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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何世流光誤
【楔子】
年紀(jì)小時,蘇衍之以為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可經(jīng)年之后,他才終于懂得,將人拋棄的,從來不是流光,而是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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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昆侖山上,終年積雪重重,白霧繚繞。蘇衍之扒開厚厚的積雪,從密林間穿行而來。
師父連夜召他上殿,想必是有急事,雖寒風(fēng)料峭,他腳下半點不敢耽擱。
殿中沒有點燈,唯有兩點星火,忽明忽暗。蘇衍之心里微微一揪,有點不好的預(yù)感。
果然,師父張口,便要趕他走!把苤,別怪師父心狠,為師夜觀天象,你冥星罩命,此生定要立于萬人世上,可也注定孤獨一生。你命軌與昆侖星軌相交,若是留下,定是要將我連同你的三個師兄妹全都克死。所以,師父只能將你送下山,此生不再相見,你好自為之吧!
師父的話如同一把冰刀,插在他心窩里。蘇衍之重重的在地上一跪,腦子一片空白。他從小是孤兒,師父將他從冰天雪地里抱回來,將他撫養(yǎng)長大,這里就是他的家,他們就是他的親人,離開這里他能去哪兒呢?
想至斯,又是心中一片悲涼。
“師父,別趕我走!”蘇衍之驚叫一聲,從床上坐起來,一身的冷汗,看著身邊濃重的夜的黑,才知道自己又做夢了。
身旁有宦官貼心的掌了燈,遞了絲帕來給他擦汗!巴跎夏,不過是個夢罷了!碧K衍之接過帕子,他摸摸額頭,細細密密的汗已經(jīng)浸濕了發(fā)絲。
三個月了。他在昆侖山下遇到一輛馬車接他入宮,說他是十幾年前走丟的當(dāng)朝太子,要接他入宮,距今,已經(jīng)三個月了。
他就這樣渾渾噩噩的被人接入宮。老皇帝已經(jīng)病入膏肓,沒幾日便一命嗚呼了。之后,攝政王順理成章的護他登基,只不過,即使登基,也只不過是一個傀儡任人擺布而已。
三個月,他每日過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
蘇衍之手心握拳,他不甘心。
他不甘心此生便是如此當(dāng)一世的傀儡,在別人手心任由捏扁搓圓。他也不甘心,他此生冥星罩命,與他的三個師兄妹再無相見之日,畢竟,那襲紅衣,是那樣叫他牽掛。
“大師兄,詩上說,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你長大了下山了以后,可不許忘了我!睖厝岬穆曇魬(yīng)猶在耳,眼前仿佛出現(xiàn)那人模樣,一襲紅裳瀲滟,笑靨如花。
怎會忘呢,蘇衍之苦笑,可是今生,又要如何再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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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入宮五個月后,蘇衍之年滿十八,行親政之禮。
可是攝政王又怎么讓他親政,朝堂上建議蘇衍之親政前先立后,王后的人選,自然是攝政王的親侄女。滿朝文武大臣齊齊下跪,蘇衍之握著玉璽的手,就算按不下去,也得按下去。
想活命,便只得娶了攝政王為他安排的眼線。
是夜,他對酒消愁,酒意上頭,眼前多了幾重幻影,好似又回到了小時候,和師弟師妹一起在昆侖山修行的歲月。
小師妹心月在桃花樹下翩翩起舞,翩若驚鴻,廣繡拂過之處,花瓣落如紅雨。
“心月……”他喃喃著想要抓住眼前人的身影,手掌卻兀的被人握住。
他一驚,酒醒了一大半。揉揉眼睛,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不是眼花!靶、心月,你怎么在這?”面前人不僅有心月,還有二師弟文怡和三師弟霍廣。
心月雙瞳剪水,眉目如畫,眼中一點秋波,泫然欲泣,二師弟文怡接過話頭,“半月前,昆侖虛被人滅門,師父為了保護我們?nèi)耍鼏世。我們一路追查,才知道仇家正是攝政王。”
原來,十五年前,攝政王意圖謀害先皇后和小皇子蘇衍之,在二人祭天路上設(shè)置埋伏,蘇衍之恰巧被路過的昆侖真人所救,先皇后咽氣前將能調(diào)動十萬舊部的兵符和小皇子蘇衍之一起托付給了昆侖真人。
攝政王早有了篡位之心,一直蟄伏未動的原因,就是忌憚皇后手下這十萬兵馬。只要他敢造反,那十萬精兵便會以清君側(cè)的名義大舉殺來。他只有先拿到兵符,控制住這些兵馬,才能沒有后顧之憂的上位。攝政王將蘇衍之接回來之后,搜遍他上下卻發(fā)現(xiàn)兵符不在他身上,于是便覬覦昆侖,找了個機會,滅了他們昆侖滿門。
心月望向他,眼神雖柔弱卻堅定,道,“大師兄,我們要給師父報仇!彼贸鰬阎械囊粔K玉佩,交還給他,“這便是兵符。心月特此還給大師兄,還望大師兄能為師門報仇!
