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布羅狄醒來的時候看見了天空，是夜晚漆黑的天空，沒有月亮，星星的光略有些黯淡，卻是清晰可見的，就同身體上能感受到的寒氣一樣真實。他支著胳膊從石板地上站起來，潦草地拍了兩下褲腿，借著旁側(cè)幾家房屋里淡黃閃爍的燈光，瞇眼看清了自己此刻身處的幽深窄巷。
　　這是怎么一回事？阿布羅狄拎起手邊的雙魚座圣衣箱，沉甸甸的重量還和往常一樣。但要說有什么不一樣，或者說，不該一樣，那大抵是這腳踩在大地上實感、富有溫度皮肉和規(guī)律跳動的心臟。
　　毫無疑問，發(fā)覺自己尚還活著，雙魚座戰(zhàn)士頗為復(fù)雜地嘆了口氣。還有完沒完了？這死了又活活了又死的，生生叫人覺得這世界在耍他。阿布羅狄什么時候怕過死？——也許有那么一兩個瞬間怕過，但正常人哪有不怕死的，不然可不是瘋子了——但他一來討厭毫無意義的死，二來看不慣這幫閑來無事的神瞎折騰的毛病。哈迪斯也便罷了，那冥界的主人理應(yīng)有點愛和死人打交道的怪癖，圣戰(zhàn)那時候多少忠心耿耿的冥斗士眼巴巴等著主君下令，誰能想到冥王倒是跑去挖老對頭的墻角。
　　阿布羅狄覺得，死了便是死了，他自認(rèn)看重性命，不是個樂意自己找死的瘋子，不過是從不后悔自己先前的一切選擇，哪怕是一條通往死亡的路，哪怕死后依舊得承受地獄的煎熬。

　　“苦難是沒有盡頭的。”眉清目秀的金發(fā)小姑娘抱著膝蓋蹲在木制長桌邊上，端著張面無表情的臉蛋施施然冒出一句老氣橫秋的感嘆。阿布羅狄聽見聲音扭頭，見她那雙淺藍的圓眼睛正有點兇巴巴地盯著自己看�！拔揖椭馈！毙」媚镉终f，同他對上視線，便拿鼻子出氣，朝阿布羅狄哼了一聲。
　　瑪貝爾是阿布羅狄第二次復(fù)活之后，在蘇醒過來的那個巷子里遇見的第一個人。他本來正在回想自己死之前——最后一次死之前發(fā)生的事，好試圖弄明白眼下這又是什么情況。金發(fā)小女孩突然出現(xiàn)在旁邊的圍墻上，想來是從墻另一邊踩著破箱子之類的爬了上來，然而這一側(cè)卻沒有任何能給她踮腳的東西。小姑娘瞪著眼睛扒住墻上凸起來的石塊，試探著往下伸了伸腿，裸露出來的一小截皮膚白得透明，然后，她又在動作過大失去平衡之前把腿縮了回去。
　　阿布羅狄抱著胸看完全過程，只覺得這半夜不睡覺跑出來翻墻的小姑娘實在滑稽，便饒有興趣地打算看她接下來要怎么辦，結(jié)果卻是等了半分鐘也不見動靜，倒是還趴在墻頂?shù)男」媚锉焕涞么蛄藗�噴嚏。
　　“要幫忙嗎？”他有點于心不忍地看著女孩被風(fēng)吹起來的短發(fā)，出聲的時候卻好像把對方嚇了一跳，手一滑身子一歪，嗷嗷叫著掉下了墻。阿布羅狄趕緊伸手去接，輕輕松松扶著細胳膊細腿的女孩安穩(wěn)落地。

