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定不知道我是誰。這個夜晚，我在你身后的樹梢上停留了三個時辰，你的目光卻從來沒有離開過那道斑駁的城墻。作為一個連自己也不明白來自何處的生靈，我在這王城里飄蕩了很多年。直到你來到這里的那一刻，我仍然意識混沌，不明白生的含義。我姑且稱自己是鬼。作為鬼，我可以看見很多故事，這個城墻下的角落里，鬼們唧唧喳喳，從不安分。我只需花十朵花的代價，就可以從他們那里換來一個故事。
　　你大概知道，女蘿的王宮是這個王朝里最富麗堂皇的王宮。對鬼來說，一切都顛倒了，我眼里的太陽，和你的不同。他是青色的，很冷，會讓我的眼睛不受控制地落下青色的眼淚。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鬼眼里的王宮，總是籠罩在一層紫色斑駁的柔和光線里。就連這里的花，都是紫色的。我的身體在這樣紫色柔軟的光線里 ，輕飄飄地越過侍衛(wèi)們莊嚴(yán)的面容，穿過那一道道方形或圓形的殿堂。宮門在這一刻發(fā)出風(fēng)鈴似的輕響，每一扇門發(fā)出的樂音都不同。我從宮殿的這頭飛到那頭，就可以聽見一曲完整的音樂。那是你的曲子。多年前，女蘿年老的王邀你來到這里，那場絕妙的演出令一些飛過這里的鳥兒都屏住了呼吸。在你離開后，年老的女王傳來手藝最精湛的匠人，修筑了這一道道精致的宮門。從此你的傳說就隨著這隨時發(fā)出美妙音樂的宮門流傳到宮里的每一個角落，大臣，侍衛(wèi)，宮女們聆聽著你譜寫的曲子，傳說就沿著他們虔誠的目光流傳到民間，流經(jīng)鄉(xiāng)間的小道，漁人的額頭，然后又一次流淌回來，落在新一任女王微笑的眼角。
　　可是越往宮殿深處，就越發(fā)感覺不到生人的氣息。這里的一切都是精巧而莊嚴(yán)的，沒有墻壁，宮殿由高大的紫色柱子支撐，聽不到一只鳥類的聲音。就連那些雕刻的文飾也散發(fā)出墳?zāi)挂粯颖涞臍庀�。大臣和侍衛(wèi)們面色青紫，比那些鬼魂更加青面獠牙。作為鬼魂的我，從王宮的這一頭飄到另一頭，也會感覺衣衫上結(jié)了一層青色的霜。這段時間是漫長而寒冷的，足夠你彈奏出上百首小令，賺來的銀子足夠你度過這個寒冷的冬天。
　　我在宮殿的深處停留下來，女王就躺在那張雕花的大床上。我湊近了看她，她的額頭上凝結(jié)著一層薄薄的汗珠。精致的王袍也掩飾不住她蒼白的面色。這是個一點(diǎn)也不像女子的女子。她就要死了。
　　我叫她小紫。她喚我夜鶯。
　　十年前她還年少。十五歲的少女，批上戰(zhàn)袍，親自去迎戰(zhàn)蒼夏的王。兩軍對壘。我的小紫輕松挑下敵國首將的頭顱，英姿颯爽，巾幗不讓須眉。那場戰(zhàn)爭讓蒼夏從此不敢踏入女蘿一步。女蘿換來了安寧的五年。
　　可是小紫付出的代價，也是慘重的。
　　我知道你每日在城外徘徊，卻從不肯踏入一步。我還知道，大臣和侍衛(wèi)們對他們的王一直抱持著一種冷淡的態(tài)度。他們虎視耽耽，覬覦著這墳?zāi)挂粯颖涞耐跷弧；蛟S小紫那僅剩的一點(diǎn)點(diǎn)威嚴(yán)才是他們唯一令他們遲遲不肯動手的理由。然而這一天終于來到了。蒼夏王的陰影就像一道青灰色的利劍懸掛女蘿王宮的上方。他們的王，年輕兇狠，為了當(dāng)年那一道留在他肩頭的傷口，他要花上十年的時間來報(bào)復(fù)。
　　他其實(shí)已經(jīng)是女蘿的王。
　　小紫被囚禁在這冰冷的王宮中，唯一留下的，是女王的尊號。我在大殿外的枝頭上看她，蒼夏王撤走了這大殿里所有的宮女，只留下兩個割去了舌頭的女官。小紫在銅鏡前，漫不經(jīng)心地梳一頭烏黑的長發(fā)，兩個女官走過來，扯住她，一盆冰冷的水，小紫被按在水中，青色的水花濺出來，小紫垂下的手就像一支折斷了的花。整個過程，她一聲不吭，甚至不愿意去掙扎。大概她平靜的反應(yīng)讓那些施虐的女官也覺得無趣。她們很快就放開了她。小紫抬起頭，她的笑，溫順，淡漠，觸目驚心。我想到十年前那女孩，穿一身干練的男裝，笑得意氣風(fēng)發(fā)。不由狠狠閉上了眼睛。
　　我?guī)状蜗霂∽想x開。她神色冰冷，輕易打斷我的念頭。你若再敢動這樣的心思，我有的是法子要你灰飛煙滅。
　　我知道，這是她的心病。只有你才可以解開。

