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方過，宮中的桃杏盡皆開了，傍晚時分卻又趕上一陣驟雨，吳湘入宮的時候在道旁落了滿地，被宮人手中的燈籠一照，似是累疊的啼痕。

　　今日引路的太監(jiān)換了個新的，吳湘瞧著面生，需知皇上身邊換人從來都是大事，這會兒宮里卻沒露半點風(fēng)聲，想也知道不是什么好事，吳湘不問，只在心里想著，怕是一會兒多少又會有些難捱。

　　臨了養(yǎng)心殿，遠遠的就聽人通傳，皇上在殿內(nèi)鋪了張紙寫字，吳湘見了禮，未得話頭，便就先這么跪著了。

　　良久，才聽皇上落下話來，“吳卿過來看看朕寫的如何？”

　　吳湘不抬頭，只道，“陛下還未免臣的禮�！�

　　皇上聞言一嘻，撫掌道，“是朕忘了，吳卿起來罷�！�

　　吳湘這才起了身。

　　吳湘年前病過一遭，此時也未得大好，當(dāng)時皇上走宮中派了太醫(yī)來問，良藥補品也送了好些，當(dāng)知道他的身子不宜久跪，這會兒不提，想也知道是在拿人撒氣，吳湘默默受了，只去看皇上方才寫的那副字，最末一句化了前人的《一叢花令》，寫著桃杏猶解嫁東風(fēng)。吳湘不過多看了兩眼，便聽得皇上的聲音從耳后傳來，“吳卿看的失了神，也不知是為哪個句子，不若朕來猜猜？”

　　皇上說著，手臂繞過吳湘的腰，點在最后一句上，人則是咬著吳湘的耳垂，“朕可猜對了？”

　　吳湘壓下心頭翻涌的氣血，緩慢道，“陛下圣明，自是猜對了的，只是臣沒想到，陛下也會寫這種閨中情調(diào)的句子�！�

　　“閨中情調(diào)怎么了，你們不也最愛以夫妻喻君臣么，總不能這詞句你吳相寫得，朕便寫不得了？”

　　這話不好答，吳湘也懶得再揣摩朕心，只訥訥的不答話，皇上倒也不嫌沒趣，仍擁著他，“你來時當(dāng)看見外邊花都開了，也不知是不是年歲見長，朕今日看花的時候，總想起你還是個侍郎時的樣子，清逸俊爽，一望便知是人中龍鳳�！�

　　“陛下這便是說笑了�！�

　　“怎么是說笑的，吳卿這般人物，放哪里都會出頭的。”

　　“可陛下認識我，總也得是我升了中丞的時候，”吳湘輕笑著，“我當(dāng)編修的日子，可曾入過陛下的眼？”

　　這話說的多少有些僭越，也就是吳相爺身負皇恩圣寵才敢拿出來說，皇上不惱他，卻也要借故發(fā)泄，當(dāng)下一把掃落了桌上的物什，欺身壓上，吳湘低喘了半聲，這才發(fā)現(xiàn)屋里侍候的太監(jiān)早都退了個精光。

　　養(yǎng)心殿不成文的鐵律，吳相爺在時，眾皆退避。

　　吳湘是窮苦人家出身，父親考到老也只是個窮秀才，陽朔三年吳湘舉進士，成績還好得出奇，二甲第三的成績放他老家那個小漁村里簡直是不世出的奇跡，消息傳到吳湘老家，直把他爹喜得抖了半天，站都站不起來。

　　反倒是吳湘這個高中的沒什么太大反應(yīng)，還忙著跟京中的同年友人糾正自己的口音。

　　這一年，吳湘二十二歲，任翰林院編修。

　　當(dāng)朝天子年號陽朔，是先帝獨子，從小飽讀詩書滿腹經(jīng)綸的，三年前先帝駕崩，匆匆即位的時候才不過十五歲，先帝昏憒，朝中又少能人，丞相朱廷獨攬大權(quán)，上哄朝廷，下欺百姓，是以今圣自登基起便躊躇滿志著想要革除弊病清掃朝堂，卻不想那朱家把持朝政多年，樹大根深，黨羽眾多，女兒又是當(dāng)朝太妃，而天子年幼，又無實權(quán)，一時之間也是無可奈何。

