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

　　說起沈巍與趙云瀾，他們是看似兩條不該有所交集的平行線，但所謂正負兩極必將互相吸引，這從頭說起還是班主任一手促成的。
　　按理說這重點培養(yǎng)的1班都是些天資聰慧的孩子，學生大多是學校職員家屬，各科配的都是市里也數一數二的高級教師。趙云瀾便被心照不宣地歸納于“走后門”那不太光彩的一類。而這瘦高的小鬼從一年級起就是個調皮搗蛋不安生的主，遲到翹課開小差吃零食忘帶紅領巾樣樣干過，還不帶重樣的，已經是各科教師的重點觀察對象。
　　趙云瀾家長不是沒被請去喝過茶，甚至連校長辦公室都做過，但無論是被家里太后挨罵還是被老子在后院追著打，他就是軟硬不吃。

　　班上有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定：學習差或不安分的學生經常被安排到最后一排，而好學生通常坐前排。第四排就像是一道明朗的分割線，將班級這個濃縮的社會一分為兩個階層。也正是這樣的規(guī)定讓趙云瀾過得好不愜意——晨讀時用書擋著臉打瞌睡、自習課打PSP沒斷過、龍飛鳳舞寫完卷子后就在桌面上畫小人兒、在班主任的課上都能往嘴里塞辣條，以至于教室里彌漫著一股垃圾食品的味道。

　　用腳指頭想都知道是趙云瀾私藏辣條，伴隨著同學的竊笑聲與班主任忍無可忍的一聲“趙云瀾！”（聲量之大甚至驚動了隔壁班，但大家已見怪不怪），塞了滿嘴辣條鼓著腮幫子的趙云瀾趕緊將辣條往課桌里塞，油膩的手指在同桌的衣角上蹭——他的同桌郭長城是個不知包庇趙云瀾多少次的慫小子，只能怨念而無辜的看著他。

　　“趙云瀾，站起來！給我換到第一排！”
　　班主任隨手指了指自己眼皮子底下的位子，或許用“滾到第一排”更貼合她的心情——趙云瀾聳聳肩，抱著反正只是暫時調動的心態(tài)，抱著書包坐到班長旁邊——他對這個沈巍沒太大印象，他對三好學生都挺沒興趣。事實上在小學的前四年兩人毫無交集，說過的話一只手數得過來。

　　然而，令趙云瀾意想不到的是，這正中間第一排的座位他一占就是兩年，一直到小學畢業(yè)。

　　班上有另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定：好學生和壞學生通常不會是同桌。理由很簡單，前者的家長會有所不滿——基本上第二天轟炸電話就會打來，強烈要求班主任換位。
　　趙云瀾不禁懷疑沈巍打著什么如意算盤——他最初是挺看不慣沈巍這幅討乖的模樣，卻挑不出刺來。哪怕是對那些自習課老師不在場便松松散散的學生，也只是輕聲細語地阻止他們說話傳字條，從未告發(fā)過。這兩人的存在仿若是彼此的反義詞——一個是老師眼中的三好學生，一個是典型的反面教材，難以叫人想象他們相處的畫面。
　　更何況這沈巍生得比班上女孩子還好看，這濃眉大眼皓齒朱唇的，不像是有一肚子壞水的人（有也是墨水）——抱歉啊，趙云瀾就是這么膚淺，喜歡以貌取人。

　　這下子可把班主任樂壞了，對沈巍欣慰地表達“多多關照學渣同桌”的意愿。趙云瀾的成績若是有所提高，他們班的全科平均分可就一下次能與其他班級拉開差距遙遙領先——班主任的年終獎金可就壓在這幫乳臭未干的孩子們身上了。

　　對待趙云瀾和他鬼畫符似的功課，沈巍確實有一套——他超乎尋常的耐心和時而對趙云瀾睜只眼閉只眼的態(tài)度都令后者很受用，也就沒什么意見。
　　摸清沈巍的脾性后（也就是沒有脾氣），趙云瀾甚至會開班長的玩笑。

