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來，貍奴�！�

　　少女的聲音是潺潺如水的明月光，清冷而纏綿。縱是未知這一次會面對什么，被喚作貍奴的青年還是忍不住接近那抹重重簾幕后的身影，低垂的眼里滿是癡迷。

　　他膝行過去，朝圣一般的虔誠。

　　簾幕被撥開，少女的面容像一幅畫一樣在他面前展開。

　　她伸出一只手，尾指的骨節(jié)處紋著一朵小小的黛青色桃花。這只手非常干凈且纖弱，沒人看得出上面沾過的鮮血。

　　青年立刻乖巧地將下頜送上，在她掌心輕輕蹭著。

　　她像被取悅了一般，咯咯地笑起來，完全像個剛從山間采花回來的女孩兒。

　　“貍奴，這次沒有糖給你吃了，你別生氣。不過，這次回來，姐姐給你帶了禮物呢�！�

　　凌音音輕盈地跳下臥榻，取了一個精致的小盒子過來，在青年面前打開機關(guān)。

　　一對小小的薄片，分黑白兩色。從小被姐姐教養(yǎng)得很好的方不離立刻就看出來了，這是追風盅。

　　凌音音笑盈盈地:“這樣姐姐就不怕找不到貍奴了�？赡苡悬c疼，不過對于貍奴來說，也沒什么吧�！�

　　方不離毫不猶豫地取了白片敷在手腕處的經(jīng)絡(luò)上。從手腕開始撕裂血管一般的痛苦立刻擊穿了他。他慌忙低下頭，怕被看到因痛苦而猙獰的神情，咬著牙說:“謝謝姐姐，貍奴……很喜歡�！�

　　凌音音臉上的笑淡下來，她懶散了神情，斜倚在臥榻上，余下的一絲笑容像清晨淡薄的天光，蒼白而陰冷。

　　她有些不耐煩:“下去吧。”

　　方不離答了聲是，忍著看她一眼的沖動，跪著退后。

　　凌音音有些恍惚。

　　她收養(yǎng)方不離十三年了。十三年前的方不離還是個四歲的孩子，在枕雨門的火海里哭著四處亂跑，最后撞進她懷里暈倒。

　　十三年前的她已經(jīng)是這個樣子。她渾身浴血，在枕雨亭里欣賞著火光和哭喊，然后撿到方四海的遺孤。

　　她給他服了忘前塵，收他進倚危樓。

　　她喚他貍奴，權(quán)當養(yǎng)個玩意兒，又發(fā)現(xiàn)他體質(zhì)特殊，便把自己配的藥制的毒都扔給他吃。她也知道，方不離較常人更怕疼，但那毒無論是燒心穿肺還是裂骨焚身，她都是笑吟吟看著他吃下去，然后看他疼得死去活來，幾乎要把那鑄鐵的鎖鏈扯斷。

　　有時候她對他也很好。她把著他的手練字，為他束發(fā)，指點他練劍，給他備生辰禮，仲秋帶他看滄海明月生。

　　畢竟就算養(yǎng)只貓，也得喂些小魚干。

　　她有意無意地讓他與外人隔絕，只認她一個。

　　方不離從小在藥罐子里泡大，長到少年，幾乎百毒不侵。又于習武有天賦，對她來說，也便用得更加順手。方不離當她作救命恩人，對她一向順從，小時候忍不住疼，大了更能控制后便不在她面前顯出，怕惹她心煩。也不愛跟別人說話，只對她柔軟。

