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靜靜地坐著，一臉仰慕地望著他。
　　他被盯得不好意思，低了頭，看到自己新買的百事流行鞋。看得久了，自己也覺得那色調(diào)有些耀眼，重又抬起頭來，正好對到女孩直勾勾的眼睛。他驀地紅了臉，正要將視線躲開，卻猛然間聞到一絲香味。
　　這味道，甜甜的，蜜蜜的，恰似在哪里聞過的。

　　村頭的那條小河里，撲騰了他十好幾個年頭。一片白花花的水珠落下，莊稼叢里露出一個小男孩兒禿瓢似的頭：“俺姐找你”。他迅速擦干了身子，穿好了衣服，跑到那個秘密的老地方。二丫又站在那里等他，手里拿著一個白布包。他知道一定是二丫又偷偷做了燒餅給他。十好幾歲的大小伙子，正能吃著呢，可他家的那點地哪喂得飽他。自他爹死后，記憶里就沒吃過幾頓好飯了。他一邊說：“你咋又做燒餅了？你娘發(fā)現(xiàn)了咋辦？”一邊又實在抵擋不住燒餅的誘惑，先拿了一個熱呼呼香噴噴的餅啃了起來。二丫看著他狼吞虎咽的樣子“卟哧”一聲笑出來：“俺知道你上學(xué)費腦子，城里的飯你又吃不習(xí)慣，不吃飽怎么能上好學(xué)？”他感激地望著這個臉蛋紅撲撲的女孩兒，因為他哪里是吃不習(xí)慣城里的飯呢。他感激這個女孩的善良和好心，也感激她的純樸和善解人意。他真想在她的臉蛋上親一口，可他忍住了，只是盯著二丫，盯得她臉更紅了，把兩個雞蛋連同白布包一起塞他手里，就扭身跑了。雞蛋還燙著，燙得他的心也熱乎起來。
　　聞著雞蛋上留著的一點香味兒，甜甜的，蜜蜜的。
　　他定定地望著跑遠的身影，心神兒不知道跑哪兒去了。

　　他猛地吸了一下鼻子，使勁兒地想聞清楚這種味道。一抬眼發(fā)現(xiàn)女孩清秀的臉龐近在咫尺。他不好意思地縮回伸了好長的脖子。女孩笑了，淡淡的淺淺的酒窩：“不好意思，郁美凈的香氣是太濃了點。不過，雜志上說，兒童護膚品對皮膚沒有刺激作用，所以才會買來使�！�
　　麥當(dāng)勞里人來人往。空氣在熱浪里一點點發(fā)酵。獨有他如一座雕塑般定定地坐著。
　　他想，就是這種味道了。甜甜的，蜜蜜的。

　　“俺就喜歡這個，又便宜又香，挺好使的�！倍究粗箘盼亲拥乃椭^，羞羞地，手里拿著一袋他剛剛送好的郁美凈兒童霜。
　　他陶醉地看著二丫，紅了臉的二丫總這樣更好看。
　　為了搞清楚那股甜甜蜜蜜的味道到底是啥，他還讓二丫她弟偷偷從家里擠了一點來抹到他的手上，拿上讓小賣部的老板聞了半天來著。

　　就是那個夏天，下了好大的雨，好大好大……
　　考試的時候，是部隊里派了人劃了船來把學(xué)生一批批送到考場的。
　　他沒有什么別的想法，一心只想著考好，考好。那三天里，腦子里竟全是二丫的身影。
　　他不能對不起二丫。

　　盡管學(xué)校已經(jīng)撥了助學(xué)貸款，他走時鄰里鄉(xiāng)親還是給了不少東西，甚至包括錢。他知道鄉(xiāng)親們損失也挺嚴(yán)重，可還是一直幫著他們孤兒寡母的家。走的時候他滿懷羞愧，十八歲了，已經(jīng)是個男子漢了，卻還無法撐起一個家。
　　上火車前他扭過頭去，很自然的一個手勢中偷偷抹去了一滴淚，回過頭來依舊笑著向母親和另幾個送行的親戚寒喧。母親那一刻笑得很欣慰的樣子，讓他心里著實也寬松了不少。
　　火車開動后他扭頭往回看，發(fā)現(xiàn)母親在那里低著頭狠勁兒地抹淚。這么些年他印象中只見母親哭泣過三回，一是他爹死的時候，二是送他去縣城讀高中時，三就是這次了。他在那一刻發(fā)誓以后一定要把母親接到首都北京去開開眼，看看真正的大城市的樣子。

　　和別的同學(xué)比起來，他似乎有使不完的精力。他做班干，打工，做兼職，學(xué)習(xí)卻照樣名列前茅。拿了獎學(xué)金，也終于有了多余的錢，可以換掉那些穿了多年的不合身的衣服，干干凈凈的坐在教室里體體面面的上課學(xué)習(xí)。從信里得知母親在鄉(xiāng)親的幫助下也開始做了些小買賣，日子也總算滋潤了起來。他也有了更多的精力去做自己要做的事情。

　　女孩憧憧的訴說讓他拉回跑遠了的心智，我真的好佩服好佩服你呀。你什么都很棒。不像別的男生，要不就是呆得不行，什么也不懂，要不就是花花腸子太多。哪里像你，又……

　　在最后一個浪打來的瞬間，二丫不知道哪里來的一股蠻力，在水里猛地一推他，連同那一包燒餅一起塞給了他，竟將他推到了樹上，而二丫卻逆著那股力道，被隨之而來的一個浪給卷走了。那一瞬間，他只聞到一股甜甜的蜜蜜的味道，在他昏迷前灌滿了他的整個記憶。
　　甚至在他醒來時，鼻子里聞的腦子里想的，也還全是那股香味。而那包塞在他懷里的燒餅，竟成了他等到救援隊之前那兩天里的救命糧。

　　他認(rèn)認(rèn)真真地聞著那股味道。
　　他被女孩湊近的臉猛地一驚，發(fā)現(xiàn)自己的雙眼原來一直盯著女孩清秀的臉龐而不自知。女孩伸出右手在他眼前晃，他才猛地回過神來。
　　女孩也有些不知所措。兩個人都低了頭，不再說話。
　　他拿起漢堡咬了一口，卻猛地想起了燒餅，那陪伴了他整整三年的燒餅，二丫做的燒餅。剎時嘴里的漢堡讓他難以下咽。低了頭悄悄吐在了餐巾紙里，卻看到那雙新買的運動鞋，剛穿上[ 經(jīng)時的欣喜全然沒有了，顏色刺眼得厲害，幾乎讓他坐立不安。
　　他驀地站起來，深深地說了聲“抱歉”后奪門而去。
　　他雙手各提了只鞋急急地走在路上，連一小片玻璃渣劃破了臉底也未知覺。

　　那雙百事流行鞋，靜靜地躺在床底，就再也沒有穿過。
　　而他床頭的小柜子上，不知何時開始，總放著一袋粉紅色的郁美凈兒童霜。他的床上，他的世界里，彌滿了一股好聞的味道，甜甜的，蜜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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