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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紫川秀回到帝都正值初秋,再過幾日就是中秋節(jié),算不上歌舞升平至少也安泰了一陣的紫川家從上到下準備了一場規(guī)模相當盛大的節(jié)慶。
統(tǒng)管帝都資產(chǎn)運轉(zhuǎn)的統(tǒng)領處幕僚部在哥珊的帶領下集體上書,主要內(nèi)容三個字:太浪費!然而這一次總長紫川寧殿下終于在裝傻之中無視了。
紫川秀回來的時候沒有通知地方,沿途波瀾不驚,但進入帝都的時候消息還是已經(jīng)竄得滿天飛,有大批市民自發(fā)聚集到城門附近預備歡迎儀式,順便一睹家族歷史上最傳奇的遠東統(tǒng)領的風采。
紫川秀混在人群里面漫不經(jīng)心地穿梭,也不理會他新?lián)Q的兩個近侍滿頭大汗地緊緊跟在后面,街道上擁擠著三五成群的青年,肆無忌憚地大聲談笑,間或夾雜著一對對的情侶,手拉著手低頭私語,衛(wèi)兵們并平常派出得多,但也大都神情松散,甚至還有推著自動板車的小販吆喝叫賣點心飲料。
紫川秀覺得這些人盡是郊游來了,而他就是那只即將被參觀的猩猩。
這輩子他從來不愿意被人白白當稀有動物隨便觀賞,一見這陣仗立馬脫離了隨行的部隊,先一部夾在人流之中混進了城。
沿著大街挨蹭過不知多少人,好容易離開了最擁擠的路段,轉(zhuǎn)了個彎紫川秀望見街角停了幾輛馬車,似乎是沒什么生意,幾個車夫歪在車輪邊上胡侃。
看見他走過去,眼力最好的車夫先行脫離了同行,一溜向前小跑幾步,滿臉堆笑招呼,“嗨兄弟,坐車么?我的馬車又快又穩(wěn),價錢公道,童叟無欺啊!”
紫川秀朝他笑笑,翻身坐上趕車位旁邊的木架。車夫楞了一下,有些尷尬,“這后面有車廂……”
“我不喜歡呆里面,太悶,他們哥倆坐車廂!弊洗ㄐ阒噶酥父蟻淼膬蓚年輕人,即使退下軍裝仍然難掩眉目之間銳氣的兩個新進軍官臉色不怎么好看,都是一副崩潰前的表情。其中一個動動嘴唇似乎想說什么,紫川秀淡淡掃了他一眼,他便微頓了一下,率先低頭帶頭爬進了車廂。
車夫有些摸不著頭腦地看著這個有福不享的人懶洋洋在橫木上蜷起腿,居然還坐得十分穩(wěn)當?shù)臉幼,他咕噥了兩聲沒人聽得懂的詞,跳上駕車位,一抖韁繩,輕吒。
車轱轆在馬蹄聲中歪歪扭扭別了一下,緩緩向前滾動。
“去哪?”
“中央花園!
足足有四年沒有踏進這座城市了。
紫川秀后背靠著車廂感受有節(jié)奏的震動,在已經(jīng)漸涼的細風里微微瞇著眼睛打量在眼前掠過的景致,突然就升起這個意識。
往后倒退的街道,熟悉而又陌生,全然不似最初記憶的樣子,卻總摻雜一點依稀相識的影子。紫川秀望著戰(zhàn)后新建起來的建筑漸漸加速從眼前劃過,覺得有些困惑,這半生,他最好的年華的絕大多數(shù)都和這座城市沒有緣分,戰(zhàn)爭、陰謀、猜忌、權利的紛斗,都似乎讓自己始終與它背道而馳,但在無形之中似乎總一根看不見的繩子在牽引著,總要時不時把他拽回來看看。
這些年他越來越少去沉湎從前的一些事,只要愿意,總有永遠處理不完的矛盾堆在面前等待解決,少年時代總是能分配出來的強迫自己去反復懷念的那部分精力,現(xiàn)在似乎越來越顯得不可思議了,如果不是公文提及,紫川秀有時甚至連著大半個月都想不起來還生活在帝都里的一些人。
車輪吱地停了,慣性讓身體稍微前傾了一下。車夫扭頭說:“兄弟,到了,算你3個銀幣好了!
