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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文字開始時,故事早已開始;文字結束時,故事還遠遠沒有結束┅┅
依靈與晗濤是初中同學。在依靈最初的印象里,晗濤瘦瘦小小的,還有些孩子氣,坐在她的前桌,喜歡轉過身子來與她搗亂。依靈有時只是笑笑,有時會有一點點不愉快。不過她發(fā)現(xiàn),這個戴著眼鏡的小男孩安靜的時候很斯文,偶爾會沉思。這樣子的他會讓她的心突然變得很柔軟。
依靈的同桌是天偉,天偉與晗濤是死黨;晗濤的同桌是思愿,思愿是依靈的姐妹。
晗濤與思愿有時會鬧點別扭。思愿就抽抽嗒嗒地哭。依靈就含了笑看晗濤。晗濤就低了頭,紅了臉把眼睛避開去。
初一初二就這么云淡風清地過去了。
當然也不是沒留下一絲痕跡。
依靈每逢辦黑板報的時候,總得晚些時候回家。經常晗濤都會裝作無意地送她回家。他甚至還有兩次以喝水為借口,非要到依靈家里去不可。把依靈急得不行,生怕鄰居看見了說閑話。
有一回,依靈脖子上戴了個心型吊墜,晗濤非要湊近了看。他靠過來的時候,依靈一抬眼,突然看到他的臉離自己那么近,那么近,而且正看著她的眼睛,嚇得她的心怦怦一陣亂跳。
還有一次,是一個夏雨過后的中午,思愿告訴依靈,晗濤在校園里的小樹林里等她,依靈有些疑惑,又仿佛有些飄渺的預感。到了那里,卻沒看見晗濤;貋砗,她也沒敢多想。
初二末,晗濤說他要轉校了,從思愿手中騙走一張她和依靈的合影。
初三分班,思愿和依靈一班,晗濤和天偉去了另一班。
開學后不久,是思愿的生日。那天,依靈去數(shù)學老師辦公室拿作業(yè)本──她是課代表──看到晗濤拉著天偉在不遠處探頭探腦地朝門里張望。依靈抱著作業(yè)本走出來,晗濤突然跑過來,手里拿著兩個帶鎖的筆記本,有些手足無措地站在依靈面前說:“這個綠色的是給思愿的,祝她生日快樂。紫色的是給你的。”他的臉有些紅。
依靈笑:“我還有份?跟著思愿沾光了。”
晗濤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跑開了,邊跑邊說:“紫色的是給你的,千萬別弄錯了!
依靈放下作業(yè)本,避著人打開那個筆記本一看,扉頁里夾著一張疊起來的紙條,這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她的臉一下子就紅了。她連忙跑出教室,好容易找到一個沒人注意的角落,偷偷地看完了那張紙條,臉紅心跳的,又欣喜又害怕,這是她人生中的第一封情書啊。
從角落里走出來的時候,她長舒了一口氣,然后臉上嬌羞的笑容收也收不回。
走了幾步,正迎上晗濤和一群男生過來,依靈清楚地記得當時太陽正好從云層里鉆出來,天空突然明媚了幾分,陽光那么熱烈。她羞澀地瞟了晗濤一眼,晗濤得意地瞟了她一眼,像是心照不宣。當時晗濤眼里那份孩子氣的歡喜,她忘也忘不了。
然而,最初的驚喜很快過去。依靈不敢讓人知道有人喜歡她──這在她仿佛是一個天大的秘密,不可告人。她一個人守著這個秘密,小心翼翼的,忐忑不安的,甜蜜又憂傷,她也不知道為什么憂傷,可是從此以后她就好像變了個人似的,常常呆呆地出神,不再活潑潑地笑,而是安靜地。又常常突然有流淚的沖動。她朦朦朧朧地知道,自己已經從不知痛癢的年代,跌入到青春中,開始體會愁滋味了。
這一種成長漸漸地湮沒了她身上在那個年齡所應該擁有的燦爛。
經常,依靈一個人靠在教室前面的廊柱上,沉默地。有時候她會突然撞見晗濤的眼神,深情的,欲言又止的,她便會覺得渾身不自在,只想逃離。想到晗濤一定正看著她離去的背影,她就連路也不會走了。
然而坐在教室里也不安寧。晗濤總會拉著天偉特意從她們教室經過,每次都會往她的座位看,她的心會突然提一下,臉就燙了。但是她用不著害怕,因為隔著距離。而且還覺得安慰。下課的時候,她總會有意無意地盯著窗口,看來往的人影。
又有一回,依靈低著頭從老師辦公室出來,經過一個轉折處,差點撞在正要過來的晗濤身上,她一抬頭,正迎上晗濤的一雙眼晴,欣喜地深情地看著自己。依靈一下子心如撞鹿,怦怦直跳,低下頭飛快地跑了。好久好久后再想起來,臉還燙得厲害。
依靈開始有意地逃避晗濤,她總是坐在教室里不出來。為了制造與她相見的機會,晗濤總是向她借這借那,借了后有時不還,不知是忘了還是有意的。依靈要用,不得不跑到他們班去,托教室門口的某個同學告訴他。于是會起一陣小小的騷動。然后晗濤跑出來,一臉得意,依靈拿了東西就走,又羞又氣。
再以后晗濤來借東西時,依靈笑得就不如以前那么燦爛了,晗濤臉上就有了一些受傷的表情。
依靈有一點不忍心。
后來晗濤塞給她一個本子,寫有很多情詩,一首一首又一首,都是晗濤自己寫的。依靈看了鼻子就有點酸,想哭。晚上,偷偷摸摸地帶到寢室,等熄燈后再偷偷摸摸地從被子里拿出來,就著月光寫字,然而也無非是好好讀書之類的──晗濤看了一定很失望吧──但這個本子還是在他們之間輪了好幾個回合。至于那些真正想寫的話,如晗濤在她心里引起的悸動,她都悄悄地寫在晗濤送她的那個帶鎖的筆記本上,極隱秘的時候,她才拿出來看上一眼,像做賊似的,自己也被那其中的話羞得滿面通紅。
有一回,思愿看見這個本子了,拿起就跑,邊跑邊說,看什么東西這么神秘兮兮的?給我看,依靈一下子就急了,紅了臉追著思愿滿校園跑,追了好一會兒還沒追到,依靈急得眼淚都要出來了。思愿這才停下來。依靈一把搶過本子,還有些生氣的樣子。
思愿嘻皮笑臉的,是日記吧?寫了些見不得人的東西吧?是關于他吧?
依靈的心震了一下,看著思愿,沒有言語。
思愿依舊笑嘻嘻的,那天看他送你一個本子我就隱約知道了。
依靈低了頭,臉又紅了。
依靈不知道晗濤是什么時候開始長得像一個大男孩的。忙于中考,她有一段時間沒見過晗濤了。生日那天,晗濤把她喊出教室,送給她生日禮物時候,她突然發(fā)現(xiàn),晗濤已經不再是個小男孩了,他長高了一頭,自己需要微仰著頭看他了。依靈看到晗濤低下頭來凝視她的目光那么纏綿,讓她心生溫暖。她突然有種沖動,想抱他一下,一下下。但是她怎么敢?她只是低下頭,在晗濤的目光里,為自己的想法而羞赧。
在依靈15歲生日那天,她看到的晗濤長大了。而她,也褪去稚嫩了。
晗濤不知道,他對依靈的人生起了多么大的變化。以前,盡管依靈成績很好,也唱歌跳舞,畫黑板報,看似春風得意,然而誰也不知道她內心深藏的自卑。而這些自卑有時是全沒有來由的。她覺得自己是丑小鴨,沒有男孩子會喜歡她?墒乾F(xiàn)在,看到自己終于有人喜歡了,她曾經有幾多怯怯的歡喜啊。她也不再像以前那么自卑了,晗濤讓她看見了自己的美麗。她第一次帶著一點自信將自己作為一個女孩來審視。
依靈驀然想到,其實在很久很久以前,晗濤就對她有過很多暗示。是自己太駑鈍,一直沒有意識到;蛘哒f是因為自卑,從不敢往這方面想吧。晗濤總是故意跟她搗亂,不就是為了引起她的注意嗎?他夸她的眼睛漂亮時,突然變得十分羞澀。他當時的眼神還一直印在她的腦海。他非要她在他的同學錄的第一頁寫上自己的愿望、生日、喜好等,她一再追問他為什么,他看著她笑,卻不回答。還有分班前那讓人臉紅心跳的兩次對視,他一次次故意繞遠路送她回家、早上又候在她家門前的小渠里邊捉龍蝦邊等她┅┅難道都是無意的嗎?
