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名字叫橙
　　其實我自己就活得亂七八糟渾渾噩噩，更別提現(xiàn)在有一個五歲的小女孩將要跟我一起生活了。

　　我沒有正經(jīng)工作，沒有正經(jīng)房子，就住在某個公寓里，靠某個男人一開心給我一筆零花錢來交房租。又或者，某個男人給我買了一個包，我就把包賣掉，再用幾百塊買個高仿，以此維持生計。我不僅活得亂七八糟，房間里也亂七八糟，堆積如山的外賣包裝，被我自欺欺人地扎好了口袋，放在了門邊上，門邊上各種各樣的快遞包裝。我通常都無視它們，只有在屋里看見形跡可疑的果蠅的時候，我才會恍然大悟地注意到這些垃圾。
　　我沒有正經(jīng)工作，那我靠什么為生呢。有的時候，姐妹們告訴我在哪個地兒有局，我就把自己的臉畫得像鬼一樣白，把嘴唇畫得比血還要紅，再趕去發(fā)廊吹個頭發(fā)，蹬上高跟鞋，就去上戰(zhàn)場了。我的頭發(fā)很長。知道為什么做我們這行的一般都是長頭發(fā)嗎，因為有些男人有這種癖好，行房事的時候喜歡扯頭發(fā)，喜歡扯頭發(fā)的大多熱衷邊扯邊打耳光。干的時間長了，什么樣的男人沒見過：窒息，鞭打，捆綁，戀足，怎么變態(tài)怎么來。我見過有女大學(xué)生坐臺，她們唐詩宋詞背得一套一套的，可是我不會。我最會的就是會化妝打扮，跟男人打交道，知道我背的最熟的是什么嗎，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我不會，我會的是下面這篇東西：

　　情意綿綿，游戲人間，舌舞天涯，玉女之吻，海底撈月，翻江倒海。奶溢回香，柔情蜜語，浪漫之吻，嫦娥戲君，貓試吹簫，玉女纏身，君臨天下，璧上天使，四龍游江，龍鳳合一，戀戀不舍。

　　現(xiàn)在但凡長得好看點的，有點腦子，有點才能的，有點學(xué)歷的，都去做了網(wǎng)紅。我看過有的姐妹拍視頻拍照片，拿著蘋果電腦剪視頻剪得飛起�？墒俏也粫粢曨l，不會拍照片，也沒錢買設(shè)備，所以沒有在這個上面動腦筋。我也想傍個有錢的金主，可是哪里有這么傻的男人呢。男人都精明，有錢的男人更精明，幫我交一次房租就要陪他們睡一次覺。我想要個新手機了，想買個什么東西了，就要陪這個人出去喝酒，然后在所有人面前給足他的面子。男人才不會做虧本的買賣呢，表面上他給我買了手機，私底下我怎么被打的樣子怎么會給外人看見。人前有多體面，人后就有多狼狽。

　　我第一次看到這個要跟我生活一段時間的小姑娘的時候，沒有化妝。我覺得化了妝的我是用來對付男人的，我需要把自己武裝起來，跟這個世界戰(zhàn)斗�？墒俏椰F(xiàn)在要面對的是一個小姑娘，她不需要見到被粉底包裹起來的我。她看看我，負責特殊護送服務(wù)的空姐她送到我面前，說，這就是你的姐姐了。我看看這個小姑娘的登機牌，王梓橙。

　　我真的不明白，為什么現(xiàn)在的家長都喜歡給孩子取名叫“梓”，真的是太俗氣了，幼兒園里十個里面有九個名字里就有“zi”。我蹲下來，對她說，你叫王梓橙對嗎，我以后就叫你小橙吧。

　　她抬起頭來看我，我看見她的眼睛很大很圓，尖尖的下巴，長大了一定是個美人兒。我聽見她說，姐姐，你可以叫我小橙，不用叫我小橙八。我笑了，說，好，姐姐特別喜歡吃橙子，也很喜歡橙色，你看現(xiàn)在的太陽像不像個大大的橙子？

　　我沒有接觸過她這個年齡的孩子，是有點不知所措的。我覺得大人面對孩子的時候是緊張的，他們沒有那些長幼尊卑的概念，覺得你好，你就是好的，覺得你不好，你也永遠無法改變他的看法。當他們用干凈澄澈的眼睛看你的時候，你敢說你不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被他看透了嗎。她的手好小，我把食指給她抓，她就這樣握著我的食指，跟著我去找車。