　　凌音音對他并無惻隱之心。凌音音的惻隱，在江湖上大概要做笑話來講的。

　　但這一次去五毒圣地回來，她看到他修挺如竹的樣子，心里突然顫了一下。

　　方不離長大了。

　　不是那個服了忘前塵后安靜的稚子，也不是那個額頭鋪著薄汗把牙齒咬碎的少年。

　　十三年的時光在她身上沒留下什么痕跡，卻又讓他代替她記錄下每個寒來暑往。

　　她莫名觸動，突然開口，叫住了那個要離開的身影:“……貍奴，陪姐姐去看明月生吧�！�

　　“秋風蕭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姐姐，你許久不陪我來滄海了�！�

　　凌音音坐在竹筏上，裙擺散開，光裸的雙腿隨意攪動水花。她有些像山鬼，月光鋪在兩排鴉睫上。方不離撐著竹槳，低頭看她，眼里滿是壓抑著的柔情。

　　凌音音便仰頭看他。這樣的方不離沒有卑微乖順的樣子，顯得高而挺拔。他的背后就是聞名天下的滄海明月生，在月暈中，他是朗月清風的少年郎。

　　如果她沒有方不離，這十三年會是什么樣子呢？習慣了他在身邊的凌音音，覺得這個問題沒法回答。

　　但是，如果方不離不曾遇到她，他會是受人尊重的少門主，娶一個門當戶對的姑娘，度過順遂的一生。不會成為十惡不赦的倚危樓圣女的一個藥人，也不會那么疼。

　　她看著月光里的青年，聲音縹緲：“……不離，疼嗎？”

　　在看到青年臉上一瞬間的慌亂時，她覺得很沒意思。

　　“該結(jié)束了�！彼搿�

　　她運起輕功，很快隱入夜色。

　　她似乎忘記了兩件事。

　　忘前塵只能持續(xù)十二年。

　　以及，枕雨門的遺部，已從玉門進入中原，行將南下。

　　凌音音在倚危樓重疊的畫檐和回廊上跳來跳去。她心情不好時，若不給方不離喂毒藥，便是在這里“散心”。她瞥見一抹玄色的衣角，故意腳下一滑，直跌下去。

　　果然跌進了一個帶著清冽雪松氣息的懷抱。

　　“音音，那小子惹你不快了？”

　　低沉好聽的男聲入耳，她卻越發(fā)不愉，抱著那人脖子親上去不讓他說。倚危樓主輕笑了一聲，抱著她往臥房走。

　　方不離回來時，凌音音正在沐浴。他站在屏風后向她請示。

　　“來為我渙發(fā)。”

　　聲線中有歡好過后的慵懶。方不離的手陡然握緊。他走進去，才在她身后站定，就看到她裸露于水外的雪膚上那一道道紅痕。

　　她又去找那個男人了。

　　這并不是他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景象，但他每一次都會覺得更加難以忍受。

　　他雙眼發(fā)紅，為她渙發(fā)的手有些顫抖，卻被他克制下來。

　　方不離想起枕雨門的一切，并非是在這一年中。隨著他耐藥體質(zhì)的塑成，忘前塵漸漸失去了效用。當過去的一切清晰起來的那個風雨之夜，他潛入凌音音的臥房，站在床邊看著她的睡顏，從風雨之末到天光初破。

　　他應(yīng)該恨她。他確實恨她。

　　可他也對自己的那些不見天日的感情清清楚楚。

　　他記得方家的血雨腥風，也記得最初時撲進那個懷抱的安心感。

　　他記得她握著自己的手時那柔軟的觸感和自己的僵硬。她走路走累了連輕功也不想用，就讓他抱著，她輕得就像一捧花兒……第一次她帶他去看滄海明月生，月下的她明明如月。

　　當他每天吃下她喂給自己的糖，然后給自己扣上鎖鏈，在感到她很有興致地盯著自己時，他在痛苦里會生出一些奇異的快感。

　　第一次看到她從樓主房里走出時，他感到天塌地陷。

　　那時開始他暗中尋找著枕雨門的遺部，卻并不僅是為了復仇。

　　為凌音音擦好頭發(fā)，方不離松了一口氣，才要告退，卻被凌音音叫住了。

　　她定定看著方不離，好像想從他臉上看出什么，最后自己先忍不住似的，噗嗤一聲笑了。

　　笑里透著三分無奈，七分坦然。

　　她開口道:“貍奴，你不想去外面看看嗎？倚危樓總是陰沉沉的，不好玩兒吧�！�

　　方不離下意識地要開口否定，卻被她抬手止住。她還是笑著，卻是肯定的語氣：

　　“你走吧。”

