲下了身子，將自己藏匿在雕花護(hù)欄后。

　　道士聽見一歌略為粗獷的女聲問那小妖，道：“幺妹啊，你采這么多蓮蓬作甚，你一個(gè)人吃得完嗎？”

　　小妖答道：“二姐，你就別問了。”

　　另一個(gè)女聲“嘻嘻”笑著：“幺妹這是有意中人了！難怪大姐幫你尋媒你不樂意呢！”

　　道士透過縫隙，看著湖面上的情形。

　　三只小船并行，三姐妹笑語不斷，道士卻滿腹疑惑，這妖有意中人了？

　　待三船分開，道士不再忍耐疑惑，眾目睽睽之下，騰身躍上女子的小船，船頭撐篙的女子顯然被這神出鬼沒的道士嚇得不清，她雙腳一軟便坐了下來。

　　“道、道爺……昨日不是說……”說到這里她自己便停住了，似乎想起了什么，眼底迅浮上了絕望之色。

　　道士大手一揮，無所謂道：“我既答應(yīng)禿……法師不收你，便不會(huì)收你�！�

　　女子欣喜若狂，連忙謝過道士不殺之恩，道士擺擺手，示意她收聲，“我今日偶然撞見你，實(shí)乃是“不是冤家不碰頭”�！�

　　女妖：“……”

　　“不過既然遇見了，貧道便要問問你�！闭f到這里，他搬出了自己道士身份，“你與法師相識(shí)？”

　　女妖躊躇片刻，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搖搖頭，她黯然道：“相識(shí)又不識(shí)。”

　　道士點(diǎn)點(diǎn)頭，“你得到是有法師相助？”

　　“道爺高明，”女妖道，“我本是鄉(xiāng)野里一條小蛇妖，修行淺薄，人形都無法化出。”

　　女妖說起了她與和尚的往事，她的往事。

　　5.

　　那日是她修滿百年歷劫之日，九層天上，天雷滾滾。

　　雷遲遲不落下，她心里怕極了。

　　上一道天雷燒壞了她的尾巴，下一道或許便是她的取命帖了。

　　“轟隆——”

　　最后一道雷落下，同時(shí)一柄紅色油紙傘不知從何處飄出，遮住了她的身子，為她擋下了那道天雷。

　　雷劫已畢，烏云散去，竹林中徐徐走出一個(gè)少年身影，他來到小蛇身邊拿起自己的雨傘，此時(shí)月華廣照，小和尚覷目看去，便瞧見了昏暈小蛇被天雷燒傷的尾巴，他眉目緊鎖，不由分說便將那小蛇抱入懷中。

　　小蛇醒來時(shí)，身上傷口已被包扎，身旁還躺著一個(gè)嬌嫩的小和尚，她知道這是她救命恩人，可她餓壞了，便沒忍住朝小和尚手臂上咬了口。

　　小和尚被疼醒了，他皺著眉將小蛇取下，并取來瓜果喂食，他知這蛇已通靈性，便日日教導(dǎo)她向佛，茹素。

　　她戒了殺生，她放下屠刀，可和尚卻走了。

　　和尚的血，令她修為大增。和尚消失那日，她心痛難忍，強(qiáng)行裂丹，化出了人形，后來她便四處尋覓，終于在青山城見到了那日熟悉的佛光。

　　6.

　　“如此說來，你倒是個(gè)好妖了？”道士打趣道。

　　相處下來，女妖也瞧出了道士并無傷她意圖，說話便硬氣了：“如若以不殺生為準(zhǔn)，那我自那日起便是好妖，若是以不殺人為準(zhǔn)，那我便一直是好妖�！�

　　道士知道她在叫板自己，于是故作兇相，嚇得女妖脖子一縮。

　　“那你意中人，可是法師？”

　　女妖囁嚅道：“道爺管得忒寬�！�

　　道士差點(diǎn)一口氣沒提上來——他收過的妖沒有一千也有八百，這還是他頭一次被區(qū)區(qū)裂丹小妖給頂撞至此。

　　“我是為你好！小妖，我只說一次，人妖已殊途，他可是佛，你還是自己珍重罷！”

　　說完他便騰空上了岸。

　　7.

　　夜里，清風(fēng)徐徐，卻吹不進(jìn)大殿。

　　殿內(nèi)長明燈兀自搖曳，一陣悉索聲后，和尚停下了誦經(jīng)。

　　他起身來到窗邊，卻見窗臺(tái)上擺著一碗晶瑩的蓮子羹，想起了那日殿里女子失落的神情，和尚鬼使神差地將蓮子羹端了進(jìn)來。

　　第二日清晨，大殿的窗沿上，多出來了一只空碗。

　　后來，每日入夜，和尚總會(huì)收到一碗新鮮可口的蓮子羹，與此同時(shí)，道士也收到了許多不曾剔除蓮心的新鮮蓮子。

　　道士咬咬牙，比起旁邊夜夜蓮子羹，他這待遇可差太多了。

　　殿內(nèi)，長明燈忽閃忽明地更厲害了。

　　8.