　　坊間流言，朱相勢大，更甚皇家。

　　吳湘聽了，只搖頭道，“這便是胡說了�！�

　　“也算不得胡說吧，朱相確實做的過分了，要是胡世兄也留了京，依他那嫉惡如仇的性子，指不定要怎樣呢�！�

　　說話的是吳湘的同鄉(xiāng)好友，姓董，這位董生自幼同吳湘交好，這會兒同朝為官，自然少不得互相提攜，閑暇時聊聊官場中事，各抒己見，權(quán)當(dāng)是個消遣。

　　“若是胡世兄留京，”吳湘笑道，“怕是這京城也要不平好一陣子了�！�

　　而依著后來發(fā)生的事看，這事情，果然都只會往最壞的方向發(fā)展。

　　翰林院清閑，吳湘只做份內(nèi)的抄寫工作，他這等芝麻小官不用面圣，待胡御史上書彈劾朱丞相十二大罪的消息傳到他處，已經(jīng)整整耗去了半天。

　　董生甫一叩開吳府大門，顧不上說話，先拉著吳湘往內(nèi)堂走，他這一路當(dāng)是跑過來的，一頭一臉的汗水，吳湘不知發(fā)生何事，只得先勸慰他，董生搖著頭，也不接他倒的茶，道，“胡世兄今天早晨上了折子彈劾朱相，惹得丞相大怒，有意拿他問罪以儆效尤，這會兒已經(jīng)關(guān)到牢里去了。”

　　消息來的太突然，吳湘登時也白了臉，近年來皇上雖然有心壓制朱相一脈，但到底也怕狗急跳墻，更何況朱相門人眾多，不是一朝一夕就整得垮的，而那朱相也是見慣了風(fēng)浪的人，知道自己不討今上喜歡，面上慣會伏低做小，卻也時不時要將獠牙放出來亮上一亮以示威儀。

　　“這，胡世兄怎會如此莽撞，他上京才不足一月，怎就引來這般大的禍事�！�

　　“他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在地方上彈劾州縣掌管，這入了京，自然忍不了有人尸位素餐，只是他這一撞告得未免太狠，’權(quán)奸’這個帽子扣上去，朱相可不得跟他著急�！�

　　此話一出，吳湘了然，眉頭都皺到了一塊，“這下難了，胡世兄也不是迂腐之人，怎么這回……”

　　“他就是太不迂腐了�！�

　　董生嘆惜著，只說接下來還有幾個相熟好友要尋，總不能讓朱相害了胡生姓名，吳湘送了客，也為這事犯起了愁，朱相多疑，這回胡御史出了事，他既要捏著人的彈章做文章，少不得要興文字獄來拉人下水，吳湘在屋里又踱了幾圈，終于定下心朝門外走去。

　　家中的老仆瞧見了，遠遠的問他，“大人要出門？”

　　“嗯，”吳湘整著衣袖道，“去會一會鄭行人。”

　　卻說那鄭行人不過是個九品官，中榜的成績又差，比吳湘這個二甲頭幾出身的翰林自是天差地別，然而人家的運氣卻是頂好的，專負責(zé)去給皇上當(dāng)差，而吳湘這會兒去尋他，也不多話，只一個難題拋上去，求著人家?guī)媸ァ?br>
　　“這，這不行的吧�！编嵭腥苏f不過吳湘，他倒也知道吳湘的來意，但他們二人都是人微言輕的主，便是見到了皇上也沒辦法——沒見皇帝也動不了朱相嘛。