　　獲救的瑪貝爾給這位莫名其妙的救命恩人找了個過夜的地方，阿布羅狄本來拒絕了，小姑娘卻一味堅持著不想欠人情。雙魚座從她那里得知自己這是到了北歐仙宮，算是印證了先前由觀察得出的某些結(jié)論，也多少能理解小姑娘的固執(zhí)的由何而來：閉塞的奉神之地會民風(fēng)淳樸到收留大半夜出現(xiàn)的可疑人士，倒是并不奇怪。阿布羅狄剛想到這兒，抬眼就看見瑪貝爾用那雙淺色的眼睛對他進行毫不掩飾的上下打量，眼珠里的懷疑和困惑滿得幾乎要溢出來。這奇怪的小姑娘就這么一邊懷疑著警惕著他，一邊把人帶進了自己家里�！驮陔x那個巷子不遠處，再隔上三道墻的位置。
　　這是個相當(dāng)簡陋的住宅，家具一個挨一個，擺放得毫無規(guī)律可言，表面上還隱隱能瞥見一層灰塵和細小的蜘蛛網(wǎng)，但在某些地方又的確能看出住過人的痕跡，比如完整的床墊和被褥，阿布羅狄猜這家的主人只是疏于打理，似乎有個遮雨當(dāng)風(fēng)的地方就能得過且過。
　　雙魚座戰(zhàn)士跟著瑪貝爾走進其中一個房間，看著她點上一根蠟燭�！澳銈兌歼@樣？半大的小孩子就敢?guī)е吧嘶丶�？”阿布羅狄問道，然后坐到桌邊的小姑娘抬起臉，近在咫尺的燭光映出清晰的眉目�！爸皇遣粦�(yīng)該欠人情，尤其是救命情�！爆斬悹栔v得頭頭是道，“但的確得警惕你，不能太善心泛濫�！�
　　這一本正經(jīng)的回答讓阿布羅狄聽得發(fā)笑了：“這都是誰教你的道理？”——我爸�！澳撬麤]順便教教你怎么才能叫‘保持警惕’嗎？生搬硬套是不對的小姑娘。”——沒有，沒來得及。
　　阿布羅狄哦了一下，然后噤聲了。兩分鐘后，他換了個問題：你為什么大晚上翻墻？
　　為了回家。小姑娘指指地面，示意這里就是她冒著危險也要回來的地方。阿布羅狄沒再接著問了，有關(guān)為什么她無法在正常的時間用正常的方法回到這個地方，雙魚座心里有點猜測，卻無心再深入了解什么。

　　然后瑪貝爾問起他隨身攜帶的大箱子，阿布羅狄禁不住哂笑，半真半假地講了一遍自己的經(jīng)歷，在說到死了又活活了又死的時候，小姑娘忽地一撇嘴，干巴巴地講出了那句話。
　　——苦難是沒有盡頭的。
　　這也是你爸教你的道理嗎？阿布羅狄下意識想問，但最終沒問出口。蠟燭微弱的光照在小女孩身上，在她后面的墻壁映出一道單薄的影子。阿布羅狄這時候已經(jīng)確信，這是個失去親人的可憐姑娘，一個人在這寒冷的北方獨居，甚至因為不知名的原因而無法回家，只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鋌而走險翻墻出逃。雙魚座戰(zhàn)士自詡絕不善良，但也不至于鐵石心腸，或多或少對她產(chǎn)生了同情。這屬于不可控的情緒，來自人性的本能，而另一部分可控的情緒又告訴阿布羅狄——即便同情，即便憐憫，他仍是覺得滑稽。
　　“就是這個道理，我爸不說，人生也就是這樣�！卑⒉剂_狄一句話也沒有接茬，小姑娘卻是自己說下去了，許是他不太在意的模樣叫人覺得態(tài)度敷衍，瑪貝爾特地挺直腰板振振有詞，“以前人們?yōu)榱诉^冬取暖忙做一團，每年都有凍死在路上的人，誰都覺得寒冷就是世間最大的苦難�，F(xiàn)在天氣暖和了，最大的苦難消失了，卻不見有什么改變�！�
　　她的話讓阿布羅狄想起自己從一開始就覺得不對勁的地方：哪怕是夏季，北歐的氣溫也不會高到現(xiàn)在這個樣子。氣候不可能變化得如此之快，背后必定有什么力量在操控這一切。
　　“哪里有什么改變，受苦的人還在受苦�！�
　　呼哧一聲，屋外的風(fēng)將窗戶吹得吱呀作響，漏進來的幾縷掠過半空，帶走了室內(nèi)唯一的光亮。
　　小姑娘昏昏欲睡起來，嘴里還念叨著那幾句喪氣話。阿布羅狄就安靜地聽，不反駁也不贊同，他知道瑪貝爾嘴里的道理幼稚又可笑，卻到底承認(rèn)有幾分道理。
　　那你知道為什么？阿布羅狄拎起圣衣箱，在黑暗里凝視瑪貝爾的方向。你知道為什么，苦難總沒有盡頭？
　　瑪貝爾的回答是變得平緩綿長的呼吸。阿布羅狄聳了聳肩，摸著黑走上前單手托起女孩瘦瘦小小的身子，撥開亂糟糟的被褥放到床上。
　　窗外已經(jīng)開始顯露晨曦。他走到門口，又折返回來關(guān)了窗，這才離開了。

