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那些年月，江東的春天是極美的，雖然戰(zhàn)火紛飛，硝煙不斷，但桃花卻開得極絢麗，仿佛戰(zhàn)場上揮灑的熱血般。
　　即使多年以后的江東，平和富足，而那樣的春天，卻再也沒有回來他的身邊。

　　建安初年，春，天高日朗，云卷云舒，清風(fēng)拂過吳郡的高墻低檐，綠柳紅花，在城外河邊的草坡徘徊不去，流連在一雙青年男子的發(fā)梢指尖。
　　周瑜安靜地躺在綴滿野花的草地上，似乎是在專心聆聽身邊人用草葉吹出的悠揚曲調(diào)，但一雙寒星般的眸子，卻被那越垂越低的眼瞼，漸漸覆蓋住了。
　　吹曲的青年半晌沒有聽到他的聲音，不禁回過頭來看，這才發(fā)現(xiàn)他竟似已睡著了，微慍著正要發(fā)作，周瑜卻抖了抖羽扇般濃密的睫毛，輕輕問了一聲，“伯符，你可還記得舒？”
　　轉(zhuǎn)動著手中的草葉，被稱作“伯符”的青年笑了起來，“怎么會忘呢？那時候，我以為會跟你在那里住一輩子呢�！�
　　日光耀眼，周瑜抬手在眼前抬了個涼棚。光芒在孫策身后鍍起了一圈金邊，仿佛冕服加身一般，他，和孫家部曲的每個人都同樣相信，這個豐神俊朗，英姿煥發(fā)的青年，能將他們帶到天下，去創(chuàng)造奇跡。

　　那時候，他們還太年輕，不知道什么是失去，也不知道害怕，只是一味地向前，目光炯炯，志在意滿。

　　孫策少時曾隨母親移居舒城，結(jié)識了當?shù)氐氖兰疑倌曛荑�，二人志趣相投，引為知己，后來到了能上�?zhàn)場的年紀，孫策就離開了那里，隨父四處征伐，直到兩年前，孫堅在戰(zhàn)場上身受流箭，傷重不治，年僅十七的孫策收攏父親舊部，南下故鄉(xiāng)。
　　時周瑜也逾十七，姿容風(fēng)流，滿腹韜略，江東豪杰都有意收歸己用，但周瑜均以“年少”“盡孝”等名義托拒，雖與他有總角之交、骨肉之情，但畢竟多年未見，何況自己手下不過殘兵千余，舊將數(shù)員，孫策本來是赧于向周瑜開口的。
　　然而，正在丹陽叔父家做客的周瑜，一聽說他歸來的消息，便立刻帶了兵員、糧秣投奔而來。二人重逢，喜極而泣，再憶及少年時代的宏愿，孫策不禁把住摯友的肩頭，高聲喝道，“吾得公瑾，大事諧矣！”
　　遙望蒼茫江山，周瑜微笑不語，年少的承諾并非都是如紙輕薄，他早就看出孫策有霸主之風(fēng)，驍將之勇，似乎散發(fā)著熱力一般，讓人們自然而然地聚集到他身邊，士兵效死，臣民盡力。
　　所以，用得起公瑾者，惟有孫伯符。

　　會稽，丹陽，吳郡，他們厲兵秣馬，連下三郡，因為治軍有方，令行禁止，江東百姓從一開始的懼怕，避之不及，到漸漸發(fā)現(xiàn)這些兵士嚴守秩序，秋毫不犯，補充物資也必按市價償付，加上領(lǐng)軍的又是兩名風(fēng)采出眾的青年，為人謙和有禮，人們也愿意跟他們親近起來，有時還會送來酒肉犒勞軍隊。
　　“江東爭霸，還看孫家。”孫策和周瑜，也因此聲名日上，甚至還有附近郡縣處于苛政之下的百姓，日夜盼著他們到來。