　　“我有法子，”吳湘道，“但你得先讓我見到陛下�！�

　　“無事驚擾圣駕，你有什么主意能擔(dān)這風(fēng)險�！�

　　“我說了有，那便是有，鄭兄，小弟幾時說過沒把握的話�！�

　　“可你這一點兒氣也不跟我通的……”鄭行人又走了兩圈，終于嘆了一聲，“罷了，你跟我來吧�！�

　　兩人進了宮，鄭行人先進去通傳，不一會兒有太監(jiān)出來宣吳湘入內(nèi)，吳湘悄悄打量了一眼，是貼身侍奉皇上的金安。

　　當(dāng)今天子年少，氣勢卻不小，吳湘一入殿門，便察覺到少年的視線投射而來，銳利如刀，他跪在堂前，頭埋得極低，“微臣見過陛下�！�

　　“你便是吳湘？”皇上瞧著他，慢慢道，“方才鄭行人說，你有法子替朕排憂解難�！�

　　“自然，若是沒有這個法子，微臣也不敢叨擾陛下。”

　　“那你便說說看，讓朕瞧瞧為你犧牲的這點時間是否值得�！�

　　吳湘低了頭，道，“還請陛下恕罪。”

　　“何罪？”

　　“微臣斗膽，懇請陛下免了胡御史的死罪�！�

　　上面一時沒了聲，吳湘只聽得折子敲在案幾上的聲音，一下下的，跟催命鐘似的響，吳湘不敢抬頭，只有將頭又低了點。

　　好一會兒，皇上撂了折子，冷道，“朕原以為是個有主意的，結(jié)果，卻又是一個來要朕保別人命的�！�

　　“臣不敢。”

　　“你不敢什么？”皇上冷哼一聲，“總不能你同朕提的這個條件，還能別有深意不成。”

　　“回陛下，微臣所言，并非條件，而是關(guān)鑰，自然，臣不敢說全無私心，但是個中深意……”吳湘刻意的頓下一頓，低聲道，“陛下貴為天子，有所偏好倚重自然不便明示，可若是教人連個揣摩的機會都沒有，那便太容易教人誤會了。”

　　“……伶牙俐齒。”皇上道，神色卻緩和了些，道，“起來，近前罷�！�

　　“諾。”

　　吳湘生在東南，又長了副溫雅通秀的模樣，好看談不上，但配上他的性子，總能讓人瞧出三分說不明白的熨帖，這會兒皇上召他進了前，自是不想再與他為難，只問道，“倘若就依你的說法，朕對他們表了這個態(tài)，此后又當(dāng)如何？”

　　“不如何，”吳湘微笑道，“敲山震虎也得先有山敲，更何況那位是聰明人，陛下若沒有一擊致命的機會，切不可輕舉妄動�！�

　　“這要你說？”皇上冷笑，“講來講去，不還是要朕等那虛無縹緲的機會�！�

　　“并非虛無縹緲，”吳湘道，從袖中取出胡御史的彈章細細翻開，“這份折子如今百官無一不曉，微臣自也謄抄了一份，陛下請看，”他說著，伸手去指那彈章上的句子，緩緩道“‘尸位素餐’這四個字可沒有說錯，紙包不住火，只這一點，那位便早晚要出事，如今胡御史受了這牢獄之災(zāi)，陛下雖不能讓他死，卻也免不了要賣那位一個面子，如此，朝堂之中人人自危，心有芥蒂，便更容易生出二心，這世上任何黨羽都不會是鐵板一塊，那位家大業(yè)大，靠錢財權(quán)勢籠絡(luò)人心，邊陲地帶管不住不說，也難�！�

　　“既如此，那朕手邊又不缺伶俐人才，又何需用你，那胡御史殺便殺了，只當(dāng)賣他一個便宜，給文武百官的警鐘也更響一點不是�！�

　　“陛下，”吳湘笑道，“過猶不及�！�

　　皇上卻沒再搭理他。

　　“皇上大可瞧好，”吳湘將這子重新攏回袖內(nèi)，篤定道，“有微臣在，必定保證陛下絕不會錯失哪怕一個良機。”