　　“沈巍啊沈巍，你看你德智體美勞全優(yōu)，真叫人羨慕得心癢癢。”趙云瀾單手撐著左臉，歪著身子看對方正預習下節(jié)英文課的內容，新章節(jié)上遍布字體清秀的標注。
　　對方沒預料他會給予這般高的評價，不禁愣住了，茫然地眨著眼。這令趙云瀾想起某種小動物。
　　“不像我一無是處喲~或許真像秋老虎（班主任）說的那樣�！�
　　班主任有一次曾氣急摞下狠話，說趙云瀾再不回頭是岸之后注定是個上不了大學的痞子。
　　“別這么說�！�
　　其實趙云瀾只是開自己的玩笑，他還是挺自我感覺良好的。但沈巍卻眉毛一蹙，當真了。他慢條斯理地合上書本，一臉嚴肅地凝視趙云瀾，這幅小大人似的表情讓后者有點想發(fā)笑，忍不住多逗弄幾下。

　　“難道不是嗎？”
　　“不是�！�
　　“真的不是嗎？”
　　“你也是有優(yōu)點的�！�
　　“比如呢？”
　　“你、你人緣好�！鄙蛭〉故腔卮鸬猛ρ杆伲m然語氣有些別扭。
　　“……確實。”
　　這句話不假。趙云瀾恐怕是奧特曼之類的動畫片看多了，到底是有些英雄心理。在班上看到同學被欺負時總第一個站出來見義勇為，之前見有同學總將值日工作退給郭長城，也是對他們劈頭蓋臉罵一頓叫他們今后不敢再偷懶，結果收獲郭小弟一枚（雖然沒什么用就是了）。

　　“班長您評價真高，叫我受寵若驚！”趙云瀾以一種打趣的口吻感嘆道，只見沈巍重新翻開書頁，臉頰上卻不自覺地顯出一抹紅暈。
　　趙云瀾不禁覺得有意思——以此為契機，他這話癆也將沈巍納入聊天對象，老師一不在就想方設法吸引沈巍的注意力同他說話——若是叫班主任瞅見可得因班長被帶壞而氣得吐血不成。
　　再怎樣性格迥異，他們作為同桌，總歸是互相受影響，正所謂那啥……日久見人情嘛！

　　「初中」

　　時間一晃到了初中。
　　曾經干癟瘦小的男孩子們像是喝了增高劑蹭蹭往上長個兒，一發(fā)難以收拾。在小學就是個頭拔尖兒的趙云瀾反而不怎么顯眼了，課后在球場上混在一幫同齡人中也顯得身形單薄。

　　托沈巍的福，他順利通過升學考試被分進了實驗班（雖然他趙老頭子沒和他說還差了那么一點點，靠關系補上了），同學大部分是生面孔，初中班主任比小學的脾氣更暴躁，沉重的作業(yè)和試卷將十幾歲的孩子壓得彎下了腰。

　　但總有些事并未改變——比如趙云瀾的同桌。

　　雖說是隨即分配，趙云瀾在看到排位表后感嘆自己的運氣未免太好，今后抄作業(yè)的對象找到了。
　　沈巍依然是當年各科全優(yōu)性格又好的班長，見趙云瀾搶他作業(yè)只能皺眉嘆氣，然后語重心長地勸他“別那么懶，到了高中再聰明也會跟不上�！�
　　趙云瀾自然是不將重點高中或一本放在心上，考不進也不代表人生到此結束。他是個典型的樂天派。

　　如果要讓趙云瀾指出上初中后最令他不滿的事，那絕對是午休時間也要拿來寫作業(yè)——正因如此，他們被強制要求留校吃中飯——那飯的味道則是不可言說的難吃，飯菜不僅混在一起，還時不時能發(fā)現(xiàn)一些非食用不明物體：樹上掉下的苦澀野果、一頭撞進飯菜里的死飛蟲等等，偏偏班主任要求不可倒飯，那放在教室前的塑料桶就是個擺設。不公平的是老師自己都會倒飯——這一舉一動被眼尖的趙云瀾發(fā)現(xiàn)，雖然他膽子再大也不敢給獅子拔牙。

