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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子
瘋子又來了。聽母親說,他在此處晃蕩有一個來月了,雖然瘋,卻還知道些饑餐、渴飲、露宿的事兒——渴了,有時往水塘里掬幾把水喝,有時向人家求些恩賜;饑了,撿垃圾桶里人家不要的面包或是餅干之類一切能果腹的東西吃;晚上困了,就睡在打谷場里。倒也神奇,這一個來月他竟沒有害病——就是害病了,也只能生生受著。
精神病人我見過不少,大多是些婦女,丈夫在外面養(yǎng)女人,自己氣不過,又比不上小情兒,大鬧過后,不僅沒有得到補償,反成了他人眼中的笑柄,日思夜想,想不通,把腦子都想壞了。而此刻出現(xiàn)在我眼中的這個瘋子卻是個男人,具體來說,是一個即使渾身腌臜,卻也能看出年紀(jì)并不大的年輕男人。明明是吳牛喘月的酷暑天氣,他身上卻披著件不知從哪個地方撿來的羽絨服——衣服他穿著很大,就像掛在一根長長的竹篙上似的,且又臟得很,上面盡是些暗黑的污漬——還未走近人群,身上的異味就已先行向眾人道好了。人群開始涌動。
“嘿,瘋子,昨晚又睡在張大爺家茅廁吧?”
“哎,我說瘋子,你真不知道你是哪來的了么?”
“瘋子瘋子,你過來,我今天在田里看見你娘老子了,她在尋你哩!”
“茍皮蛋,你別逗他。小心天老爺朝你頂上打陣?yán),把你也變成瘋子!?br> “李華家的,你積點口德,這瘋子肯定是前世造了孽,被閻王爺收走了一魂,今生才成了瘋子!”
人群噓噓唏唏,歡歡喜喜,又各自忙活。瘋子始終一語不發(fā)。
我獵奇畢,前往扎彩鋪去置辦些紙扎祭品。大哥去世五年了,我也只去他墳前掃過四次墓。大哥生前是個頂好的人,村里不少人都受過他的恩惠。他死后化作一陣清風(fēng),從所有活著的人的心中拂過去了;不知道有幾人還記得清風(fēng)拂過的感覺。
天色陰沉沉的,日頭卻像藏在暗處的狼,兇狠地盯著路過的行人,我很快被這毒光逼得汗流浹背了。極力忍耐之時,一股惡臭味兒又猛地鉆入我的鼻翼。捂住鼻子像前看,赫然發(fā)現(xiàn)瘋子站在我身前,模樣呆滯。驚詫之外,我還有些擔(dān)憂。瘋子怎么會往這墳山上來?莫不是走錯了路,莫不是覺得余生無望,終于擬定自我了結(jié)了?
“咳咳……”我放下手,一時之間不知怎樣開口,就呆呆地打量著他。蓬頭垢面,胡子拉碴,眼神無光,眼角的淡黃色物體清晰可見,有的固化了,有的還粘稠著。他也不動了,就緊緊盯著我。不知是不是錯覺,我似乎在某個瞬間看到了他眼中的光。我的心開始怦怦亂跳,太陽穴處也不受控制地跳將起來。
我逃也似地奔向大哥的墓處。墓碑上的人溫柔的笑容平復(fù)了我心中無明的恐慌。我正待同大哥說話,身后響起了窸窸窣窣的聲音——是瘋子。他直直盯著我背后,始終呆滯的表情終于有了裂口,隨后便開始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我頭痛欲裂,失落的記憶呼之欲出,卻最終也沒能想起來。心里有種十分強烈的感覺,瘋子認識大哥,而我,大抵也是認識瘋子的。
瘋子抱著大哥的墓碑,一動不動。我以為他睡著時,他卻伸了伸胳膊,抓起用作祭掃的瓜果,咬了一口,又放在果盤里,再抓起一個,咬了一口,又放下,待所有果子都被他啃遍之后,他又抱著墓碑不動了。
“你認識我哥?”這才發(fā)現(xiàn),我的嗓子已經(jīng)沙啞了。
瘋子似乎沒聽到。
“你是誰?我認識你么?”我又問。
瘋子只緊張兮兮地抱著墓碑,仿佛那是他的世界,并不理會我。
我任他抱著他的世界,不再驚擾他。盡管那早已崩塌,周遭盡是廢墟。
金烏西落,轉(zhuǎn)眼,夜幕低垂。
“走吧,大哥一直在這兒,你想看,明天也可以來!