初三的一個冬天的早晨,天還很黑,依靈正要上學去,開門一看,晗濤正站在門口,天偉在他身后。依靈嚇了一跳,等緩過神來,就笑了一笑。可是一路上尷尬著,誰也不說話。依靈在前面不疾不徐地走,等著晗濤跟她并肩而行,可以說說話?墒顷蠞室饴湓诤竺妫椭^邊走邊踢石子。天偉見狀,亮開嗓子在空寂的馬路唱起歌來,依靈笑了一下。笑過后幾個人依舊默默走路。
快到學校時,有幾家商店開門了,晗濤緊跑兩步進了一家商店。依靈問他做什么,他不答。到教室門口時,晗濤拿出一個蝴蝶發(fā)夾,放在依靈手上,一聲不吭地跑了。依靈望著他迅速消失的背影呆了呆。再低了頭看,發(fā)夾的兩個蝶翼是由紅、黃、綠三色半透明的珠子串連而成的,用精致的彈簧和蝶身連在一起,稍稍一動,蝶翼便會翩翩扇動,蝴蝶便活了起來。依靈后來一直都很珍愛這只發(fā)夾。
依靈其實很想把晗濤約到那片樹林子里,跟他坦誠地談談,但猶豫了許久,終是不敢。既害怕被人看見,又鼓不起足夠的勇氣面對他。那個年紀,她有太多青澀的羞澀。
對于依靈的躲閃和不置可否,晗濤的眼里漸漸有了細如沙塵的傷痕。
轉眼就中考了。依靈考進一中了。
整個暑假跟晗濤沒有聯(lián)系。她不敢。
思愿說,晗濤去了七中。填志愿的時候,他是知道他考不上一中的,但因為你填了,他一定要跟你填一樣的。不然的話,他雖進不了一中,但也不至去七中。
依靈的心就那么狠命地疼了一下。她又想起他那雙幽怨的眼睛,想起他在自己的畢業(yè)留念冊上唯有的加粗的四個字:無話可說。
觸目驚心。觸目驚心。
上高中后第一次回家,依靈鼓了好大的勇氣,打電話到晗濤家里,用的還是公用電話。她緊張地聽著電話接通的聲音,期盼著是晗濤來接。果然是晗濤的聲音,依靈松了一口氣。卻沒有什么話說,時時有沉默的尷尬,只問問好,互相告知了通信地址。
放下電話,依靈長舒了一口氣,心里有小小的快活。
不久后收到晗濤的來信,口氣是親昵的,每封信里都訴說著愛意。依靈卻愈加明白地告訴晗濤,我們還是做朋友吧。晗濤卻不管不顧。雖然有時也依著她,但委委屈屈的。
晗濤不知彼時的依靈是怎樣的心境──當然,依靈也沒認真想過晗濤的失落──在高手如云的一中,她再次感覺自己是一只不起眼的丑小鴨,曾經罩在頭頂多年的光環(huán)已不再。再怎么努力她還是感到力不從心。她覺得辛苦,并且無助,自卑再次浮出水面。她漸漸養(yǎng)成習慣,每晚在教學樓前的草坪間散步,低了頭來來回回地走,來來回回地走。落寞的眼神偶爾望著燈火通明的教室,會有些恍惚。
那幾年,是寒冷與陰霾同時在心里滋長的日子。依靈漸漸變得固執(zhí)而悲觀,甘心讓自己關閉在孤獨里,而她的孤獨又凍結著她的熱情。在她平靜得近乎冷漠的外表下,其實她的內心極度的壓抑。她相信是命中注定,天性使然,而不是由于某個人,讓她總是把自己趕上絕路,無處可逃。
依靈覺得晗濤并不懂她,不懂她的孤絕,不懂她的豐富。而對于這一點,她是如此的心存耿介。他們在信里有那么多的齟齬,晗濤怪她不理會他的深情,她怪晗濤無法溫暖她的心。她期待的是心靈上的共享和依賴,而不是盲目的愛。
就這么相持著。
十•一放假,依靈還沒回家就先去了晗濤的學校。為什么還要去找他,她也解釋不清自己的內心,就像她不知道為什么要打那個電話告訴晗濤她的地址一樣。可是晗濤也放假了,校園里冷冷清清的。依靈獨自在黃葉堆積的校園里索然漫步,腳底下枯葉“沙沙”作響,越發(fā)顯得空寂,越發(fā)讓人惆悵。依靈無限幽幽地打量著眼前的一切,想象著晗濤的身影曾出現(xiàn)在哪里,在做什么。這是晗濤的校園,于她是陌生的,她卻覺得親切。是的,親切。
再一次放假,依靈又去了七中。是傍晚的時候,依靈由幾個以前的同學陪著,看他們玩了一場足球賽。但她心不在焉,似有所待。后來去教室,看到晗濤,她才開始看似談笑風生,但就是不給晗濤單獨說話的機會,是不敢。依靈看見晗濤一個人在教室里進了又出,出了又進。他站在走廊上向窗口望,局促不安,欲言又止。依靈又看到他幽怨又焦急的眼神了。依靈深感不安,但到底也只是把眼睛避開去,繼續(xù)裝作若無其事地和別人說話。
依靈走的時候,一行人把她送出來,晗濤終于鼓足了勇氣趕上來。依靈只記得他說了兩句話,他說,我會寫信給你的;他說,別忘了寄照片給我。
依靈點點頭,望著自己移動的腳尖微微笑。
車子離去好遠了,依靈透過后窗玻璃,還看見晗濤呆呆立在原地,在日暮斜陽里,像一尊雕塑,微帶著哀傷。恍惚又看見他戀戀的眼神。
后來晗濤在信里說,你知道嗎?那天我多么想拉著你的手,多么想擁抱你,多么想狂吻你!我想和你一起生活。家有嬌妻如此,夫復何求?這兩行字看得依靈臉紅耳熱,心驚肉跳。她萬不想晗濤竟會說出這樣大膽的話來的。像是受到了羞辱一般,她生了氣,給晗濤回信,斥責他。晗濤誠惶誠恐地跟她道歉。然而她不理會。再來信,她還不理會。等了許久,下一封信,晗濤也生氣了,質問依靈,我什么地方做錯了?你至于如此絕情嗎?你太自私了!依靈看了信,在抽屜里一下一下將它撕得粉碎。
而晗濤也再沒來信。
有時候依靈也自問:我是否把自己看得太重?
接下來的情節(jié)過于舒緩,有一年多的時光在依靈的記憶里模糊不清。
高三時,思愿有一次從七中回來,告訴依靈,我問晗濤,你和依靈還有聯(lián)系嗎?我看見他眼里的光驟然黯淡下去,低了頭不言語。
依靈沒說話,她的心痛出淚來。
那天晚上,依靈站在如水的月光里,慨嘆著對自己說:到現(xiàn)在為止,快六年了,他用他已逝生命中三分之一的時間愛著我;等到大學畢業(yè),他如果依然愛我,也就是十年,那時候我一定一定會嫁給他!人這一生能有幾個十年啊。
也就是從那時起,依靈對自己說,只有不到半年就高考了,晗濤現(xiàn)在需要支撐,我有責任給他溫暖,我要和他互相陪伴走過高考。她每周只有半天假,但每周她都抽出這半天中的一半時間來給晗濤寫信,寫長長的的信,絮絮地談對學習的感悟,對大學的向往,對他的關切。依靈還一再叮囑晗濤不要回信,可以多點時間學習。
但她寫給晗濤的信,多半省去了上下款。她在回避稱謂。
高考前兩個月的一天,依靈收到一封信,卻是天偉的筆跡。天偉叫她“嫂子”,依靈看信的時候臉紅了一下。天偉說,嫂子,我看你每次給濤哥寫的信都有五六頁長,你們感情那么好,有那么多話要說,可是為什么每次濤哥看完信后都很郁悶呢?問他他又總是故作瀟灑地說沒事。天偉說,嫂子,你就別逗濤哥了,他對你可真是死心塌地了。濤哥現(xiàn)在讀書很努力很努力,他說要跟你考同一所大學,要照顧你,沒人比你幸福。天偉說,嫂子,你知道我不會寫信,好不容易寫了這么多,就不多說了,F(xiàn)在像濤哥這樣的好男兒不多了,你要對他好一點。
依靈只是淚流滿面。她清楚,自己關心晗濤,是有著明晰的分寸的,晗濤如何會看不出來?
依靈給天偉回信。信里寫了什么,她全忘了。
依靈不知道,信封上她寫錯班級了,給天偉的信落到了晗濤手里。晗濤拿著信給天偉的時候,天偉看出他很生氣,天偉知道他誤會了,趕緊把信給他看了,他沒有說什么。天偉后來告訴依靈這些,他說,你要知道,你在他心中的分量。連兄弟也不行。
然后,晗濤和天偉來看了依靈一次,高中惟一的一次。
那天很陰冷,前一天下過雨?纪暝,中午,依靈一個人頹然地趴在教室的桌子上,她也不知道那天中午為什么自己會一個人在教室里,或者說為什么沒有別的人在教室里。是老天特意為她和晗濤的相見留出場景嗎?她聽到有輕輕的腳步聲從背后漸漸向她靠近,她沒在意,以為是回教室的同學。然而她還是緩緩回了一下頭,只是下意識地。她看到晗濤的眼睛,她那么熟悉的能將她融化的眼睛。她有一秒鐘的錯愕,然后是平靜,很平靜。就好像是他們事先約好了晗濤才會來的一樣,就好像他們每天見面一樣。什么也沒說,她和晗濤走了出來,在校園里并肩慢慢走著。晗濤很輕柔地說話。她很安靜地笑。
晗濤說,你的隨筆本我?guī)砹恕?br> 前些天依靈把隨筆本寄給晗濤,想讓他看看自己這幾年的心情,了解自己沒有身邊人呵護的疼痛的青春。依靈想,他是為了還這本隨筆才來的么?
晗濤說,我以為你有什么話要對我講,寫在這里邊。我熬夜一字一句看完,看了兩遍,卻沒有找到有關我的只字片言。
依靈知道他沒有領會自己給他看隨筆的意圖,也知道晗濤的想法無可厚非。想到兩個人的心事總是這樣錯開去,依靈突然感到有些頹唐。但她還是微微笑著。她微微笑著可是心里寂寞得一塌糊涂。
晗濤說,我把你以前送給我的東西,那些信,照片,還有你寫我們的故事的那篇小說,全都燒了,在去年除夕夜。
依靈只抬眼看了他一下,目光又茫然地望向遠處。有什么好說的呢?自己還不是燒了那本帶鎖的日記?她還記得那些灰燼像無數(shù)只垂死的黑色蝴蝶在她的眼前無力地掙扎。
晗濤說,那個時候我很絕望,以為一切都完了,你那么久不理我。我的心死了。
依靈那么累,那么累,只想蹲下來,蜷起來。她沒有力氣說話。
兩個人沉默著走了許久。
依靈用眼角的余光瞥到晗濤的手臂抬了抬,她知道他很想摟著自己的肩,可是他不敢,怕沖撞了她。依靈了然地對自己笑了笑,這一個小動作,讓她體味到了晗濤對她的優(yōu)美而崇高的柔情。
在幾處石凳前,兩人坐下了。晗濤目不轉睛地看著依靈,那份綿密依靈招架不了。更重要的是,她對自己的容貌沒有信心。她笑著說,不許盯著我看?跉饫镉袔追中邼瑤追只艁y,幾分嬌嗔。
晗濤不依,為什么?看看也不許?
依靈霸道地說,就是不許看。
晗濤便把頭轉向了別處,生氣又難過的樣子。
依靈不由得也難過起來。
要上自習了,依靈站起來走了。她回了幾次頭,見晗濤一直目送著她,還是那樣凄楚又戀戀的眼神。依靈的腳下就又有些不自然了。
走到教室門口,一個同學問,剛才和你在田徑場散步的男生是你什么人啊?
依靈回答,初中同學。
那個同學不相信的樣子,是嗎?他看上去比你大好多!我還以為是你表哥什么的呢。
依靈的心就像是被誰狠狠地剜了一下,痛得厲害。她又豈會看不見晗濤的滄桑?但是是什么原因讓他迅速變得滄桑的呢?是自己么?
當晚,晗濤和天偉住在學校附近的小旅館里。
第二天早上天放晴了。一下早自習,依靈就奔出校門去找晗濤,他得走了,依靈想送他。然而他和天偉已無聲無息地離開了。她獨自悵然地在宿雨耀眼的陽光里徘徊,好久好久。
依靈在心里說,我們有那么多那么多的話想跟對方說的啊,我想溫情脈脈地告訴他,我想念他,怎么見了面,兩個人都只是這樣蜻蜓點水般地避而不談呢?
這次見面之后,依靈對晗濤的所有埋怨就全化作了綿綿思念。她那么強烈地想念他,想到心發(fā)慌的程度,真怕這種思念會把自己給淹沒了。時時刻刻,腦子里全是他的影子,他憂郁的眼神,他受傷的表情。
依靈以前不知道思念一個人會這樣的揪心。
轉眼就是高考了。晗濤在一中附近的二中考試,所以他們住在一中的隔壁。
第一天考完后的那天傍晚,依靈正在禮堂里聽校長開會,突然,思愿告訴她,晗濤找她,在田徑場的圍墻外邊。
依靈匆匆跑出去,她和晗濤之間隔著一道圍墻,一條鴻溝,和一道護欄。她看見晗濤趴在隔壁校高高的護欄上,一條一條的護欄把他的身體分割開,在金色的夕陽里顯得格外凄楚。
晗濤看見她來,大聲說,靈兒,我愛你,讓我再說一次我愛你,我怕以后就沒有機會了。
依靈很想安慰他,她不知道他受了什么刺激,心情這樣壞;可是看著他在緊要關頭輕重不分的不爭氣的樣子,忍不住就有些生氣,皺著眉頭說,你不要這樣子。
晗濤不聽,哽聲說,靈兒,我愛你,我愛你。
南方六月的傍晚,暑氣依然逼人,依靈心里又憂又煩,她的目光迷蒙地落在晗濤身后,在心里嘆息著,你知不知道,我現(xiàn)在沒有心情聽你說這話?她常覺得,這幾年心所受的折磨、疼痛,讓那種溫潤的東西,似乎離她越來越遠了。
沉默了好一會兒,她還是柔聲對晗濤說,你回去吧,好好考試。我走了。
第二天晚上,高考總算挺過去了,高中時代結束了。三年來,依靈第一次如釋重負。
依靈往晗濤家打電話,不管怎樣,她放心不下他。第一次打,晗濤正在去天偉家的路上;再打,他正在回來的路上;再打,他已經睡了。
晗濤的媽媽接的電話,她問,是依靈吧?
依靈有點緊張,怯生生地說,是我,阿姨。
因為覺得愧對晗濤,依靈更不敢面對他的家人。
“你考得怎樣?能上線嗎?”