　　此言一出，左右俱驚，皇上面上無甚喜怒，卻盯著吳湘的眉眼仔細看了許久，最后道，“既如此，那胡御史的案子，便先依你的意思辦罷�！�

　　“諾。”

　　當(dāng)夜，原本接收胡御史彈劾朱相一案的官員盡數(shù)應(yīng)召入宮，將近亥時才出來，再然后，便是這案子換了主審官，而原先早被內(nèi)定了要問成死罪的胡御史，最后卻是只草草改判充軍了事，朱相勢力經(jīng)此一案被稍有示弱，卻不過是些皮肉傷，動不了筋骨，而吳湘這個小小的編修卻被人注意到，輪番打壓，品階許久才升了少許，去到國子監(jiān)當(dāng)了個中丞。

　　朋友里私下小酌，董生替他鳴不平，舉著半滿的杯子搖頭晃腦，說什么依吳湘的才學(xué)，合該當(dāng)個一品大員，吳湘勸他不住，只好陪笑著應(yīng)，那董生卻又拉著他袖子認真道，“當(dāng)初保胡世兄的時候，你做了什么我不清楚，可現(xiàn)在你被打壓的這樣慘……你怎能被打壓的這樣慘？”

　　“董兄，”吳湘搖著頭，“你是醉了�！�

　　“我清醒的很，”那董生拉了臉色，站起身來，舌頭卻還大著，“你現(xiàn)在是為天子出謀劃策沖鋒焰陣，他卻不這樣，由著你這么多年也還只是個中丞，也未眠太讓人寒心——”

　　“董兄�！眳窍骐y得嚴肅一回，面上褪了笑意，瞧著有些微的冷，董生打了個寒顫，一時不再言語，只聽得吳湘以他那把溫和的嗓音斬釘截鐵的道，“你是醉了�！�

　　送走了董生，里屋里卻又旋出一個人來，少年天子眉峰俱冷，只望著那董生的背影，“吳卿可也是覺得朕無情？”

　　“怎會，”吳湘笑著替他重新斟酒奉上，“陛下御下有方，是天下的福氣。”

　　“那你這個被’御’的臣下，就不會心寒？”

　　“為國為民，臣怎會不懂陛下的心意，那國子監(jiān)中丞乃是收門生的地方，更別說陛下現(xiàn)在還想與我吏部侍郎的位子，皇恩浩蕩，臣感恩戴德尚且不夠，又怎會心寒？”

　　“你倒是聰明�！�

　　皇上接了吳湘奉的酒，端在手上又晃了兩圈，才道，“如今朱家已有所收斂，行事更是小心謹慎不復(fù)往常，再這樣空等下去，只怕等到他朱廷告老還鄉(xiāng)，朕還沒那個懲治他的機會。”

　　“若只是這個，陛下大可不必擔(dān)心，這機會就要到了，而且，定能斬草除根�！�

　　“你待如何下手？”

　　“借一場天災(zāi)，一場人禍�！�

　　“天災(zāi)謂何？人禍謂何？”

　　“陛下，臣等籌謀數(shù)年，終于在暗處將朱相黨羽分而化之，如今只消再等上一兩月，自有天災(zāi)人禍可借，朱相年紀漸長，多少總要儀仗些耳目，而其中他最看重的自是他的長子朱琰，只是可惜近來相府傳出消息，朱相夫人身染時疾，已是病入膏肓，臣聽替相府診治的大夫說，也就是這一兩月的事了。至于天災(zāi)……”吳湘掐了話頭，囁喏著不說話，皇上知他脾性，更兼兩人相處日久，干脆替他說了，“再過兩月，南地少不得要出水患，那江浙一帶的總督巡撫早已明里暗里被你分而化之，朱琰按律守孝，朱廷便失了助力，到時候朝野上下一同彈劾起來，朕便可以立時三刻將他撤職查辦，教他永世不得翻身——吳湘啊，你這主意，可真是陰損透了�！�

　　“陛下謬贊�！�

　　然而皇上只看著他，默了悠悠一笑，“怨不得董卿替你抱不平呢，你這性子不該只折在這樣小的官位上，待到此事成了，朕便與你個丞相當(dāng)當(dāng)�！�

　　言罷，皇上一振袖口，自是揚長而去。

　　朱廷一朝倒臺，朝野震動，他老人家把持朝政大半輩子，如今卻在一個小輩手上輸?shù)囊粩⊥康�，而更讓人膽寒的則是那朱廷倒臺之后，有見風(fēng)使舵的忙著上折子表忠心，表示定要嚴懲朱廷，而次日朝堂上皇上卻笑吟吟的教人丟出來一個袋子，一打開，盡是朱家抄出來的往來書信。

　　“諸位大人都是國之棟梁，朕心甚慰啊�！�

　　緊跟著，御座之上的帝王微一偏頭，忽得又下了道旨，擢升吳湘為吏部尚書，天子微笑著，只對著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文武百官道，“當(dāng)今世，朕得有吳卿相佐，是天下的福氣�！�

　　而吳湘猶還站在百官之列，聞言一陣，一抬頭正對上皇上含笑的眉眼，他長得銳利，縱然笑起來也帶著鋒芒，然而此時卻是溫和的，不見往日的威儀。

　　吳湘心頭一晃，忽得憶起皇上早先與他宮外相見，元夕之夜，天子穿著一身常服，同尋常官宦子弟一般坐在樓閣之上，而自窗沿向外，燈霄月夕，府苑高華，臨著巍峨皇宮綠水逶迤朱樓迢遞，美不勝收。

　　皇上喚他近前，似是感慨一般說道，“這，便是朕的江山�！�

　　只獨他一人的江山。

　　春三月，皇上大宴群臣，彼時丞相位空，吳湘又最得圣寵，自然坐在首位，往來的宮女太監(jiān)一一將瓜果奉上，近處蜂舞蝶繞，好不熱鬧。

　　許是薰風(fēng)上頭，諸人都放松了些，慢慢的便談起些前朝舊事，吳湘素來謹慎，并不多話，偏生皇上不放過他，不出三刻便將話題由前朝的酷吏貪官繞去他身上，掂著酒杯道，“吳卿以為呢？”

　　“臣喝多了，不敢妄議�！�

　　“怎會是妄議，朕現(xiàn)在的吏部交在吳卿手中，這用人方面的問題問你，不正該是恰如其分嗎？”

　　“不過陛下抬愛罷了，臣這點微末才學(xué)，只曉得百姓何辜，要受此磨難�！�

　　“那依吳卿所見，酷吏貪官，又是誰之過矣�！�

　　“自然……是掌權(quán)人的，”吳卿垂下眉睫，補充道，“陛下富有四海，是盛世明君，當(dāng)然不必擔(dān)心這些問題，只是人心若水，難以固守，只能日夜勤加勉勵時時自省，警惕著，莫要一時不察，成了千古的罪人�！�

　　這話說的毒辣，難免有犯上的嫌疑，一時之間只聽得見風(fēng)戲花叢的余音，那皇上卻只是頗為自得的又飲一杯，調(diào)笑道，“吳卿仁厚，不如來后宮與朕當(dāng)個皇后，定也能有個母儀天下的風(fēng)范。”