蘇衍之記得,這是玉佩是心月及笄那日,他送與她的定情信物。他還記得她收到玉佩有些驚訝,笑著問他,“這是大師兄的貼身物件,怎么舍得送給心月?”他笑笑,“以后你是我的,所以我的就是你的!
回憶那么遠,那么長,回憶中還是兩小無猜,然而轉(zhuǎn)眼就要刀光劍影,刀尖嗜血。
是夜,星光在頭,他們四人在明月下將手相握,歃血為盟,“除攝政王,還政新王,造福百姓,身死無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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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籌謀了三個月,動手的日子,定在了蘇衍之大喜的日子。按禮制,新王成親,為了吉利,不得有任何帶刀侍衛(wèi)立于禮堂之內(nèi),這是他們動手最好的機會。
武功最高的霍廣帶著兵符去和十萬舊部接洽,埋伏在城外靜候;會易容術(shù)的師妹心月溜入送親的隊伍中,打昏新娘,再扮成新娘模樣與蘇衍之拜堂成親,在二拜高堂時趁攝政王不備,二人聯(lián)手一劍取其性命;一旦得手,混在參觀人群中的二師兄文怡便以煙火為號,招霍廣和士兵入城。
計劃是萬無一失,只是到了執(zhí)行的時候,總還是有些偏頗。
這偏頗就出在了拜堂的時候。
喜娘牽著蓋著紅蓋頭的心月出現(xiàn)之時,人群中不知誰出腳一拌,心月一個趔趄向前摔去,眼看蓋頭就要被摔飛,整個人磕在臺階上,肯定會毀容。蘇衍之心頭一動,一個飛身上前,穩(wěn)住心月的身子,扶住她的蓋頭。
“可有事?”蘇衍之關(guān)切的低聲問。
“無事!毙脑挛⑽u頭低聲回答。
這一扶一問,在外人看起來是,帝后和諧,萬民之福,可是落在攝政王眼中,卻有些異常,讓他提起了警惕心。對于硬塞給他的這個王后,蘇衍之一向是很不滿的,什么時候好心到見她跌倒還要緊跑兩步去扶?
這警惕心一起,在帝后向攝政王跪拜二拜高堂之時,攝政王看似無意的拂拂袖,然后突然伸手去拉心月的蓋頭。他二人不備,冷不丁的心月的蓋頭被拽了下來。心月的易容術(shù)萬無一失,只是蘇衍之緊張她的神情出賣了二人的關(guān)系,生性多疑的攝政王就趁蘇衍之愣神的功夫便拔身邊的長劍便向他刺了來。
心月猛的撲向蘇衍之的身前,為他擋住致命一擊。劍鋒穿過她的腹部,鮮血四濺。門外的攝政王的侍衛(wèi)意識到事情有變,開始往禮堂內(nèi)沖,再不把握這個機會,便會功虧一簣。蘇衍之一時顧不上受傷的心月,拔出身后的劍便與攝政王纏斗在一起,身上多處負傷,攝政王的手掐上他的脖子,他的短刀抵住他的鎖骨,千鈞一發(fā)之際,蘇衍之艱難地將刀刃劃破攝政王的喉嚨。
后院煙花“嗖——”的一聲飛上天,將黑夜照的白晝般明亮。
沖入正殿的帶刀護衛(wèi)見到主子身亡,持劍相向的沖著蘇衍之和心月,是殺,還是降,護衛(wèi)們一時間有些不知道該怎么辦。
文怡一步踱入院子中,高喊了一聲,“還不拜見王上,你們是王的守衛(wèi),不是攝政王的守衛(wèi),護駕有功者重重有賞,還不知道該怎么辦嗎!”