　　和迪斯馬斯克的相遇是個意外。阿布羅狄被這家伙捂著嘴巴拖走的時候，手指間還掐著那朵紅玫瑰，是剛才在路旁開花店的年輕姑娘給的，他摸了摸衣兜發(fā)覺沒錢，正打算將花還回去的時候就被巨蟹座一把拽走。
　　他聽著迪斯馬斯克著急忙慌地叫他別對那個名叫海倫娜的姑娘亂說話，邊敷衍地應(yīng)聲邊朝天翻白眼。有人來找你催債了。阿布羅狄聽見中年男人氣勢洶洶地走過來，大喊大叫的噪音讓他覺得不耐煩，便不假思索地推了一把迪斯馬斯克，后者被這猝不及防的一下子整懵了，趔趄兩步才將將站穩(wěn)，回頭瞪了一眼阿布羅狄，沒來得及撂點別的狠話，就在男人提高嗓門的叫嚷里大步走了。
　　阿布羅狄站在原地，手指摩挲了兩下手里的花莖，刺被修剪得干干凈凈，一看就知道那賣花的姑娘是個細心又溫柔的人。他側(cè)身往那邊看去，幾個孩子跑過來撞進海倫娜懷里，然后年輕女人也順勢矮著身子攬住弟弟妹妹的肩膀，笑著同他們說起話。
　　單靠花店養(yǎng)活這么一大家子，想必是相當(dāng)辛苦的。阿布羅狄想起瑪貝爾來了，想起那個看起來不過十五十六歲的瘦小姑娘嘴里喪氣的大道理。
　　為什么總是沒有盡頭呢？因為人生來就是要受苦的。他猜瑪貝爾會這么答，一個耶穌基督和釋迦牟尼聯(lián)手設(shè)下的經(jīng)典騙局。

　　再次見到瑪貝爾也是個意外。阿布羅狄從小酒館出來，聽了一耳朵迪斯馬斯克和艾歐里亞的交談：他說什么來著，這地方不尋常的氣候變化，背后肯定有神鬼做妖。艾歐里亞帶著那個前仙宮侍女過來尋求幫助拯救世界，迪斯馬斯克想也沒想一口回絕，阿布羅狄在窗戶后頭沒露臉也沒出聲。迪斯馬斯克這是太不會說話，平生最擅長的就是惹怒別人，更何況對象還是那個正直到一根筋的獅子座戰(zhàn)士。阿布羅狄想，要是他坐在那兒聽艾歐里亞講完，怎么也得意思意思斟酌一下，再用得體的語言拒絕。
　　他沒有目的地在鎮(zhèn)上閑逛，忽然看見一個有點眼熟的身影。他站定，看見那有點灰蒙蒙的金色短發(fā)和白皙的膚色，就此確定了小姑娘的身份。也正是這時，阿布羅狄才發(fā)現(xiàn)，他竟是不知不覺走到了自己蘇醒時的小巷旁。他的視線跟著瑪貝爾，看著她雙手各提著一個巨大的水桶，雙臂顫顫巍巍的樣子時刻讓人擔(dān)心會受不住力而就此折斷。她走向一間二層洋房，正是前一天晚上，那堵墻的另一側(cè)所在。
　　瑪貝爾就要走到門口了。阿布羅狄捏了捏手，不知是出于何種心態(tài)何種情緒，他大步走上前去�，斬悹�！他微微揚聲叫了一下女孩的名字，緊接著便見她受到驚嚇般腳步一頓，困惑地扭過頭來。哦，是昨天的……瑪貝爾的話剛說了一半，就詫異地瞪大眼睛，看著雙魚座青年在她身前彎腰，抬手將一朵鮮艷的紅玫瑰別到她耳邊的發(fā)間。
　　瑪貝爾，你知道為什么苦難總是沒有盡頭？
　　女孩沒來得及反應(yīng)這個舉動的意義，就聽青年朝自己發(fā)問道。她咬了咬嘴唇，低下頭看著被放在地上的沉重水桶，雙手的手指絞在一起，遲遲沒有吭聲。
　　不是因為人生來就是為了受苦。青年自問自答，說著，抬手幫她整了整額前被汗水打濕的凌亂發(fā)絲。嬌嫩的紅玫瑰襯著淺金的頭發(fā)，頗為相得益彰，阿布羅狄不禁滿意地點點頭。