下車后紫川秀阻止了那兩個侍衛(wèi)想要繼續(xù)跟進的腳步,他笑得很和藹,“跟我走了大半天累了吧?那邊有賣露天咖啡!
一個侍衛(wèi)堅持:“白川大人說了我們一定要寸步不離,否則她就要拿我倆祭刀!
紫川秀笑得幾乎慈善了,“你們一定不愿意喝咖啡也行,回去后我會把白川的內(nèi)衣送到你們房間去以獎勵你們的盡忠職守!
說罷他拍拍侍衛(wèi)僵硬的肩膀,自顧自轉(zhuǎn)身溜達進了公園。
天氣很好。
秋天的天空尤其清澈,藍得有些透明,陽光透過淡薄的云層溫柔地觸撫著花園舒展的卵石通道。
當年帝都大火留下的痕跡在這里依稀已難尋,童年時代的倒影也早已被覆蓋無蹤,重新修葺的花壇疏落有致地排列在草坪四周,帝都的秋天氣溫低得比遠東要晚,仍有未謝盡的郁金香靜靜立在泥土中。
紫川秀漫無目的地在草地邊緣走著,幾個抱著寫生畫板的學生嬉笑打鬧,從他身邊跑了過去。
其中有一個女孩子長得特別矮小,背著畫板跑得很吃力,但仍然掛著微笑追逐前面的伙伴,紫川秀和她擦身而過的時候,以他過于良好的眼力甚至可以看清女孩鼻尖上細微的汗珠。
看見那副隨著跑動顛簸的巨大畫板,紫川秀突然想起帝迪,那個全不酷似父親的少年,在離開瓦倫的前一天的夜里站在屋頂?shù)奶炫_上全神貫注地凝視著那一方畫布。
在遠東整整三年,那并不是他頭一次看見少年旁若無人地持著畫筆,即使是在魔族流寇竄行過特蘭城邊境的后一天,他都發(fā)現(xiàn)帝迪深夜獨自在房間里揮舞著粗木炭條,不停地畫,不停地撕。
有一次紫川秀曾問:你是不知道自己想描繪什么,還是不知道怎樣去表現(xiàn)出來?所以總是在作畫時表現(xiàn)得這樣煩躁?
帝迪一直沒有回答過這個問題,他總是十句只答兩句半,因此遠東的統(tǒng)治者也從不為得不到回應而介意,問完以后就自說自話拿走帝迪素描時用做模型的水果,邊吃邊拍拍屁股走人了。
唯有在踏上歸途的前一晚,帝迪終于一次性完成了他作品而沒有中途毀棄,少年臨行前把那張畫仔細地夾在了畫框里,提在手上爬上的馬車,仿佛對他而言,在遠東三年的收獲就全在他手里的那頁薄紙上。
不知道那孩子現(xiàn)在是否正在帝都大學進修新的繪畫課程,紫川秀想起來,微微笑了一下,似乎想象出了什么有趣的畫面。
公園中心有一條狹長的人工河,貫穿整個中央花園,并在西北角匯聚成一個小小湖泊。
年幼的時候,三兄弟經(jīng)常聚集在河邊會餐,所有的零食水果啤酒全是用收來的保護費買的,那時帝林一直管這個小湖叫池塘,他對人工雕砌的顯得有些小家子氣的精致水池一向看不上眼。
紫川秀慢慢踱到水邊,望著粼粼的波光細碎地晃動,在他左手不遠處有棵顯然是戰(zhàn)火幸存品的巨大柳樹斜長著,已經(jīng)有些泛黃的紙條垂順到了河里。
柳樹下有一副石桌,兩張石凳,并不在記憶的畫面中,顯然是近些年新砌的。有一個人正坐在石凳上,凝望著桌上擺放著的一副棋,仿佛已經(jīng)出神很久了。
紫川秀側(cè)頭看看那個似乎專心致志于殘局的人,便很隨意地走到桌子邊上,瞄一眼零星分布的棋子。
“黑七沖五!