　　但趙云瀾到底是個不愿向生活屈服的勇士，聰明如他，經過幾輪實驗成功想到一個逃避吃飯的法子——他總是磨磨蹭蹭時不時往嘴里塞幾粒米，邊嚼邊趁四下沒人注意偷偷往塞一大勺飯菜，用草稿紙或手紙包裹住。等不銹鋼飯盒差不多見底時再拿到站在飯箱前檢查的生活委員那兒求他們網開一面，只要不是太過分，這招通常好使（人緣好確實是優(yōu)點~）。等回到座位確認老師不在，便麻利地從課桌里掏出一個個滾滾“飯團”丟進垃圾桶，拍拍手掌，大功告成。

　　久而久之，后排的學生自然注意到了，有些甚至紛紛效仿，大家心照不宣誰也沒打小報告，雖然整件事都挺缺德。沈巍倒是好意提醒趙云瀾多少也吃點，這樣胃會壞。

　　“班長放心，咱胃可是鐵打的，從小就沒出過毛病。”趙云瀾得意地笑，“不過你可真能忍，飯吃得干干凈凈眉毛也不皺一下�！�
　　“一粥一飯，當思來處不易�！�
　　趙云瀾頭一歪，假裝聽不懂。

　　某次，趙云瀾繼續(xù)進行自己的包飯團活動，在課桌里摸索半天沒摸到草稿紙，卻是找到一份不知何時何人塞進來的一封情書。他不禁覺得新鮮，盯著那淡粉色的紙張看了又看。
　　“看來我挺受歡迎……不過這是必然的嘛�！彼掳�，夸獎自己一點兒都不心虛。然后他用胳膊肘捅了捅旁邊的沈巍，炫耀似的搖搖手中的信，“班長班長，看來我不僅是人緣比你好。”
　　沈巍撇撇嘴，不是很想理他。
　　“不過我看呢，不管寫信的是誰，這班上的女生長得都沒你好看�！边@是趙云瀾掃視教室一圈后給予的中肯評價。
　　“說什么呢！”
　　“說大實話呀！”
　　沈巍干脆翻翻白眼，不再作答。趙云瀾沒料到班長也有如此傲嬌的一面，自己好似調戲良家婦女的壞流 氓。腦中浮現(xiàn)的畫面令他笑容加深幾分。
　　不過班長怎么會沒人送情書呢？他倒是更符合校園言情中白馬王子的形象——噢，別問他怎么了解這些，都是女生課間議論聲太大。

　　趙云瀾不吃飯的行為并未堅持很久，原因不是被老師當場捉住露餡，而是在三個月后終于不光榮地被胃病纏身，癥狀先是胃絞痛，然后猝不及防地在早操時段吐了一地——他前后左右的學生瞬間懵圈，然后尖叫著向后逃竄，仿佛趙云瀾是個大病菌。

　　趙云瀾捂著胃，終于抵不過生活沉重地彎下了腰，好不容易止住要吐的勢頭，彼時彼刻虛脫得感覺要跪倒在地。

　　只有離他不遠的沈巍展現(xiàn)出無限同學愛，主動上前扶趙云瀾和老師報告，然后去醫(yī)務室。趙云瀾走了一段后意識到自己在同學面前形象盡毀，“哎呦臥槽”一聲后又嘔了——還好他偏過頭，沒有往沈巍身上吐。

　　“平時叫你多少吃點午飯，你不聽！”沈巍有些窩火，加重了手上的力道，雖然趙云瀾此刻光顧著胃，并未意識到抓著他胳膊上的力量收緊了。
　　“可、可是老師也倒飯！嘔——”
　　“你還反駁！”
　　沈巍即便生氣也是一副文雅的書生模樣，說出口的話一點兒也沒威懾力。他拿趙云瀾沒轍，交給校醫(yī)后就氣呼呼地走了。

　　趙云瀾當時的注意力不在沈巍，疼得在床上直打滾，最后背對著門、雙手捂著胃蜷縮成蝦米狀。雖然談不上刻苦銘心的痛，但這一陣陣難以預料的絞痛更不好受。期間有人（大概是校醫(yī)）往他被窩里塞了個熱水袋，趙云瀾嘴上嘀咕“又不是來大姨媽”，一團溫熱輕壓在胃上確實有所緩解。
　　等胃痛消散后，趙云瀾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脾氣超級無敵好的沈班長怒了——這不太好，通常好脾氣的人發(fā)火才可怕，還是趙云瀾不擅長應付的冷戰(zhàn)。而這意味著寒假作業(yè)沒找落，意味著趙云瀾沒法過個好年，意味著……