　　一切源自十年前關(guān)于你的傳說。
　　傳說。傳說可以凄厲如鬼，也可以比你的音樂更加優(yōu)雅。你的傳說早已迷倒了宮門外所有蒼老的說書人。你只需要花上幾文錢，要一壺小茶，這個下午就可以在那把蒼老的聲音里安靜地消磨掉。師羽兮的琴，設(shè)骨大師的筆，五鹿老人的嘴，說的不是三件物，是三個人，三種絕技。十年前那一日，我窺見了這其中最負(fù)盛名的一種。
　　那日，你帶著你最得力的女弟子，在京城最高大的琴臺上演出。也許是那時飛過天空的一只夜鳥引起了你的深思。你當(dāng)場撥弄琴弦，創(chuàng)下了不久以后最負(fù)盛名的曲子。你大概沒有想到女蘿年少的女王就在人群里，她著男裝，裝扮比京城里任何一個公子哥兒更加高貴。你的曲子完成了她關(guān)于山林，流水和清風(fēng)的一切幻想。她的眼睛熠熠生輝，像一個新生的孩童一樣找到了新的樂趣。
　　你大概沒有想到，這不過是一場尋常的演奏。卻激發(fā)了女孩天性里飛揚(yáng)跋扈的一面。你的琴聲在女孩的刀聲中嘎然而止。你看見這陌生的少年走到你身邊的女弟子面前。輕佻地扶起女子的面容，微微一笑，說，美人，我要娶你。
　　這是一種新鮮的游戲，對于扮演一個惡霸一樣的少年公子，女王興味正濃。
　　你愣住了。你沒有看出年少英氣的女王，其實(shí)只是女子。
　　你更沒有想到，你那年輕的女弟子選擇了最糟糕的應(yīng)答方式。
　　她是如此決絕的女子，也許對于不能再追隨你，遠(yuǎn)比被一個跋扈的少年強(qiáng)搶去做妻子更加令她絕望。
　　女王的笑如此漫不經(jīng)心，姜宣的笑，卻是真正的絕望。
　　她笑著敬完你最后一杯酒，然后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輕飄飄跳下了琴臺。

　　王。侍衛(wèi)們找來的時候，你清楚地聽到了這一聲。
　　你看不清女王的表情，只記住了這個意味著災(zāi)難的稱謂。還有青石地面上女孩花朵一樣打開的身體。紅色，是一種憤怒的顏色。
　　你們的仇恨，開始就只是玩笑。