　　我討厭小橙的幼兒園老師。她其實長得還不錯，小小的眼睛，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巴，細胳膊細腿的，很像一個小姑娘，但是她有點斗雞眼，每次跟我說話的時候，我總覺得她三心二意在盯著另一個地方看，不是很確定她是否是在跟我講話。我第一次接小橙的時候，她向我走過來，說，是您，您是王梓橙的……我剛想說“姐姐”，她就說出了“阿姨”兩個字。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小婊子，誰比誰大還說不定呢。剛給小橙系上安全帶，就收到姐妹發(fā)給我的微信，說在某個KTV有局。我轉(zhuǎn)頭對小橙說，姐姐帶你去一個地方好不好？她點點頭。我打開副駕駛的抽屜，里面有一套的化妝工具。我拿刷子給自己的掃鼻影，看見她在后視鏡里靜靜地看著我。我轉(zhuǎn)頭看她，抽出一支唇膏，說，給你也畫個嘴唇好嗎。她點點頭。我把鏡子遞給她看，問她，好看嗎？她又羞澀地點點頭。

　　我把車開到停車場，然后對她說，姐姐待會要上去一會兒，但是我去的地方小孩子不能去，你就呆在這里好嗎，我給你開條小縫，不管誰喊都不要答應(yīng)，好嗎？你就在車里玩iPad，但是不要開聲音，可以嗎。我看她點點頭，也不知道她聽明白了沒有。

　　我一進那個包廂，就有人上來摟著我的脖子�？磥磉@酒已經(jīng)喝了幾圈了。我一眼就看見了那個整天裝逼的男人。他整天覺得自己特別厲害，只要一有人表現(xiàn)得看不起他，他就要借機發(fā)火、生氣、大吵大鬧。他一看見我就讓我坐到他旁邊去，然后遞給我一杯酒。我剛要喝，突然想到我今天是開了車來的，就放下酒杯說，我今天不能喝，今天開車了。他依舊不依不饒，說，開車怕什么呀，待會兒我找人給你送回去。說著，他摟著我的脖子把酒杯塞到我的嘴里。我推了他一把，說，不要了呀哥哥。他用力地掰著我的臉，我的臉頰都被捏變形了。他說，你不能喝酒，你過來干什么呀。不然你吃個香蕉吧，你看我都已經(jīng)幫你剝好了，說著就把香蕉往我嘴里捅，香蕉泥沾了我一臉。我覺得今天這個地方我是不能呆了，用力推開他就準備走。他硬是拖著我的衣服，我穿的是緊身毛衣，我的領(lǐng)子已經(jīng)快被他扯開了。

　　我覺得今天我就不該來。已經(jīng)有人上來做和事佬，幫我解圍，我甩開那個傻逼，就坐電梯離開去去停車場。到了停車場之后，我突然不記得我的車在哪里了。我聽見他追下來的聲音，他抓住我的頭發(fā)，把我彎成了一個奇怪的形狀，然后把手伸進了我的衣服里亂摸，說，那你給我親一下，你給我親一下我就放你走。我大叫，又有幾個人下來了，把他架走。我把包扔在了他的臉上，金屬扣環(huán)弄傷了他的臉，我的包里的東西也散落下來。其他人都在勸我快走。我看見他支楞著兩條腿要揍我，嘴里還說著不干不凈的話。我走過去撿起包，然后對準他的襠部踢了一腳，他痛苦地彎下腰去，并揚言要把我殺了。我不想再理睬他，迅速地找到了自己的車，小橙已經(jīng)睡著了，iPad開著動畫片掉在了車上。我看著她濡濕的鬢角，專心致志睡覺的神情，真慶幸她沒有看見我剛剛的樣子。

　　在紅綠燈停下來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我的手在發(fā)抖。我在鏡子里看了看自己的樣子，口紅糊了，臉上都是臟臟的香蕉印，還有一點衣衫不整，我悄悄地把口紅擦掉，把臉擦干凈，整了整衣服，抬頭看見她在后視鏡里看我。她說，姐姐，我想吃東西。我看了下時間，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七點了。我把她帶去了肯德基，給她點了一個兒童套餐，幫她拿了一個玩具。她跟我說了一聲要去洗手，就去洗手間洗手了。我覺得她很乖，也很安靜，不像其他小孩子那么吵鬧，甚至還知道吃飯之前要洗手，我都不知道吃飯之前要洗手。我把她抱上凳子，她的兩只腳就晃來晃去，然后自己打開了漢堡的包裝袋。我往自己的嘴里塞了一根薯條�；厝サ穆飞希恢痹谕婺莻�兒童套餐送的玩具。她說自己是它的媽媽。我想起小時候，自己也有這樣一個紫色的小娃娃，我每天都跟它說話。然后給它蓋小被子。又堵車了，我習(xí)慣性地想要抽一支煙，但是我還是把煙盒放了回去。