　　夕陽西下，霞光漫天，吳郡城里他們并轡而行，一個英武，一個風(fēng)雅，意氣風(fēng)發(fā)的樣子，惹來了多少艷羨愛慕的目光？
　　“有子如孫郎，死復(fù)何恨！”，街道上小兒們執(zhí)著花，跟在他們馬后又唱又跳，待他們回過頭去，又立時一哄而散，繡樓上掀簾偷看的少女，也悄悄掩嘴輕笑。
　　路遇從事來向周瑜詢問造冊之事，孫策便自先行了一段路，此時倚在橋頭，看周瑜騎著白馬從桃花林中穿出，柔軟的發(fā)際粘著細碎的粉紅花瓣，便揚起英挺的眉，爽朗地大笑起來，“公瑾，這桃花正好襯你！”
　　周瑜也不駁他，只是回去的路上，孫策總是發(fā)現(xiàn)有些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帶著某種古怪的笑意，直到回了府上，副將忍著笑從他發(fā)髻上取下一支桃花，大概簪上的時間不短，都已經(jīng)懨懨的了。

　　那時候，他們相信，只要握住彼此的手，就沒有什么可以阻擋，沒有什么不能實現(xiàn)，哪怕是取得這個天下。

　　沖鋒陷陣，孫策總是身先士卒，奮勇直前，周瑜則不緊不慢地跟著，既能保證掌控全局，又好及時為他解除突至的威脅。
　　在最艱難的一仗里，他們背靠背站在蜂擁而來的敵軍中，緊握著手中長槍短鋒，直殺得對方尸橫遍野、聞風(fēng)喪膽，無論如何痛苦，即使面對死神，但只要感受到背后的溫度，便不會覺得孤單，不會失去希望。
　　勝利的曙光，終于突破黑暗的重重枷鎖，降臨在他們面前，并肩坐在破碎的城墻下，孫策微微側(cè)頭看他被鮮血沾染的面龐，仍有氣力開著玩笑，“公瑾，你現(xiàn)在的樣子，似極了盛放的桃花�！�
　　周瑜本來是想再捉弄他一番的，卻無奈疲勞過度，念頭未及實現(xiàn)，便已經(jīng)栽進他的懷里睡過去了。那一次，明明滿身都是血腥，周瑜卻在夢里，依稀聞到了桃花的香氣。

　　一路走來，槍尖劍鋒開滿血花，紛繁絢爛如春日桃花灼灼。他們一起馳騁過的戰(zhàn)場，不是血腥，而是絢麗，不是凄蒼，而是快意。
　　廬江，豫章，廬陵，而今江東群雄夢寐以求的六郡，已經(jīng)全都被他們握在手里，并轡立于江邊，他一手搭在他的肩上，揮鞭北指，“公瑾，奪取中原指日可待。”
　　是的，他們那么年輕，便創(chuàng)下如此功業(yè)，而前途明確，只要他們攜手共進，沒有什么困難不能克服，沒有什么阻礙不能沖破。
　　他們從未懷疑，天下很快就會掌握在他們手里——如果，如果沒有那次意外，如果沒有那次丹徒山狩獵，如果他一直跟在伯符身邊，如果伯符沒有永遠離他而去……也許，這一切，真的可以實現(xiàn)也說不定。

　　花開十日，年華只在彈指間老去。此后經(jīng)年，江東的桃花仍然依時綻放，如火如荼，卻再沒有人會揚著英挺的眉，爽朗地大笑，“公瑾，這桃花正好襯你！”
　　屬于孫策的桃花，在他死去的那個夜晚，在周瑜快馬加鞭趕回他身邊卻只能哭倒在他靈前的那一刻，便已經(jīng)永遠地凋零了。
　　后來的周瑜，不再看桃花，因為他的春天，已經(jīng)永遠不會再來。直到多年以后，他看到那個人，才真正明白了伯符當年的話，才真正明白了當年的自己。