除了攝政王的心腹,剩下的人,心思便有些動了。于是,院中人兩相廝殺起來,給蘇衍之片刻喘息。
他快步跑到心月身邊,只見她身下血涌如泉。蘇衍之心如刀割,不知道要怎么才好,膝下一軟,撲通一聲跪下抱住她,“心月,你再撐一下,我找大夫來救你的命!
心月面色慘白,努力對他擠出一個微笑,伸手撫摸他的臉,“大師兄,如果我死了,你別太難過!彼凵衩噪x,“流光容易把人拋,只要大師兄別忘了我,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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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或許是命不該絕,那天霍廣帶著大軍殺到,平攝政王親兵,助蘇衍之親政。
蘇衍之親政,封號玄武大帝,文怡拜相,霍廣封將軍,一場政變下來,他們都風(fēng)光無限。昆侖真人懂得觀星之道,在他們還幼年時便說蘇衍之將會成為一代君王,文怡是一代名相,霍廣是一代名將,所以一直便按這樣的期待培養(yǎng)他們,今日果然實現(xiàn)。
心月也脫離性命之憂,只是,太醫(yī)說,她傷到腹部,可能此生無法生育。蘇衍之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手中的茶碗一抖,掉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他囑咐太醫(yī),不得有任何人講這個消息告訴給心月。
他舍不得告訴她,他怕她傷心。只是世上沒有包得住火的紙,他下令封心月為后的時候,朝堂大臣齊齊反對,不能立一個沒有生育能力的女子為后,蘇衍之一氣之下摔了桌子退朝,此事鬧大了,傳進心月耳中。
那時的她正在湖心亭喂魚。聽到宮女來傳話,臉上什么表情都沒有,只是喂魚的手抖了一下,手中的魚食一下落進湖中,引得湖中魚兒呼啦一下擠到這處,爭奪食物。紅紅的鯉魚上下攢動,遠遠望去,還以為是一池鮮血。
當(dāng)晚心月便不見了。
蘇衍之震怒,派了一百親兵去尋,才在霍廣將軍府尋到了她。
月華如洗,她一襲白衣纖塵不染,恍若仙人,聲音淡淡的,“大師兄,皇家怎容一個不能生育的女子做王后,心月不忍大師兄為難!
蘇衍之當(dāng)即許她,“孤此生只有心月一個王后,若是前朝再有閑言碎語者,殺無赦!
于是心月隨他回宮,當(dāng)晚就有老臣上書請愿,均被蘇衍之拖出去斬了。
簾幕重重,裘帳里,心月躺在他的臂彎里,眉眼笑意如畫,“你清除異己,卻還要我給你背這個紅顏禍水的罵名。”
蘇衍之看著她如月般的眼睛,心中無限愉悅,將懷中人摟的更緊了些,“心月總是這樣懂孤的心,即便孤什么都不說!
心月眼眸忽然垂了,“我不想大師兄為難,不止是做戲而已。”
蘇衍之點頭,“我知道。”
攝政王雖死,可是他的勢力還殘存,若是一點一點除,恐怕還不待他清除完畢自己可能就先被顛覆了,總要有一個理由,來一場大血洗。理由荒唐也好,正義也罷,總要有個理由。心月與他心意相通,便給了他理由。
他低頭在女子額上輕輕一吻,“政局波譎云詭,還好有你在身邊。”
心月回以一笑,“心月一生一世陪著大師兄,生死與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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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平藩王亂,正朝綱,治天下。
白駒過隙,一晃就是五年。在文怡,霍廣,和心月的內(nèi)外幫助下,蘇衍之一步步走的穩(wěn)妥。
眼下,疆內(nèi)四下安定,似是達到了他們在那個夜晚擊掌為誓的約定,“除攝政王,還政新王,造福百姓!
只有蘇衍之自己知道,野心這個東西,一旦膨脹了,就再也縮不回去。他雖不想承認,可卻不得不承認,只是治理疆域之內(nèi),只是做一個偏安一隅的王,已經(jīng)滿足不了他了。
冬至雪茫茫,他拉著心月的手,走到皇宮的燈樓之頂,瞭望長安和遠方,長久靜默不語。心月望著他,“大師兄可是有心事?”