　　方不離立時跪下，膝行幾步到她腳下。

　　她裸足，他便想親吻她的腳，卻被她避開。

　　她冷淡道：“你逾矩了。”

　　方不離低著頭，幾乎帶了哭腔，說：“我的命是姐姐給的，我一輩子不離開姐姐�！�

　　凌音音轉(zhuǎn)過身，有些疲憊和厭倦的樣子。她說：“別裝了——你都想起來了吧�！�

　　她確實感到疲憊了。

　　這十三年，疲憊一點一點在她的心上累壓。

　　“你走吧。”

　　是命令的語氣了。

　　凌音音自為圣女，從來沒有一句話說兩遍的道理，也沒有反悔的道理。

　　她背對著門站著，只聽見幾聲衣袂破空的響聲，再回身時，方不離已經(jīng)不見了。

　　她把門窗關(guān)上，倒頭就睡。

　　……

　　在夕陽的余暉消失時，凌音音回到家，爹娘已經(jīng)做好了熱騰騰香噴噴的飯菜。在飯桌上，爹滿臉愁苦地擔憂凌音音整天喊打喊殺的會嫁不出去，卻被調(diào)皮的弟弟碰掉了煙斗。幼弟對著姐姐擠眉弄眼地邀功，然后和父親一起在桌下尋找煙斗。

　　……
　　……

　　凌音音從夢中醒來，發(fā)現(xiàn)倚危樓主正坐在床邊，擔憂地看著她。

　　“音音，是不是又做夢了？”

　　凌音音扶著他的手坐起來，靠在他懷里，閉著眼睛搖頭。

　　男人沉默了一會兒，說:“你還是讓他走了，是嗎？”

　　她點點頭。

　　“你是不是覺得，你們很像？我第一次見你，你也是安安靜靜的，不像被嚇傻了，但卻一句話也不說�！�

　　她有些虛弱地請他不要說了。

　　“世道人心，總是多齷齪。連自詡為名門正教的枕雨門也不例外。你切勿為此傷神，過去的且讓他過去吧�！�

　　凌音音點點頭。

　　倚危樓主于她，有救命之恩與師恩。她有求于人，只能把他想要的都給他。

　　沒有方不離的日子一開始有些不習慣，凌音音總覺得侍女挽的發(fā)不好看，但她終日為倚危樓奔走，本也忙碌，便不在乎這些。

　　她依然充當著樓主最好的刀和擋箭牌，日復一日。“倚危樓妖女”的名聲一日響過一日，坊間傳她心狠手辣，十惡不赦。近日里又聽說正道人士集結(jié)，要圍攻倚危樓，殺妖女以匡扶正道。