　　雙魚座提起圣衣箱，而女孩拎起水桶，兩個人朝著相反的方向走了。

　　阿布羅狄頭一次覺得自己意志不太堅定，明明前一秒還信誓旦旦地同迪斯馬斯克講，該珍惜這第三次性命，決不再去插手那些有的沒的，安穩(wěn)平靜地在這鎮(zhèn)上過日子就挺好的�？伤髞碓趺从指淖冎饕饬�？莫不是那朵玫瑰有什么特別之處，送給瑪貝爾的時候還一并送出去了點別的。他從來不優(yōu)柔寡斷患得患失，從來不輕易受什么人的影響左右，這回卻罕見地想給別人證明些什么看。
　　苦難是沒有盡頭的，麻煩事是永遠也躲不過的。瞧瞧，是這么回事。他不過偶然欠了賣花的姑娘一朵紅玫瑰的錢，就卷進了這么大一個陰謀里。想起那朵親手別到女孩發(fā)間的紅玫瑰，等下救出那花店姑娘，得給她補上錢才行。阿布羅狄循著線索邁進神斗士關(guān)押海倫娜一家的實驗室，腦子里回響的都是女孩在說這話時那正兒八經(jīng)的模樣，帶著種直愣愣的滑稽。

　　可人生來不是為了受苦，而是為了戰(zhàn)斗�！嚯y戰(zhàn)斗。
　　阿布羅狄覺得，不能聽任小姑娘對他爸的喪氣理論斷章取義地吸收，年紀(jì)輕輕的可像什么樣子，他死了兩回活了三回，雖說對人生也多有不滿，但好歹每一次也都拼盡全力去戰(zhàn)斗了�！�，說得像要拯救世界一樣，其實他就是想救個人，賣老戰(zhàn)友一個人情，再問問能不能就此抵掉那朵花的錢，拯救世界可以是順便的。

　　北歐仙宮氣候寒冷，這還沒有到隆冬的時候，居民們就已經(jīng)紛紛套上了加厚了好幾層絨毛的大衣。女孩站在面包房隊伍的末尾，帽子底下露出幾縷淺淺的金色發(fā)絲，在排隊等候的時候隨意地打量起周圍。
　　這里原先是家花店吧。排在她前面的男人開口，然后排在她后面的另一個男人接了話：是啊，那家店主可是個很好的小姑娘，叫海倫娜是吧？真是可惜了。
　　請問，出什么事了？夾在中間瘦小姑娘的聲音讓交談的兩個男人同時看過來，須臾，其中一個答道：你不知道啊，聽說是在之前那次動亂的時候被抓走了，一直沒有回來，連帶家里那么多弟弟妹妹，多半是兇多吉少。……你可別亂說啊。壓低聲音的男人說到最后，又輕聲叮囑了一句。
　　瑪貝爾點點頭。剛才沒有出聲的男人接過去繼續(xù)發(fā)言：我還聽說，當(dāng)初有圣斗士過去救人了，但怕是仍然晚了一步。——哦，我知道我知道，有個湖藍色長發(fā)的男人趕過去了，后來又去了另外一個短頭發(fā)的。前面所的那個長頭發(fā)的啊，我甚至看見了一下他的臉，你別說，背面看著肌肉挺結(jié)實，其實長得還真俊朗的。
　　女孩低頭玩弄手套的動作忽地一頓。她下意識地抬手碰了碰耳邊的發(fā)絲，然后想起來，那朵鮮紅的玫瑰早已在家里的花瓶里凍蔫了。以仙宮正常的氣候，本就不可能培育出什么花來，那段時間曇花一現(xiàn)的短暫繁榮，終究不過是有人往天空里罩了層畫布，裝得像模像樣，到頭來還是假的。
　　她捧著買來的面包走進二層洋房，拿到今日結(jié)算的工資便拔腿往家跑去。
　　我攢夠錢了！不要動我的家！女孩沖進破舊的住宅，大叫著將手里沉甸甸的信封塞給等在門前的中年人，在對方數(shù)錢的時候腳下不停，推門進入屋里。
　　女孩跑進她的房子，沖進她的臥室，一下子撲在她的床上，視線正好落在她的桌上、她的花瓶上、還有她枯萎的玫瑰上。
　　苦難總是沒有盡頭的。但至少她此刻，戰(zhàn)勝了其中一個。

　　有一件事阿布羅狄沒來得及和瑪貝爾說。
　　那就是，該受苦的時候還是得乖乖受苦，比如被世界樹的枝干刺穿身體的那個瞬間，其實真的挺疼的。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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