　　如此，便是調(diào)笑了。

　　吳湘面上松了口氣，只道，“只可惜臣是家中獨子，并無姊妹，不然定會送入宮中以固圣寵的�！�

　　“那倒是不必，吳卿若想固寵，把自己送來也便是了，在場都是肱骨之臣，朕焉有不寵之理�！�

　　皇上說著，又飲一杯，終是將注意力轉(zhuǎn)往他處去了。

　　只吳湘在席間坐著，突兀的覺著背上發(fā)了一身冷汗，不一時，已經(jīng)沾透了衣裳。

　　是也，吳湘留宿宮中，養(yǎng)心殿一夜燈燭未熄，紅蠟如淚，點滴至天明。

　　又半月，吳湘拜相。

　　朝中事多，又兼繁雜，吳湘又升的太快，在朝根基不穩(wěn)，一時間全身心都撲在國事上，對其他都冷落了許多，皇上倒是愛重他，天熱賞冰，天寒贈炭，歲貢的茶葉瓜果也一并的給他送去，大臣按律守夜輪值，吳湘自然也不例外，只是他這輪值不在班房，卻每每被傳到養(yǎng)心殿去，也就是今上手腕過人，才沒讓閑言碎語傳出宮去。

　　這日吳湘在自己的府邸內(nèi)批著折子，皇上卻突然造訪，吳湘被驚了一下，起身的時候撞到桌角，緊跟著就是一聲巨響。

　　“吳卿還是免禮罷�！被噬媳凰@舉動逗的一笑，信手揮退了隨從，走到了吳湘身邊，“在看什么？”

　　“邊關(guān)來的折子罷了，最近戰(zhàn)事吃緊，陛下可要看看？”吳湘說著，卻并未動那折子，皇上低頭瞧了他兩眼，忽得一笑，“吳卿做事朕自然放心，又何需要看，朕過來，看的自然是你。”

　　“陛下這就是在取笑微臣了�！�

　　“是不是取笑，吳卿難道不是心知肚明，”皇上拿折扇敲了把吳湘的手肘，仍是玩笑般的語氣，“這邊關(guān)的折子都送你這兒了，看來那李總督是真心同吳卿交好，朕都有些吃醋了�！�

　　“不過都是想著辦法為陛下分憂罷了，陛下若是想，臣便是效仿比干剖心，又有何難？”

　　皇上瞇了瞇眼，半刻后卻又笑出來，“那商紂是昏君，朕卻不是，吳卿這顆七竅玲瓏的心臟，還是好好在胸膛里呆著才好……”他說著，抬手捏住吳湘的耳垂，指腹用力，“吳卿說，是也不是？”

　　他下了重手，吳湘吃痛，卻忍著沒出聲，只笑道，“皇上說是，那便是了�！�

　　而說到此處之時，帝王的吻已經(jīng)落去了他的后頸。

　　這一場突如其來的□□來的快，去的也快，只是皇帝不比尋常體貼，整個過程都要粗暴許多，吳湘隨著他折騰，臨到完事已出了滿額的汗，此時皇上卻又把他翻過來，撫著他的頭發(fā)，低笑著說道，“吳湘，吳相，恭儉啊，朕到底還是看輕了你�！�

　　只是那會兒吳湘的神志已不大清楚，模模糊糊的，也不知是應(yīng)是沒應(yīng)。

　　待吳湘再醒過來，皇上早回宮了，奇的是那李總督的官位卻是又進了半階，京里都說今上是圣明天子，懂得重用忠臣良將，坊間閑言流進相府，吳湘打著譜，顯出來一個說不清道不明的笑意。

　　初雪的時節(jié)邊關(guān)來了急報，說那蒙族因著今年雪大，凍死了大半牛羊，頻頻前來邊關(guān)騷擾，因在李總督手下討不到好處，轉(zhuǎn)而繞去了河套一帶，蒙軍彪勇，邊關(guān)將士雖誓死遇敵，卻因為并無準備，死傷慘重，而那蒙軍卻一路流竄，四處劫掠，茲事體大，天子震怒，當(dāng)即調(diào)兵前往不說，還要點了兵將踏平關(guān)外，消息入京之時正是經(jīng)筵的時候，吳湘同好些重臣盡皆在坐，不消片刻就起了分歧。