　　你被帶到女蘿高大的王宮里。從此開始了宮廷樂師的生涯。師羽兮不再是天下人的師羽兮。你的音樂從此只屬于女王一個人。那段時間，女王對于馴服桀驁不馴的你有著莫大的興趣。像任何一個霸道的君主那樣，她容不得任何人忽視她的威嚴(yán)。而你，恰恰做著一切能激怒她的事情。你穿白衣，頭發(fā)披散，木屐在宮殿里發(fā)出空曠的回響。你在眾人尷尬的目光里漫不經(jīng)心地出入女王的寢宮。你毫無顧忌地躺倒在女王的錦塌上，笑著對女王說，我的陛下，你不是要我來伺寢么。你的聲音有一種天生的魅惑，就像你的音樂一樣迷人。你的語言就是一種毒，全天下的女子，只怕沒人不愿意中這種叫作師羽兮的毒。
　　你看見女王尖叫一聲，沖出了自己的宮殿。那一刻，她的臉色，比最鮮艷的玫瑰花還要嬌嫩。
　　你一直不明白，我的小紫，其實(shí)是天下最單純的女子。她只是，只是年少輕狂，驕傲又任性。對于害死你的弟子，連她也不曾想到�；貙m的那天晚上，她把自己關(guān)在寢宮里，惶恐地度過了一個不安的夜晚。那晚上的雷電比任何時候都要可怕。小紫縮在高大的宮門旁，抱緊雙肩。我在窗外看著她，閃電把窗花投印在她的身上，把她的面容切割成一塊一塊。我知道她很冷。從十四歲踏上戰(zhàn)場那天開始，從她殺死第一個敵國的士兵開始。她學(xué)會了一個人縮在角落里，不哭也不笑。
　　可是高傲的你，同樣永遠(yuǎn)也學(xué)不會在她面前低頭。你的一切對她來說都是最大的變數(shù)。你拒絕為她彈奏任何曲子。即使在最莊嚴(yán)的場合，你的曲子也是突兀的音調(diào)。女蘿國十年一次的慶典，四方來使，舉國同慶，王宴請四方賓客。你在眾人驚訝的目光里，走到王座邊。你故意穿一件繡滿鮮紅花朵的衣衫，輕佻地?fù)ё∨酰氧r紅的美酒舉到她的唇邊，你笑，陛下，微臣在流波殿等您。然后在滿殿吸氣聲中大笑著走開。你的做法令女蘿國顏面凈失，也徹底激怒了小紫。人人都傳女蘿國女王陛下的男寵有多么張狂，他甚至穿最惡俗的衣衫，當(dāng)眾與女王調(diào)笑。
　　你并沒有走出大殿，侍衛(wèi)們就擋住了你的腳步。你被按倒在地上，有年輕氣盛的侍衛(wèi)一腳踩在你的頭上。你俊美的面容與冰涼的地面接觸，塵灰嗆得你發(fā)不出聲音。你聽見女王微笑著說，別傷著他。多高貴的人哪，哪容得你們這樣踐踏。
　　你面無表情地站起來，拍拍衣上那并不存在的塵土。女王看著你，笑得越發(fā)溫和，愛卿，今日眾位卿家都在此，你可愿為孤彈奏一曲？
　　你理一理衣衫，笑得云淡風(fēng)清。好啊。你說。
　　你終究沒有妥協(xié)。一曲濃詞艷調(diào)，說的是后宮女子的哀怨。你還偏要學(xué)別國那爭寵的后妃，語調(diào)哀怨，你說，陛下，是你傳臣來伺寢的，陛下難道連臣都忘了么。
　　你看著小紫顫抖的面容，笑得無比開心。
　　你勝了。你被徹底逐出女王的視線，打發(fā)到與最下等的奴婢為伍。