“應該┅┅能吧。晗濤考得怎樣?”
“他沒說,回來后就睡了!
“哦。阿姨,這么晚我就不打擾了。您休息吧!
慌忙掛下電話,好久,依靈還是呆呆的。她不知道,晗濤的媽媽已經知道她,似乎還很熟悉。
接下來是漫長的暑假。在這個時候,依靈才終于敢肆無忌憚地放縱自己對晗濤的思念。高中三年,她一直那么辛苦地蹣跚以赴,連不高興都不敢盡情。而現(xiàn)在,坐著,躺著,吃飯,看書┅┅她任由晗濤的影子占據(jù)她整個思維。她對自己說,再不會有人如此愛我了,為了這份執(zhí)著,我也一定要和他在一起。是他打開了我愛的圓門,我得和他走到山窮水盡。她幾乎每天給晗濤打電話,膩膩地說些話。晗濤卻很少打給他,問他為什么,他支吾不語。驕傲又自尊敏感的依靈看到自己的主動只換來淡淡的回應,覺得自己的一顆熱烈的心,碰著了寒的冰,一點點冷卻了。
依靈覺得,自己由消極的被動變成主動,晗濤應該欣喜才是,他怎么可以冷落自己?很久后依靈才覺悟到,我一定是被他的愛慣壞了,不然我怎么會受不了一點點委屈,一點點輕慢?高考落榜,對他而言,破碎的不僅是大學夢吧?還有他構筑的他們將在同一所大學共同生活的夢吧?對他而言,也就意味著他差不多永遠失去她了吧?至少,對同樣自尊而敏感的他而言,他已經失去了平等的愛她的機會。他一直就被自卑壓抑著,痛苦著,掙扎著,他一定是想過放棄的,可是愛情的力量更強大,他欲罷不能。他想通過高考扭轉自己的處境,他努力了,可是失敗了。他的感覺大概就像是在賽跑,他只能贏,贏得比賽就可以贏得他想要的,他滿懷了希望,憋著一口氣奮力跑,跑,跑,到了終點前卻摔倒了。他失敗了,也再沒有機會了。
意識到這一點之后的依靈悔恨交加,可是這已經是她在大學待了將近三年之后。三年的時間,依靈已經傷透了晗濤的心。一切都已經晚了。
高考成績揭曉后,結果好的壞的,都已經認命了。于是反而無所謂,經常聚在一起玩。
七夕那天,思愿給依靈打電話,問:“你今天有空嗎?我約幾個同學出來玩好不好?”
依靈說,“有空!
“那我把晗濤也叫出來吧。我現(xiàn)在就打電話給他?”
依靈知道這是思愿有意為他們創(chuàng)造見面的機會,心存感激,但只是淡淡地說,“隨你便!
等大家都到了,依靈總扎在人堆里,獨自落寞著。
思愿提醒晗濤,你不陪陪依靈?
晗濤于是走過來,要依靈陪他走走。
夏日夜晚的廣場上依然熱鬧。兩個人并排走著,依靈總刻意與晗濤保持著距離,偶爾手臂碰著了,依靈便下意識地躲閃。一路避著,依靈便避到了路邊上,走不動了。她生了氣,停下來不走。晗濤便讓開些,依靈于是繼續(xù)走。走不多久,依靈又到了路邊上。
晗濤指了一片草地說,去那邊坐坐吧。
兩個人便坐下了。
然而依靈扭了頭,鬢角枕在臂上,不去看晗濤。她知道晗濤也扭了頭,已凝視她好久了 ,幾度欲言又止。
晗濤終于忍不住問,為什么不肯看我一眼?
依靈說,我怕你。
晗濤問,怕我什么?
依靈皺了眉頭,沒什么,就是怕你。
她也不知道為什么會對闖入自己生命的這個男孩如此警戒,淡漠。
晗濤很用力地看她一眼,低頭沉默不語。
依靈心里陡然生出一股莫名的悲涼。她知道,晗濤想親近她,他明知道她還沒有從心里接受他就想親近她,她無法忽略這其中的巨大斷層。
過了一會兒,依靈偷偷瞟他一眼,借著街燈,他看見晗濤眼里薄薄的淚光,淚光中委屈幽怨的顫動,和深入骨髓的憂傷──郭敬明說:你給我一滴淚,我就看見了你心中全部的海洋──一種心酸又心動的情緒,立即浮上了依靈的心頭,她猶猶疑疑地握了晗濤的手。晗濤開始沒有反應,過了一會兒,猛地用一雙手捧住她的手,緊緊的。依靈沒有掙脫。
這時,一個小男孩拿著一束花走過來,對晗濤說:“先生,買枝花送給女朋友吧!
晗濤說,好。隨手抽出一枝來,連看也沒看小男孩和他手里的花一眼。他的眼睛,一直盯著依靈看,是詢問,亦是逼視,逼著依靈承認小男孩確認的他們的關系。
依靈卻依舊扭頭望著地面,不好說什么,干脆不做聲。
小男孩走了。晗濤把花伸到依靈眼睛底下,催促道:“收不收下?”
依靈瞟了花一眼,并不想接受,然而又不想跟他僵持著,就收下了。她一直盯著花看,若有所思。這枝剛買來就有些憔悴的花,和晗濤獻花的方式,讓她的心有些涼。盡管,這是她第一次接受玫瑰。她想問晗濤,“你難道不會選一下嗎?”然而又說不出口。
依靈意識到,自己對晗濤的感情是多么脆弱,甚至不真實,一點點不協(xié)調的因子都會影響她對他的態(tài)度。
遲些時候,大伙兒一起去KTV。思愿看到依靈手里的玫瑰,會意地笑了一笑。依靈低了頭,不笑,神情木木的。
在路上,晗濤湊近依靈耳邊,笑著問她,得意地:“你知道收下我的花代表什么嗎?”
依靈只顧看著腳下,不經意地說,“不知道!
晗濤繼續(xù)得意地說,“代表你愛我!
不知為什么,依靈很不喜歡晗濤當時的表情,她在心里冷笑一聲,心說:這只能代表你愛我罷了。但她又被晗濤的新理論弄得半信半疑,就抬起頭惘然地看了他一眼。
晗濤問:“你不知道嗎?”
依靈冷淡地說,“沒聽說過!
晗濤眼里閃過失望,噤聲不語了,漸漸跟依靈拉開了一點距離。
依靈知道晗濤愛她愛得熱烈而痛楚。她是那么容易被男人用情至深的樣子所打動,可是現(xiàn)在這份深情是給她的,她卻更多的像一個冷眼的旁觀者。
夜深了,大家在KTV鬧歌。依靈不喜歡那種氛圍,覺得乏味,漸漸困了。她側身將頭靠在沙發(fā)背上,閉上眼。晗濤推推她,用半命令的口吻說,枕在我的腿上睡。
眾目睽睽,依靈的臉一下子就紅了。她又羞又氣,晗濤這樣不顧她的感受,那她也不管他下不下得了臺。依靈于是干脆不理會他。
晗濤尷尬地坐在那里。
思愿說,依靈,你出去走走就不困了。晗濤,你陪著她。
依靈也不忍晗濤尷尬,就依了。
兩人走出來,直走到外邊側面的一座園子里去了。晚風侵入手臂微涼,上弦月有些撩人。站在園子入口的拱形門內,依靈把被風垂亂的頭發(fā)披散開,正要重新挽上去,晗濤早已站在她面前,擋住她的手,柔聲道:“不要,這樣很美。”
依靈羞澀地一笑:“真的嗎?”
晗濤扶著她的肩,盯著她的眼睛,眼神迷離,“真的。真不知道你是什么變的,可以勾走這么多人的魂!
依靈不解,好奇地看著他笑:“什么意思?”
晗濤捧起她的臉,越發(fā)柔情:“你不知道嗎?初中男生有很多喜歡你!
依靈不敢相信的樣子。隨即想到自己那時的自憐,低了頭,茫茫然笑了。
晗濤又貼著她的耳朵說,“所以我才要那么早追求你。我生怕你被別人搶走了!闭f著就要親她的臉。
依靈輕輕推了他一把,走出去兩步,“咯咯”笑了起來。
晗濤呆了一呆,兩個人又繼續(xù)走。
走到一處石凳前,晗濤坐著,要依靈在他身邊坐下,依靈不肯,在旁邊站著。她悵悵地望著天上的一鉤殘月,晗濤也順著她的目光看。
突然,晗濤伸手一拉,依靈沒防備,一下子跌坐在他的腿上。她下意識地就要站起來,晗濤哪里肯依,緊緊將她箍住。依靈也并非全然不愿意,便不掙扎了。
良久,晗濤還是保持那個姿勢,緊緊地抱著依靈,一如抱著自己的青蔥歲月。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這么多年了,第一次抱你啊!”他那聲嘆息里長長的顫音,久久在依靈耳邊回蕩。依靈的心緊張地顫著。
晗濤將頭埋在依靈肩上,整個人也微微顫著。
依靈驟然心軟,怦然心動。她鼓了好大的勇氣,才終于敢試探著伸出雙手,輕輕放在他脖子上。
晗濤一下子把她擁得更緊,緊得依靈幾乎喘不過氣來。但是就在那一刻,她體驗到了一種有生以來從未有過的安全感,和對晗濤的溫馨而悠長的依附感。不知為什么,她突然很想很想哭。
晗濤嗅著她的頭發(fā)說,好香。爾后又用臉摩挲著她。
依靈一動也不動,呆呆地出神。
靜了好一會兒,晗濤指著不遠處的兩個人說,你知道他們在干什么嗎?
依靈心知那一男一女兩人正在熱吻,她又羞又怕,趕緊將頭埋在晗濤懷里說,不知道,不知道。
依靈意識到了某種她無法把握的危險。
晗濤憐愛地笑了笑,輕撫她的背。
晗濤說,我想吻你。他的聲音既溫柔又堅決。
依靈渾身猛地一震,全身頓時緊縮。
晗濤松開抱著她的手,扶著她的肩,逼視著她的眼睛說,靈兒,我真的想吻你,答應我好不好?他用等待的眼色盯著她,臉上有一種為別人所掌握的急迫的希望感。
依靈垂下眼瞼,不敢看他的眼睛,小聲但是堅定地說,不可以。
停了一會兒,晗濤的臉不由分說地靠了過來。依靈眼里迅速閃過一絲慌亂,心跳失去了節(jié)拍。她趕緊捂住了晗濤的嘴。晗濤用力地將她的手掰開,又要吻她。她急忙往后仰,往后仰,晗濤卻一直靠過來?纯磳嵲诙悴贿^,情急中依靈用手帕蓋住了臉。
突然沒有了動靜。
半晌,依靈揭開手帕,就撞到了晗濤的眼神,很復雜的一種眼神:凄傷,失落,絕望,責備┅┅?她至死難忘。
其實依靈也并非不想嘗試親吻,只是晗濤越進攻,她越抵御,到后來就成了專心一意的較勁。
對視片刻,依靈心下有愧,就又把眼睛錯開去。
晗濤這才把她扶起來重新坐好。依靈再看晗濤,他已垂下眼瞼,但眼里的復雜情緒一絲沒少。依靈很難過,想安慰他又找不出話來,就又用手勾住他的脖子,怯怯地抱了他一下,貼了貼他冰涼的臉頰。這才是她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擁抱,然而也只敢使了半分力氣──她以她的軟弱擁抱了他──像是希望晗濤有所感覺又生怕他發(fā)現(xiàn)似的。這樣微妙的心理也不知晗濤懂不懂。總之,晗濤長嘆了一口氣,擁著依靈的手緊了緊,又撫了撫她的背。
次日早上,大家都各自回家了。晗濤和天偉送依靈回家,快到依靈家門口時,晗濤說:“我餓了。我們去你家里做飯吃好不好?”