　　凌音音只撿了那些說她相貌的傳言聽，皆道她面容丑惡如厲鬼，可止小兒夜啼。她就咯咯地笑，美目如水。“師傅，以后沒我擋著了，他們可要編排你了�！�

　　每次聽她這么說，倚危樓主都會嘆氣，說不談這些。

　　倒是沒聽到方不離的消息。

　　時光蹁躚，轉(zhuǎn)眼七年已過。

　　凌音音在第一年，聽說方不離在群英宴上識破西域奇毒，被捧為拯救武林之舉。她想，方不離會不會謝謝她？

　　第三年，她聽說方不離重整枕雨門，又在雁門關(guān)一戰(zhàn)里聲名鵲起，一躍成為中原武林第一人。

　　第四年，方不離已是名數(shù)第一流的少年英雄，去提親的武林世家都要踏破方家的大門。凌音音想，他會喜歡什么樣的姑娘？

　　但接著又有消息，說他早已立誓剿滅邪道，在此之前絕不成家。凌音音覺得很無聊，便告訴婢女不要再傳他的消息了。

　　之后又是三年。

　　凌音音越來越嗜睡，常一睡幾日不醒。倚危樓主也不管她，只是嘆氣。他也開始行色匆匆，常常不見。

　　凌音音是在睡夢中被叫醒的。

　　侍女哭著讓她快走，說正道統(tǒng)帥枕雨門門主帶著正道九宗快要攻進枕雨門。

　　她睡眼朦朧地讓侍女先走，迷迷糊糊地說：“我想去看看貍奴呢。”

　　她跌跌撞撞地走了幾步，漸漸清醒過來，運著輕功躍上樓頂。

　　沖天的火光染紅了她的雙眼。

　　火海和廝殺聲，讓她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

　　只不過不會再有一個撞進她懷里的孩子了。

　　她被正道眾人發(fā)現(xiàn)，那個站在人群最首的青年也抬起頭，看向他。

　　她與他隔著火海相望。

　　她還是二十年前的樣子。

　　這二十年在她身上，竟真的沒有留下一絲痕跡。

　　但他已長成頂天立地的青年，眉目英挺，抬眼時，有鴻鵠高飛。

　　她自言自語：“貍奴真的長大了啊�！�

　　下方的怒罵聲不絕于耳，她有點不好意思。她已幾乎無武功在身，與廢人無異，實在讓他們費心了。

　　她勉力運起輕功跳下樓，卻一不小心崴了腳，她想像樣地逃一下，腳卻很疼，于是干脆坐在地上。

　　也就一小會兒，持劍的方不離已經(jīng)趕到。

　　她覺得有些尷尬，就閉上眼睛。

　　意料之中的一劍并沒有到來。她被點了穴，暈在一個滿是藥香的懷抱里。

　　再次醒來，凌音音正躺在臥榻上。她感到腰被一只有力的手臂環(huán)著，后背靠著結(jié)實的胸膛。她半睡半醒，聲音軟糯地叫了一聲：“師傅？”
　　腰間的手臂一下子收緊了。她有些委屈的想推開，卻被有些陰冷的男聲定�。骸敖憬�。”

　　她被翻過身，青年雙手撐在她頭的兩側(cè)。定定地看著她。

　　凌音音就坦蕩地任他看，有點懶洋洋的。

　　青年突然俯首到她頸間，深深吸氣，鼻息弄得她有些癢。

　　“姐姐還是和以前一樣呢……”

　　“夠了方門主。你既與我有怨，來討便是。我的命就在這里。但念我們也算有多年情義，”凌音音頓了頓，接道：“可否告知我?guī)煾翟诤翁�？�?br>
　　青年直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笑得有幾分她曾經(jīng)的樣子：“我喂他吃你曾喂我的焚身裂心散，他活活疼死，卻始終不發(fā)一聲，面色也只是有些發(fā)白。不愧是姐姐心里的人�！�

　　“那些年我服藥后的樣子，想來非常難看吧。”

　　“可是我怕疼啊，姐姐。你卻總是讓我這么疼。”

　　“我每天都服一遍這藥，好讓自己把姐姐記得更深呢�！�

　　凌音音聽著他自言自語，看他隱約有瘋狂的神情，嘆了一口氣。她一嘆氣，方不離就不再說話，只是看著她。

　　她偏過頭，不想和他對視，清清淡淡地開口，與他失態(tài)的樣子隔著一層：“既然你這么恨我，那多說無益。動手吧�！�

　　她聽到方不離深吸了一口氣，像是在克制什么，又聽他古怪地笑起來，他按著她的頭逼她與自己對視，逆光的眼眸是不見底的漆黑。
　　“姐姐殺我滿門三百四十八口，只是拿命來還，不會太輕了嗎？”

