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末了他還是逃不過一死。

　　這大概就是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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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紀(jì)如意躺在釘板上，仰頭望著窗外。一方缺月停掛于疏桐之上，彎彎的似極了那人的眉眼，溫潤，不經(jīng)意間卻現(xiàn)出一絲冷冽。他轉(zhuǎn)過頭，看著身邊兩個藍(lán)色監(jiān)服的獄卒，年輕的遞上一桶水，立即伸來一雙枯癟的手，扯出一張黃帛，在桶里漂了許久，直到那黃帛的每一寸每一厘都被浸透。

　　那一刻他竟然不再恐懼，多年來避世隱匿的惴惴和不甘，居然在死亡來臨的一刻悉數(shù)化為虛無，心中是久違的寧靜。

　　第一張濕帛覆在面上時，紀(jì)如意感到眼前罩了一片橙黃，隨即一雙粗糙的掌在他面上刮摩，勻勻地攤開了去，整張黃帛與臉貼合得不留一絲罅隙。突然喪失了鼻翼間的鮮活，一種無力感漸漸涌上心頭。他想起那人斜倚亭闌，捻海棠一枝，雙目灼灼，容華絕代。

　　第二張濕帛覆上來時，面上的沉重感愈加清晰。紀(jì)如意反射性地想搖頭甩去臉上黏糊的物事，卻被一雙手強(qiáng)摁住了頭，動彈不得。雙手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入肉里。眼前突然現(xiàn)出一抹光亮，明媚中一人款款而至，碧環(huán)素珩，風(fēng)裳水佩，如珠如玉。

　　第三張、第四張，紀(jì)如意緊握的拳已經(jīng)攤開。眼前五顏六色的是繁花似錦，身體卻沉入深海。從至冰至寒之地伸出一雙手，扼住了他的喉，吞咽不得。窒息如同死神張開的臂膀，緊緊擁住他的肉身，禁錮在地獄的夾縫中。耳邊卻突然傳來春風(fēng)化雨般的聲音：“如意君安樂否？”

　　終于在第五張濕帛壓于口鼻之上時，紀(jì)如意陷入了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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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麗的故事，通常發(fā)生在一場春雨之后。

　　雨后的空氣是夾帶了青草味的蔥郁清新，林間不時有風(fēng)嬉戲于樹梢間，引得樹枝搖搖擺擺，橫映在窗上是個身姿招展的影影綽綽。紀(jì)如意就棲居于這樣一處空谷之地，像所有關(guān)于桃源的傳說一樣，亂山合沓，空翠爽肌，寂無人行，只有鳥道。

　　空靈，閑適。

　　只是偶爾也會有點孤寂。

　　月光是千百年亙古不變的幽靜，于明晃之中透出些許歲月的蒼涼，照耀得一片繁花深似海�！吧成场�，那是花的精魂在耳語，抑或是山間妖靈在低吟？

　　遠(yuǎn)處幽篁隨風(fēng)婆娑，腳下野草蔓生，又像是與鞋底褲管摩挲的聲音。

　　“沙沙”，“沙沙”……

　　那聲音近了，近了。防衛(wèi)的本能讓紀(jì)如意按住了腰間盤環(huán)的軟劍，卻也在惴惴的等待中隱隱滋生出一種期盼。

　　多少年沒有再見到一個生人了？或許是一年，兩年，亦可能是更久。

　　于是在清清爽爽的月光之下，走出來清清爽爽的一個女子。白衣秀頎，環(huán)佩碧翠，月光下眉目如畫，面容秀麗，如珠如玉。

　　于這樣一個美好的月夜，以這樣一種美好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紀(jì)如意面前的，是一個紀(jì)如意不曾遇著過的陌生人。也許，只是一個過客，也許，即是一場終結(jié)。

　　“山間夜雨來得急，去得也急。迷亂中誤入這一片海棠深處，卻不想唐突了主人�！卑滓屡佑话�，全然不似誤闖他人駐地的慌亂，亦未曾見躲避山雨的狼狽。

　　略微的失神后，紀(jì)如意也還了禮�！氨緛砭褪巧介g粗鄙的人家，經(jīng)年避居于陋鄉(xiāng)，只恐怠慢了客人，又怎來得唐突一說？”