依靈笑著拒絕,“不好!
“為什么不好?”晗濤的眼睛黯淡了一下。
依靈依然笑著,“不好就是不好!
到了依靈家門口,晗濤怨艾又沮喪地看了依靈一眼,悵悵地和天偉走了。
依靈兀自笑笑。
過了幾天是晗濤生日,那天,依靈給他打了幾個電話他都不在,許是和天偉出去玩了。先是晗濤的爸爸接的電話,依靈怯怯的不敢說話。后來是晗濤的媽媽接電話。在電話里,依靈和晗濤的媽媽說過幾次話了,她聽得出來晗濤的媽媽似乎很喜歡她,雖然素未謀面。可能是因為兒子的關系吧。晗濤也說過,他媽媽要她去他家玩。依靈只是不答應,心想:你媽媽都把我什么人呢,我可不能去!
晗濤的媽媽很親切地說,晗濤出去玩了,要明天才能回來。
第二天下午,晗濤打來電話說,今晚上出去玩好不好?
那段時間依靈都是一個人在家,晚上會害怕,就說好。記得前些天第一次晚上獨自在家時,依靈害怕得不行,給晗濤打電話,兩個人叨叨地聊了四個多小時。若不是他的手機沒電了,依靈真想一直聊到天亮。不等掛下電話,她的耳朵都痛了。但終于沒那么害怕了。其實平時,在黑暗處,一個人時,她只要想著“不怕不怕,有晗濤呢”,就會仿佛看見他的身影浮現(xiàn)在自己眼前,便會鎮(zhèn)定許多。
那天本來是約好下午5點多才讓他到家里來的,想不到他提前一個小時就到了。依靈剛洗完澡,正穿著睡衣洗衣服呢,見晗濤沖上樓來,不想讓他看到自己穿睡衣的樣子。以她的內斂,覺得這是很不雅觀的。于是又羞又急,壓低了嗓音催他出去。
晗濤可能不明所以,只不肯走。
依靈見催了幾遍還不見效,生氣了:“你走不走?!”
晗濤也有些生氣了,盯了依靈一眼,終于走了。
依靈這才松了一口氣。
晚上在南湖邊的草地上坐著,晗濤直把依靈往他懷里攬。依靈有些不好意思,僵僵地靠著晗濤。坐了一會兒,晗濤理了理依靈額前的頭發(fā),要吻她。依靈一個激靈,下意識地又要躲閃。躲了幾個回合,晗濤放下她,側過身去。依靈也低了頭不言語。等她再抬眼看時,只見晗濤正泫然掉下幾滴淚來,漸漸有了極輕微的啜泣聲。依靈慌了,她想不到晗濤竟至哭了。她伸出手去要給晗濤拭淚,被晗濤一把擋開了。依靈感覺到晗濤這一下用了幾分力氣,知道是真的傷了他的心了。晗濤自己又轉過臉去抹干了眼淚,然而還是低著頭,神情凄楚。依靈又難過又心疼,呆呆地看著他。少頃,依靈抬起晗濤的臉,直盯著他的眼睛,但晗濤的眼瞼還是垂向地面。就這樣對峙著,良久,兩人誰也沒有動,似乎連空氣也沉寂下來。
這種沉寂真是意味深長。
依靈在心里想:如果我主動吻他一下,哪怕只是吻一下他的額頭,他心里也應該會好過一點吧?可是,這又怎么好意思?算了,如果他一定要吻我,我再不躲閃就是了。正這么想著,就有兩片火熱的唇貼住了她的唇,還猛地摟住了她。
依靈被晗濤突兀的狂熱嚇了一跳,只知瞪大了眼看著他,一動不動。有一瞬間,她心里一陣漣漪蕩漾,但絕不敢承認,只是因為害怕,心跳得厲害。她只知道這一個吻持續(xù)了好久好久好久,她幾次以為已經結束了卻還沒有。后來,晗濤終于放開她了,呼出一口氣。依靈還是癡癡地坐著不動。
晗濤看一下依靈,又緊緊地摟住了她。依靈這才回過神來,身子抖得厲害。她顫聲說:“抱緊我。”晗濤摟著她的手就緊了緊。依靈又說:“再抱緊點!敝钡奖还康脦缀醮贿^氣來了,她才覺得安定一點。漸漸地她不抖了,蜷在晗濤的懷里像只溫順的貓。
晗濤無限柔情地說:“記得嗎?你答應過我的,等你18歲,我可以吻你!
依靈看著黑黝黝的湖面上幾條舞動的銀蛇,那是岸上的燈火,默默不語。
高二那年除夕夜,已近午夜時,依靈一家人都睡了,只她自己在看電視。穿過電視機喧鬧的聲波,依靈聽到有人在她家門前的馬路上一聲又一聲地喊“蝴蝶”兩個字,然后又一首接一首地唱流行的情歌,然后又喊“蝴蝶”,又唱歌,如是不息───依靈寫過和晗濤的故事,“蝴蝶”是故事里她的名字──那聲音似曾相識。依靈就走到窗戶邊,開了窗,只見馬路上兩個人更起勁地對著窗口唱。依靈的心一陣猛跳,她看清了,是晗濤和天偉!
依靈轉身就往樓下跑,跑出門去沒幾步,就看到黑暗中似乎有個人向自己走過來。依靈知道是晗濤。她放慢了腳步,晗濤也放慢了腳步。等到了近前時,晗濤帶著有深意的微笑,凝視著依靈,問一句:“你怎么知道是我們?”他的聲音比夜色還溫柔。
依靈垂下頭去,羞怯地笑。
很有默契地,兩個人往馬路上走去。天偉依舊在原處唱歌。走著走著,依靈沒看見腳下一個水洼,差點踏上去,晗濤低呼一聲:“小心!”同時抬了一下她的手臂,她便讓過去了。這是他們第一次接觸──以前連手都沒有碰過的──依靈覺得心里暖暖的。
兩個人沿著馬路走了好遠又走回來,說過什么多半不記得了。
快回到依靈家門口時,兩人停住了。晗濤站得離依靈很近,幾乎能聽見呼吸聲。晗濤又低了頭,輕輕捧起依靈的臉。他低頭凝視她的時候是她最能感覺到他的深情的時候,一度讓她的心跳亂了節(jié)奏。
晗濤憐惜地問:“從前的天真,從前的嬌愛,為什么你都要收藏起來?我讓你這么沉重嗎?”
依靈黯然搖頭:“不是的。我也不知為什么,我沒有從前那么勇敢了,或者說,是你讓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怯懦!
晗濤又用送出來的氣流問:“靈兒,我可以吻你嗎?”他輕柔的聲浪顯得格外裊裊。
依靈的心跳又停了幾拍,她此刻確已發(fā)動了近乎戀愛的情緒了。她低下頭去,沉默了一會兒,輕聲說:“等我18歲以后。”然后頭低得更低了。
聽到這句承諾,晗濤簡直心醉了。他握住了依靈的一雙手,小心翼翼地把她拉近他胸前。意外地,依靈沒有拒絕。
然后依靈跑開去,跑了兩步又停下,回頭,朝目送她的晗濤揮了揮手。
依偎在晗濤懷里,依靈忸怩地問道:“你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喜歡我的?”
晗濤悵然望著湖面,像是進入了遐想,他說:“從看到你的第一眼開始。也就是初一開學那天。我看見一個女孩子在我前面走,她穿著天藍色海軍領的白襯衣,及膝的白裙子,很優(yōu)雅地上了臺階。有人叫她,她回過頭來,輕輕笑了一下。我在臺階下面。我仰起頭,看見她身上披著金色的太陽的光輝。我一下子就愛上她了!闭f著,晗濤抬起依靈的臉,看著她的眼睛笑:“你說那個女孩子是誰?”
依靈頓時嬌羞滿面,卻又覺得十分甜蜜。盡管,她并不記得當天的事。她不知道自己就這樣一下子闖入了一個男孩年少的空白的視野。
晗濤嘆了口氣又說:“當時我就想,不知這個女孩子叫什么名字,如果能跟我分到一個班就好了。后來你果然跟我在一個班,而且就坐在我后面。你不知道我有多高興!”
依靈不說話,只是低頭笑。
一陣晚風吹來,依靈感到有些冷了。晗濤摟了摟她,說,去網吧呆著吧。
在網吧聽了會兒音樂,依靈困了,趴在電腦桌上睡著了。醒來的時候,身上披著晗濤的衣服。她嬌慵地對晗濤笑了一笑。
晗濤憐愛又幽怨地說:“你睡得好香。我一直在看著你,你難得這么安靜地讓我看著你。”
依靈低頭無語。
晗濤又要吻她。在網吧里,那么多的人!怎么可以?依靈真想扇他一耳光!然而她下不了手,只是奮力掙扎。
晗濤放開手,丟下依靈跑了出去。依靈呆坐良久,還是出來找他,沒找到。悵悵地正要回去,一轉身,見晗濤低頭站在她后面,不聲不響。依靈走過去,拉他的手,他甩開了;盯著他的眼睛,他只是不理睬。他的眼睛紅著,也許哭過。
依靈放開晗濤的手,憂傷地看著地面。
僵持了一會兒,兩人離開網吧回家去。晗濤非要摟著依靈走,依靈不許,甚至不許他和自己走在馬路的同側──路上隨時可能遇到熟人,看見了告訴依靈她媽了依靈可就慘了。晗濤許是以為依靈在跟他開玩笑,追著她鬧了一會兒,后來明白依靈是認真的,就又不說話了,只默默踢腳下的石子。
過了些天,因為依靈的大學通知書到了,家里請了一次客。依靈邀了幾個同學,晗濤、天偉、思愿都在,還有幾個高中同學。飯桌上,晗濤喝了很多很多的酒。他不僅自己喝悶酒,還給席間的每一個男生敬酒。他對依靈的高中男同學似乎有些敵意,他說:“謝謝你們這幾年來替我照顧我女朋友!币漓`又急又氣,臉都紅了。心說:誰是你女朋友?她拉晗濤坐下,晗濤不理會,還在敬酒。
那幾個男生不勝酒力,很勉強地喝了酒。
氣氛有一點不自然了。
這時,依靈的小侄女跑過來,叫著“阿姨”。晗濤拉著她的手,像是問她又像是問依靈:“你叫她阿姨,你知道應該叫我什么嗎?”一桌人都不言語。依靈氣極,又不便發(fā)作,恨恨地想:你是我什么人?憑什么要我侄女叫你?
還是思愿打破尷尬,笑著說:“都吃飯吧。菜都涼了!
大家解嘲地笑了一笑
還沒到席散,依靈的幾個高中同學接連跑出去。依靈只道他們是去洗手間,就沒多想。
吃過飯,坐了沒多久,同學們一個個都要走。等依靈把幾個高中同學送走,思愿對她說:“你很笨!太不會察言觀色了!
依靈莫名其妙:“怎么?”
思愿看著依靈,搖搖頭:“你那幾個剛剛走的同學都喝醉了你不知道嗎?一個個連胃都要吐出來了!”
依靈想起他們接連的離席,沒有話說。
她只覺得難過。
當晚,晗濤又來了,還有天偉。依靈陪他們散步。路上,晗濤不時要停下來,要擁吻她。依靈躲躲閃閃,看晗濤生氣了停下不走了,覺得他真是孩子氣,又是想笑又有點憐愛,就回過身去牽了他的一個手指頭拉著他走,他要走不走、想說什么又不說的樣子。依靈只當不知道?斓教靷ゼ伊耍漓`轉身要走,說再送的話自己就不敢回家了。晗濤坐在一邊生悶氣,想借此讓依靈不走。
依靈笑笑,對天偉說:“你幫我勸勸他,帶他去你家。別在外面坐久了,晚上風涼!
