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沈一原不叫沈一。
　　他名沈易。
　　沈易不僅僅是個名字，它代表了太多的東西。權勢、地位，還有………從前的生活。

　　沈一微側了下身子，讓自己在駱駝上更舒服，嘴里叼著根草尖，十分地吊兒郎當，有一搭沒一搭地想著以前的事情。耳邊隱隱約約幾聲狼嚎，抬眼黑沉天幕里一輪明月皎皎。

　　年少想著揚名江湖，沈易做到了。他天資聰穎，正如他的名字一樣，他做什么都很容易。
　　二十一歲那年，他揚名天下，被推舉為武林盟主。茶館酒樓，江湖俠客議論著他；街口小攤，販夫走卒聽說過他；說書先生驚堂木一拍，講的也全是他的故事。
　　天下誰人不識君。
　　人們說，看到沈易，便想起清風朗月。而沈易之為人，當得起‘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的評價。
　　可不知什么時候，他倦了。厭倦了爾虞我詐，厭倦了明爭暗斗，厭倦了虛情假意。他從來所喜歡的、所向往的是那個瀟灑仗劍，肆意行走的江湖。
　　一劍一馬一壺酒足矣。
　　從此世上沒有沈易，只余沈一。
　　青衫端方的是沈易，而白衣不羈的卻是沈一。
　　那個時候，沈一漫不經心地想：世間美景何其多，這余生……便去看看吧。

　　夜晚的荒漠里，月色如霜。沈一半仰半躺在駱駝上，一身白衣沾染了風沙。沈一手一撈掛在駝峰旁的酒囊，拿起來輕晃了晃，咕嚕咕嚕的聲音。駱駝偶爾顛簸一下，駝鈴在這廣袤的沙漠里發(fā)出清脆的聲響，叮鈴鈴、叮鈴鈴…………
　　這一望無際的沙漠里，幾棵枯死的胡楊扭成了奇形怪狀，除了遠去的那個黑影，竟好似沒有別的東西。月光將那一人一駱駝的影子拉長，影子似乎也感染了沙漠里荒涼的意味。

　　[二]
　　山間。
　　清亮亮的山泉水。清涼的泉水從山間奔涌而下，撒著歡，帶著花的香味草的氣息，同著汩汩流水，一同匯入一灣清碧的湖水。湖很大，很清，清風搖曳著岸邊的蘆葦或一些不知名的葉子，發(fā)出颯颯的聲響。偶爾傳來幾聲鳥鳴。滿眼皆是綠意，淺碧深綠交雜，偶有小花調皮地鉆出來。
　　山間景致，清新自然。

　　一陣悠揚的笛聲就這樣應情應景地響了起來，如清風拂面，如細雪初融。清清湖水泛起波紋，竹筏在水面輕快地漂過，露出了站在竹筏上的吹笛者。

　　頭上淺碧發(fā)帶隨風飛舞，一青翠玉笛橫于唇邊，沉靜的眼眸里略帶笑意。樸素至極的衣衫，青色廣袖，淺碧長袍，兩手執(zhí)笛，樂聲傾瀉。
　　——卻當真是公子如玉。

　　笛聲一轉，不復悠揚，如鶴鳴于九皋，聲嘹亮；又低轉下來，如魚潛在淵，聲似不可聞。
　　一曲罷。這綠衣公子看著山間景致，呼吸著清新的空氣，心情甚好�？幢榍饺f水，便是他的心愿。顧九負手立在竹筏上，欣賞著周圍風景。

　　顧九在一干師兄妹中排第九。
　　小九顧九地叫久了，也便忘了原來的名字，從此他就叫顧九。
　　顧九本性沉靜，不愛玩鬧。昔年的師兄師姐們各自有了各自的歸宿，獨顧九一個人在外飄飄蕩蕩。師姐師兄們有意替他尋個知心人，顧九卻推辭道：“顧九之意，在于山水之間也�！�

　　留下一封書信，顧九便踏上了自己的旅程。
　　世間除了情愛之事，還有太多美好的東西，為何不去看看？
　　他看過十里長街玉壺光轉，也看過明月煌煌繁星點點。
　　但他還有許多許多的東西要看，他一身高深武功，沒有用在行俠仗義，反而用在了攀雪峰上峭壁，也是有趣。