　　我不知道這個小小的人兒怎么這么麻煩。我之前一個人活得好好的，每天可以睡到下午，可以不吃飯，可以不扔垃圾，可以肆無忌憚地抽煙喝酒，可以玩到很晚回來�？墒乾F(xiàn)在，我每天要七點起床，給她弄早飯，喂她吃早飯，幫她穿衣服，開車送她去幼兒園，下午四點去幼兒園接她，有的時候還要做幼兒園布置的手工作業(yè)。這樣折騰下來，我每天晚上十點就開始困了。很多次別人喊我出去我都拒絕了。我不知道我身上怎么突然多了一絲做媽媽的感覺，然后居然這個角色扮演得還這么理所當然。給她洗頭的時候，我遞給她一把擰干的毛巾，讓她低頭遮住眼睛，防止洗發(fā)水流進去。我在做這個動作的時候，突然愣了一下，因為我小的時候媽媽就是這樣遞給我一把擰干的毛巾的。我給了她一個擦手巾玩，擦手巾上有個兔子，她把兔子浸在水里，說也要給兔子洗澡。

　　她真的很煩人。因為她讓我變得柔軟，她讓我變得沒有那么的咄咄逼人，她讓我想起我小時候。我?guī)ド虉隼镔I衣服，我本來就會打扮，我要把她打扮成最漂亮的公主。我?guī)ベI玩具，在商場里釣金魚，一起做手工。其實我覺得自己已經(jīng)在慢慢變老了，可是她的突然出現(xiàn)讓我又突然一下子變得很小，變成像她一樣大的小女孩，一起玩玩具，一起剪卡紙，一起貼貼畫，一起吃那些我原本再也不可能會吃的小零食。她太漂亮了，我每天都會給她拍照，打印出來粘在手帳本上或者貼在墻上�，F(xiàn)在我們的墻上貼的都是我們的照片了。我買來很多可愛的貼畫，然后讓小橙做一些選擇，詢問她的意見，她想貼在哪里，我就把貼畫貼在哪里，她想要哪個我們就貼哪個。剩下了一些貼紙，我們把貼紙貼在了我的收納箱上。我住的地方太小，本來一個人隨便活活就好，現(xiàn)在多了一個小小人兒，就需要把一些東西裝在收納箱里，堆起來，讓我的房間變得更大。原來那么多的垃圾都被我清理掉了。她來了之后，家里多出了很多小零食，我常常忘記封口，就招來了蟲子。我舉著拖鞋打墻上的百足蟲，她害怕得躲在我后面不敢看。從此以后，她還懂得監(jiān)督我倒垃圾、封食物口袋，有的時候早上出門的時候，我會跟她說，我會在下午接她的時候把垃圾扔了，她就一副不相信我的表情。她真是太鬼了，完全知道我在打什么主意，她真的只有五歲嗎？
　　有一天，小橙問我，姐姐，你是做什么的？我疑惑了一下，問她為什么這么問，她說有同學(xué)告訴她他的爸爸是老師，有的同學(xué)說自己的爸爸是警察，有同學(xué)說媽媽是醫(yī)生，她想她的同學(xué)只見過我，所以應(yīng)該說我的工作是什么比較好。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她。她在我身邊這么久，我都沒有再出去了，只靠她家里人打來的生活費生活。我思考了一下，說，以后再有人問你姐姐是做什么工作的，你就說姐姐是模特。我把之前兼職做淘寶模特時候的照片給她看，她一張一張用手滑過去。我看著她小小的，白白的手，真想去握一握，捏一捏。她看看手機上的照片，又看著我的頭發(fā)說，姐姐的頭發(fā)很長，比其他小朋友家長的頭發(fā)都長。她自告奮勇地要給我編辮子。我就坐在地毯上，一邊玩手機一邊讓她折騰我的頭發(fā)。等她編完以后，我照了照鏡子，發(fā)現(xiàn)左右根本不對稱 ，可是她非常滿意，還拿了我的手機給我的后腦勺拍了照片。我現(xiàn)在做什么事情都要帶著她了。我去接睫毛做美甲，就把她帶到店里。我有的時候想把iPad或者手機給她玩，但是她不要，常常聽見她在跟店老板的貓玩耍，聽見她在跟貓講故事。我想，要不然我再養(yǎng)一只貓，陪她算了，以后就這么生活了，再也不用結(jié)什么婚了，反正我這種女人沒什么體面人能看上的了。