天偉點點頭,重重地拍了拍晗濤的肩。
轉眼暑假就要結束了。在依靈離家北上前的第三天,晗濤又來她家了。其實到了快分別的時候,依靈一樣的不舍。兩人依偎在一起,各各嘆息著,很久都沒有說話。
末了,晗濤說:“高中的時候,只要天氣不太壞,一到傍晚,我就會一個人去我們學校后面的小山坡上坐著,在夕陽里想你!
聽他那么輕淡地講述他為她所受的相思之苦,看他一臉滄桑的樣子,依靈幽幽地問:“經常想我嗎?”問的時候鼻子不期然地一酸。
晗濤端著依靈的手說:“每天都想,然后才開始學習!
依靈不說話。
晗濤說:“依靈,我愛你。”
依靈還是不說話。
突然,晗濤捉住依靈的肩,逼視著她的眼睛說:“我問你一個問題,你一定要認真回答!”
依靈知道他想問什么。她遲緩地把臉側開去,虛虛地說:“我不想回答!
晗濤不罷休:“你有沒有愛過我?”語氣間是焦急的等待。
依靈不做聲。
晗濤臉上是激情與苦痛混合在一起的表情,搖著她的肩更急切地問:“你到底有沒有愛過我?哪怕只是一段時間,一個月?甚至只是一天,一小時,一個念頭?有沒有?你回答我!”他用銳利的眼神逼視著依靈,執(zhí)拗地想從她的表情中尋覓答案。
依靈的腦子一片混亂,被晗濤催得完全來不及思考;卮鹩袉幔繘]有嗎?有時候有,有時候沒有?有過愛他的念頭但一閃而過?既不是愛,也不是不愛?不知道對他的感情是不是愛?┅┅她張了好幾次嘴,想著至少得有所表示,但什么也說不出來,像是突然喪失了說話的能力。她知道要回答他的問題首先就要面對自己的內心,而她沒有這個勇氣。她頭一次知道張口結舌的滋味。這般難受!好半天,她才慌不擇言地擠出幾個字來:“我不知道!”
晗濤愣了一秒鐘,不搖她了,眼里有死亡了的熱情。他一寸寸地退守,是想知道愛情的真相,即使蒼白,也可以死心。終于達到崩潰的極限,才知道早已越過自己的底線。他像不認識依靈似的看了她一眼,頹喪地松開手,頹喪地背過身去了。
一片死寂。
然后他看也不看依靈,說:“我走了!甭曇麸@得異樣的粗糙又無力。
依靈想說什么又開不了口。跟晗濤相處并不輕松,他的成熟遠遠超過年齡應有的負荷,愛情無望的磨煉,使一顆年輕的心迅速蒼老。依靈時時擔心他成熟的深情逼壓她──很多時候,她只是想要他在身邊,什么也不要說,什么也不要做,只是靜靜地靠在一起。但晗濤不這么想──然而他要走,依靈又有些惆悵。無論如何,她思念過他,他的愛給了她無窮的溫暖與痛苦,單只這一點,就使他值得留戀。
依靈無聲地跟著晗濤下樓來,她的眼睛一直沒離開晗濤,然而晗濤根本不回頭,他不打算知道。到了門口,依靈想擁抱他,吻吻他,但又因為羞怯而猶疑著。她眼睜睜看著晗濤一聲不響地走了,她無限深情地目送他憂傷的背影越來越遠──只有在他看不見時,她才會有真情流露。她看見他抹淚的動作了,她的心蜷成一團。她想他怎么走得如此決絕,都不回一下頭?只要他回一下頭,我一定喊住他,跑過去告訴他,我愛他,至少,在很多很多的時間里,我如饑似渴地思念他。
然而晗濤絕不肯回一下頭。
依靈頹然地靠在門框上,眼淚流下來。她知道,在她對晗濤溫淡如水,曖昧如晦的態(tài)度里,他其實是有些自卑,有些失落,有些疼痛的。依靈是個在迷茫和困惑和自卑中長大的孩子,對他人有一種天生的警戒。她自閉得太久,自我保護得太好,然而她并不快樂。她想要幸福,可是她不能,她只能隔著人群觀望。這已成為習慣。她希望自己可以放松些,可以不是看似高高在上的。她知道自己從不曾在晗濤面前流過一滴淚,連看他的眼神,也多數(shù)時候都是冰冷的沒有一點溫度的,冷漠堅強得令人心里發(fā)慌。她想如果我能偎在晗濤懷里哭一場,將我的軟弱展示給他看,我們是不是就能輕松地相處?是不是他就有了疼惜我的機會,并因而不再自卑?而我也不用再這么辛苦地強撐?
可是依靈知道自己臨到當時還是會一樣冷漠。兩個人都一樣的敏感而自尊,都不想傷害對方卻又一樣的固執(zhí),所以還是被彼此重創(chuàng)。兩人的弱點糾纏在一起,互相成為對方的一扇走不通的門。有時候她真厭棄這樣年少的敏銳,厭棄自己的精致,苛刻,反復無常。
依靈后來問過晗濤當天為什么不回頭,晗濤說,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永遠見不到了,你那么絕情。
第二天上午,依靈去買火車票。她沒出過遠門,這次卻要一個人去到一個遙遠的陌生的地方,她隱隱害怕。晗濤說要送她,她看著晗濤,卻不知要說什么好。其實她何嘗不希望晗濤陪她去,可是又怕他來回勞頓,而且,他父母一定不會同意的。說不定還會責怪她不懂事。依靈可不想他的父母對自己有不好的看法。
然而晗濤堅持要去。
依靈說:“你去問問你父母吧。我們下午見。”
下午,依靈在車站等晗濤。坐在熾熱的暑氣里,她忐忑不安。
足足遲了一個小時,才終于看到晗濤的騎著自行車來了,滿臉熱汗,神色冷峻。他盯著地面,半晌,沒頭沒腦地說?:“我下跪了!
依靈沒反應過來,迷惑地看著他。
晗濤似乎并不想說的樣子:“我爸不許我去。我給他下跪,跪下來求他,他也不答應,罵我沒出息。我媽哭了!
依靈腦子里轟的一聲。她驚愕地看著晗濤,說不出話來。
晗濤依然是那個姿勢,握著車把手一動不動,眼睛沒有焦點,不知在看著何處,咬著牙齒說:“我覺得我沒有了尊嚴!”
依靈看著晗濤,心里有股酸流在一波一波地沖撞,她幾度欲流下淚來,但又強忍著。她緊緊緊緊地握著晗濤的手,她也不知道要傳達什么樣的信息給他,只是握著,一句話不說。她的心躲在一個陰暗的角落里劇烈地痙攣。
就這樣無聲地站了好久,車站上人來人往,很多人好奇地看著他們,依靈顧不得這些了。她何嘗不知道晗濤心里的恐慌:她這一去,誰知道會分別多久?誰知道等待著他的愛情的,將是怎樣的命運?她連一句想念都不肯說。
晚上,晗濤又來了,還是在依靈家門前的馬路上。依靈奔下去,跟她擁在一起。晗濤要吻她,她不從,怕樓上的父親看見。晗濤又不高興了。在這個即將長久地分別的時分,他是忐忑的,心懸著,就像葉尖上的露珠,稍稍一碰就會掉下地來,碎成幾瓣。依靈不忍,她本來已經走開,卻又轉身回去。借著一棵樹的掩護,她伸手勾住晗濤的脖子,含情脈脈地,笑意盈盈地,用眼神鼓勵他。晗濤疑惑地看了依靈一會兒,低下頭熱烈地吻他。然而還不等盡興,依靈就像只受驚的兔子一樣跑開了,邊跑還邊笑。剩下晗濤呆呆地立在原地。
因為這惟一的一次主動──或者還算不得主動──很久以后,晗濤還一再地問依靈當時是真心還是為了哄他?
剩下來的一天,依靈忙著整理行李,沒有和晗濤見面。
然后依靈就踏上了北上的火車,帶著所有有關兩人記憶的東西。
倚在車窗上,依靈暗暗地落淚了。她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哭。離開了一個她從不承認她愛的男人,離開了無比沉重、無比艱辛的初戀情懷的滋生地,她應該覺得輕松才是?墒撬齾s覺得心里有了一個缺口,除了疼還是疼。
依靈想她此刻離開的不僅僅是他。
在大學里,一開始,依靈并未感覺到深深的落寞,因為新鮮。
雖然,晗濤沒怎么跟他聯(lián)系。
只是,一個人走在被大學包裹著的陌生城市里,她常常突然地大段大段地想起過往的那些細節(jié),并幻想著晗濤會來看她,她站在四月盛裝的桃樹下等著他,陽光燦爛,一樹桃花燦爛。她的心會為這樣的相逢掀起波瀾。
半年后的寒假,依靈回了一次家,和晗濤見了一面,還是在依靈家門前。然而依靈只肯生硬地和他說話,因為有鄰居看著。
依靈要回家來,晗濤跟著,依靈以命令的口吻道:“不許跟著我!你快回去!回去!”她不知道為什么一面對他,她的心就變得那么堅硬。她解釋不了自己的內心。
晗濤先還不從,后來停下腳步,像看陌生人一樣地看著她。
依靈也用了冰冷的目光理直氣壯地和他對峙。
晗濤終于敗下陣來。
隔了幾天,依靈想把晗濤約到外面,推心置腹地跟他來一次談話──自始至終,他們沒有好好談過。然而晗濤家的電話一直打不通。
又過了幾日,依靈參加高中同學聚會回來,妹妹告訴她,晗濤來過電話,我說你出去了,他偏不信,以為我就是你,以為你騙他。跟他糾纏了好久他還不信,我就把電話掛了。
依靈笑笑,無言。晗濤竟連她的聲音都聽不出來,連她說話的語調都不熟悉。然而,或許是他太急于找到自己了,可是,可是┅┅依靈心里總有些難以釋然。
依靈其實很想再見見晗濤,可她又覺得似乎不應該,她需要克制,需要隔離,需要安靜地思考。她怕見到他,她更怕見不到他,她最怕見了他無話可說。
寒假一晃就過去了,依靈又回了學校。
這個學期,晗濤依然少與她聯(lián)系,依靈覺得自己被晗濤嚴重淡忘和忽略了。可又明白自己也有錯,是自己的反復無常讓他進退維谷。只是依靈心態(tài)蒼涼,對他的態(tài)度似乎也已消卻了當年的心動如斯。只是淡淡掛念,習慣懷念。
春天沙塵暴起的時候,依靈長水痘了。她從小沒生過什么大病,何況現(xiàn)在自己孤身在外。是傳染病,所以沒人敢靠近她,她也更主動地避開所有人。沒人照顧,連醫(yī)生都不想理會她。每天一個人穿越沙塵暴去醫(yī)院,看醫(yī)生嫌惡的臉色,獨坐在醫(yī)院冰冷昏暗的走廊上,看吊瓶里的點滴一滴一滴往下漏,一滴一滴滲進冰涼到發(fā)痛的手臂里,那么慢!那么慢!