　　他生得一副極好看的容貌，俊秀中不乏英氣，他練得一身極好的武藝，一桿紅纓槍耍得出神入化，一柄青釭劍舞得密不透風(fēng)。
　　他從十里長坂策馬而來，身后是如血殘陽，身上是染血襟袍，那般絢爛，如斯艷麗，就像當年的他，還有他，經(jīng)歷過生死，卻還未曾體會失去，堅定而銳利的目光，即使被血染紅，卻依然鮮亮如初。
　　周瑜想象他馳騁沙場的樣子，定然如同伯符一樣摧鋒斬銳，無所畏懼，就像他主公的稱贊一樣，“子龍一身是膽！”
　　他不易察覺地微笑，而后重新回到東吳前部大都督的身份與職責(zé)之中。他并不知道，那個人也在看他，也許他們這樣的人，原本就很難脫離關(guān)注，泯滅于人群。

　　趙云不知道自己為何會特別留意他，是因為早聽說東吳大都督才貌出眾，智勇雙全，所以難免好奇，多看了幾眼？
　　后來，他們又有過幾次會面，他靜靜地觀察，看他文臣武將里游走，應(yīng)對自如；看他調(diào)兵譴將，有條不紊；看他面對火光沖天的赤壁，戰(zhàn)袍飛舞在夜風(fēng)里，獵獵如旗……
　　他清冷孤傲，言辭鋒利，一直表現(xiàn)得猶如東吳大都督該有的樣子。趙云幾乎要以為，這個人是天生適合戰(zhàn)場的，如同出鞘的利劍，撫摸著腰間懸掛的“青釭”，他忽然覺得或許這個人比他更適合擁有這柄寶劍。
　　孫劉聯(lián)姻，趙云伴主公在南徐一住數(shù)月。他與周瑜見面的機會因此多了起來，但他們的交談始終很少，盡是客套，他仍是喜歡靜靜地觀察他，漸漸地，竟看出了一些別樣的情緒——
　　清冷之后的落寞，驕矜之后的脆弱……這些原本不該他探究的東西，但是他又忍不住一再追尋，名滿天下的周瑜，或許并非真的那么適合戰(zhàn)場，因為他的心，太傷感了。

　　那日酒酣，趙云杯不離手，眼不離他，看他頻頻舉杯，毫不推委，唇角掛著一絲謙和的微笑，其實卻一分溫度也沒有。等眾人醉倒之后，他便收斂了笑容，輕輕離去，趙云跟在他身后，恰好不會被發(fā)現(xiàn)的距離。
　　那夜的月光極美，籠在他單薄的身上，微微泛著青輝，曇花悄悄地舒展開透明的花瓣，庭院里暗香浮動。趙云一時失神，踩響了腳下的枯枝，他敏銳地回身，月光如劍般穿透他蒼白的臉，素白的衣袂翻飛，暗紅的花紋如血一般。
　　趙云幾乎有一種錯覺，好像這個人會立刻消失在自己眼前，但是他最終按捺住了自己的心緒，他從來都是一個極有分寸的人。
　　他知道，周瑜并不會真的從他眼前消失，這一切，不過是場夢魘，因為酒，因為月光，因為花香，但是，這個人也許真的會很快從這世間消失，而他能做的，也不過靜靜看著這一切結(jié)束。

　　來日酒醒，這里既不是他的追求，亦不是他的歸宿。
　　但在很多年很多年以后，趙云仍然會在某個月光極美的夜晚想起他，想起他問過他的一句話，“趙將軍，如果以花喻人，你看我似什么？”
　　他沉默了很久。他曾經(jīng)想過他是一柄出鞘的利劍，而后又推翻了那種想法。他從來未曾想過他會像什么花，他認得的花原本不多，半晌之后，才終于喃喃地冒出一句，“白菊，生于亂世，不染纖塵，是種矜高的花兒�！�
　　他聽了，先是有幾分詫異，后來就朗聲笑了起來，那笑聲極好聽，卻也極蒼涼，含著輕輕的嘆息。趙云隱隱約約地聽出了嘆息里的兩個字——“伯符”，卻沒有聽見他轉(zhuǎn)身離去時的那句低語，“白菊，是供奉亡靈的花啊……”

　　建安十五年，周瑜在西征蜀地途中，病逝巴丘，年僅三十六歲，距離孫策遇刺身亡剛好十年。
　　來年，孫策的墓前生出一棵桃樹。次年，桃花開得無比絢爛，蔚蔚成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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