　　女子仰頭莞爾一笑，細(xì)長眼線，墨色雙瞳，流云長發(fā)，錯身而過時，是幽幽海棠香味，讓人心曠神怡。

　　“天色這么晚，主人是在等待什么人么？”

　　紀(jì)如意望了望遠(yuǎn)處篁竹，悠然道：“我在等一只狐�！�

　　短暫的愕然之后，白衣女子突然一笑：“等一只狐？”

　　“是的。一只狐。”紀(jì)如意轉(zhuǎn)身，娓娓道，“姑娘也覺得奇怪么？幾日前，深谷之中突然闖入一只銀狐，雪白毛發(fā)，墨色眼瞳，甚是可愛。只是不知哪里的獵人恁般狠心，傷了它的前足。我見它眸光靈動，小巧可憐，便為它略做了包扎。”

　　女子一怔，即笑道：“主人倒是菩薩心腸�！�

　　紀(jì)如意赧然一笑：“總是一條生靈。這銀狐也是極通靈性的，放它走時，它在我身邊徘徊許久不肯離去，及至走遠(yuǎn)，也仍要頻頻回顧。至此之后，銀狐天天皆會來此，在我身邊盤桓片刻�！�

　　“今日那只狐沒有來么？”

　　紀(jì)如意沒有答話，只是望向竹林，目光迷蒙，良久，似是自言自語：“狐雖是牲畜，卻懂得感恩。這世間倒有許多人，鳥盡弓藏，兔死狗烹，連牲畜都不如了�！�

　　紀(jì)如意回過神來，揚起唇角，“真是話多了。姑娘應(yīng)是山路趕得急，夜黑迷了路。不妨到舍下歇息一晚，明日再啟程吧�！�

　　白衣女子隨即笑得歡快：“這山間夜色幽雅別致，若是主人不棄……我與主人共待銀狐如何？”

　　紀(jì)如意望向女子，那小巧面龐上細(xì)長雙眸竟似狐般靈動，熠熠生輝。在這如水月光下，紀(jì)如意的心突然有些恍惚。海棠迎風(fēng)搖曳，帶來陣陣花香，林間不時小鳥啁啾，似是歆享著這片寧靜平和。那萋萋芳草糾纏出“沙沙”的聲響，可是銀狐出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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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杯是梅花紋寶石藍(lán)釉的杯子，羊脂白玉般的內(nèi)瓷里子，月光映著酒面，滟漣出銀色的水紋，看了都讓人心醉。涼亭中，白衣的女子秀美，玄袍的男子偉岸。

　　月亮播撒的是清冷的銀輝，如同冰涼的撫觸，落在人的身上。夜涼如水，露重更深，紀(jì)如意遞上一件衣袍，卻被白衣女子謝過。

　　“你聽，有歌聲！”女子傾身，似在認(rèn)真聽取什么響動。

　　紀(jì)如意屏住呼吸，片刻之后，卻是茫然�！爸宦牭斤L(fēng)吹過竹林。姑娘想必是聽差了，此處是深山空谷，寂無人煙，這時節(jié)，鳥兒仍是稀少，蟲鳴卻是都沒有的�！�

　　白衣女子回過神，臉上略略有些失望�！爸魅俗×诉@些年，都聽不到夜間竹林的歌聲么？”抬眼望了望紀(jì)如意，復(fù)作了然道：“也是，竹精迎風(fēng)而歌，主人是聽不到的。”

　　紀(jì)如意面上訝然之色逃不過女子清澈的眼，只見她眉眼彎彎如新月初升，唇角輕揚，唱道：“沅有芷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

　　抑揚中不失豐潤，清越中不失醇厚，如同珠玉落盤。紀(jì)如意怔了怔：“這是，《九歌》？”

　　女子點頭微笑：“是《湘夫人》。湘妃因為思念湘君，涕盡血淚，沾染到竹上，竹皆斑。從此，斑竹的精魂，每晚都會唱著哀歌，似是娓娓低訴著相思�！�

　　“竹的精魂？姑娘說笑了，這世上哪有什么鬼靈精怪�！�

　　“主人不信么？萬物皆有靈，你看那海棠花下，就住了好些花妖呢，還有那枝上的鳥兒，焉知它不是成了精怪呢？”

