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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別章 阿多尼斯 Adonis
塞浦路斯•神話時代
“給他照個亮,親愛的福波斯!
喀倪拉斯國王走進(jìn)公主美拉房間的第七夜,智慧女神雅典娜笑著說道。
“猜猜看,你兒子發(fā)現(xiàn)懷里的情人居然是自己的親生女兒,會有什么樣的表情呢?”
“猜不著!
福波斯•阿波羅雙手?jǐn)R在腦后,枕著不甚平坦的屋頂,因?yàn)椴皇孢m而心不在焉。老赫利俄斯的烈馬又折騰了他一整天,如今困得直打呵欠,他懶洋洋地伸直頎長的腿,一只白亮的繩鞋滾到了屋檐邊。
“哦,我可想象得出!
雅典娜說罷,咯咯地笑起來。笑聲清脆,如惡作劇的孩童般稚氣而無辜,在這烏藍(lán)的夜里回蕩。
“噓!聽!
俄而,她凝神屏息。
阿波羅望著她的側(cè)影,正思索著這謎一樣性格的女神。她現(xiàn)在的模樣和白天全副武裝、臨陣待發(fā)的威武之態(tài)截然不同——她衣衫潔白,裙擺長長地,半掩曲線優(yōu)美的腳踝;棕色的發(fā)編成兩條光滑的長辮,身段窈窕、灰眼眸生氣勃勃、美麗非凡。
她,愛過誰嗎?被誰愛過嗎?
阿波羅忽然想道。
一陣凄厲的哀號劃破寧靜的夜,塞浦路斯國王喀倪拉斯,雙手掩面,抓亂了精心編織的頭發(fā),如一頭發(fā)狂的雄獅,跌跌撞撞地沖出王宮,向海邊跑去。
“噢!噢!神父。∪蚀鹊陌⒉_!”
“真煩人!”阿波羅被他叫得頭痛,趕緊穿上鞋,追趕他的凡人兒子。
雅典娜卻跳下屋頂,徑直走進(jìn)宮殿。
一個強(qiáng)壯而黝黑的婦女摟著昏厥的公主美拉,淚流滿面。少女悠悠醒轉(zhuǎn),爆發(fā)絕望的哭聲:
“他走了!哦,奶媽,他就這么走了!這都是我的罪,我是個多么骯臟的女人呀……嗚、嗚,我該怎么辦?告訴我,奶媽啊,只有你愛我……告訴我呀……”
雅典娜的目光,掠過她沾滿悔恨的淚、抽噎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嘴唇、喘息的胸脯、一起一伏的小腹——停住了,灰眼睛咕碌碌轉(zhuǎn)動。
“她懷孕了!天那!
轉(zhuǎn)身奔出宮門,她沖夜幕里大聲喊道:
“福波斯!福波斯!福波斯!”
十個月后,美拉在得洛斯島產(chǎn)下一個嬰兒。
既不屬于大地,也不屬于海洋,當(dāng)赫拉的詛咒威脅了蒼穹覆蓋下的每一處成形的角落,它從世界的盡頭,大洋環(huán)流的邊緣緩緩升起,接納了無處可逃的勒托,她在這里為宙斯生下雙胞胎阿波羅和阿耳忒彌斯——得洛斯島,是太陽神的圣地,被遺棄的女人最后的庇護(hù)所。
嬰兒呱呱墜地的一瞬,美拉在疼痛中恍恍惚惚地看到了奇異的景象:天宇間有一條大河漂浮!河水澄凈,幾近透明,泛著紫色的光澤,形狀精致的水生物:河蝦、蟹、藻類、卵石、和魚,于云朵之上,若空游無所依,它們通體晶瑩,在陽光照耀下虹彩迷離,悠然懸浮于少女的頭頂——驀地,大河改向了,云朵自動連結(jié)長長的斜梯,承接它,瀑布般傾瀉而下;狂暴而洶涌的海,見狀退卻如潮。它溫柔而寬容,撫慰、環(huán)繞,絲絲縷縷地凈化著她的身體和靈魂,令她不禁回想純潔的童年。那水中浮起的年輕美貌的女孩兒們,不正是她和她的伙伴么?她們簇?fù)碇挠喝菝利惖呐佑兴缡诺哪赣H的容顏,她曾經(jīng)是最疼愛她的人。
請別匆匆離去,親愛的媽媽。
請為我停留,無瑕的童年。
不知哪兒來的力量,美拉掙扎著抱起嬰兒,縱身跳入那紫色的波濤。
當(dāng)阿波羅在得洛斯島的棕櫚樹下找到雅典娜時,她一言不發(fā),手中的東西劈臉向他飛去,他抓住了。
“這是什么?”