　　“小伙子，快起來吧，都要放學了。”
　　“咦——我躺了這么久��？”
　　趙云瀾在老校醫(yī)的催促聲中歡喜地跳下床，這一歇息，一天的時光竟沒了，加之今天是周五，可謂因禍得福。
　　臨走前，校醫(yī)叫他得好好感謝送他來醫(yī)務室的小同學，課間還不忘借個熱水袋給他敷上。

　　——趙云瀾不禁有些詫異，居然是沈��？

　　看來他并不是真心生氣……但愿如此。

　　周一，趙云瀾早就將胃痛的事兒拋在腦后，甚至連父母都未告知。
　　午休時間，他打開飯盒，臉色變了變——一周末吃香喝辣后再看看這西紅柿炒蛋真是可憐寒酸得不行，他思索片刻，左手下意識地伸向課桌里——
　　一只手驀地握住他的手腕。
　　“不行�！鄙蛭〔粣偟囟⒅�，那眼神銳利如X光，“你還想再在眾人面前吐一地嗎？”
　　“嘻嘻，我有兩手準備——”趙云瀾掏出事先準備的小浣熊干脆面和辣條，有些小得意。
　　“不行。那些是垃圾食品，吃了更壞胃�！�
　　“欸，不是，我說你怎么這樣一根筋，就不能通融通融——”
　　“好好吃飯，不吃我就報告老師了�！�
　　趙云瀾臉上討好的笑容凝固，竟一時沒反應過來。

　　等等——剛才沈巍是在威脅他嗎？而且是拿老師威脅？

　　趙云瀾突然不知沈巍是開玩笑還是認真，于是小心翼翼地在他眼皮子底下以慢動作形式掏出一張手紙，又挖了一勺飯——
　　沈巍沉著臉，當下“嘩——”地站起身了。
　　“唉您別——班長您別沖動——我好好吃飯就是了！”趙云瀾忙哭喪著臉投降，第一次產生了“這不是個好同桌”的想法，他從未想過沈巍竟會用那張好看的臉露出這種修羅般的兇惡表情，這招比班主任發(fā)火更奏效。

　　說好的那如花似月溫柔體貼的沈班長呢！這和他印象中的不符啊 ><

　　不得不說，沈巍的法子確實奏效，趙云瀾真不敢再拿這招忽悠了——當然，也僅限于沈巍看得見的情況。

　　趙云瀾依然是那個愛調皮搗蛋、挑戰(zhàn)老師底線的趙云瀾，只不過經這么一下，在沈巍面前有所收斂。

　　再難吃的飯也要咽下去，向沈巨巨低頭，小瀾孩悲傷逆流成河。

　　「高中」

　　中考那會兒趙云瀾和沈巍兩人都挺爭氣，升上市里的重點高中——沈巍自然不用說，是全市的小狀元，趙云瀾則是正好踩著分數線跨進去的，不過他本來腦袋瓜就機靈，一點就通，加之當天發(fā)揮超常、題都蒙對了——趙云瀾人品好起來他自己都怕。
　　當然，這其中確實有沈巍很大一部分的功勞。

　　高中生活對趙云瀾而言是真實的枯燥，一天的課從樓上高三生震耳欲聾熱血沸騰的口號聲中開始，然后日日夜夜泡在題海中魂不守舍，做夢都能被一道沒解開的高數題驚醒，然后用一種“我是誰，我從哪里來，將到哪里去”的茫然神情凝視天花板，一直失眠到天亮。
　　別說逃課遲到，趙云瀾連午休時間摸個球的機會都沒有，有空便趴課桌上補眠，或是將同桌（沒錯，是沈巍）當靠枕瞇一會兒，雖然每次都被后者嫌棄，看趙云瀾的眼神就像是盯著一塊粘性極強的牛皮糖，扯掉了還要貼上來——兩人并不知道班級里一些女生時不時用曖昧的眼神窺視著他們的互動，邊面露姨母笑邊在腦中飆車。