　　她也有不懂事的時候。她現(xiàn)在出于一個對什么東西都好奇的年齡，看到什么新奇的東西都要把它拆開來看一下原理，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好幾支口紅被她弄斷了。還有一次第二天幼兒園要交成長手冊，我買了很好看的本子，以我�？茖W(xué)生的水平絞盡腦汁給她寫了一些話，貼了好看的照片。我扔個垃圾的功夫，她就已經(jīng)把我寫好的部分撕了，然后用彩筆在上面畫小畫。我當即被氣死，差點跟她發(fā)飆，我問她為什么要撕，她說她看本本很好看，想在上面畫畫，但是前面有很多字 ，所以就撕了。當時買了兩本，我把另一本拿出來給她，說這一本給她畫畫，以后想要干什么要先問我。我看她盯著我看，也不知道她明白沒有。但是我微微嚴肅的樣子并沒有影響到她的心情，她立即就很開心地在新本子上畫畫了。我拿著有圖案的膠帶紙把她撕掉的幾頁粘好，然后對自己的杰作非常滿意。

　　就這么相安無事地過了一段日子。終于有一天。我還是趁她睡著之后，偷偷出去玩了。以前曾經(jīng)在網(wǎng)上看過，說我們這種人是歹徒最容易被盯上的對象，因為我們總是夜晚單獨行動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去，還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從前我都不以為意，反正一條賤命，無牽無掛的。當我在那個小巷子里被人用刀抵著喉嚨的時候，就不這么想了。他把我的手背在后面，用臭襪子塞住我的嘴，還說如果我敢再動一下，就一刀割了我的喉嚨。我每一次的企圖掙扎，都換來了刀刃離我更近一點。我聽見有人走過來了，我在喉嚨里拼命地嘶吼著，可是腳步聲又漸漸遠去了。反正我就是做這個的，怎么樣不是呢，就當我被揩了一次油吧。這個人很慌，很急，他試了好幾次都沒有成功，但是他的刀一直都抵在我的脖子上，我的脖子都微微地被刺破了。終于有人走過來了，他站起身，匆匆忙忙地就跑掉了。

　　那兩個女生彎下腰來問我，妹子，你沒事吧。

　　我從派出所錄完筆錄后，那兩個女生把我送回了家。小橙被我開門的聲音吵醒，然后一臉驚恐地看著我的手上和脖子上裹著紗布。那個短頭發(fā)女生說，這是你的女兒啊，真可愛，真好看。小橙沒穿拖鞋就走過來，摸摸我手上的紗布，問，這是什么？為什么是這個樣子的？

　　我想也許是時候找份正經(jīng)工作了，可是向來浪子回頭是美談，妓女從良是笑話。哪里是這么簡單的事情呢。我把手機號和微信號都換了，以后再有什么局都不關(guān)我的事了。為此我頗費了一番功夫。我還找了一份培訓(xùn)機構(gòu)前臺的工作。我總歸比剛從象牙塔出來的大學(xué)生要會打扮一些吧，我看見HR看見我時候的表情都點亮了，我想我在那些地方的摸爬滾打還是在某一方面讓我學(xué)到了什么的。我的經(jīng)理主管都很照顧我，都盡量不給我安排夜班，因為我給他們說過家里有小孩需要照顧。從來都沒人問我小橙是不是我的女兒，因為他們直接就把小橙當成了我的女兒。我也不想再跟別人解釋這是我死掉的朋友的女兒。其實我知道我并沒有什么很厲害的地方，工作起來也是差強人意，但我就是靠著我這張比路人好看一點的臉，獲得了很多的照顧。也許我還是利用了男人對我的一些隱秘幻想獲得了一些好處。在某種程度上來講，我現(xiàn)在的工作跟我之前的工作也沒什么區(qū)別。

　　只是我每天都需要坐地鐵去幼兒園接小橙，天漸漸暗下來的時候，我才能到，她就在幼兒園的滑滑梯那里玩，我每天都會給她帶點小零食吃，所以她看到我的時候就會歡天喜地地沖我跑過來，然后我每次都要因此罵她，跟你說了多少遍，哪怕再怎么著急都要慢慢走，聽見了嗎？坐上地鐵的時候，她往往已經(jīng)有了困意，她兩只手伸向我的時候，我就知道她走不動了，需要我抱她。那天我抱著睡著的小橙坐地鐵，看到了裝逼男，他指著小橙問我，你女兒啊，你準備什么時候讓她出來賺錢呢？

　　我沒有說話，只是將小橙抱得更緊了一些。多難聽的話我都罵得出，只是我不想吵醒她。他不配看到她剛睡醒時懵懂的可愛的神情，他不配看到她靈動的樣子，她要是醒了，一定會非常禮貌地喊一聲“哥哥好”。可是我不愿意。她的眼皮動了動，一定是做夢了吧。愿你的夢里只有美好的東西，因為，你的名字叫橙，你是一束橙色的陽光，照亮了我逼仄發(fā)霉的陰暗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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