　　她的衣帶被拉開，露出的一半雪白的肩頭很快被灼熱的手掌握住。

　　青年埋首在她脖頸間，先是一個淺嘗輒止的吻，隨后食髓知味一般，是更多的纏綿。

　　方不離在她耳邊磨蹭，輕笑著說：“我如此唐突，姐姐就不生氣嗎？”

　　他明知她已無武功在身。

　　她想開口，卻被堵住了嘴。她聽到他不滿地說：“姐姐還是別說讓我生氣的話了�！�

　　“姐姐，我終于等到這一天了，我好高興……”

　　凌音音平靜地看著他，方不離在在這樣的目光下停止了動作。

　　她眉眼艷麗，并不適合這樣世外的神情，但自方不離初遇她起，她總是這樣，眉間有一道不易察覺的褶。即使是笑著，眼底也是一片波瀾不驚。

　　他心下悲涼，解了衣帶蒙住她的眼睛，帶著哀求開口：“姐姐，對不起�！�

　　他沒再停下來。

　　凌音音睜開眼，眼上的布帶已被解下。她
　　慢慢環(huán)顧四周，并不見方不離的身影。

　　她感覺腰腿酸澀，好在衣裙仍完整。她見一邊窗子開著，便撐起身子去看。

　　亭臺樓榭，畫角飛檐�！故且形堑臉幼�。

　　凌音音以為自己能看到枕雨門。

　　倚危樓不是已經(jīng)消弭在大火中了？

　　凌音音不聲不響地躺回去。

　　她早先就隱約猜出方不離的心思，卻并不過心。時隔這許多年，她幾乎忘了某天回頭看到的少年不及收回的癡迷神色。

　　她輕輕笑了一聲，像宣紙上洇開的墨，是薄而陰冷的一層。

　　門嘎吱一聲開了，方不離走進來。他一身白衣，看起來真是纖霾不染、光風霽月。

　　凌音音心平氣和地看著這個自己一手養(yǎng)大的孩子。她不開口，方不離也不說話，只是坐在床邊摟過她。

　　最后還是方不離先忍不住，他像個做錯事的孩子，有點怯怯地看著凌音音，小心開口：“姐姐要不要出去走走？這兒還是倚危樓的樣子……”

　　凌音音不想說話。

　　方不離看她不說話，語氣突然冷下來。

　　“姐姐是不是怪我殺了他？這件事我絕不后悔。倚危樓可以留下，但他必須死�！�

　　凌音音說：“我不怪你�！�

　　方不離剛要露出笑，凌音音又道：“我只想知道，你什么時候殺我？”

　　方不離的手幾乎要攥碎她的肩膀，可她一皺眉，他立刻松手了，小心翼翼的樣子還像多年前的那個對她唯命是從的少年。

　　“姐姐，你就這么愛他？”

　　凌音音知道方不離又會錯意了�？伤龖械媒忉�。

　　她不喜歡師傅。他們只是各取所需。

　　準確的說，是她再沒有多余的感情能分給什么人了。

　　方不離又吻上她。這是場莫名其妙的歡愉。無論是她還是方不離都沒有感到快樂。

　　她聽到方不離不停地在她耳邊重復：“姐姐，我不如他嗎？”