　　“沈巍啊沈巍——”這是趙云瀾發(fā)牢騷時的慣用開場白，“我覺得自己就是被你給騙過來上這所高中的，不，這里就是地獄，你得補償我。”
　　“……”自習課上，正在奮筆疾書的沈巍停住了手，筆芯點在紙張上，輕而易舉地轉移了話題，“這卷子下課后要交，你還一題未解�！�
　　“欸？借我抄抄唄�！�
　　“容我拒絕�！�
　　“你這鐵石心腸的家伙，虧我們從小學就認識了�！�
　　沈巍如磐石般紋絲不動。

　　趙云瀾沒辦法，輕輕“靠”了一聲，但他確實沒能耐從沈巍手上奪卷子或偷瞄答案——不是沒試過，只要沈巍有這個心，趙云瀾每次都以失敗告終。

　　兩人關系更進一步是在某個黃梅天，憋了一天的雨終究沒下下來，空氣悶熱仿佛老天也是憋了一肚子氣撒不出來。

　　這一夜，晚自習結束后已是八點半，趙云瀾第一個沖出教室，在大部分同學都有父母接送的情況下只有他騎自行車——他再怎么說也是個高干子弟，家里那位在公安局高層的老子趙心慈卻是一點不心慈手軟，生怕把這唯一的兒子寵上天，狠心地叫這高中生大晚上自行回家，路程少說也有半個小時。
　　不過趙云瀾樂意，騎著他自認為拉風的閃電山地車，風里來雨里去，一路哼著不著調的小曲，有時候還會停在路邊的小攤來一碗辣油小餛飩。

　　正當他駛過第一個街口時，前方一陣男女爭執(zhí)叫他不禁皺眉。這地段晚上僻靜，幾乎沒什么路人和車輛。穿著他們高中制服的女生遇上一波不知哪兒來的小混混，人數兩名，小菜一碟——趙云瀾幾乎是下意識的分析情況，決定見義勇為后加快腳下速度，以他認為帥氣的登場方式橫在混混與女生中間，將三人都嚇得一時愣在原地。

　　“幾個大爺們欺負女高中生，真不害臊！”

　　這對手也不吃素，罵罵咧咧地就往趙云瀾臉上是一拳。趙云瀾不是個好欺負的軟蛋，想也沒想就還手——他老子說了，誰欺負他就得加倍欺負回去——趙心慈對趙云瀾的期望中，只有這點他做到了。
　　趙云瀾身手不凡，確實將小混混唬跑了，但自己身上也掛了彩。他沒在意，拍拍肩上不存在的灰塵，叫早已嚇傻的女孩子一個人別走夜路，這附近最近不安生。小女孩哭喪著臉連說五聲謝謝，抱著書包一路跑遠了。

　　“趙云瀾，你干什么！”

　　這下輪到趙云瀾傻了，從小學相識，他從那呼喊名字的方式便能立刻認出來人是沈巍——沈巍大概是被班主任留下來整理試卷，正抱著一沓晚自習剛收上去的卷子。
　　趙云瀾驀地想起，沈巍高一開始就搬到附近，總是步行回家。
　　“喲，沈班長~”他吐吐舌頭，不知自己運氣是好是壞。
　　沈巍氣得將下唇咬得發(fā)白，瞪他的眼神仿佛在說“喲你個頭！”
　　“校外斗毆，要是被發(fā)現(xiàn)會被處分的！”
　　“我這不是英雄救美嘛~”
　　“叫你多管閑事！”沈巍眨了下眼，又改變措辭，“你完全可以換一種不需要動手的方法。”
　　“比如說？”
　　“……”
　　沈巍白了他一眼不做聲，心想趙云瀾完全可以搬出他那位在省級公安局當干部的父親嚇唬對方，雖然這并不符合他的風格。
　　趙云瀾的直覺告訴他不應該惹沈巍生氣，不然考慮到他們是同桌——后果很嚴重。他只好摸摸后腦勺，嬉皮笑臉地保證下次一定只動嘴皮子不還手，靠智力取勝。