那段日子對依靈來說是場災難,充滿了無窮無盡的黑暗。沒有人可以說話,沒有地方可以去。她知道這樣想是因為自己的軟弱,可恥的軟弱。然而她不想過分自責。
依靈需要有人在身邊,不可或缺地需要。大學第一年的生活她本就過得暗無天日──她總是難以融入新環(huán)境──心靈失去了一切依托;再加上多年來對晗濤的盼望和期待已失望成心里的隱痛,依靈的情緒失了控,上網給晗濤留言,是尖銳的責備,責備他在自己需要時,他從不在身邊;責備他帶給她的痛苦比安慰更多。
依靈其實也知道自己對他的責備沒有理由,有些苛求,可是沒有辦法,他似乎是她惟一熟悉到可以發(fā)泄怨氣的人,惟一有義務對她的心情負責的人。
兩天后看到晗濤的回復:
“自始至終,我都在默默忍受,忍受你的偏執(zhí)和孤傲。你讓人無法走近,無法走進。對你我已感到力不從心,我已無能為力。這么多年來,我一直站在主動的位置上,但我不得不處處小心,處處在意你對我的感覺?晌疫是錯了,錯得一敗涂地?晌也恢牢义e在哪里。我始終感覺不到你的愛,你的溫情,你的哪怕只有一點點的好。真的,我感覺不到。你的每次不如意都使你從幻想中回到現(xiàn)實,但現(xiàn)實中沒有我的存在,于是這便成了你生氣的根源。你到底是現(xiàn)實還是幻想,我已不想知道。”
七年了。七年來,晗濤愛依靈,沒有一點倦怠。他用了七年寂寞的姿態(tài)等待,等待┅┅最后全變成了奢望,輕而易舉地摧毀了他心里的牽掛,他唯有放手而已。
七年考驗了一個男人,麻木了一個女人,成就了一段凄迷的愛情。
依靈就那么靜靜地看著,話語如刀般劃過她的心間:其實這些話說出來后,已遠不如他心中所想的鋒利吧?她沉默了許久,心一點點變得支離破碎。晗濤何曾這樣對她說過話!她知道,這樣絕望的話還遠沒有他心里的絕望來得深沉。她也知道,兩人在彼此傷害中周而復始地循環(huán)往復,終有一天會不堪重負的。這些茍延殘喘的愛情,卻總是兇猛有力,可以造成一次又一次的傷害。晗濤那么敏感,誠惶誠恐,患得患失,就把他自己放在了弱者的地位,于是受到了最直接最完整的傷害。依靈一向自詡是那種心地柔軟的人,但她真的不記得自己對晗濤溫情過,除了躲在信紙里有分寸的關懷。
她緩緩地在鍵盤上敲下這幾行字:
“我承認我沒有愛過你,我似乎不能愛任何人。本想與你好聚好散的,沒想到還是走到了這一步。我的行動從小就遠遠地躲在我的思想背后。我渴望愛情卻不敢放手去愛,對于自己,我無能為力。”
隨后的那段日子,依靈夜夜輾轉難眠。睡著了也會做惡夢,從夢中嚇醒,醒來后似乎沒有心跳。她夢見晗濤站在她家門前的馬路上呼喊她,她急切地想下去見他,卻發(fā)覺前面的路不知何時沒有了。于是另找出口,兜兜轉轉間卻迷了路,越來越心慌,越心慌離他越遠,越來越遠┅┅她從夢中驚醒,額上是冰冷的汗。
都是類似的夢魘。
依靈想到他們強加給彼此的沉重的疼痛,偏偏他又那么深刻地愛著她,偏偏她想回應他卻又奉行自我保護。
依靈感覺到晗濤的離去了,卻不能痛快地哭出聲來。不知沉默是否是一種比流淚更深刻的哀慟?
這就是青春的疼痛,撕心裂肺,卻叫你流不出一滴淚。
那些日子真是瘋狂;ㄋ械臅r間泡在網上給晗濤留言,喋喋不休。
從來沒有那樣平靜地瘋狂過,且不知疲倦。一千遍一萬遍地反省自己,詛咒自己,暴露了她一世所有的躁動因子。
晗濤說,如果我放手你會好過些,我選擇離開。這些年來,我的確是在忍受一種殘酷的愛,我不知道我還能堅持多久。我感覺我就像一艘在大海中流浪的船,始終找不到岸。于是我放棄了逃生的希望,我愿意沉入大海,永遠地平靜下來?墒俏野l(fā)現(xiàn)我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我發(fā)現(xiàn)我沉入大海后并沒有平靜下來,反而更加瘋狂!
晗濤說,我不會怪你。愛情究竟是什么東西,我也不知道。我覺得好好去愛一個人就是最簡單真摯的愛。這么多年來,我一直小心翼翼地維護這份愛,可我還是失敗了。我覺得我像是從一個謊言掉進了另一個謊言里,我開始發(fā)現(xiàn)我已找不到我自己。不管以后會怎樣,我會一直好好愛你的。你不必相信我。
在圖書館穿越一排排書架,目光無意觸及那套《天龍八部》時,依靈的心就那么晃悠了一下,毫無防備的。晗濤送過那樣一部書給她。她停下腳步,雙眸被那套書牢牢鎖住,然后就開始心痛,一下一下抽搐似的痛,站得越久就抽搐得越厲害,眼淚也沁了出來。依靈趕緊逃離似的快步走開,坐在座位上,卻還是擺脫不了那種傷懷的悸動。她覺到幾許后悔了,覺到斯人離去的哀慟了。
下一次上網,天偉的頭像突然閃動。天偉說,晗濤有些孩子氣,你別在意。天偉說,晗濤昨天整晚在哭。天偉說,晗濤找我聊,要我安慰他,又說我的安慰是沒有用的。天偉說,不明白你們好好的怎么就分了?┅┅
依靈無言以對。那些天她面對鍵盤,心里只有鈍鈍的痛。這妨礙了她的思維。
隔了兩天晗濤又說,我們之間存在一種時間偏差。每當你在幻想時,我正在為現(xiàn)實奔波;而當我幻想時,你又在現(xiàn)實中。
依靈在心里哭出聲來。她想到自己曾經構筑過的與他共柴米的幻象,在臆想中那是十分美好的;想到自己已走過的不止三分之一的生命歷程里都有他的存在;想到快七年了,她居然沒有他一張照片,連憑吊舊情都沒有起碼的舊物;想到他受傷后沉默的表情;想到他每一次低頭凝視自己時那眼里令她微醉的深情;想到自己在一個個如水冰涼的夜里,想給他打電話,聽聽他的聲音的沖動;想到每次爭執(zhí)后,以為一切都結束了時,他又打來電話,自己的又變得柔軟的心;想到他對她艱辛隱忍的寬容,以及努力維護的堅強,都是建筑在他對她的深情上的;想到他不在身邊時,自己有時怨他,甚至恨他,其實都只因對他懷有太多的期許,因期許太高而生出的小小的嫌隙┅┅
依靈悵悵地說,也許是你太早介入我的生活了,讓我無法輕松自然地成長。我想給自己的生命留下一段空白,去好好思考一下,去學習如何愛與被愛。給彼此一點時間慢慢成長吧。
想到成長,依靈仿佛又回到初中的青澀時光。記得晗濤說過她很愛笑;晗濤常常給她寫詩;晗濤突兀地塞給她他用并不甚靈巧的手編的十字架,同心結──現(xiàn)在還有男孩子愿意做這樣細致優(yōu)美的事,她當時覺得十分溫暖;晗濤還曾趴在宿舍窗戶上偷看她洗頭發(fā)┅┅回味那時不敢在他目光里久留的羞怯,以及突然撞見他時的怦然心動,依靈就想,那個時代多么遙遠了啊!那個有著簡單快樂的我哪里去了呢?那個為我寫詩的男孩又哪里去了呢?一切恍然若夢?墒窃僖不夭蝗チ恕
想起他,她當初懷著青春的緊張,和第一次對愛情的向往等待他,但她與生俱來的卑微感使得她生怕成為別人的麻煩,并且對一切都不敢信任,所以她遲遲咀嚼著自己的靈魂無法吐出。他也許從沒理解過她,因為那時她真的把自己弄得很糟糕。她的猶豫不決和他的執(zhí)著無悔之間已隔了七年的歲月,它們太厚重了,它們狠狠地改變了他和她。這種改變讓他們容顏變老,心靈變脆。
依靈正在為往事傷懷,突然看到晗濤跳動的頭像:
“我想改,但不知該怎么做!
“你終于肯說話了!
“我對你不好。我做得不好。”
“別這樣說,我心里難受。特別難受!
“我只后悔我放棄了你。我還有機會嗎?我們重新開始好嗎?”
“┅┅好的。但我們都得有所改變!
“你希望我變成怎樣?”
“陽光,有修養(yǎng),愛干凈,有上進心。”
“┅┅”
“告訴我,這些天你都在干嘛?”
“┅┅我也病了,打了九瓶點滴。”
“什么。俊
“不知道。只是覺得特別難受!
“因為我嗎?”
“是我虧欠你的,是我不好!
“你又讓我難受了!
“對不起,我只是說出真心話!
“看到別的戀人能自然相處,我心生苦澀!
“為什么?我們就不能?為什么你不能放下戒備,顯得自然一點,讓我也輕松一點呢?”
“┅┅我害怕!
“害怕什么?”
“不知道。也許是害怕時空的隔離對感情的挑戰(zhàn)。也可能只是害怕人,怕想要靠我太近的人。也許根本沒有什么理由,可我的確已被自己阻擋。”
“如果說因為走得太近讓我失去你,我會抱憾終生!
“┅┅”
“我一直活在你的陰影里!
“可我自己也一直在陰影里,怎么給你陽光?”
“我給你陽光,你不接受!
“┅┅”
“我想找回我的一點點尊嚴!
“我讓你沒有尊嚴,是嗎?”
“┅┅”
“我并不想的!
“你到底有沒有愛過我?”
“怎樣才算是愛?我不知道。”
“你是說你一直在騙我!
“沒有。我只是一邊長大一邊學著戀愛而已。”
“你什么時候長大我就愛你到什么時候!
“我需要時間去想想明白!
“我會給你時間的。你想想都幾年了?很長了!
“我還是害怕!
“┅┅”
“若等我長大了反而丟了性格中最可愛的怎么辦?”
“我還是會愛你。相信我!
“我相信你,我只是不相信我自己!
┅┅
又過了幾天,晗濤打電話來。他很少打電話。他說剛看完依靈曾寫給他的信,還有贈給他的照片。依靈聽出他在哭,心就軟了,聲音放得異樣的柔,像要努力撫慰一個受傷的孩子。
晗濤說:“我很想很想聽你說一聲‘我愛你’!
依靈讓了一點步:“可是我只能說‘我想你’!
晗濤沉默了好一會兒,嘆氣道:“你知道你這點小小的進步走了多久嗎?”
依靈心虛地笑笑。她想起晗濤為這句話逼問過她多少回啊,可是她從不肯說想念。在她看來,想念是因為愛戀,而愛戀是太重的承諾──她以為──僅次于婚姻。所有她從不輕言想念。
晗濤不懂。
晗濤說:“我要去廣州了!
依靈問:“是因為我的態(tài)度還是為了要變成我喜歡的樣子還是想給我好的生活?”