瘋子仍然沒動靜,我走近他,才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睡著了。惻隱之心偏偏這時候來了,我背著他往山下走。他很輕,渾身似乎只有骨頭。我有些慶幸他身上穿著件羽絨服,盡管臟兮兮,但至少有它墊著,不至于硌人。
他應(yīng)該睡得很香,連囈語也沒有。周圍只有躁耳的蟬鳴聲以及他不深不淺的呼吸聲。
回到家,母親自是大吃一驚。我只簡單地說了句,瘋子是大哥的朋友。母親的臉色有些灰敗,昏黃的燈光照在她臉上,更顯滄桑。心突然被狠狠揪了一把。她的兩個兒子,由于五年前的那場車禍,一個喪生,一個失了記憶。她勞心勞力,渾身上下被歲月刻畫的痕跡沒有一處不比同齡人更深。
“媽,這次回來,我就不走了。我在家這邊找份兒工作!
“哎,好!好!好!”母親笑著,眼眶卻濕了。
“媽,別哭了。大美人,哭了就不好看了。”
“去,你個臭小子!”
瘋子就在我家住了下來。把他收拾一番,他竟也是個外貌十分養(yǎng)眼的帥小伙兒,若不是雙眼無神,吃飯睡覺等等作息幾乎得時時有人看著,外表看起來與常人無異。
瘋子與大哥的過往我們始終沒問他,也不知道以他目前的思維能否講述清楚那些我想知道的事情。算了吧,活著已是不易,往事更不可追。有些記憶,想得起來,便罷,想不起來,就當(dāng)它沒有過。
發(fā)現(xiàn)瘋子的異常是那天我?guī)Н傋尤ゴ謇锷⒉絽s撞上李華家的婆娘李趙大嘴和其他村婦唧唧歪歪閑言碎語談?wù)摨傋拥纳硎罆r,瘋子一改往日的呆滯而緊緊拽住我的上衣下擺,裹足不前,眼神閃爍,我正歡喜他的變化,耳邊卻傳來女人們蛙噪似的聲音,卻是向我發(fā)問。
“哎,我說張二,這瘋子來咱村里好幾個月了,也沒個人來尋,你當(dāng)真供著他呀?”
李趙大嘴,人如其名,成天八卦人家事,惹人生厭不自知。我懶得理會這女人的粗鄙嘴臉,她卻一把抓住瘋子的手腕,陰陽怪氣道:“瘋子啊,這水有源,樹有根,你到底是哪里來的呢?”
瘋子慌忙甩開她,她便不高興了,扯開嗓子,口沫橫飛:“你莫不是犯了命案,潛逃到這里,裝瘋吧?”
瘋子瞪大雙眼,眼神里滿是恐懼和一些我無法理解的或許能稱之為痛苦的情緒,嘴里啊啊嗚嗚,渾身抖得像篩子。
“趙嬸子,他是你的親戚,還是朋友?”我上前將狀若發(fā)羊癲瘋般的瘋子護在身后。
“呸呸呸!”她朝四周噴口水,“誰祖上沒積德,才有這種親戚朋友!”
“那么,既然不關(guān)嬸子的事,就請嬸子管好自己的嘴,也為家里的后輩積點德!
我拉著瘋子返程回家,一路上心如鹿撞。時值仲秋,秋風(fēng)送來種種果香與花香,田地里的稻草人張開雙臂迎接這個收獲的季節(jié)。我感到一陣柳暗花明的欣喜與輕松。瘋子的病情或許已經(jīng)有了好轉(zhuǎn),而我,近來手頭上資金還算寬裕,如果,如果我?guī)Н傋尤ゾ歪t(yī)……
“瘋子,我?guī)闳メt(yī)院看病好不好?”話語隨著意念破口而出后,我禁不住想笑,瘋子怎么知道拿主意?