　　海棠邊似有影子一閃而過，卻又不是那么分明。紀(jì)如意瞪大了眼睛，些微的失神。一陣涼風(fēng)吹過，簌簌落下的，除了殘花，還有些許無措。

　　紀(jì)如意緊了緊披風(fēng)，問道：“姑娘又是如何知曉的呢？”

　　女子但笑不語，狐貍似的眼瞳，琉璃般閃著光，帶著些戲謔和狡黠。她慢慢抬起左臂，寬大的衣袖順著光潔的手臂滑落，露出一小截藕白。

　　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月色下的冰肌玉骨，白皙得近乎透明，只是在那一片白皙之上凸現(xiàn)一道鮮紅的疤，傷口似是弓箭所致，深入肌理，卻不猙獰，只是詭異地攤開在一截精致的手臂上，竟自傷痕之中無端生出幾分妖冶。而那傷疤的位置，卻與那銀狐所傷之處相似。再一看，女子襟袖之內(nèi)別了一方帕子，豈不正是那日為銀狐包扎時所用之帕，巾角處還隱隱一個“紀(jì)”字。

　　紀(jì)如意大驚：“你……是你！”

　　女子微笑，慢慢擼下了袖管。于是兩人皆不言語，靜默相對，直到天明。

　　當(dāng)山間第一縷陽光穿過林梢，投射入亭內(nèi)時，女子睜開眼，起身。

　　“姑娘這是要走么？”紀(jì)如意急急起身，“明晚我還在此等候銀狐，姑娘……還會來么？”

　　聲音中透著些許遺憾，又夾帶著些許期盼，讓人不忍拂去。

　　女子回身，墨色雙瞳仍是噙滿笑意：“我叫涂山�！�

　　“涂山，涂山……”口中默念著，卻在下一瞬的抬眼時，不見了白衣女子的蹤影。

　　就這樣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云無覓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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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素月分輝，流光千頃，涂山只帶一壇酒赴約。

　　“這是天上的云彩配合山澗清溪釀制的酒，你可愿嘗嘗？”塵封的壇口被破開，清冽酒香四溢于空氣中，迂回出濃郁的味道。

　　“云彩如何釀酒？是了，你自有你的法子。”酒入口中，篤厚醇綿，齒頰留香。

　　“你道我入得云中，采了云朵來釀酒？”涂山笑道，“天上的云彩投影到溪流，我只是于下曲接了些溪水罷了�！�

　　是溪水沾染了落花的香氣，還是酒不醉人人自醉？紀(jì)如意啜飲著溪水，卻不知不覺有些癡了。眼望著白衣秀頎的女子，斜倚亭闌，伸手?jǐn)埡Ｌ囊恢�，容華絕代。原來這擷云釀酒的詩情畫意竟是要配著這等精致人物才可彰顯風(fēng)流的。

　　“你在看什么？”涂山微微紅了臉。

　　“都道‘馬上看將軍，花間看美人’，我自然是看美人的�！蓖可矫嫔贤滑F(xiàn)嗔怒，正待發(fā)作，卻見紀(jì)如意目光清澈敦實，全無輕佻。狐貍似的眼瞳轉(zhuǎn)了一圈，吃吃笑道：“說到將軍，倒是想起一人來？”

　　“誰？”

　　“如意君�！�

　　杯中酒液微微晃動，漣出幾圈縠紋。許久不曾聽到這三個字，“如意君”，那個曾經(jīng)因戰(zhàn)功赫赫加官進(jìn)爵，又因權(quán)謀猜忌而被下旨誅殺的將軍，早已隨著多年的躲藏隱匿而湮沒于時光之中。一個恍如隔世的名號，在這樣一個春夜里被提及，讓紀(jì)如意心頭一窒，激靈靈打了一個寒顫。

　　竟是暗紅塵霎時光亮，熱春光一片冰涼。

　　“是皇上御封的如意大將軍？不是已經(jīng)死了嗎，怎么，想起他？”

　　涂山似是沒有聽到他話語中的遲疑，幽幽說道：“突然想起一個關(guān)于妖狐的故事，你可愿聽？”

　　“妖狐？是你……”

　　如玉的手指覆于紀(jì)如意唇上，讓他有片刻恍惚。

　　“不要說，說出來，就都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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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所有民間流傳的故事說的那樣，修煉多年的狐，也就成了妖。他們可以幻化成人形，或為美少年，或為美婦人，與人交好�！�

　　海棠花影下，如酒般蠱惑的聲音娓娓道來，在夜的幽靜中彌漫出無人知曉的神秘，而那些傳說中的故事，剛剛拉開序幕。

　　“故事說的是那么一個狐穴，里面住著大小兩只母狐，常化作美麗女子，遇著山間樵夫，便誘入穴中行樂，只是日久不如意，便分而食之。有一日，二狐遇到一名男子，枕席之間，甚得二狐心意，于是便稱其為‘如意君’�！�

　　紀(jì)如意一怔，旋即將杯中之物一飲而盡。涂山頓了一下，接著說道：“日就月將，二狐肆無忌憚，不想酒后露出真身，被男子看了去，這男子便心生恐懼，精力日益衰倦。有一日，大狐外出覓食，小狐在穴中，求男子與其相好，男子未能滿足小狐，竟被小狐生吞入腹中。及至大狐回穴，問小狐：‘如意君安樂否’？”

　　這一聲“如意君安樂否”，綿綿糯糯，浸淫到骨子里的軟，驀然回神，才發(fā)現(xiàn)涂山就在身邊，探了來，輕輕吐著氣：“可知那小狐……如何回答？”

　　“我……不知……”

　　耳邊輕淺笑語，溫軟的唇擦了臉頰，貼著紅熱的耳根，“小狐……說：‘竊已啖之矣’……”

　　迷懵眼神瞬間清澈，手中加力，就著伸向小腹的那柄利刃，腕間靈巧一翻，只是電光石火間，霎時兩重天地。

　　精巧的匕首架在涂山白皙頸項上，對上那雙驚駭?shù)哪垌�，紀(jì)如意厲聲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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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枝頭鳥雀被驚起，撲棱棱地展著翅膀飛遠(yuǎn)了去。月光驟然清冷如水，泛著寒光的利刃抵在一黑一白兩個身影間，肅殺一片。

　　涂山強(qiáng)作鎮(zhèn)定：“你以為我是什么人？”

　　“一個想要取我性命的人。”紀(jì)如意笑笑，突然反手縛住涂山的左臂，折上來，擼起她的袖管。那道傷痕依然橫陳在涂山的左臂上，微微結(jié)了痂，而腕間早已不見了那方巾帕。

　　“那銀狐的傷早已愈合得差不多，而你左臂上的傷口明顯是新近所為。狐妖報恩，哈哈，我?guī)缀蹙鸵嘈拍阕蛲硭f的一切�！�

　　“可你終究沒有信我�！�

　　“因為，我從來不信妖邪之說。我只是讓你認(rèn)為‘如意將軍信’，如此而已�！奔o(jì)如意微微笑道，“我只是不明白，你為什么用這種方式刺殺我�！�

　　“我只是一個殺手，殺手只需完成刺殺任務(wù)，而用什么途徑，不過是達(dá)到同一個目標(biāo)的不同選擇。你是武功卓絕的將軍，正面交鋒我未必有勝算。我只是在沒有把握的情況下采用了成功性最大的方式而已。”

　　紀(jì)如意頷首，目光中有一絲激賞�！澳阌昧诉@么多的心思接近我，還編造了這么美麗的故事，美麗得，我都不愿從這個謊言中清醒過來，”突然他手腕一收，刀子“哐當(dāng)”一聲掉在地上，“你走吧�！�

　　涂山驚道：“你，不殺我？”

　　紀(jì)如意轉(zhuǎn)身坐下，兀自倒了一杯酒，拿起酒杯，只于指掌間玩賞，卻不飲下�！澳憧催@寶石藍(lán)釉瓷杯，很精致不是？這是當(dāng)年皇上御封我為如意將軍時賞賜的。紅塵可找通靈玉，俗世難逢如意杯。這世間又有多少事能如人心意呢？所謂的封賞也不過是為日后誅殺埋藏的伏筆，鳥盡弓藏，兔死狗烹，亙古不變的真理，卻要用殺戮和追剿才能讓我明白�！�

　　他苦笑，飲盡杯中酒。“我找到這個地方，隱姓埋名，我以為我找到了可以避世的桃源。你看這里，美如仙境，寂無人行，就像傳說里的桃源一樣，沒有爾虞我詐，沒有繁亂復(fù)擾，沒有什么廟堂江湖，也沒有什么皇帝將軍。可是我錯了，‘桃源望斷無尋處’，這世間，哪有什么桃源呢？”