　　誰知“下次”來得這樣快——

　　時隔不出半個月，沈巍第二次撞見趙云瀾與一群混混對峙的場面，不過這次并非見義勇為，大概是被混混給埋伏了。
　　趙云瀾沒動手，而是從水泥地上一咕嚕爬起來，叉著腰和他們對罵，惡聲惡語。夜色太濃，站在遠處的沈巍并未看到他青腫的眼眶和胳膊上的擦傷。
　　沈巍感到右眼皮一陣陣的跳，沒做多想便沖上去阻止——毫無疑問，這是他短暫人生中最魯莽的舉措。
　　小混混自然不將面容清秀一副書生氣的沈巍放在眼里，“好意”提醒他別來插一腳。

　　“沈班長，別多管閑事！”趙云瀾拉住他胳膊就往后帶。
　　“誰叫你上次多管閑事？”沈巍竟還有心情反駁，瞇眼打量對方這狼狽的模樣，一股不知名的怒火油然而生。
　　“唉，我錯了還不行嗎！但你現(xiàn)在得閃開——”
　　沈巍充耳不聞，轉過身背對趙云瀾，然后習慣性地推了下鏡框。

　　帶頭那叼著煙的不良青年見他不肯走，便不客氣，伸手便向他腦袋一側、耳朵上方的位置招呼——手還未碰到對方，卻被眼疾手快的沈巍給著著實實地截住了。
　　對方自然沒料想到這一出，抬頭便對上那利刃般的目光，頓時叫他慫了。

　　“我錄了視頻，剛才叫警察了�！鄙蛭×硪恢豢粘龅氖謸]了揮手機。
　　這辦法果然奏效，對方忙縮回手，帶著三個小弟落荒而逃。哪只沈巍根本什么也沒來得及做。

　　趙云瀾咧嘴一笑，朝他們的背景豎起中指，舉起的手被沈巍沒好氣地拍下去，他聳聳肩，知道自己是逃不掉一頓罵。

　　“不虧是班長，這么快就把他們制住了。”
　　“趙云瀾，你——”
　　“欸，我臉疼！”他立刻后知后覺地捂著腮幫子。
　　“怎么回事？還有人傷得了你？”語氣依然不悅，但態(tài)度明顯軟下來了。
　　“不是你說打架被發(fā)現(xiàn)會處分嘛，我這不一開始沒準備還手——”
　　“你可真是……”沈巍沒繼續(xù)說，卻用一種看白癡的眼神盯著他。
　　趙云瀾不禁委屈，還手罵，不還手也罵，沒見過沈巍這般矛盾的存在。

　　沈巍雖嘴上不饒人，彎腰幫他扶起自行車。聽身旁的人輕聲嘀咕“完了完了，回家一定被太后罵”，沈巍的視線不由自主地落在他擦破的掌心和胳膊。
　　“這是——”
　　“我剛才跌了一跤，蹭破的，沒事兒�！�
　　“不行，得消毒�！鄙蛭∷妓髌蹋拔壹液芙�，你先過來，我?guī)湍闾幚硐隆！?br>
　　這話一出口，兩人皆是一愣。

　　“感謝沈班長的同學愛，但是——”趙云瀾配合地做了一個感動的表情，“要是被你父母誤會和‘不良少年’做朋友，可不是我的錯�。　�
　　“他們不在家。”
　　“嗯？”
　　“我父母常年在國外做項目�！�
　　“哇哦，爽翻了！”開玩笑，趙云瀾才不會矯情地問他是否寂寞。

　　當晚，沈巍幫趙云瀾消了毒貼了紗布后，頂著熊貓眼的趙云瀾就開始耍賴不肯走了——先是說餓得胃疼，沈巍便煮了盤餃子，吃飽喝足后這家伙又說趁此機會要班長輔導作業(yè)。
　　沈巍自然不信他轉眼間就成了刻苦念書的學生，畢竟明天是周六。依他對趙云瀾的了解，這孩子不到最后一刻不會動筆。

　　老天爺也是很給趙云瀾面子，十點過后窗外雷鳴交加，在這傾盆大雨中騎車不安全，沈巍便出于禮貌地詢問“要不你在這里過個夜”。
　　趙云瀾滿心歡喜地答應，一聲“恭敬不如從命”后便給太后打電話，說自己在學霸家留宿，勿念。