　　[三]
　　沈一看過沙漠里的日出。金紅的太陽，漫天的黃沙，霞光照在沙上，竟將荒涼硬生生地轉為了壯觀。沈一出了沙漠，只身一人，攜一劍一壺酒。一處的景象賞完了，便去下一處。興之所至，便打算去登山。
　　青偃山。
　　往西而去，峰巒疊嶂，群山連綿不斷。其中有一座山，名為青偃，風景最為秀美，山勢最為險峻。

　　想來自他成為沈一之后，一路行行走走，也有五年了。
　　沈一依舊是那副吊兒郎當的樣子，一點也看不出從前的沈易模樣。
　　他行走江湖，本是灑脫，但時間漸久，也感到些許寂寞。從前他也結交過朋友，推杯換盞，酒杯里的酒液泛著光芒，吃吃喝喝，醉意中分不清東南西北，分不清身在何處。但酒席終了，人也散盡。所以他倦了。

　　也不是沒有真心的朋友，可確實沒有一人想同他一樣走遍名山大川。所以他成了沈一。

　　不管是沈易還是沈一的時候，都有紅袖的姑娘笑語盈盈，但沈一知道，他給不起她們想要的喜歡、安定，所以他從不招惹。

　　風聲從耳邊呼嘯而過，沈一的心中卻是安定。沈一用著他絕頂的輕功，把自己變成了一只展翅的鷹，向青偃山的上方而去。
　　…………
　　顧九依舊在這江湖上浪跡著。
　　偶爾遇見需要幫助的便扶上一把，碧衣遠去不留名姓。名利聲望便如他衣上的微塵，揚手一拂便落了下去。

　　這日他去了青偃山。
　　在青偃山的半山腰處，顧九看著一棵古樹，饒有趣味。這古樹的一邊應該是被雷劈過，本應全無生機的古樹如今卻依舊是半邊枝繁葉茂——沒錯，是沒被劈過的半邊。顧九向來喜歡生機，他上前摸了摸粗礪的樹皮，心底百轉千回。
　　踩著滿地的落葉，那抹碧色隱入滿山林的翠綠。
　　山間起了薄霧，有些微的雨斜斜落下。

　　沈一在山間暢玩，走走停停。幾日過后，到了峰頂。站在山頂，有一青松正長在山頂懸崖邊。一棵很大的青松，幾根遒勁的松枝伸出了懸崖，走近懸崖往下望去，只見繚繞的白霧。此時天還沒亮，天幕中幾顆暗沉的星子堅持著不愿退場。沈一靠著青松睡著了。

　　顧九來到了山頂。他一眼望見了那棵青松，也一眼望見了青松下白衣的人。

　　顧九甚感驚奇，他走上前去，看清了這人的樣子。
　　一身素白衣裳，腰間一酒囊一長劍。烏黑的長發(fā)被一根木簪隨意地挽起，便是睡著眉眼也有幾分瀟灑意氣。
　　顧九沉寂的心一動。
　　顧九只草草看了一眼，就有聲音響起：“看起來如何？”聲音清朗溫煦，還有些漫不經心。面前這人的眼睛一下睜開，一雙黑沉如墨的眸子鎖定了他的面容。

　　沈一感覺還是十分地敏銳，加之他本來就是淺眠，感覺到有人靠近的時候他就醒了，只是來人好像在打量他，他便懶得等別人下個動作，直接睜眼開口。
　　一睜眼便看進了一個碧衣公子的眼眸。不是純粹的黑色，由于光線角度的原因，瞳孔有一點棕黃，就像琥珀或者琥珀色的玉石。一個看上去很靈秀清雋的人。沈一心中總結道。
　　…………
　　正常地客套，正常地結識，一切都是沒什么新意地進行。
　　顧九沒有想到，一見鐘情這種事竟會發(fā)生在他的身上。
　　沈一沒有想到，最后他看這峰頂日出時身邊竟加了一個顧九。
　　然后是正常地道別。
　　只是相逢就是有緣，而現在的沈一沒有想到他們這般有緣而已。

　　[四]
　　又是一年風雪夜。
　　顧九在木屋里燒了爐火，燙了一壺酒。雪在屋外簌簌地落著，屋內卻是溫暖如春。沈一推門進來，帶來門外的霜雪氣息，門嘎吱一聲開了又合上。沈一動作自然地為自己斟了一杯酒，顧九也不去管他。
　　這已經是兩人認識的第三個年頭了。
　　自初見后一別，兩人便時不時遇上。