　　連續(xù)吃了好幾日的苦蓮子，道士忍無可忍，他在心中默念了數(shù)百次“道法自然，無量壽�！�，終于在沉默中爆發(fā)了。

　　他坐在大殿門檻上，看著和尚敲著木魚誦著經(jīng)，假裝不經(jīng)意道：“那日我見小妖在采蓮�！�

　　和尚心中仍是佛法無量。

　　他故意添油加醋，“我聽她那兩個(gè)凡人姐姐說，她有了意中人，要為她們做媒�！�

　　和尚敲木魚的手驟然頓住。

　　道士心中有些得意，還來不及繼續(xù)奚落和尚，天雷措不及防落了。

　　“轟隆——”

　　道士猛地起身，不可思議道：“有人渡劫�。俊�

　　“是她……”

　　和尚怔愣片刻，燙手一般丟下手中的木魚匆忙下山。

　　道士也明白這“她”是誰，更知道這場(chǎng)劫，是她裂丹而得，他沒有跟去，只是在寺內(nèi)來回渡步。

　　一炷香后，和尚冒著雨回來了，臂彎中的是已經(jīng)半人半蛇的女妖。

　　道士已經(jīng)在他身上看不見佛了，他渾身染血，是地獄里的羅剎。

　　和尚回來后一言不發(fā)，繞開了擋在門口的道士，重重將殿門關(guān)上，許是門關(guān)得太用力，帶起的風(fēng)吹滅了殿內(nèi)一百八十八盞長明燈。

　　沒有了長明燈，寺廟徹底陷入黑暗。

　　9.

　　她的頭倚著他的胸膛，她的尾巴逐漸變化成人腿，這是她最后的妖力，也是她最后的體面。

　　她氣若游絲：“大和尚，你究竟記得我嗎？”

　　她自言自語，和尚卻說不出話，他會(huì)渡人經(jīng)文，卻不會(huì)起死回生的經(jīng)文。

　　“我找你，不是要纏著你，你不必避如蛇蝎，哈……我好像就是蛇呢�！�

　　“真是做人做傻了�！�

　　“咳咳……我知你是要成佛的，這樣也好，這樣也好�！�

　　“大和尚、你……今后，莫、莫再染塵埃了�！�

　　她嘴角終于不再涌血，和尚垂下首，與她貼面廝磨，輕聲在她耳邊道：“貧僧……不，我記得，我一直記得�！�

　　“那日你的荷包我也收著�！�

　　“你的蓮子羹其實(shí)不好喝�！�

　　“我不敢認(rèn)出你，我不敢認(rèn)清自己。”

　　“已嫌太多？是我……貪得無厭。”

　　想要佛，想要你，只能是一場(chǎng)大夢(mèng)。

　　天，終于亮了，暴雨卻停不住了。

　　10.

　　和尚知道，道士就在門外，他道：“你要捉的妖，就在西南�！�

　　倚著墻的道士愣了愣，二話不說朝西南行去。

　　行至一半，道士猛覺事情有異，他不再管和尚所說的西南，全力朝山腰古剎奔去。

　　路上他想起了那日他進(jìn)城時(shí)，與他一同進(jìn)城，眼角有痣的美貌女子，她便是那只小妖。

　　他想起來那連綿不絕的雨，他想起殿內(nèi)明滅不定的長明燈。

　　他懂了一切，似乎又什么都不懂了。

　　山腰傳出震天聲響，青山也為之輕顫。

　　道士趕到古剎時(shí)，除了銅佛之外，其余已淪為廢墟，他站在廢墟上久久不能回神。
　　雨停之時(shí)，耀日破云。

　　道士抬首與那銅佛四目相對(duì)，天空中最后一滴雨落入銅佛眼眶，滾落下來。

　　“哈哈哈，好，好一個(gè)阿彌陀佛！”

　　道士笑著，也哭著。

　　11.

　　十日后，道士回到臨淵觀。

　　他看見蒲團(tuán)上盤坐的那位童顏鶴發(fā)闔目靜坐的老人時(shí)，竟不知是何滋味。

　　“弟子，拜見師尊�！�

　　老人沒有說話，道士便繼續(xù)說，“師尊，算破天機(jī)，弟子拜服�！�

　　聽到這里，老人“嗯”了一聲，示意他繼續(xù)說下去。

　　“徒弟以為，“情”之一字，成佛成魔。”

　　老人猛地掀開眼簾，精光四濺的眸中絲毫不見老態(tài)，他運(yùn)了運(yùn)氣道：“何者為佛，何者為魔？”

　　“蛇妖為魔！”

　　“錯(cuò)了！錯(cuò)了！”

　　老人眼中的精光散去，他失望地?fù)u著頭，“你繼續(xù)西行，一日沒有答案，一日便不要回臨淵觀�！�

　　“師尊！”

　　“去罷。”

　　12.

　　反省凡心損梵行，

　　從來如此莫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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