晗濤說:“都是。天偉罵我沒有好好珍惜你。我真的很笨,重又看了你的信,才發(fā)覺那言辭間處處流露出來的對我的關心和那么一點點的愛意,我以前竟不能理解。”
依靈沒有話說。那所謂的關心和愛意都是節(jié)制的。她是關心他牽掛他為他擔憂,但從不給他承諾。
兩人的談話中時時有無語的靜默。依靈在隔著數(shù)千里之遙透過電話也能傳達過來的晗濤強自壓抑情感的悲傷凝斂氣息里,心酸心動了,于是盡量溫柔,俏皮,晗濤終于笑了。他似乎認定他們會有將來。
但會不會呢?依靈很迷惘。
晗濤南下那一天,無限傷感地給依靈留了言:
“這些年來,我的愿望終于實現(xiàn)了一個,你終于說了一聲想我。
我會帶走有關你的所有東西。”
與晗濤的這一段風波平息下來后,依靈頓感頹然。她總是很孤獨,甚至軟弱,需要和風細雨的呵護和真真切切的安穩(wěn)。她覺得與晗濤兩人異地相隔太苦。她覺得晗濤并不懂她,不懂她曲折豐富的心情,不懂她內心流離失所的荒蕪。他的愛是盲目的。所以在他的追逐里,她一直只有一個意識:逃離。她怕更孤獨。她一遍遍地追問自己到底愛不愛他,有沒有愛過他,或許在某個剎那大約是愛著他的吧?想想竟無法經營好自己的愛情,依靈感到悲哀,心境也似乎一下子蒼老起來。
這期間,晗濤來過一封信,是對他們的將來的美好憧憬。
回信時,依靈的筆調特別蒼涼,辛酸。她知道晗濤體內奔突的激情,可惜她的心已經如枯井死水,無法回報他同樣的熱情。她說,我不喜歡心靈的疲憊。我們互不了解。
依靈當然知道晗濤在外的艱辛與不易,知道自己應該給他溫暖與安慰。她也想,她盡力了,但盡力了也只是如此,她很難過。
然后他們中斷了通信。
兩個人的感情,走過了多少無路可走的路程,依然面臨無路可走的絕境。
當一切的一切都延續(xù)得太久,便會面目全非。
這天晚上,依靈又做了一個夢,很清晰的一個夢。她夢見自己被毫無準備地嫁給晗濤了,她的驚恐無措多于反抗意識。她依稀不很情愿,卻也只得無奈地承認事實。但是她清晰地感覺到,她在時時刻刻提心吊膽地提防著晗濤。而晗濤則在一旁用一種讓她感到寒冷的目光看著她┅┅她似乎終于逃走了,又或者沒逃┅┅她再次嚇醒了。
這樣的夢讓她不寒而栗。在夢里也放不下戒備么?
晗濤憂郁的眼神和熾烈的愛滋養(yǎng)了依靈,她卻只覺得辛苦。太澎湃的感情有殺傷力。兩人的糾纏期長得令人煩躁和無望,一直若即若離分分合合反反復復,更深層的原因,依靈想,可能還是源于自己內心深處對愛的不信任與不滿足。
依靈想起晗濤,往往好壞交織,往往堅定離開與徘徊不定斗爭,她不知如何是好。就像她現(xiàn)在覺得已與他走到極致,但以前她也一直有這樣的感覺,而每一步的發(fā)展又都超出了她的預料。她沒想過會與他走那么遠的。
暑假回家,見到思愿和她男友。說起晗濤,說到他執(zhí)著地追了依靈這么多年,思愿的男友驚嘆:“如今這種男生太少了,真太少了!你應該抓住。”
思愿卻慨然道:“他對你的確很真,但是,他的性格┅┅”
依靈垂下眼瞼,幽幽地說:“是的。跟他認識越久,他身上的我無法接受的東西──也不一定是缺點,比如沉默,比如固執(zhí)──就越多,我們的距離也就越遠!
依靈記得晗濤說過,他害怕她故作姿態(tài)的堅強。其實依靈又何嘗不怕他的沉默?他總是以沉默來對付她的關心或疑問或傷害,這么多年他就是用沉默對付她的。依靈一直緘默著,他也一直緘默,他們在緘默中加深著誤會,越來越陌生。兩人各有各的心事,總沒有盡情吐露出來。依靈有時候想想真挺沮喪的。她覺得他們的這場戀愛簡直像是精神自虐,他們始終優(yōu)雅隱忍地對待對方,爭取把好的一面展示給對方,以為避口不提自己受的傷就是對對方的寬容,所以兩人的靈魂間隔著一條鴻溝,所以都不能透過對方的瞳仁看到更深處的東西。正因為這種隔閡,依靈發(fā)現(xiàn)自己真的不想愛上他。她也知道這樣說是不道德的,但事實就是這樣。
其實晗濤也明白,在他面前,依靈雖然還是照常地溫柔有禮地笑著,但他每見這笑容,便感到異樣地心往下沉。他覺得這笑容背面有深長的應付與勉強,他們之間始終有一層隔膜,而對于這隔膜,依靈大概是體認得更明白的。
依靈想過要離開晗濤,但每每一想到他為自己所受的苦她又心軟了。失去了他,再到哪里去找這樣純粹的可信任的愛情?更重要的是,晗濤是她生命里的歷史,像千年古樹的樹根一樣盤踞了她整個靈魂,怎么拔得掉?她不知該怎么辦。
又過了些日子,依靈受了一點傷。因為之前與晗濤的矛盾,她心里空落落的。為擺脫晗濤的影子,她慌不擇路地想尋找一點可以抓得住的東西,不意誤入荊棘。她不能怪誰,她很頹敗地發(fā)現(xiàn),她是被自己所傷,因為誰也沒法真正進入她的內心。躲在角落里哀哀自傷時,忽然想起晗濤,心里很柔軟,還帶著溫度。
依靈突然明白,只有晗濤能讓那個在荊棘路上越走越遠的她還能隨時找到歸途。他是她心里永久的慰藉與依靠,是惟一不會背叛她的人。他身上溶有她青春期全部的眼淚全部的情感,他是她的故鄉(xiāng)。
突然懷念他吻她時的熱烈,全心全意,像是要盡力把她融化,像是要把他一生的愛都耗盡。
依靈驀然就很有些懷舊。翻出以前的信件,為某句溫情的話而濕了眼眶。信里的她已是另一個時代的了。每每感嘆日子重復著,平淡如水,但一天一天過去,在一成不變的日子里苦澀地呼吸,不知哪一天自己就不是原來的自己了。很多曾看不淡想不通的,突然某一天就接受了豁然開朗了。但又被新的煩惱糾纏著。人大概就是這樣日漸被打磨得珠圓玉潤的吧。是褒義,也是貶義;是成長,亦是嘲諷。
晗濤生日那天,依靈給他打電話,漸漸地又吵了起來。在分別了近一千個日子后,所有的柔情蜜意都變得力不從心,就算相思也不可避免地爭執(zhí)。
依靈責問:“你什么時候關心過我?你說你愛我,我從來感受不到!
晗濤不出聲了,他在無聲抵觸。
他不出聲卻讓依靈更生氣。
終至爭吵。
依靈想:他怎么可以和我爭吵?她最怕爭吵,怕爭吵本身總在腐蝕她對愛情的本就不堅定的向往。想到這里,她連沮喪的力氣都沒有了。她是一個愿意為了長久的幸福而枕戈待旦的人,容不得一點齟齬。從小缺少關愛,她對愛永遠有缺憾,永不知足。她已記不清這是第幾次爭執(zhí)了。她真不愿回憶那些爭執(zhí),光是回憶就已夠累了。一年下來,他們才通三五個電話,但不是互訴思念,而往往是以爭吵結束。吵過后依靈都忍不住黯然淚下。她對愛情的甜蜜美好表示懷疑,對晗濤愛她的方式表示懷疑。在自己最美好的時候,他不在她身邊──這還情有可原──還對她不聞不問,偶爾能感受到的他的好又太笨拙太有痕跡,她只想排斥。所以等到一說話就是爭吵,那么多的爭吵。感情這么脆弱的東西,哪經得起這般折騰?或多或少深深淺淺有意無意的傷害,一點點細碎地消磨著她對他的感情。依靈一度頹喪地以為他們不能好好相處。想來是因為自己心里苦澀,青春路上她一路跌跌撞撞而來,走的夜路太多了,而晗濤不能陪她。她生氣,可是晗濤已不能容忍她就這個問題糾纏。許是有過太多次的容忍,終于達到極限──不能在依靈身邊守護她,一直是他心里的隱痛,碰不得。依靈也知道,可是她也無法停止對呵護的渴望,對安穩(wěn)的渴望,所以她終于還是下定決心說,我真的不想再零零碎碎地傷害你了也不想再因為你而生氣失望。我是怕孤獨的人,你不能讓我內心的疲憊稍有緩解。不如就這樣散了吧。
晗濤沒說話,掛了電話。不再有消息,很久很久。
一直處在彼此夠不著的地方,怎能保證不把對方走丟呢?
依靈又有一絲悵惘。終于不再撕心裂肺地糾纏了么?或許,兩人都已從惶惑的青春里走出來了,心過早地老了,終于可以淡泊些平靜些從容些了。
九月末開老鄉(xiāng)會,有個數(shù)學系大三的男生很親昵地和依靈說話。依靈感覺很不舒服。而且──他與晗濤長得太像了。當然,也或許是因為她腦子里有晗濤,所以看見一個與晗濤有一分相似的人都覺得很像。依靈有些心顫地扭頭看他,只是很快地掃視,他的眼睛和唇跟晗濤很像,就是跟她說話時那種前傾的身姿也很像。然而他不是晗濤,依靈頓覺反感。她心跳加快,堵得慌,于是再不敢不愿看那男生,眼睛游移張望,心不在焉的樣子。趁他沉默的當兒,她不聲不響地走開了。遠遠地再看那男生時,連舉止都像晗濤。她一下子沉重起來:對于晗濤,自己可能是永遠無法坦然了。他是她永遠的負疚情結。
接下來的一年半的光陰就這樣一頁一頁地翻掉了。兩人都處在對方的視線以外。依靈想,晗濤大概是真的放手了。她卻并不很釋然。
第二年寒假,晗濤留在廣州,沒有回家。
依靈很想很想找天偉,就像幾年前一樣,想問問晗濤的近況,晗濤心里到底是怎樣看待她看待這份感情的。然而還是和幾年前一樣,終是沒有,因為羞于開口。而直接聯(lián)系晗濤,她更不敢,她怕爭吵,又怕重新激起他心中的波瀾,讓他想走又走不開。
依靈想找出從前的信件溫習記憶,卻怎么也找不到了。只晗濤最初向她表白的那張字條和天偉寫的深深觸動了她的靈魂的那封信她還珍藏著。她驚覺:難道在什么時候,我已經把那些舊信都撕毀了么?
她心里涌動著止水般的茫然。
第三年寒假,晗濤還是沒有回去。
初中同學會上,沒有晗濤的身影,依靈覺得惘然若失。后來見到天偉,她心中才起了一點心酸的溫暖。在酒吧震耳欲聾的聲響和閃爍迷離的舞燈下,依靈把話題引到了晗濤身上。
依靈問:“你和晗濤還有聯(lián)系嗎?”
天偉說:“沒有,他就像是消失了一樣。他不跟你聯(lián)系嗎?”
依靈輕輕嘆了口氣。
天偉說:“晗濤一定在想你。他對你,真的做得夠可以了。”
“可是跟他在一起,我很不自在很不快樂!
“那是因為他愛你愛得不知所措。他在你面前往往太緊張,以致無法準確地傳達他的心意!
依靈恍然。她想起晗濤誠惶誠恐、手足無措的樣子。
依靈卻還要虛弱地爭辯:“他太憂郁。而我的男友一定要很陽光,可以驅散我內心的寒冷的!
天偉搖搖頭:“其實你并不了解他。他以前并不那么憂郁的,憂郁是因為你!
天偉接著說:“他是一個很真誠的人,很執(zhí)著。你還說了他不體貼,那你是錯怪他了。你從來沒給過他照顧你的機會。你拒絕感受,那么任他怎么做你也是無法感受的。高中時我很貪玩,每天傍晚打完球就直接上晚自習,來不及吃晚飯。我到教室時,他總是早已給我買好飯放在課桌上了。他不止關心我的身體,也經常給我補課。他給我講解習題時的感覺我一直印象十分深刻!
依靈鼻子一酸,眼睛濕了。
天偉的聲音也充滿了感傷的味道:“高中他過得很辛苦。他那么拼命地讀書,讓我看了都覺得難受。他的成績在班里是很好的,他沒考上大學,純粹是因為情緒干擾,我覺得!