他登基五年,她還是保持著喊他大師兄的習(xí)慣,沒有改口王上,他也就這樣放縱了她。
他嘆口氣,“匈奴為患,夜里難以安眠啊!
心月的手抖了一抖,眼眸中的光一閃而過,“戰(zhàn)亂之事,三師兄不能替大師兄分憂嗎?”
蘇衍之有些為難,“文怡和霍廣都覺得連年內(nèi)戰(zhàn)剛平息,應(yīng)當(dāng)先讓百姓休養(yǎng)生息個幾年,再論戰(zhàn)事……只是,匈奴時常叨擾我國西南邊境,民不聊生,孤心以為……”
心月看向他,“那大師兄呢?大師兄覺得現(xiàn)在時機到了嗎?”
蘇衍之抓住心月的手,“雖然內(nèi)亂了幾年,但也主要是政局內(nèi)斗,對百姓影響不大。這些年糧食收成未減,國庫收成未減,打場仗應(yīng)當(dāng)不是難事……”
心月垂下眼眸,打斷他,“心月知道了,心月明天出宮去同三師兄聊聊!
蘇衍之抱住她,“還是王后知寡人心意!碧K衍之知道霍廣也喜歡這個小師妹,從來師妹說的話,他就沒有不聽過。
只是,這次,月下一聲嘆息,心月沒有回手抱住他,“只希望下次和大師兄賞燈,就只是賞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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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不多久,霍廣請命領(lǐng)兵出戰(zhàn)匈奴,蘇衍之給他了一場極豪華的踐行宴,祝他旗開得勝,馬到成功。
站在城樓上看著大軍離開的背影,蘇衍之眸光陰了陰,當(dāng)年誅殺攝政王后,十萬舊部被霍廣收編,悉數(shù)聽他調(diào)遣,若是霍廣真的不聽他的指揮了,他這個王位,怎么還坐得穩(wěn)?
以前看史書的時候,他還會嘲笑那些啥忠臣的皇帝,為什么要忌憚功高蓋主,能任人唯賢不是最好可現(xiàn)在,他卻明白了,那種坐立不安,那種明明大權(quán)在握,卻總覺得有刺刀懸在頭上的感覺。
數(shù)月廝殺,從前線傳來的文書來看,戰(zhàn)爭進行的極為艱難。雖然霍廣在內(nèi)亂中屢戰(zhàn)屢勝,可是對匈奴的戰(zhàn)爭,卻節(jié)節(jié)敗退。
終于隨著一封戰(zhàn)書傳來,氣的蘇衍之差點失去理智。信是匈奴王寄來的,說他已生擒了霍廣,這等眉清目秀的好男兒他匈奴已經(jīng)招降做了駙馬,讓蘇衍之不必再等他的消息。
朝廷上一下子炸開了鍋,大臣們說,霍將軍一看就是個不牢靠的年輕人,匈奴手段殘忍,被捉住了肯定拼命折磨,他定是承受不住折磨,投降了。有人火上澆油道,現(xiàn)在的年輕人,風(fēng)骨和氣節(jié)都沒有了,不知道什么叫忠君愛國,以死明志。
眾說紛紜,吵成一片,
一片爭吵中,蘇衍之的手狠狠在桌子上一拍,一聲巨響,前朝的大臣們嚇得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大氣不敢喘。他們親眼見著這個少年從攝政王的桎梏中掙脫出來,一步步的在朝堂上站穩(wěn)腳跟,見證了這雙手上沾了多少血,這個心腸得有多么狠辣,沒有人想拂這個少年天子的意。
蘇衍之聲音冷冷的,擲地有聲,“霍廣投敵,誅三族,滿門流放。求情者,斬!
大臣們被他聲音中的寒意嚇得抖了三抖,跪的頭更低了,沒有人敢反駁。
一片寂靜中,唯有文怡挺立著身子,雙手一拱,聲音洪亮,“臣有話要說。”眾人知道他一向與霍廣交好,定會為他求情。一片落針可聞的寂靜中,只聽他道,“你們這些享受著錦衣玉食的大臣們,哪里知道戰(zhàn)士們前線浴血奮戰(zhàn)的辛苦!若是刀鋒架在你們脖子上,你們早就跪下了雙膝。議論他們,你們也配!”說罷重重跪下,“這可能是匈奴王的陰謀,霍將軍被擒不一定投降,可能只是匈奴王來動搖軍心的。請王上三思!