攤開手掌,是一片貝殼,通體晶瑩,表面微泛紫光。
“大洋神俄刻阿諾斯!彼幱舻卣f道,“他向來與世無爭,沒想到對那孩子也有興趣!
“誰叫那嬰兒擁有統(tǒng)御古老的大地精靈的力量,老頭子當(dāng)然覬覦啦!”他嘻嘻笑道,“去找他?”
她搖頭。大洋神宮,這是眾神之父宙斯也不能來去自如的地方。
“得,全當(dāng)白辛苦一場罷。”
朝沙灘仰面一躺,他懶懶欲合眼。
最后映入視野的是她怒氣沖天的灰眼睛。
“真沒出息,福波斯。等著瞧吧,我會得到他的,俄刻阿諾斯總沒法子藏他一輩子。”
唉,何必總那么爭強(qiáng)好勝?
他不以為然地嘆氣,就此墜入沉沉的睡眠。
十八年后,大洋神宮。
持柬前來赴宴的神靈和眾仙既興奮,又好奇。
“真是盛會?峙聤W林帕斯的眾神之宴,也難得如此!币幻贻p的德律亞登鄭重地向身邊的樹精低聲言道。
“您去奧林帕斯赴過宴?”小仙女欽羨不已。頭發(fā)上的樅樹葉冠一跳一跳。
德律亞登竭力裝出滿不在乎的口吻:
“噯,幾百年前的事兒啦!
見女伴那么珍惜地摩挲著刻有自己名字的星狀貝殼盆,她不由心中暗笑,抬頭望望高踞王座的大洋神,她仿佛陷入某種沉思似地自言自語:
“俄刻阿諾斯大人,可是地母時代德高望重的神,沉默了幾萬年的他,此番突然極盡聲勢地鋪張,難道……敗于宙斯之手的舊神族,這一次……”
涉世未深的小仙女一臉驚訝地瞪著她。兩位仙女都被身后響起的一陣?yán)湫樍艘惶?br> “胡說些什么?”年長的納亞登,華麗的黃連衣裙別著伊達(dá)山球型松果制成的胸針,儀態(tài)萬方猶如貴婦:
“俄刻阿諾斯大人在克羅諾斯尚未垮臺之時就與強(qiáng)大的宙斯友善,不愧以賢明和澹泊著稱。”
說罷輕蔑地斜睨德律亞登:
“幾百年……您還年輕著呢!
這當(dāng)兒,大洋神女從高大的大洋槐樹上取過水果和甜點(diǎn),分送給客人。三位女子便停止閑聊,各自尋找金黃色的大洋葵落座。在果籃里,她們還找到一只珊瑚酒杯。
大洋神俄刻阿諾斯起身,慈祥地向賓客們頷首致意:
“各位……我很榮幸!彼掏痰卣f,以那種彬彬有禮、規(guī)范的、迷人的老者風(fēng)度:“大家知道,我不擅長說話。是啊,有足足七萬年沒好好說上話啦……”善意的笑聲此起彼伏,他一揮手,“那么,阿多尼斯,斟酒!
當(dāng)那少年,緩緩步下臺階的時候,整個大洋神宮,霎時陷入一片怎樣的死寂!
手捧青色的大海螺壺,挨個兒斟出絳紅的酒汁,他在走近,優(yōu)美的身形和容顏,一寸一寸,愈發(fā)清晰。年輕的德律亞登當(dāng)時站在隊(duì)伍的最末,恍惚覺得,從宮殿那頭來到這一頭,他走了漫長的一億年,又短暫得只在轉(zhuǎn)瞬之間。他所經(jīng)之處,一切——無論有無生命,甚至?xí)r間和空氣——皆已石化。當(dāng)她也慢慢僵硬,快要變成一尊古老的石像的時刻,她的心臟在痛苦中掙扎著躍動,這痛苦,是等待的煎熬,是渴盼的焦灼,是被漠視的失落,被瞬間拋起至云霧,又疾疾墜入無盡的深淵,沉重的呼吸令她頭暈?zāi)垦!.?dāng)她清醒過來,另一種嶄新的感情開始了——瘋狂地嫉妒,嫉妒每一個進(jìn)入他視野的男人和女人,尤其是她身邊那個孩子氣的小仙女,啊,她詛咒她,她怎能任由他對她如此親切地微笑,就因?yàn)樗暧!終于,一切都結(jié)束了,當(dāng)他走到她面前,低頭注視她的時候,一切都結(jié)束了,她的心靜謐如暴風(fēng)雨洗滌后的山谷——她想到了“輪回”——五百年前她是個凡人少女的時候,她愛反復(fù)念叨的詞兒——輪回,輪回,為他重墜輪回。