　　眾人爭了許久沒個結(jié)果，反倒把皇上爭乏了，揮退眾人的時候獨留了個吳湘，意思明顯的很，吳湘也不爭，直接道，“臣反對陛下出兵。”

　　“又是勞民傷財這一套？”皇上冷笑道，“他們手伸太長，這都打到朕臉上來了，再不治上一治，真當(dāng)我朝無能不成？”

　　“陛下也知道勞命傷財，更何況此時出兵結(jié)果未知，卻注定損耗巨大，那蒙軍此次劫掠雖狠，究其原因也是天氣突然變換，他們既然是求生路，自然會有解決之道，出兵……依臣所見，乃是下下之選�！�

　　“解決之道，何為解決之道，封貢互市，還是派人和親，治標(biāo)不治本的法子，做出來又有何用，費時費力又討不著好，還不如打一場來的干脆�！�

　　“現(xiàn)今國庫尚不充盈，討伐蒙族又非一日之功，陛下若執(zhí)意出兵，那便是陷萬民如水火，陛下如何忍心？！”

　　話音剛落，皇上便一把摔了桌子，竹簡筆墨飛濺開了，一個瓷擺件還撞到吳湘身上，彈了幾下，終于碎了，吳湘不躲，不跪，就那么定定的立著，皇上看了他一會，怒極反笑，指著他道，“吳湘，你好……還有什么話，一道說出來。”

　　“陛下真要聽，微臣自然會說，可是陛下若不打算聽……微臣又說來何用？”

　　“你也知道朕不愛聽？”

　　“陛下，”吳湘嘆道，“臣在勸您�！�

　　“勸朕？”皇上一嬉，“你吳湘當(dāng)真是在勸朕？朕容你，忍你，讓你，一面是念著過往情分與你的治國只能，一面也是你頗懂朕的心思，換了尋常帝王，哪能瞧著一個臣子這般做大，吳湘，莫同朕說你不懂。”

　　“陛下……”吳湘心頭一顫，一時間想說點什么卻又找不出話，倒是皇上瞧著他笑了，“你說這做君臣的，又有幾對能得到善終，你我，怕是也成不了特例了，你且下去吧，邊關(guān)一事，朕再依你一回，只希望吳卿今后行事再謹慎些，莫叫朕抓到把柄為好�！�

　　又過了會，他見吳湘仍然不動，便又嘆了聲，道，“下去吧�！�

　　只是第二日早朝時分，天子下旨，令大同宣府兩處總兵，并鎮(zhèn)遠將軍分率三十萬大軍北上，誓要踏平漠北，吳湘被這消息駭了一下，腦中一時閃過許多細節(jié)，只是皇上并未看他，只是在御座上又補充了半句，“朕與吳相在出兵一事上意見相同，司天監(jiān)又報說近日星象大好，此次討賊，應(yīng)當(dāng)大獲全勝才是�！�

　　自然，吳湘想著，該得大獲全勝才是。

　　他從大殿出來，未有宦官來留，心中知道這一仗結(jié)束之前自己不會再被召幸，免不得又是一聲苦笑。

　　這一仗，若是敗了，他吳湘尚能借機開脫，至多被皇上遷怒二三，若是勝了，他同皇上之間的關(guān)系就再無修補的可能了。

　　“罷了，”他忽的嘆道，只瞧著京中透藍的天，道，“這一仗，還是勝了好。”

　　為人臣者，為國為民。

　　捷報自邊關(guān)傳來，加蓋九重印信，酉時三刻送到宮中，一炷香內(nèi)吳湘便被傳喚入宮。

　　雪天路滑，吳湘又走的匆忙，一路上只覺得寒風(fēng)侵骨，養(yǎng)心殿門口候著的太監(jiān)見了他，面上仍堆著笑，道，“萬歲還在批折子，要勞相爺?shù)群蛄�。�?br>
　　“無妨，”吳湘笑了笑，往后退下了臺階，一撩衣擺，竟是直接在殿門口跪下了。