　　沈巍感到太陽穴一抽一抽地疼，他只是出于禮貌才詢問，并不真有次打算……事實證明，趙云瀾就是朵奇葩，而沈巍早就不該對他客氣了。

　　而這朵奇葩甚至不去睡沈巍給他打的地鋪，偏要兩人擠一張床。沈巍當場就像是被吃豆腐的村姑，漲紅了臉叫他“快下去”，硬是不肯叫他上床。
　　“咋啦，我們都什么關系了……在好朋友家寄宿不都這樣嗎？”趙云瀾無辜地攤手�！半y道你有潔癖？”
　　“你以前也這樣？和別人擠被窩？”沈巍覺得這問題挺怪，難道不該說“我和你沒這么熟”嗎？
　　“沒有，但我挺羨慕的�！�
　　“那也不行，太擠了。還有，我是有潔癖�！鄙蛭∽焐想m拒絕，卻暗自松了口氣。
　　不過那聲“好朋友”叫他很受用，緊鎖的眉也舒展開來，眼中甚至染上一點笑意。

　　趙云瀾故意做了個受傷的表情，乖乖躺回地鋪。

　　“嘿，你還記得咱們小六的時候去兩天一夜的郊游嗎？我們是睡上下鋪的。”他側過身，一手撐著頭。
　　“……記得。”趙云瀾當時興奮得在上鋪滾來滾去，害得沈巍失眠，生怕上鋪塌陷——他怎能忘？
　　“還有咱們初中軍訓，也是一間宿舍�！�
　　“你的鬼故事把郭長城嚇哭了，結果我們被罵了一頓。”沈巍嘴角微翹。
　　“嗯哼，那膽小鬼真是一點長進也沒。”

　　他們不知不覺聊了許多小學初中的往事，并暗自為他們竟有如此多的交集感到詫異。
　　細數學生時代的同學關系，他們雖看起來如兩個極端，卻是同齡人中對彼此最了解的人。也許可以將對方稱之為“朋友”。不，即便是“好朋友”也不太可能像做了五年同桌的兩人有這樣充足的相處時間，甚至一直處得不錯。
　　趙云瀾講著講著便沒了聲音。正面朝天花板平躺的沈巍疑惑地側過頭，發(fā)覺趙云瀾把自己給聊睡著了。

　　興許是屋內多了一人的存在，本就入睡就慢的沈巍感到有些燥熱難耐，每每翻身時卻要小心翼翼不敢吵到那邊已睡下的趙云瀾，他無比嫉妒對方的入睡速度。
　　適應了黑暗環(huán)境的肉眼望著對方的側臉和線條美好的頸脖，對方的呼吸均勻平緩，一邊令沈巍感到安心，另一邊又叫他的心跳加快，一如道道波浪從身體橫掃而過。他趕緊轉移視線，將任何一丁點超越朋友的思緒推出腦外，過了一會兒內心才趨于平靜，眼皮有幾分沉重。

　　……

　　就在此時，趙云瀾毫無征兆地，并且不間斷地打起了震耳欲聾的呼嚕。
　　沈巍雙手揪著柔軟變形的枕頭，強忍住搖醒趙云瀾的沖動。
　　那晚，他注定一夜未眠。

　　借住這件事，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趙云瀾這厚臉皮兒開始找各種借口賴在沈巍家，比如他家的地鋪比較好睡、他怕沈巍一個人住寂寞等等（趙云瀾唯獨睜眼說瞎話的本領爐火純青），到最后甚至連蹩腳的借口都懶得找。
　　不過趙云瀾還挺有自知之明，大大咧咧地告訴沈巍若是聽他打呼就推他一把。
　　沈巍一開始是拒絕的，但到底是心軟了。
　　他確實是盡職盡責的“好朋友”，譬如指導作業(yè)、早上搖醒趙云瀾、給他準備早餐……更何況沈巍家離學校只需步行一刻鐘。

　　“沈班長，認識你莫過我這輩子最大的幸運。”趙云瀾肉麻兮兮的告白叫自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喔。我的榮幸�！�
　　沈巍翻了翻眼睛，卻覺得心中那份悸動愈發(fā)真實——別胡思亂想了。他不禁搖頭，將那些宛如空中閣樓的想法趕緊清空——他與趙云瀾之間就是純粹的同學情誼。