　　閭巖花海
　　躺在花海里，聞著花香，看著蔚藍的天空。清風一拂，花枝擦著皮膚，癢癢的。沈一依舊是雙手枕在腦后，眼睛微瞇，翹著二郎腿松垮懶散的模樣，只是嘴里叼著的草尖換成了狗尾巴草，在一片花海里格外不搭。然后身邊就多了一個碧衣公子。他枕著手躺在花叢中，一身碧衣與花葉的顏色很好地交雜。沈一笑說：“好巧�！鳖櫨诺χ貞�。巧與不巧，只有他知道。

　　湖中畫舫
　　沈一摸出了折扇，笑聽畫舫里的琵琶樂曲。煙花三月下揚州，揚州果然是熱鬧非凡。走到船頭，煙花在天上綻開，花燈像花在水里盛放。然后一曲悠揚的笛聲讓這湖面安靜了一瞬。沈一只看見青色的衣角飛快地掠過，一陣淡淡的梅花冷香讓他覺得熟悉至極。沈一也不回頭，依舊是站沒站姿，聲音里混合了笑意：“顧九�！狈�(wěn)穩(wěn)落好的人一轉身，露出他的面容——正是顧九。

　　這世上，唯情之一字最難琢磨，唯情最難隱藏。

　　這樣的巧合多了，沈一也就習慣了。他知道顧九的想法，說實話，并不討厭，卻也談不上喜歡。只是游山玩水行走地久了，有時確實需要一個人陪伴。但沈一也不想吊著別人，他在第不知道幾次巧合后同顧九攤開來說了。
　　顧九說：“我喜歡你。”
　　顧九說：“我可以等你喜歡上我�！�
　　顧九說：“沒有關系�！�

　　兩人結伴而行了。一起看過流云飛雪，一起踩過湖中荷葉，一起策馬奔騰，一起對月飲酒，一起游山玩水。沈一慢慢地喜歡上了顧九，在不知道多少個年頭后。

　　喜歡了便是喜歡了，哪有為什么，便連沈一也說不清道不明。從此顧九變成了沈一的小九。

　　夜晚的風雪驚了不知名的花朵，沈一伸手攬住顧九，顧九只笑看著他，任他動作。沈一低頭親了親顧九那雙初見便令他記憶深刻的眼睛，語調溫柔道：“現在我也喜歡你了，就換我來寵著你�！�
　　這時候的沈一，認認真真地想：世間美景何其多，這余生……便同你去看看吧。

　　[五]
　　楓葉林
　　火紅的楓葉像山林里的一把火，絢爛熱烈，也點燃了山上的這個秋天。沙沙的聲音。沈一與顧九踩著落葉并肩往前走著，掩在顧九寬袖下的，是一雙交握的手。

　　日月湖
　　日落月生，兩人依靠著坐在湖邊，或是說幾句話，側頭交換一個吻，然后再把目光移向面前的美景。明星熒熒，湖水粼粼，更加瀲滟的是顧九的眼眸。沈一壞笑著去親他，語調依舊是款款而溫柔：“小九�！�
　　顧九只嘴角上揚，一手也去攬住沈一的腰，也輕聲念道：“一一�！�
　　顧九是沈一的小九，沈一也是顧九的一一。

　　破廟
　　瓢潑大雨。顧九與沈一歇在了一個破廟里，破廟真的是沒什么東西，兩人忙活了好一會兒才點燃柴火取暖。

　　沈一看了看破廟里都快認不出是什么神的神像，硬是拉了顧九來拜。顧九依著他，同他來拜了，沈一大喜。兩人依偎著睡去，雖外面大雨如注，兩人卻發(fā)絲相纏，說不出的溫柔繾綣。模模糊糊中顧九聽見沈一在說夢話：“……神靈保佑，我與小九生生世世……”最后說了些什么聽的不清晰，只是沈一好像在反反復復地念。顧九仔細去聽，湊的近了，終于聽清：“……永不分離�！�

　　不知不覺已經十個年頭了。

　　有一天，沈一突然轉過來對著顧九說：“我好像一直忘了說——”他傾身上前，把頭擱在了顧九肩上，在他耳邊一字一頓清晰地說：“我愛你。很久很久以前就愛你�！�

　　顧九笑了一笑，青碧色的發(fā)帶被風吹起，淺碧衣衫也被風吹動，他拍了拍沈一的背：“我知道，我也愛你。我一見鐘情地喜歡你，一往而深地……愛你�！�

　　[六]后記
　　也許很多年很多年，這名山大川被看遍；或者很多年很多年，兩個人老得走不動。
　　到那個時候，他們就可以回憶起他們的相識相知相許。
　　不求轟轟烈烈，惟愿細水長流。
　　我的一見鐘情，你的一往而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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