高堂上之人久久沉默。眾人都以為蘇衍之會改變主意,畢竟他與文怡丞相有同門之誼,以前的大事小情都很聽丞相的話?墒,就在這時,蘇衍之的聲音冷冷從上方傳下來,冷冽如同六月破冰,“方才孤說,求情者,怎么樣來著?”
所有人的身子顫了一顫。
這個意思是——朝堂上要變天了。
經(jīng)過文怡和霍廣五年的輔佐,他們的王上,要另立門戶了。飛鳥盡,良弓藏,他是鐵面君王,需要唯他馬首是瞻的臣子,F(xiàn)在這兩顆棋子用不順手了,這個下棋的人,要棄子了。
“宮刑!边@是退朝前,蘇衍之口中吐出的最后兩個字,聲音冰冷,擲地有聲。這也是他作為師兄,給他們的最后一點情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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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當(dāng)晚蘇衍之在湖心亭對月喝了個酩酊大醉。“滴答——”一聲,眼淚滑落,匿于湖中。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v然他做了舍棄的決定,可心中依然未免難過。畢竟,他們曾一起并肩走過最艱難的歲月。事情至此,他也覺得無可奈何。
只是,要亂世之下要坐穩(wěn)這個龍椅,他也不得不鐵面無情。
夜風(fēng)寒涼,一張披風(fēng)無聲的蓋在了他身上,他頭也不回的抬手抓住那個想走的人的手,“心月,還好有你在孤身邊,他們都走了,還好有你在……”
夜幕中,心月久久不語。
蘇衍之嘆息,“你可埋怨孤?”
月光下,心月長發(fā)披落,未著半點裝飾,“心月不過是后宮之人,怎敢多嘴。王上心意已決,心月不會置喙!
他苦笑,“你對孤的稱呼改了口,心中,肯定還是怨孤的!
心月淡淡將自己的手從他的手中抽出來,“夜涼了,王上珍重!
他酒意上頭,心中不滿毫不掩飾的發(fā)泄出來,“可是他們與孤不齊心,近些時日處處與孤作對,你要孤怎么辦!”
心月轉(zhuǎn)身離去,看也不看他,聲音清冷,“是師兄們與王上不齊心,還是王上丟失了自己的本心,王上自己心里清楚……”
夜風(fēng)萋萋,秋雨送愁,蘇衍之目送心月離開的背影,在綿蒙細雨中,漸行漸遠。
“心月……”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微不可聞,“你可還愛孤?”
夜寂靜無聲,唯有秋雨希淅瀝,好似不言而喻的答案。
翌日清早。
“士可殺,不可辱!
文怡的絕命血書和尸體被抬上殿中,看的蘇衍之有點晃神。他的二師弟,一根白綾自掛家中,結(jié)束了自己的性命。
蘇衍之有些恍惚。雖然他知道文怡脾氣倔,當(dāng)說出宮刑二字時,就幾乎料到了這個結(jié)果,可當(dāng)真的看到文怡的尸體時,還是忍不住有點心痛。
“二師弟……”他有些不可置信的走下王座,想伸手去試探那人的鼻息,可是面前寒光一閃,一柄長劍直沖他面門而來,他躲避不及,肩頭被刺中,陰出一大片血跡來,他艱難地抬頭,“心月!
心月一席白衣,眼中無波無瀾,“昏君,你逼死二師兄,冤死三師兄,你不要再喊我心月,你不配。”
他以為,經(jīng)過五年的刀光劍影,他的心,已經(jīng)無堅不摧,不會痛了?墒墙裉煨脑螺p飄飄的一句話,便讓他心如刀絞。
他攢了許久的力氣,才說出,“來人,王后失德,關(guān)入地牢,等候發(fā)落。”
終究,他與她,還是離了心。
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他從最落魄時被攝政王控制,一無所有的傀儡皇帝;到有她三人相助,登上權(quán)力頂峰,治下百姓安康,國家富足;再到現(xiàn)在坐穩(wěn)政權(quán),威震四海,可卻又變成了個一無所有的人。
他苦澀的笑笑,時光,真是跟他開了一個莫大的玩笑。
可是——
他不悔。五年來,哪一步不是踩著血雨腥風(fēng)過來的,他現(xiàn)在所贏得的這一切,代價太大了,他決不能失去,絕不容許有人質(zhì)疑他的權(quán)威,哪怕,被認為是一個心狠手辣的人。
是夜,他又做了一場噩夢。
夢中,是昆侖山上積年的白雪,是臨趕他走前,師父冷若冰霜的臉!澳阙ば钦置,受萬人敬仰,注定孤苦一世。你命軌與昆侖星軌相交,若是留下,定是要將我連同你的三個師兄妹全都克死。所以,此生不再相見,你好自為之吧!