　　彼時彼刻的他不會預料到，趙云瀾竟在大學期間開始追求他——更荒謬的是，還把他追到手了。

　　「大學」

　　趙云瀾和沈巍雖不在同一所大學，但想做到“距離產生美”這點還是有些困難，畢竟這倆大學的大門相隔也僅僅是一條街的距離。

　　趙云瀾學的是犯罪心理，反正他家老子是公安局的不愁出來就失業(yè)，加上他天生機敏是解決問題的好手，只可惜上了大學又恢復高中前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隔三差五就逃課。
　　沈巍幾乎和他活在兩種不同的世界，他上的是重點大學，讀得又是重點專業(yè)，前途坦蕩光明……但這不能阻止趙云瀾的騷擾。與門衛(wèi)老大爺混熟后，趙云瀾一路暢通無阻地騎著拉風機車，停在生物工程實驗樓下等沈巍下課，生怕別人不清楚他們倆的關系。

　　偶爾也有看不下去的女生翹著蘭花指、鼓著腮幫子呵斥他不許對他們系的高材生死纏爛打，絕不相信他那套“我們是好兄弟”的措辭。
　　趙云瀾也不和人家一般見識，悠然自得地仿若溜公園的老大爺，把那些女生氣得直咬牙——她們確實無能為力，誰叫沈巍雖偶爾嫌棄趙云瀾卻從來不會無視他？仿佛是心甘情愿被拐走的。
　　“現(xiàn)在還早，你吃過午飯了嗎？”沈巍看了下腕表，周五只有一節(jié)課，一點就放了。
　　“唉，別提了，我熬夜寫論文，今天五點才睡，哪顧得上吃飯�！�
　　“你就裝吧�！�
　　沈巍沒好氣地拆穿他的謊言，絕對是吃雞——還好沈巍在他的百般安利下經得住誘惑，至今仍未同流合污。

　　雖嘴上愈發(fā)不饒人，沈巍的行動出賣了他——原本不算餓的他拉著趙云瀾出了校園的后門，在對面一條小吃街上挑挑揀揀選了一家店面還算干凈的面館，監(jiān)督趙云瀾吃飯。

　　“嘿嘿，你這么關心我，不如從了我吧。”如果趙云瀾有一條狼尾巴，現(xiàn)在肯定正得意地搖擺。
　　“趙云瀾，你……我說過很多次了，正常情況下應當是找個好女孩……”
　　沈巍垂下眼簾，根根分明的睫毛如圓扇般鋪開，騰升的食物熱氣使他復雜的神色朦朦朧朧。這張臉叫趙云瀾百看不厭，但也絕不是他喜歡他的唯一理由。

　　“你剛才猶豫了。”趙云瀾覺得有戲，對待這件事傾注了前所未有的耐心，“再說，和姑娘談戀愛嘰嘰歪歪不符我的風格，還老猜不透心思，不爽快�！�
　　沈巍啼笑皆非，“你倒是了解得通透�！�
　　“大一也是談過兩三個，但很快就好聚好散�！�
　　“……”

　　沈巍沒料到他如此坦白，臉一沉，那本來就極淺的笑容仿若沾水的白砂糖迅速融化。他甚至沒意識到那細微的表情變化被趙云瀾盡收眼底。

　　“你吃醋了？”趙云瀾努力憋笑——有戲。
　　“沒有�！鄙蛭λ闹鼻蚬菘偸怯謵塾趾蓿o接著“嘩——”地一聲站起來，將二十塊丟在桌上急著離開，“我想起自己在實驗室拉了東西，我先回去了�！�

　　……這醋吃的，還能再明顯一點嗎？

　　趙云瀾沒急于挽留，邊揮手再見邊戲謔地喊“我晚些再去找你！”
　　他心中已是勢在必得——將沈·高嶺之花·學霸·漂亮·巍追到手只是時間問題。

　　趙云瀾猜對了一半——在他的軟磨硬泡下，沈巍確實松了口愿意同他交往，然而……只是……萬萬沒想到……他們這CP居然逆了……

　　當然，這是后話。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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