然而,我低估他了。
我看到有一道光從瘋子眼中一閃而過,待細看時又沒有了。瘋子低下了頭。
我忍不住狐疑。
“張清和你還記得么?”我看著他。
果然,瘋子的肩膀抖了抖,頭卻依然低著。
“要是你忘了,可以重新認識認識,”我盯著他頭頂上的發(fā)旋,補充道,“他是我大哥,也是你很重要的人!
我的話大約是刺激到他了,他最初只一個勁兒地發(fā)抖,后來終于失聲痛哭。
太陽穴處的神經(jīng)仿佛被人彈琵琶似地撥弄,久違的頭痛又開始發(fā)作了。
“你別哭,大哥心疼。”有些記憶,大腦拋卻了,心還記得,“大哥從來就沒有離開我們!
我把瘋子帶進大哥的房間,從他的書桌上拿出許多他的相片及手寫稿子給瘋子看,這些稿子我已看過好幾遍。大哥醉心于文學(xué)創(chuàng)作,寫人寫物,落筆成章,而文中出現(xiàn)最多的一個角色名字便是“祁應(yīng)書”。幾乎他的作品中所有代表真善美的都給了“祁應(yīng)書”,這讓我一直費解,F(xiàn)在,不知道我的猜測是否準(zhǔn)確。
“你是不是叫祁應(yīng)書?”瘋子自進來便一直木訥著,手稿和相片他一樣也沒動。
“我去廚房幫媽的忙,你可以先在大哥的房間坐坐!
心里有個念想正在以極快的速度生根發(fā)芽。我按了按胸口,輕輕踱出了房間。
“媽,如果有人代大哥來孝順您,您覺得怎么樣?”我小心翼翼地問道。
“清讓,你說什么?!”母親的表情是出乎我意料的震驚。
“媽,您怎么了?”
“清讓,咱們家不能有男媳婦兒,陰婚不行,入族譜不行。我還得留臉面到下邊兒去見你爸。瘋子我們可以暫時收留他,等過段時間再送他回去。”
“媽,您……知道?”
“唉!清和生前明里暗里和我們提過和這孩子的事情多次,叫祁什么書來著。我原本也不知道他就是。這些日子經(jīng)常半夜里看見他偷偷溜進你哥的房間。我這思量著,也就猜出來了!
“您是說他可能……”“已經(jīng)好了”四字還沒出口,就發(fā)現(xiàn)瘋子正愣愣地看著我。
“瘋……”一時不知如何稱呼,“咳咳……出來了?那就吃飯吧!”
瘋子在我們家待不長久并不是什么令人驚訝的事兒,盡管我覺得他可憐想替大哥照顧他。
但是第二天就不見他蹤影,那件臟得看不出顏色的羽絨服也被他帶走了,想是和大哥有什么淵源?翱耙姺庑艍涸谙嗫虻紫聲r,我心里著實有些不安。
信很短,我卻移不開眼睛。他說:
“謝謝你們,清和媽媽,還有清讓。這段時間謝謝你們的照顧。我渾渾噩噩也有好幾年了,雖然難過,日子還是要過。之前聽清和說起他的家鄉(xiāng),一直想跟他來看一次。清讓,你說的對,清和從來沒離開我,他一直在我心里。還有一件事,希望你們原諒。對不起。那天如果不是我使性子,催著清和一起慶生,他就不會一接到清讓就趕緊驅(qū)車來見我了,也就不會出車禍了。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他是個坦誠的可憐蟲,我怪不起來,只能輕輕抱住母親,給她擦干眼淚。迷云已經(jīng)解開,我想我塵封的記憶或許也會很快蘇醒;就是不蘇醒,也沒什么要緊了——或許本就該忘卻。誰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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