　　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早該知道他避得了一時，卻避不了一世。

　　夜間升騰的薄霧打濕了衣衫，涼意侵入骨髓，叫人從心底生寒�！澳阕甙�。這里，我是不能呆了。我還會繼續(xù)尋找我的桃源，而或許今后我生命中每一次美麗的相遇，都會是另一場終結(jié)�！�

　　涂山望著紀(jì)如意出了神，沒說要走，也沒說不走。紀(jì)如意突然看向她，目光有些迷離：“你信么？我從未怪過那只狐，是我對它的一時心軟暴露了自己的行蹤，但是沒有它，我卻也不能遇到你。”

　　涂山心中一稟，只聽紀(jì)如意繼續(xù)說道：“一年，兩年，抑或是更久……每個夜晚，我對著這片海棠，獨自小酌時，都會想，若是能有人——不用多，只需一個，一個就好，能在這明媚的月光下，伴我共飲，聽我說說話，該有多好。哪怕是花妖竹精，狐仙鬼怪，也都好過我一人。于是你出現(xiàn)在我的生命里，像我所祈盼的那樣出現(xiàn)在我干癟蒼白的生命里，你說你是狐妖，我甚至想忽略所有的疑點和不真實去相信你是一個狐妖�！�

　　“可我不是，”涂山垂下眼簾，“我只是一個殺手�！�

　　“是啊，你是一個殺手�！奔o(jì)如意笑容慘淡，“我一直在等待的人，卻是一個想要謀取我性命的人。這真好笑，是不是？”

　　笑聲驀然止住，手中酒杯砰然倒地，發(fā)出清脆的碎裂聲。身子漸漸矮了下去，最終紀(jì)如意癱在了地上。

　　清冷的聲音從上方傳來�！耙粋�殺手，不僅要懂得選擇最易成功的途徑，還要懂得做好最安全穩(wěn)妥的防備，而這一切只為了一個目的：刺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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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里沒有毒。這一點紀(jì)如意早在破壇之時就悄悄試過了。他不知道問題出在哪里，為什么現(xiàn)在會渾身無力？

　　涂山屈身，將他扶起。幽幽海棠香味撲鼻而來，紀(jì)如意猛然驚醒——這香味，是迷藥！

　　這一刻，紀(jì)如意突然笑起來，笑聲中說不出的凄然�！啊`已啖之矣’，‘竊已啖之矣’！原來，這就是如意君的故事，他終是要被狐妖吃掉的。”

　　“你放過我，是我欠你的人情。但我不能放過你，因為我必須履行殺手的職責(zé)�！蓖可酵蝗慌牧伺氖郑畷r間從竹林中、海棠后黑壓壓的影子里現(xiàn)出好多人，舉著刀，擎著劍，步步緊逼，不多時將亭子圍了起來。

　　紀(jì)如意閉上眼，任由那些人用繩子將自己手腳縛住，擔(dān)出了亭子。

　　猛然間聽到涂山一聲：“等一等�！�

　　“你可知那妖狐故事的結(jié)局是如何？”

　　夜半的月光，冷冽蒼涼，照耀得涂山的眉眼分外生動起來。在這個安靜的停頓里，涂山旁若無人地繼續(xù)著沒有講述完的故事。

　　“大狐得知男子已被小狐生啖入腹中，悲痛欲絕，追喊著要殺了小狐，凄愴聲竟久久不絕于山間�！�

　　眼簾低垂，無人看到她眼中多了一層氤氳濕氣。“那大狐竟是動了真情的�！�

　　紀(jì)如意一怔，睜開眼，看著天邊的缺月，良久，嘆出一句：“動了情又便怎樣？那男子終是沒了命�！�

　　就像自己一樣，臨末了，他還是逃不過一死。

　　這大概就是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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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張、第二張……一直到第五張。紀(jì)如意陷入黑暗之前的最后一個念頭是終于解脫了。很奇怪他會記得自己臉上覆了多少層黃帛，人總是在越接近死亡的時候就越清醒，這大概就是命運的殘忍，讓你眼睜睜感受著生命從身體里一點點流逝掉的惶然而苦楚，卻無能為力。