啪。
陶瓷制的棋子被輕輕磕在石桌上,坐著的人沒有抬頭,語氣很淡,“觀棋不語,沒聽過嗎?”
“我只聽過某人曾說,老子只知道悔棋不倦!
“你大爺?shù)!?br> 隨著語調(diào)平淡的咒罵飛來一顆黑子,紫川秀略側(cè)頭,棋子擦著鬢角過去,哧地一聲嵌入了樹干。
被攻擊的人嘿嘿笑出聲,毫不客氣地一屁股在桌子另一頭坐下。
“還以為你會掀棋盤,這兩年修身養(yǎng)性了?”
“……來一盤?”
“得了吧!就你那兩手臭棋,跟斯特林有得一拼!
手里還掂著棋子的家族總監(jiān)察長,聞言終于勾起了唇角,浮現(xiàn)一個跟平時大相徑庭的微笑。
“剛回來就急著討揍,阿秀,這幾年你也沒什么長進啊!
湖邊的空氣送來沁涼的濕潤,紫川秀心平氣和地望著已經(jīng)四年沒有照過面的帝林,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很詭異的現(xiàn)象。
“大哥,你真不會老的啊?兄弟那么多年,說句實話……其實你不會真的是妖怪吧?”
“滾你媽的。”
帝林笑罵,然后挨個將棋子一顆一顆拈起來扔進一個竹盒里。
“今天在城門口特地安排了歡迎遠東統(tǒng)領歸來的儀仗隊,你怎么辜負了總長殿下一片心意一個人跑這里來了?”
“那監(jiān)察長大人又怎么在辦公時間一個人偷偷跑出來躲懶?”
紫川秀翹著腿,一手托著下巴,興趣盎然地打量著帝林,時不時發(fā)出令人頭皮發(fā)麻的嘖嘖感嘆。
“大哥,我發(fā)現(xiàn)剛才說錯了,你還是變了。”
“什么變了?”帝林直接給他一個斜眼。
紫川秀只笑不答。
眼前這張面目上每一個細節(jié),他都熟悉得閉眼就能勾勒出來,盡管沒回來之前并不是時常想到,但是只要這張臉一出現(xiàn)在他面前,任何一絲細微的變化,竟可以如此清晰地投射在眼中。
帝林的臉上,全無一絲皺紋,干凈通透得一如處子。
但是他的眼神已經(jīng)起了極微妙的變化,眉梢末端那一絲始終張揚的尖銳的凌厲,似已被某種深沉的平靜給遮掩了去。
任誰也不能在這張臉上在尋覓到絲毫修羅殺伐凌厲的影子。
最后一顆棋子輕巧地落入盒子里,帝林遮上蓋子,抬起頭,沒等他開口,紫川秀搶先問:“嫂子和帝迪還好吧?”
帝林皺眉,“什么破毛?怎么每次回來你都先問候我老婆?”
“這回我可不是故意的,上次斯特林寫信來說秀佳病得挺重,現(xiàn)在怎么樣了?”
“是傷風,她體質(zhì)弱才躺那么久,不過上個月已經(jīng)痊愈了!
“那就好……帝迪呢?”
“別提那臭小子!他娘的真想不通老子怎么會生出這么個兒子?告訴你,你要是要找他,千萬別選每周單日,他要去帝都美術館,雙日上午他要去上雕塑課,下午要寫生,晚上在帝都大學不知道哪個狗屁講座里面流竄,只有中午吃飯的時候倒有一個鐘頭可以見到人。至于休息天,如果他心情好還會在家里陪他媽吃兩頓飯,否則你別想在圖書館外面撈到那小子半根毛!”
紫川秀哈哈大笑,“你就沒揍過他?”