“師父,別趕我走——”他驚得坐起,冷汗連連。
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想起師父說的這句話了。這些年過的步步驚心,他每天想著怎么算計別人,怎么不被別人算計,沒有旁的心思去回憶那年師父臨走前,對他說的話。
只是,今天,文怡的死,不知道怎么又開啟這段前塵往事。
蘇衍之的太陽穴一跳一跳的疼,心中一個地方豁然空了,沒著沒落的疼。不,他一定不是孤苦一世的命。他是這天下的王,他受萬民愛戴,萬民仰慕,一定不會孤苦一世……
可是,師父說的話,就快要應(yīng)驗了,師父死了,二師弟死了,三師弟生死不明,可能也死了……他們?nèi)家蛩馈?br>
還有小師妹……下一個會不會就是她的小師妹。
心月。他的心月。
他猛的咽了一口口水,誰因他死他都不在乎,可是心月不行。
這是他心中唯一一點凈土,就算政治波譎云詭,他也留下的一點純凈的念想。
“來人——”他喊了一聲,“將王后接回鳳禧宮!
——————————————
【8】
三月后,前線捷報。
霍廣將軍突出重圍,從匈奴手中逃脫,還殺了匈奴的王,令匈奴軍大亂,十年之內(nèi)都無法再組成有效的攻勢。
民心大振,班師回朝。
這一消息傳回朝中,一片嘩然。
蘇衍之已經(jīng)下令誅了霍廣三族,這下霍將軍帶著軍功回來,可要怎么收場。
蘇衍之臉上只是掛著淡淡的笑意,眼神中有幾分說不明的神色。
他喜,喜在霍廣未死。
他憂,憂在他已殺了霍廣滿門,他又有軍功在身,這樣一來騎虎難下。
蘇衍之搓了搓手,帶了一壺酒,去了鳳禧宮。在地牢走了一遭,磨掉了心月的銳氣,她雖還對他不滿,氣氛卻不再劍拔弩張。心月知道他來意,低頭應(yīng)承,“王上的意思心月知道了,心月明天就去三師兄家里走一趟!彪m不情愿,勝在順從。
蘇衍之看著心月,她還是那樣懂他的心思。
他笑著去握心月的手,“心月別生孤的氣了,我們說好一生一世,總不能生著氣過一輩子!毙脑聮暝艘幌拢譀]抽出來,就任他握著了。
還好還有他的心月在身邊,他也不算是孤家寡人。蘇衍之想著,只是,今夜的心月有些不同。
哪里不同,他說不出來。他的手掌握拳,指甲狠狠掐進血肉之中,隨即,輕笑一聲,哪里不同又有什么分別,只要她好好的活在他身邊,就是最好。
心月果然不負他所望,成功的說服了霍廣繼續(xù)在他身邊賣命。只是,這人留著,蘇衍之卻也憂心?倱(dān)心霍廣不過是面上臣服,有一天會生變數(shù),會趁他不備,捅他一刀。
變數(shù)來的這樣快。
王后生日宴,群臣盡歡,觥籌交錯之間,臺上的舞娘突然從袖中拔出了兩柄飛刀,直沖著蘇衍之刺來。蘇衍之微微醉酒,身子踉蹌,堪堪躲過致命一擊,隨之舞娘又一刀刺來,眼見著躲閃不開,蘇衍之只得連連驚呼,“護駕!護駕!”