　　“相爺這是做什么，”看門的太監(jiān)一驚，要來扶他，被吳湘揮手止了，“公公若是有心，便讓我在這里安心跪下去吧�！彼f著，又朝著殿內(nèi)深望了一眼，“就當(dāng)是賠罪了�！�

　　吳湘在殿外跪著的消息呈上去，皇上無甚反應(yīng)，猶自在奏折上勾劃批示，金安沒聽到指示，免不了再多問一句，“皇上？”

　　“他喜歡跪，便讓他跪著�！保噬蠈⑴甑恼圩訑S開，“朝中都說，吳相最擅揣摩圣心，既然這是他揣摩出來的結(jié)果，朕又何必推辭�！�

　　如是一晚，京中時雪時晴，養(yǎng)心殿內(nèi)燈火長明，吳湘跪在外頭，初時還覺著冷，后來腿腳都麻了，反而也不覺著了。

　　皇上批了一宿的折子，一到殿外便瞧見吳湘，自他往后是重重深雪，他跪在那兒，倒好似什么風(fēng)景名勝。

　　吳湘凍得厲害，已經(jīng)近乎失了知覺，見皇上來了剛要下拜就被扶住，而后更是被皇上攙著，一點一點扶了起來。

　　“怨不怨朕？”

　　自昨夜吳湘被召入宮中，將近五個時辰，才終于等來一句天音。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吳湘忍著頭暈，慢慢道，“臣既有錯，自是不怨的�！�

　　“吳卿能這樣想，是社稷之福�！被噬铣妨耸�，又解了自己的大氅替吳湘罩上，“吳卿還是進殿暖暖吧，臉都凍白了�！�

　　吳湘謝了賞，又目送著皇帝離開，不一時跑回來一個小太監(jiān)，對他道，“吳相爺，陛下說您既受了寒，今日早朝便免了，還請相爺好好歇息。”

　　他應(yīng)著，人卻沒動，只瞧著皇上遠走的方向，忽而回憶起自己初拜相的時候，朝臣千萬，能面圣者不過寥寥，大殿高宏，天子高居寶座之上，他俯身叩拜之后抬首唯能看見十二道旒冕長長垂落，瞧不見一絲半點的神情。

　　那大氅他攏了一攏，卻仍覺得手寒，末了才覺出一點，是這紫禁城要變天了。

　　兩人在案上做了一回，猶不盡興，不一時又折騰到了榻上，吳湘受不住，斷斷續(xù)續(xù)的叫出來，皇上打以前就好他這一口，吳湘這會兒做出來，倒也算得上是曲意承歡。

　　待得兩人都歇下，已經(jīng)將近丑時了。

　　吳湘貼著榻外假寐，同皇上始終隔著四指寬的距離，外邊淅淅瀝瀝似在下雨，澆得人總也睡不著。

　　皇上便是在這時候說話的。

　　“恭儉啊，你前日折子里說的事，是準備就這樣先斬后奏了？”

　　吳湘被問的一震，肩頭幾乎要發(fā)起抖來，然而好賴忍住了，萬幸皇上也沒在意。

　　“你手下的人是管你叫什么來著，吳相，哦不，吳相爺，是個好稱呼。”

　　吳湘聽得皇上那邊窸窸窣窣一陣響動，知道人應(yīng)是翻了個身，便等著最后一句宣判落下來，卻不想，皇上似是夢囈般輕道，“那么，能混的一日是一日吧，吳相爺。”

　　再接著，便是混混沌沌的呼吸聲了。

　　吳湘仍是側(cè)臥著，聽外邊風(fēng)疏雨疾，許久，才低低的，應(yīng)了一聲“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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