記憶突然風雨兼程地奔跑著回來了。
依靈想起高三時天偉給她寫的那封信,想起信里一遍遍地撞擊著她的神經的那句話:“嫂子,濤哥現(xiàn)在很努力地讀書,他說要跟你考同一所大學,要照顧你,沒人比你幸福。”
依靈又想起高考那天的那個傍晚,晗濤在夕陽中凄楚地喊:“讓我最后再說一次我愛你”。那個時候自己多么自私,沒有給他溫暖,不經意間就毀了他的前程。依靈還想起高考后他的種種反常的舉動,又何嘗不是夢碎后的絕望和不甘心?他之前之所以那么熱烈而執(zhí)拗甚至強硬地追求她,也是因為太過擔心,對自己太沒信心吧?他明白地感受到自己要把握她那顆心是多么無能為力。
依靈的心顫抖起來,她幾乎止不住自己。坐在二十圈的年輪上回望來路,她只是無法言說。
天偉說:“他給你寫了很多的詩,我看他一直在寫。”
見依靈茫然不知的樣子,他又問:“他沒有給你嗎?”
依靈的心悠悠地痛了一下,溫柔的疼痛,低低道:“沒有!
天偉嘆息著說:“他太自卑了!”邊說邊搖頭。
依靈慘然一笑:“是啊,他太自卑,太自卑因而太敏感,這阻止了我們進一步的契合,所以我們不能輕松無間地相處。我想讓他放下自卑,但我做不到。就像我希望自己在他面前可以不是高高在上的,我也沒做到。”
天偉說:“看他太痛苦,其實我也勸過他放棄你。我說‘像她這樣的女孩,不是你可以愛得起的’!
依靈理解地笑笑:自己是一個矛盾體,總是在晗濤完全沒有希望的時候又給他希望,雖然她也是無意的,但像他那樣執(zhí)著的男人碰上她這樣的女子,注定是要吃苦的。他也許最終可以等到,但他內心失掉的東西會更多。
天偉惋惜又自責地說:“高考后,我勸過他去上大學的,雖然不是重點;或者去復讀,高中老師也都挽留他。他有些動搖了。但后來不知什么原因,他又突然放棄了。如果復讀,他一定能考上的。我真后悔那時沒有多勸勸他,對他關心不夠!
晗濤突然放棄繼續(xù)讀書的念頭,是因為自己的冷漠讓他心灰意冷了嗎?依靈心里無聲地疼。她不勝感慨:“那個時候我太幼稚,對戀愛毫無準備,看問題又太偏執(zhí)。如果那時我能像現(xiàn)在這樣想,我一定不會那樣殘忍地對待他。”
靜了一會兒,天偉看著依靈的眼睛問:“你現(xiàn)在有男友嗎?”
依靈垂下頭:“不知道┅┅應該說沒有吧!
天偉逼問:“是不是因為晗濤?”
依靈黯然點頭:“有一點吧!
天偉轉頭望著地面:“其實你也沒必要這樣。我感覺他并沒有怪你,真的。以后如果遇上能像他一樣真心待你而你又喜歡的人,你還是抓住吧。”
依靈凄然搖頭:“再不會有這樣的人了!
天偉似是受了感動:“你這話說得好傷感哪!俨粫羞@樣的人了!娴模嘈耪l聽了都會傷感的!
依靈眼里淚光閃閃。經過的時候沒有回味的時候懂得珍惜。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才說:“畢業(yè)后,我想去他那邊工作,我想我們只有在同一時空下才有可能發(fā)展。我想給他機會,也是給自己機會!
依靈一直假設,如果不是他在分班后才向我表白,然后我們在不同的高中,然后我上大學他打工,天南地北遙遙相隔,我們還會是這樣嗎?會有這許多心靈的磨難嗎?
天偉肯定地說:“你是應該給他機會。他現(xiàn)在出去這么久了,經歷了許多事,在你面前應該再不會無所適從了!
依靈微微笑了笑。
像是想到了什么,天偉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著說:“中學時,我們兩個人喜歡做一些瘋狂的傻事。比如說,常常從學校跑到你家門前的馬路上往你家里張望,又不敢叫你,想著你會出來,然而門開了,卻不是你!
依靈悚然一驚,這是她所不知道的,晗濤從來沒跟她提過。她不知道自己曾那么多次憑窗佇立,望眼欲穿地盼著晗濤的身影,卻為什么總等他不來。她在失望之余還有些氣惱。想不到兩個人竟是這樣地錯過了。這么多次的錯過。
她也終于明白,在那段被掏空的歲月,為什么會時時感受到晗濤的存在。只因他從未真正離開。
天偉又突然興奮地說:“我擲sai子決定你是否主動與他聯(lián)系好不好?押大押小?三局兩勝!
可能怕失敗,天偉又呵呵笑著加了句:“只是假設!
依靈含笑點頭。
三局兩勝。
天偉欣欣然又如釋重負地說:“假設成立。”
依靈瞥了天偉一眼,面有羞色。賭輸了似乎更如她意,讓她有了理由與勇氣給晗濤打電話。
末了,依靈卻又嘆口氣:“我很矛盾,我還沒想好。如果我并不想跟他在一起,我卻還要與他保持聯(lián)系,那樣我覺得自己很過分!
天偉也換了認真的表情:“也是。換成是我,我也會這么想的。”
突然,天偉又問一句:“那你現(xiàn)在還想不想見他?”
依靈低了頭,憂傷又迷離地笑。
天偉像是看穿了依靈的心事,會意地笑了:“我從你的表情看出你還是很想見他的。如果以后見了他,你一定要主動,主動,再主動!
依靈的頭又低了低,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
回到家來,依靈便履行與天偉的約定,主動給晗濤打電話。電話號碼是天偉從晗濤的哥哥那里打探來,再告訴她的。久已不聯(lián)系,依靈失去了晗濤的聯(lián)系方式。天偉說,晗濤是想過要給你打電話的,但是他說過不再聯(lián)系,他只是想做個言而有信的人。
依靈的記憶恍惚了一下。她當然記得幾個月前晗濤來的一個電話。因為之前很久沒聯(lián)絡了,依靈當時還有一些意外。
那天晗濤似乎喝了很多酒,大概說話的時候手里還拿著酒瓶。不知他是因為喝多了酒所以想給依靈打電話還是因為要打這個電話所以喝很多酒。
晗濤說:“做我女朋友吧!彼坪跏窃陂_玩笑,他似乎沒有用這種沒商量的語氣說過話。
依靈就說:“不要。不可能的事!币漓`也似乎是在開玩笑。
晗濤又喝了幾口酒,似乎很輕松地說:“那就這樣吧。都忘了吧。”
依靈相信晗濤是早已料到她會不同意,所以早就決定好要說這話的。依靈沉默了,心很痛,很痛,只是哭不出,哭不出所以更痛。
好一會兒,依靈虛怯地問:“一定要這樣嗎?”
晗濤說:“以后也不要再留言!
依靈不語。
晗濤似乎很無所謂地催促:“好不好?”
依靈終于輕輕答了聲:“好!
“也不再寫信!
“好。”
“也不再發(fā)短信,不再打電話。”
“好。”
“也不再見面!
依靈只是答應著,她的聲音漸漸低得聽不見了。
晗濤追問:“就這樣吧,都結束了,好不好?啊,好不好?”倒像是在勸慰依靈,似乎受傷更深的是依靈。他說這些的時候輕描淡寫,而且還特別溫柔。可是誰都知道這并不是無關痛癢的東西。
晗濤不再像幾年前一樣。他已學會用了滿不在乎的微笑,掩飾到心中受傷處,主動離開。
依靈只是一味說“好”,晗濤說什么她都說好,邊說好邊對著自己點頭,點得眼淚一個勁地往下掉。她知道,晗濤心里一定經過了許多思索,經過了許多暗暗的痛苦。她這么多年的青春全部是從他身上流淌過去的,一切的時光經過他的洗滌之后都帶上了他的味道。她可以逃避照片逃避情書逃避禮物逃避電話,可是這種味道會一直圍繞在她的身邊,揮也揮不去。
晗濤的手機打了好多次才終于有人接聽。每撥一次號碼,對依靈來說都是一次煎熬。她屏住呼吸,忐忑不安。就在她快要睡下時,抱著無希望的希望又撥了一次,電話卻接通了。晗濤的反應淡淡的,既不意外也不驚喜。依靈不由得鼻子一酸,眼淚流向鬢角。晗濤現(xiàn)在是這樣平靜,似乎說起任何話題都會是淡定的,傷痛已轉入慢性期了吧。
晗濤問:“為什么給我打電話?”
依靈忍住悲酸,柔柔地說:“我想你了!
晗濤默不做聲。
依靈的眼淚又涌了出來。她清楚記得這是自己三次說想他:第一次他在哭,說這么多年來他終于實現(xiàn)了一個愿望;第二次他問依靈是不是哄他的,依靈當時對自己很失望;這是第三次,他沒有反應。
依靈又調整了一下情緒,說:“畢業(yè)后,我想去你那邊工作!
晗濤似乎并不在乎,:“無所謂。”他散淡悠閑的聲音,像個心境索然的旅人。
依靈的勇氣一下子就被挫敗了。
停了停,依靈問:“你一個人住在外邊嗎?”
晗濤說:“兩個人!
“和誰?男的還是女的?”
“怎么?你在乎嗎?”
“問問,不可以?”
“女的!
依靈心里又是酸酸澀澀的,一下子說不出話來。
晗濤大概是覺得了,輕輕笑了一聲:“是男的。我嫂子的弟弟。”
依靈忍住哽咽:“你騙我。”
晗濤還是淡然一笑:“怎么,不可以?”
依靈沒接話,只說:“我不跟你說了,我掛了。”真就匆匆掛了電話,她怕再說下去自己會哭出聲來。
果然,她立馬在被子里痛哭失聲,眼淚泛濫成災。
八年的青春已經絕塵而逝了。八年的時光帶走了一切,帶走了生命中最輝煌燦爛的青春,帶走了附著于青春而存在的羞怯的笑,惶恐不安的悸動,沖動盲目的激情,極敏感的情分取予┅┅一點希望和一堆瘋狂,最終只變成一片藍色的火焰,一撮白灰。從此以后,這樣濃烈,純粹,矛盾,絕望,不顧一切的愛與恨再不會有了吧。八年就像舊夢一場,依靈惘然自問,我們是怎么讓可能的理想變成空白的呢?
依靈還是忍不住含著淚給晗濤發(fā)短信:我們之間有許多誤會,尤其是我對你的誤會。如果有緣,我們的故事會繼續(xù)。時間會證實一切。你是我心中永遠的溫暖與疼痛。
晗濤沒回答。依靈想這次是真的永遠失去他了,她拼命想不哭了不哭了但眼淚只是更洶涌。
次日早上,天偉發(fā)短信問:“給他打電話了嗎?”
依靈說:“我不知道以后還會不會與他聯(lián)系。我覺得我們之間依然有距離無法逾越,依然不能推心置腹。他是真的不抱希望了,而我也沒有信心給他希望;蛟S就此放手對誰都好!
天偉說:“他以前跟我說過,一切等他明年回來了再說,關于你們之間。后來就從不跟我談起這事,任我怎么兇他罵他他只當沒聽見。他昨晚的反應怎樣,你別介意!
這天晚上,晗濤發(fā)來短信:“如果┅┅萬一┅┅也許┅┅可能┅┅一定┅┅等┅┅”
第三天晚上,晗濤又說:“相信我和我說過的話。”
依靈的眼淚緩緩流下來:“當愛情已經桑田滄海,是否還有勇氣去愛?”
是啊,當愛情已經桑田滄海,是否還有勇氣去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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