　　……

　　凌音音坐在鏡前，看著鏡子里的自己。

　　她沒想到自己也有鳳冠霞帔的一天。即使知道一切都要結(jié)束了，她心里還是浮起微妙的滿足感。

　　細看這間婚房，是做成了一個高約一丈的巨大金鳥籠。方不離知道她雖無武功，但輕功尚在，便著人造了這個籠子。

　　有鑰匙開門的清響，她側(cè)身，看到一身紅衣的方不離。

　　她起身，層層裙擺在身后展開，是她曾最喜歡的繁復。

　　第一次，她主動走到他面前。

　　她仰頭看著面前的青年。

　　二十年前她第一次見他，他還只有一點點；之后她牽著他的手，從俯視到仰視，他慢慢長開，長成挺拔好看的模樣。

　　如果那些事沒有發(fā)生，他會不會是她嫁了、姐妹會羨慕的那種人？

　　她這么想著，忍不住笑了。

　　方不離看著面前的女人。這么多年過去，她依然是少女的美好模樣。即使知道她是怎樣的人，他依然忍不住心動。

　　從少年時開始的漫長渴望，到現(xiàn)在，他終于要擁有她了。

　　——然后他就看到凌音音的嘴角涌出一小股鮮血。

　　她倒在他懷里，裙擺曳開，像一朵花一樣，轉(zhuǎn)瞬即逝地開了一瞬。

　　她還是笑著，濃妝，眉眼艷麗。

　　她輕輕道：“我此生絕不嫁于方姓之子。”

　　很像他們第一次去看滄海明月生的時候，她對他笑，美目盈盈一動。

　　凌音音閉上眼睛，這一次沒有疲憊。

　　“自從方門主去后，武林總是不太平�！�

　　“唉，以方門主的武功，怎么會……”

　　……

　　枕雨門的新任門主清點庫房時，發(fā)現(xiàn)了一個蒙塵的金籠子。里面的布置儼然是個婚房。

　　他敏銳地注意到鏡前的燭臺下，有張幾乎燒沒了的紙。

　　是有人寫了信，又親手燒了的樣子。

　　他并未掛心。門內(nèi)的、江湖中的，自從前任門主逝后，他總是百事纏身。

　　江湖里總是不太平。那剩下的一截兒紙被吹到門前的溪中，隨著落花流去了。

　　一片情愛與癡心，從來只有兩個人知曉；而之后亂世桃花隨流水，也罷了。

　　附。

　　“貍奴，
　　展信好。我想了想，總覺得還是要告訴你。
　　二十七年前，枕雨門門主為得七星圖攜幫眾截殺滄海幫，在伏擊得手后，為不損枕雨門正道名聲，血洗附近的小林村。

　　那時我十四歲，和鄰家哥哥有娃娃親。雖然他只是個劈柴的，但我心里喜歡他。爹娘總愁我嫁不出去，我一直不好意思跟他們說，我們倆互相喜歡。

　　那天我在山頂上坐了一天，鼓起勇氣準備告訴爹娘和弟弟�？墒俏一氐郊視r，只看到一片無聲無息的火海。

　　……師傅把我?guī)ё吡恕?br>
　　我學了倚危樓的秘法武功。這功法以損人一半陽壽為償，換一日千里的精進。我的容貌停留在我功法大成的一天，直到我死——我算算日子，應(yīng)該就是今天啦——我都是這般容貌。
　　我滅方家滿門，你與我昔時的處境相似。

　　貍奴，我收養(yǎng)你，是懷著報仇的心的。我對你百般折磨，你不怨我，我覺得很好，但我須明說，我對你毫無男女之情。

　　有時候我看到你，會有點生氣。你四歲時被我滅門，你的記憶大概有限，難以體會到我的痛苦。所以后來我放你走。

　　我在仇恨里活了十幾年，又為報恩為師傅出生入死十年。我做的事都讓我不快活，只有欺負你的時候我才會有點開心。我乏了。

　　我常常想，為什么被毀掉的人是我，最后被罵作惡貫滿盈的人也是我呢？

　　還是講予你吧。那天我看到村里大火，但是卻沒有聲響。我沖不進去，就在外面哭著喊村里人，我喊爹娘，弟弟，鄰家哥哥，村頭的王大娘……我喊了八十九個名字，甚至加上王大娘的兒媳剛出世的小女兒，可是沒有人回答我。
　　火一直在燒，直到把整個村子燒成平地。

　　從那一天開始，我的人生就結(jié)束了。

　　我現(xiàn)在有點后悔寫下這些了。趁你沒來，還是燒掉吧。讓你做苦盡甘來大仇得報的大俠也挺好的，所以你還是不要知道啦。

　　我們扯平了。

　　林音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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