　　在這座精致的王宮里，小紫并不快樂。我十五年前自這王宮誕生，便陪了她十五年。自十歲起，這女孩就有一張寂寞的面容。你大概也不會知道，你們的相識其實(shí)早于那場災(zāi)難性的相遇。就像小紫忽略你的女弟子對你的重要性。你同樣不會明白你在她心中的地位。多年前你在王宮那場盛大的演出，征服的不單是年老的女王。你看不見人群的角落里，衣飾精致的小公主微仰著面容，保持著孤單的姿態(tài)。人們在她四周安排了一種冰冷的空氣。她的四周沒有一只飛鳥靠近，甚至連越過潮汐穿越而來的風(fēng)，似乎也在她一丈外的地方止住了腳步。人們害怕一切阻止培養(yǎng)她孤傲品性的東西。即使摔倒，也沒有一只伸過來的溫暖的手。就連伺候她的宮女，也總是站在數(shù)丈開外，這使她的寢宮比墳?zāi)惯�要可怕。她只有一個人偷偷跑到宮門外，去聆聽原野的聲音。你的音樂自這一刻起為她開啟了一扇新的大門。它比那些風(fēng)聲，水聲，潮聲更加生動。小公主在聽到那些音樂的時候，終于第一次哭泣。她哭著去請求母親，要留住你的樂聲，不管付出多大的代價，她都愿意。女王為難了。你不屬于任何人，你的樂聲來自大地，來自世間的平民。你拒絕為任何人停留。這點(diǎn)，王族們比任何人都清楚。
　　小公主在傷心欲絕中靈機(jī)一動，她看到開啟的宮門。那開合的聲音不就是最接近音樂的樂章？她想到你的琴，你修長的手指在琴弦上舞蹈。每一根琴弦似乎正是通往幽暗宮殿的臺階。她微笑著向母親說出了自己的想法。女王皺著眉頭，終于答應(yīng)招募能工巧匠，試一試小女兒的奇思妙想。四天以后，果然有異人上殿，引薦不周國的匠人，修筑了那十三道后來令世人稱羨的宮門。從此，陪伴小公主的不再是枯燥的功課和乏味的宮女。這冰冷的王宮終于泛出紫色柔軟的光芒。公主穿梭于十三道宮門間，聆聽那些音樂。對你的崇拜日見增長。她搜尋你的一切消息。熟悉你的一切。你是她的老師，朋友，戀人。她的音樂才華在這種向往中一日日增長。她編出的曲子張狂，大氣，令王國中最優(yōu)秀的樂師也驚嘆不已。然而，公主張狂的性格比音樂成長得更快，這直接導(dǎo)致了你們的災(zāi)難。
　　你可以想象小紫對你的冷淡是多么失望。她原以為你是最接近她心靈的人，再次見到你的時候她多么開心�？墒钦驹谀闵磉叺呐哟虃怂难劬�。那是一個玩笑，又何嘗不是一次報(bào)復(fù)？只是結(jié)局會是如此，我們都沒有想到。
　　兩年后小紫偷偷去看你。你穿著粗布衣衫，笑容很淡，拿一支缺了一角的竹笛，卻依然可以吹奏出如此動人心魂的曲子。幾個人過來，圍住你，殘酷地毆打。至始至終，你面無表情。那些人很張狂，奪了你的笛子，指著你的鼻子罵，姓師的，別讓我再聽見你吹這些破玩意。你笑著，拾起斷成兩半的笛子，抹一把嘴角的血。然后沉默著去提一桶桶水。
　　你的笑容依然讓她討厭。那是一種無法折辱的高貴。
　　小紫在瞬間落下眼淚。她終于決定，從此不再見你。

　　深冬很快就到了。小紫開始吐血。多年的舊傷發(fā)作，她只怕挨不過這個冬天。我在床邊，安靜地坐著。身為鬼魂，我毫無救她的方法。只有抱了滾熱的參湯，一勺勺喂。她搖著頭，一口喝進(jìn)去就吐了出來。我只有握住她蒼白的手指。難過得說不出話。夜里她要起來點(diǎn)燈。我找了微弱的火中蓮，她搖頭。她說。夜鶯，我只是很冷。
　　小紫的面色，蒼白如紙。我回頭，女蘿王宮的鬼魅，似乎遠(yuǎn)比別的地方要多。我在小紫床邊，不時有奇怪的陰影延伸到她蒼白的身體上。或許那是些死在小紫刀下的亡魂。他們有模糊不清的面容，總是探一探，再小心地縮回去。
　　夜里小紫開始哭泣。她身體滾燙，睜大眼睛，說要回家。我握著她的掌心，只有深深地嘆息。對小紫來說，女蘿的王宮不是家。她的家在哪里？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場新的戰(zhàn)爭是你招來的。五年的時間，你已經(jīng)無法再忍受下去。你終于在一個夜晚逃出女蘿王宮。你堅(jiān)持逃到女蘿的邊境才昏迷過去。你遇到了蒼夏的王。那殘暴好戰(zhàn)的王，竟獨(dú)獨(dú)對你的音樂情有獨(dú)鐘。對他來說，師羽兮是神一樣不可褻瀆的存在。他無法容忍你受到的怠慢。你到蒼夏不久，蒼夏王竟不顧你的勸說，又一次發(fā)動了對女蘿的攻擊。他還記得，當(dāng)年那年少的女孩，微笑著留在他肩頭的傷口。在這以前，蒼夏王征戰(zhàn)無數(shù)，不曾留下任何傷口。小紫的笑容就是對他最大的羞辱。他終于找到新的借口，可以撕破當(dāng)年的和約。
　　蒼夏國力日盛。沉浸在女蘿平和安詳?shù)拿缐衾锏娜藗�，他們毫無準(zhǔn)備，被這場突如其來的襲擊擊得潰不成軍。小紫的大臣們紛紛叛逃。年輕的女蘿王身上留下十幾道深刻的傷口，奄奄一息，被蒼夏王囚禁在她故國的宮殿里。不見天日。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樣的考慮。蒼夏王并沒有奪取女蘿國。女蘿國的貴族保留舊有的封號。他甚至保留了小紫女王的尊號。只是女蘿必須每年向蒼夏納貢，維持了表面的平和。
　　可以想象。小紫這幾年的日子，會是多么艱難。
　　或許是蒼夏王的行動激怒了你。女蘿被攻下的那天，你竟在滿殿蒼夏宮人的看守下失去了蹤跡。不久各地都有人見到了你。你來去無蹤，到處都是你的身影。你的傳說又一次出現(xiàn)在煌王朝的各個角落。越發(fā)離奇。有一個傳說是這樣的。蒼夏王在遍尋你不著的某個午夜醒來，看見你安靜地坐在他床前的椅子上，手中拿著一把薄如毛發(fā)的刀。你的笑容如此溫和，你說，陛下，我們是不是該好好談?wù)劊繐?jù)說那晚的侍衛(wèi)們沒有聽到任何動靜。你是如何進(jìn)來的，始終是個迷。蒼夏王在驚出一身冷汗后，終于微笑。你們到底達(dá)成了怎樣的協(xié)議，已經(jīng)沒有人知道。而我所知道的是，沒有任何人可以囚禁你。在女蘿的那五年，原來你只是不想逃。