帝林陰森地瞄了他一眼,“揍?棍子都打折幾條了還那副德行!阿秀,帝迪在去你那兒之前,好像還沒有那么明目張膽地不務正業(yè)啊……”
差點被自己口水嗆到的遠東統(tǒng)領咳嗽了兩聲,“其實帝迪很有藝術天分,這也不是從你那里遺傳的么,正所謂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孩子大了大哥你也不用干涉太多了,咳咳!
帝林輕哼了一聲,端起桌子邊上的茶壺。
“把帝迪扔給你三年,就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失誤。”
遠處有兩個少年跑到對岸的湖邊,撿地上的石子往水面上砸,水花輕快地濺起,瞬息又化作一波一波的漣漪。
一時之間,聊著最平常無趣話題的兩個人都安靜下來,望著水波,俱有些許出神。
半天帝林突然說:“聽說,今年東面的桃花,開得特別早!
紫川秀想了想,搖搖頭,“可能吧,可惜我還沒機會去看一看!
元宵過后,魔族幾個偏遠部族之間為了搶占交易品的份額,翻出了七八代祖宗時你欠我族30頭羊,我踩壞你族20畝白菜田的舊皇歷,吵吵鬧鬧差點又要動槍動棒,整個春天遠東司令部都在忙碌與新的一年如何擴大生產(chǎn)和貿(mào)易交流量的計劃,順帶還要調(diào)解這些比姑婆大姨更加啰嗦的部族長老之間的糾紛,紫川秀覺得自己比居委會主任還要苦悶,哪還有時間去看一眼瓦倫盛開的花草。
帝林轉(zhuǎn)著手中的杯子,不緊不慢應道:“是可惜,帝都的桃花都是新載的,總是開得稀稀拉拉的,看了就不痛快。”
紫川秀淡淡說:“再過幾年,新的就會變成老的,稀疏的就會變成茂密的,日子過去了,有的可以變成沒的,沒的也可以變成有的!
帝林做嚴肅狀,“看不出來,連阿秀都開始研究哲學了,失敬失敬!
兩人對望一眼,再一次不約而同笑起來。
“這次準備呆多久?”
“過了中秋,還有些事需要在內(nèi)地辦了,大約一個月左右吧,當然具體還要總長的意思了!
“哦?不打算再到西邊去補過節(jié)日?流風家主殿下只怕要大失所望!
紫川秀失笑,“大哥……”
他說了兩個字,沒再往下,便是不想就此話題再繼續(xù)討論下去的意思。帝林聳肩,“阿秀。你也老大不小了,早該過了玩家家酒的年紀了!
“你說得沒錯,所以我知道怎么做,麻煩你別跟斯特林一樣啰嗦,拜托!”
發(fā)現(xiàn)帝林正在用充滿懷疑的目光掃射自己,紫川秀連忙舉手,“我真知道,我很好,真的!
名滿天下的傳奇將領,遠東和極東遼闊土地的真正統(tǒng)治者,嬉皮笑臉的面容相對他名字前面長長的頭銜來說,依舊顯得年輕,只是發(fā)梢的銀白和深邃莫測的瞳孔能讓人體察出歲月的蒼茫。
帝林瞇眼仔細看了他一眼,陽光落在紫川秀的眼睛四周,仿佛都被幽深的瞳色吸收了進去,只余下睫毛投射的一小片影子。
但這雙眼睛自己反射出來的光線,卻通徹得近乎透明。
帝林突然伸手輕輕扣了一下這個義姓兄弟腦門,這個動作多年未曾使用,今天用出來竟然也還是那樣順手,他很滿意地微笑了。
“看起來,的確是很好。”
“走吧!
“嗯,該去總長府簽個到了!
“我跟斯特林已經(jīng)說好了,晚上去喝酒,你請客。哦,別再說忘帶錢包或是掉了被偷了,每次都老一套,多大的人了也不換點新鮮的!”
“大哥,實話跟你說了吧……”
“什么?”
“這次我回帝都吧,壓根就沒帶錢包這個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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