　　再來一張他就可以徹底不再痛苦了吧？當(dāng)無邊的冰寒黑暗從頭頂蔓延到腳趾時，那輕薄卻致命的一張黃帛卻遲遲不肯落下，就在他覺得自己即將昏死之時，臉上那些沉重而粘乎的物事突然被人全部扯掉。

　　像溺水的人終于被人拉離水面，紀(jì)如意大口呼吸著鮮活的空氣。他睜開眼，那年老的獄卒不知什么時候倒在了牢房的一角，身上還插著一柄利刃。

　　精巧的，泛著月光般冷冽的匕首，突然覺得眼熟。心里一個激靈，驀地轉(zhuǎn)身，看到一張熟悉的臉。

　　狐貍似細(xì)長眼線，墨色雙瞳，流云長發(fā)，掩藏在藍(lán)色監(jiān)服下。

　　終于明白那年輕的獄卒為何總是跟著那年老獄卒之后，頷胸垂目。

　　所有要問的和要答的話在這奇怪而詭異的時間中靜默，涂山將那年老獄卒的監(jiān)服和紀(jì)如意的玄色長袍對換，在紀(jì)如意臉上蒙了一層精致的人皮面具。

　　紀(jì)如意心領(lǐng)神會，低頭隨涂山出了牢房。

　　一路順暢，當(dāng)二人離開監(jiān)牢來到月下一片寂無人煙的樹林中時，紀(jì)如意拉住涂山的胳膊�！澳銥楹尉任�？”

　　“不放過你的，是殺手涂山。而救你的，是欠了你人情的涂山�！�

　　錯身而過的，依然是幽幽海棠香味。那月光下眉目如畫、如珠如玉的面容，漸漸模糊了去，如同那個月夜，她也是這般，探了身來，附在他的耳邊，輕淺笑聲如春風(fēng)化雨……

　　第二天醒來時，身邊人已不見了蹤影。依稀記得昏迷前，她對他說：“我不知以何種面目見你……”

　　所以，她終究還是離開。

　　紀(jì)如意笑了，笑聲中透著咸澀味道，還有幾句找不著調(diào)子卻悲愴藏勁的詞——

　　“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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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后的空氣是夾帶了青草味的蔥郁清新，林間不時有風(fēng)嬉戲于樹梢間。曾經(jīng)有很多關(guān)于桃源的傳說，亂山合沓，空翠爽肌，寂無人行，只有鳥道。但是紀(jì)如意再也找不到這樣一個地方。

　　有多久沒有像那個月光清冷、海棠幽香的夜晚一樣，喝得那么盡興了？是一年，兩年？抑或是更久？

　　紀(jì)如意仰頭喝下一口酒，在微風(fēng)中醺醺然漾起了木槳。潺潺流水，載著落花曲曲款款。那一片繁華深處突然傳來一陣歌聲：“煙水茫茫，千里斜陽暮。山無數(shù)，亂紅如雨，不記來時路……”

　　抑揚中不失豐潤，清越中不失醇厚，如同珠玉落盤。

　　紀(jì)如意怔然。他低下頭，看著木漿蕩起的層層波紋。月光如水水如天，而在粼粼漣漪中，往事流景蜂擁而至，曾經(jīng)有那么一個夜晚，一位白衣女子眉眼彎彎如新月初升，唇角輕揚，和著腳踏的拍子，唱著“沅有芷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

　　也是那樣清越抑揚的聲音，如同珠玉落盤。

　　再抬頭時，在清清爽爽的月光之下，立著清清爽爽的一個人。細(xì)長雙眸，流云長發(fā)，白衣秀頎，環(huán)佩碧翠。

　　望著他笑，輕盈，鮮妍，如春風(fēng)般的暖。

　　于這樣一個美好的月夜，以這樣一種美好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紀(jì)如意面前的，是一個紀(jì)如意夢中出現(xiàn)了很多次的人。既不是一個過客，也不再會是一場終結(jié)。

　　月光是千百年亙古不變的幽靜，于明晃之中透出些許歲月的蒼涼，照耀得一片繁花深似海。而從花間傳來的歌聲，囀著歲月的悠揚——

　　醉漾輕舟，
　　信流引至花深處。
　　塵緣相誤，
　　無計花間住。

　　煙水茫茫，
　　千里斜陽暮。
　　山無數(shù)，
　　亂紅如雨，
　　不記來時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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