　　夜鶯，你活多久了？
　　小紫站在窗前，冰冷的光線，這個冬天開始下雪。她裹著一床錦被，還是冷得瑟瑟發(fā)抖。我嘆息。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從有意識的那刻起，我就在這王宮里。
　　十五年前的那一天。年幼的公主在自己龐大的家里迷了路。她拼命睜大了眼睛，不讓睡意襲擊。她知道，很快就有人來尋她回去的，所以她一點(diǎn)也不擔(dān)心。
　　你的另一重身份，很多人都不知道。那晚你是來盜取藏在王宮里的上古名琴混沌材的。你盜了這琴便想全身而退。你身形高大，甚至連面具也不屑于戴。你走到偏殿，看到公主睜大的眼睛。她睜著朦朧的睡眼，漫不經(jīng)心地打著呵欠。你從來沒見過瞌睡得這么可愛的女孩，便忍不住在她面前停留。
　　你是大盜嗎？女孩笑著問你。
　　你抱了女孩，溫柔地捂住她的嘴。噓，你說。
　　女孩睜大眼睛，安靜地看著你。
　　噓。這個字就是一朵綻開的花。你豎起的手指如此優(yōu)雅，像一道微弱的光，照亮了女孩的眼睛。
　　侍衛(wèi)們追過來，看見你懷中的女孩對他們悄悄使了個眼色，他們馬上住了嘴。而這一切，你是看不見的。
　　在王宮高大的幕墻下，你帶著女孩穿過那些代表四季，四方，陰陽的掛飾。那些物件在這個夜里發(fā)出丁冬的聲音。
　　女孩一直很安靜。
　　你把女孩帶到花園。用笛子吹出一種類似夜鶯的鳴唱。
　　你把笛子送給女孩。你說，再也沒有哪一種樂器的聲音能比笛子更接近夜鶯的鳴唱。而夜鶯，是最向往自由的鳥兒。
　　你自己也不明白，為何要向這樣一個陌生的女孩說出這些�；蛟S你以為她只是一個普通的宮女。她安靜的神色很得你喜歡。
　　那一晚，整個王宮的人都聽見了這只鳥兒的歌聲。他們都被這歌聲迷住了。宮女和內(nèi)監(jiān)們貓著腰在草葉間尋找那只其實(shí)并不存在的鳥兒。一直到很久以后，這只夜鶯的故事還一直在宮里傳唱著。
　　我就是那日，自你的曲聲里真正誕生的。我叫自己夜鶯�？墒俏疫B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也許我是一只鬼，被你召喚到了人間。你看，你的音樂總是有這樣神奇的功效。鬼們被你深深迷戀。他們長期陪伴在你身邊，安靜地聆聽你的樂聲。你的身邊永遠(yuǎn)不缺這樣安寧的空氣。
　　你無心的舉動導(dǎo)致這之后的幾年，你一直被追捕。你不知道的是，女孩那晚其實(shí)是看清了你的面容的�？墒撬室饬艚o影衛(wèi)們一張模糊的畫像。她要等你有一天主動出現(xiàn)在她面前。
　　你們的游戲一玩就是十幾年。