提刀侍衛(wèi)沖到面前,正是霍廣,他手中的長劍泛著清冷的光朝著蘇衍之撲來,蘇衍之以為霍廣會借此機會對他下毒手,下意識的后退,然而霍廣手起刀落,刺穿舞女的心臟。
他回身跪在蘇衍之面前,“臣救駕來遲,王上恕罪……”說到最后一個字,聲音倏地弱了下去,
刀劍穿過血肉的聲音,被刺穿的,不只是舞女的心臟,還有霍廣的。
蘇衍之過于擔(dān)心霍廣會傷他,所以下意識的拔下頭上的發(fā)簪,在霍廣撲過來的那一刻,刺了過去。
霍廣的身子重重的倒在地上,他眼神中沒有太多驚訝,只是有一抹濃的化不開的哀傷,聲音斷斷續(xù)續(xù)的,“臣從來都是忠于王上的,只是王上信不過臣……”
血涓涓從霍廣的心臟流出,藥石無醫(yī),臨斷氣之前,他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微微弱弱,“臣初心如舊,忘王上不忘初心……”
他們的初心蘇衍之頓了頓,恍然間想起,五年之前,星月之下,四個少年歃血為盟:除攝政王,還政新王,造福百姓,身死無憾。
那年,他們四個就在這里宣誓。
蘇衍之環(huán)繞四周,看著空空蕩蕩的大殿,四散奔逃的侍女,腦子有些木訥的想著:攝政王除了,百姓安居了,可是文怡死了,霍廣也死了。
蘇衍之垂眸,還好,他還有心月,就算心月不原諒他,她也會一直在他身邊。
霍廣的尸首被人拖出去的時候,衣襟被拉扯破,腹部有一傷疤,蘇衍之的眼神落在這傷疤之上時,眸子一緊,然而,也就緊了這一刻,便又恢復(fù)了平常。
“來人!碧K衍之吩咐道,“霍將軍救駕有功,以皇親之禮厚葬之。”聲音雖悲痛,可是蘇衍之的心底,卻著實有些輕松:終于,兵權(quán)回收,他再沒有了任何心腹大患。
———————————
尾聲:
玄武大帝,是荒州成立三百年來,最英明神武的一代帝王。
百姓都這樣津津樂道,他幼年流落在外,十七歲回宮,十八歲親政便扳倒了攝政王,五年將朝廷班底血洗,換上得力的人,隨后北征匈奴,南伐鮫人,平定四方,開創(chuàng)了前所未有的太平盛世,百姓安居樂業(yè)。
而且,這位玄武大帝不但能干,還是位情種,此生只有一位王后,王后不能生育,便從宗親家過繼了幼子繼位,也從未有過納妃的想法。
不論是百姓口碑,還是史書記載,對這位玄武大帝皆是稱贊有加。
今年的蘇衍之,已經(jīng)五十歲。他聽著這些評價,心中很是滿意。
哪個上位者,手上沒有些血污,就算他間接害死了文怡師弟和霍廣師弟又如何,只不過是滔滔歷史長河的一個小浪花,過上幾年,便沒人會記得。人們只會記得他的豐功偉業(yè),這就夠了。
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流光掩蓋住了過往的那些不堪,時間久了,世人便將其忘卻了。
最令他開心的是,心月還在他身邊,他們二人雖沒有孩子,卻也琴瑟和諧,她為了文怡和霍廣的死和他冷戰(zhàn)過幾年,可是脾氣鬧過了,便過去了。流光將他二人從她生命中帶走,只留下了他。
師父當(dāng)年說,他冥星罩命,會將他和三個師兄妹都克死,F(xiàn)在看來也沒有應(yīng)驗。
他才是最大的贏家,贏得了天下,贏過了命運。
這樣想著,他心情大好,舉行了一場盛大的宮宴,來慶祝自己的豐功偉績。
宮宴之時,有個小侍女不小心,將一杯酒灑在了心月的臉上,心月的臉皮突然變得褶皺,起皮,不能直視。
宴會管弦樂戛然而止,所有人倒吸一口涼氣。
蘇衍之上前一把摸上心月的臉,卻驚訝的發(fā)現(xiàn),那張臉,不過是一張面皮,沾了酒,一揉搓,便掉了下來。
“心月……”他有些不可置信的看著面前的女子陌生的臉。聲音突然變得凌厲,“你是誰,為什么帶著心月的面皮!”
面前女子撲通一聲跪下,“王上息怒!”
然后,女子給他講了一個故事。
她本名玲兒,原是王后心月身邊的一個小丫鬟,從見到蘇衍之的第一天,就被他的英姿所傾倒,偷偷愛慕著他,只是知道二人身份懸殊,從未趕有過非分之想。
直到二十年前,王后從地牢里被帶出來的那天,突然將她召了去。玲兒跪在地上看著簾幕后的心月,心中嘆,原來人世間還能有這樣美的女子。也果只有這樣美的女子,才能配上她心尖上的人。
不料,美麗的女子忽然開口,“我這張臉,你可想要”玲兒一驚,剛要給她磕頭認錯,卻被心月扶住了,“不要怕,我知道你也喜歡王上,我給你個機會,你可要把握住!
這時,玲兒聽心月微微嘆息,“師父原來說,他會將我我們?nèi)己λ溃冶緛聿恍,現(xiàn)在,看來是快要實現(xiàn)了。是命運逃不過,只是,我怎么舍得他一個人獨孤終老?玲兒,你既然喜歡他,就替我陪他一輩子,好不好?”
陳年往事以這樣猝不及防的形式呈現(xiàn)在蘇衍之面前,原來,昆侖被滅時,師父就告訴心月他們?nèi),不要去王宮投奔蘇衍之,因為他冥星罩命,終有一天會將他三人害死。
可是年輕時,誰又肯信這宿命只說。三人不但心系手足之情,還心系天下百姓,想要一個太平盛世,身死不悔。
于是,三人便進宮來尋他。先前的幾年過的太順,所以心月漸漸忘記了師父的囑咐。
直到蘇衍之讓她去勸霍廣上戰(zhàn)場,沒幾日就傳來霍廣被匈奴所擒的消息,緊接著,二師兄被逼自盡,她才忽而明白,命運之輪已經(jīng)開啟,下一個將會輪到她。
她不怕死,只是不舍得讓蘇衍之孤獨一世。立于萬人之上,高處不勝寒,卻沒有人陪伴,該是怎樣孤獨的光景。
她舍不得讓他一世孤獨。
于是便有了這樣一場戲。她從昆侖真人那里繼承來的易容術(shù),終于派上用場。
她將玲兒扮成她的樣子,然后她再變成霍廣的模樣,回到他身邊。
化成霍廣的樣子,一來是她要還三師兄一個英名,他一生為了百姓安康將生死置之度外,不能讓他背負著叛國的罪名不明不白的去世;二來,她想再給自己一個機會,說不定命運會出錯,說不定她可以以這樣的身份,守他一生。
心月給玲兒做了一張人皮面具,玲兒帶上以后,和心月一模一樣。心月臨走的那夜,撫摸這玲兒那張臉,輕嘆道,“但愿這樣,心月可以陪大師兄一輩子!
聽完玲兒的敘述,蘇衍之久久沉默。
年紀(jì)小時,蘇衍之以為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可經(jīng)年之后,他才終于懂得,將人拋棄的,從來不是流光,而是人心。
若不是心變了,他怎么可能認不出從地牢回來后的心月,已經(jīng)不是同一個人,那是他從小喜歡到大的師妹,如果變了一個人,怎么會感覺不出來。
若不是心變了,霍廣臨死前肚子上的傷疤,他怎么會認不出來。那是刺殺攝政王那夜,她奮不顧身為他擋的刀,后來夜夜纏綿,他時常撫摸著對那道疤她說,要照顧她一生一世。
卻終究,還是他親手將刀刺進了她的心臟。
蘇衍之狂笑,他以為他贏了天下,贏了命運,到后來,不過一場笑話。
生命的最后,他只不過一無所有,因為他的心,早已在很久之前,隨著心月,一同丟了。
那夜,所有人都聽到了,荒州王宮的深處,傳來一個男子不可抑制的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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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點點碎碎念:最近清理電腦,從草稿箱里找到將近十年前寫了一般就再也未動過的稿子,從頭看過,別有一番意思。于是拿來重新構(gòu)思,改寫,有了此文。其中有些情節(jié)很復(fù)雜,糾結(jié)過究竟要寫個幾萬字的長篇,還是就寫個短篇,想來想去,還是想寫成短篇,給大家更多想象的空間。
十年,終于成稿。也算念念不忘,必有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