　　流波山上的雪，終年不止。我在你身后，安靜地看你攀山越嶺，去尋那傳說中可以藥死人，肉白骨的蓮花。
　　別躲了。我知道你一直跟著我，小夜鶯。
　　你笑著，笑容竟是如此傷感。
　　師羽兮，你何苦要學(xué)御行瀲，做這無用之事。我的語言，比小紫更加尖刻。
　　你只是笑，你的笑總是可以刺激到很多人。比如我。
　　那天的大殿里。小紫又一次吐出剛喝下的藥。我躲在大殿的陰影中�？匆娔阃崎T進(jìn)來，就像以前無數(shù)次做過的那樣，你的手中端著一碗鮮紅的藥汁。就這樣安靜地走進(jìn)來，似乎不過是出門一躺，回到了家里。
　　你每次來，小紫都在昏睡。我就那樣看著你們，看著你喂她喝那些藥。忽然間很不舒服�？墒俏覠o法阻止。你們之間的空氣如此柔軟，沒有任何一個鬼魂可以忍受。
　　你總是在小紫醒來的前一刻離開，如此精準(zhǔn)，竟連一絲機(jī)會也不肯留。
　　我問你為什么，你笑，你說，從姜宣死的那一天開始，我們之間已沒有任何可能。
　　你們都是如此決絕的人。到底，還是把自己逼到了如此境地。

　　深冬最后一場雪落的時候。小紫從床上起來，忽然說要找那只被她封在角落的笛子。一層層的柜子打開，笛子已變成深褐色。拿出來的時候，褐色的灰塵嗆得小紫咳嗽連連。她還是很開心地捧著笛子，說要吹曲子給我聽。夜鶯，夜鶯，知道我為什么要叫你夜鶯么。她笑著，笑容柔軟，比任何時候都要溫順。
　　夜鶯是一種比任何生靈都更加向往自由的鳥兒，它只為愿意聆聽的人歌唱。從前那個人這樣告訴我的時候，我不明白。直到我被囚禁在這里，只能聆聽自然之聲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這種鳥兒的歌聲包含著這么多的詞匯，節(jié)奏和旋律，可是我們之間已經(jīng)永遠(yuǎn)無法用對方的語言來交流了。在我也是一只夜鶯的時候，是我自己放棄了交流的機(jī)會。
　　小紫的聲音，越來越輕，越來越軟。幾年的折磨，她已不再是那張狂的女孩。她終于哭出聲來。
　　夜鶯，你抱著我，我這么冷。你只要抱著我就好。
　　我的小紫，在我面前，終于為另一個人開始哭泣。
　　而我，只能緊緊抱著她，直到她的身體慢慢變冷。

　　我的小紫死于這個深冬。她閉上眼睛的那一刻，看到的人不是我。

　　五年前的冬天，長樂十一年。小紫在戰(zhàn)場上，刀是冰冷的，她的血是熱的。敵國的將領(lǐng)在彌留的一刻，用盡全身的力氣，把長槍插入她光潔的身體。鮮血沿著女孩銀絲的戰(zhàn)袍流下來，落在雪地上，就像一朵綻開的玫瑰。
　　這一刻，她終于看到我。我的形象是單薄的少年，唇角微抿，眼里只照得進(jìn)她瘦弱的影子。
　　夜鶯，我不想死。
　　我可以幫你。
　　我的靈魂分出一半。終于留住她的性命。
　　我的小紫從那天開始，帶著我一半的靈魂，思念另一個人。

　　初春最后一場雪落下，每當(dāng)落日時分，那只夜鶯就會來到我的窗前歌唱。我日日守在這敗落的宮殿中，穿越十三道歌唱的宮門。似乎看見宮門的角落里，坐著那一身男子裝扮的女孩。她看著我，似笑非笑，眼神明亮。
　　夜鶯，好看么？她拉著衣衫，微笑著問我。
　　好看。我笑著，終于回答。
　　女蘿的冬天如此寒冷。我在這寒冷的空氣中，思念那美麗的女孩。
　　而女蘿王城里，開始流傳一支叫作夜鶯的曲子。
　　那是你傳唱最久的曲子，用來祭奠你死去的愛人。

　　后記：這真的只是一支曲子的名字。初冬的夜晚，第一次聽《夜鶯》，我沒有任何觸動。直到很久以后,看到雅尼關(guān)于中國笛子和夜鶯的比喻，終于翻出來再次聆聽。深深震撼。文中小紫關(guān)于夜鶯的那段話，便是來自對大師原話的篡改。我愛雅尼，向大師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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