“這是阿多尼斯,你們知道,今天是他十八歲生日。”
望著男男女女如出一轍的神情,高貴的俄刻阿諾斯,滿意地捋著長長的白胡須。
所以,當(dāng)舊神軍的傳令官前來告知少年阿多尼斯被奧林帕斯神殿擄劫的消息時,年輕的德律亞登壓根兒記不得她對俄刻阿諾斯作了什么承諾——蘸著白公馬和黑母羊的鮮血,指冥河斯提克斯發(fā)誓保護(hù)阿多尼斯王,縈繞在她腦海的惟有那一刻她自己許下的心愿——為他重墜輪回。
一億三千三百三十萬六千六百六十八名志同道合的大地精靈加入舊神軍的陣營,為奪回他們的王,立誓踏平奧林帕斯山,將天地重新洗凈,回歸混沌開辟之初的純潔。
這就是那場被稱為“神諭之外的圣戰(zhàn)”,爆發(fā)于新舊神族之間的戰(zhàn)爭的起因。
那天,閑暇無事的天神開了個競技運(yùn)動會。
公正無私的忒彌斯執(zhí)掌裁判。阿波羅當(dāng)之無愧地摘取跳遠(yuǎn)和擲鐵餅冠軍,卻以一靶之差,將射箭桂冠讓給妹妹阿耳忒彌斯;波塞冬投槍奇準(zhǔn),摔交臺上卻被跛子赫淮斯托斯撂倒,不禁大感羞辱;天天為大家當(dāng)聽差的赫耳墨斯眾望所歸地捧回駕車比賽的獎品,那是一頂插著翅膀的郵差帽子,設(shè)計(jì)別致……
鬧哄哄的混亂中,眾神忽然一致要求智慧女神雅典娜一展她無與倫比的槍技。她聽了,笑著從杯盤狼藉的桌邊起身,雙頰赤紅。
一向酒量甚豪的女神,竟有幾分醉了!
搖搖晃晃摸索那支又粗又重的槍,她故意不去理會,美麗而風(fēng)騷的妹妹阿芙洛狄忒,款擺裊娜的腰肢,是否又在走向那個少年。
在場的神,沒有哪位,更別提女性,能抬得動她這桿槍,她知道。但她素來矜持端莊,對自己的武藝諱莫如深。然而此刻,她竟是如此渴望籍著她的寶貝來傾泄一番,和它融為一體,傾聽它完美地扎入一個強(qiáng)健的胸膛時肌肉破裂的聲音,看滾燙的鮮血如注噴濺,浸潤光潔的手臂——瘋狂的屠戮一向是她痛恨的,她鼓吹理性與斗智——她也不曉得此刻的瘋狂是為了什么。
神父啊,就燃燒這一次吧!
雙手握緊,掄圓、揮劈、直刺,她感到了盾牌堅(jiān)固的阻擋。
定神認(rèn)出夙敵的臉,她驚喜得高聲尖叫:
“埃倪阿利奧斯!來吧,我知道你和我一樣渴望戰(zhàn)斗!”
他扔了盾牌,空手和她搏斗,左躲右閃,敏捷地避過她的連環(huán)進(jìn)攻,然后瞅準(zhǔn)一個機(jī)會,讓過錫鐵加固的沉重的槍頭,伸手抓住她持槍的手腕。
“真奇怪,埃倪阿利奧斯。”她喘了口粗氣,不滿地睨視他,他的手強(qiáng)有力地銬著她裸露的腕,掌心傳來陣陣溫?zé),令她心神不寧:“你今天怎么回事??br> “這正是我想問你的,特里托革內(nèi)婭!彼卮稹:谏拈L發(fā)隨呼吸起伏,幾乎要把他們之間那點(diǎn)稀薄的空氣撩撥得燃燒起來——他臉上有道淺淺的疤,她想起,是他們無數(shù)次沖突中的某一次,她刺上去的。
“哦——”這時他推開她,退后一步打量她,一臉嘲弄的笑——她穿著父親宙斯寬大的舊戰(zhàn)袍,巨大的頭盔壓住了眉毛。
“瞧瞧你那樣兒,特里托革內(nèi)婭,哪有一點(diǎn)女人味兒。”
那些永樂的天神都嘻嘻哈哈地哄笑起來,她渾身冰冷,動了動嘴唇——對他,她可向來伶牙俐齒,占盡上風(fēng),這回卻半句反駁之語也說不出來。
更要命的是,他似乎對這個論斷越發(fā)得意了。
“也許你對身為女性感到厭惡?看來你自己都未意識到呢,偉大的女神,智慧的化身!
在她的耳畔輕語調(diào)笑,挖苦一番,他大踏步走到美神阿芙洛狄忒面前,拿起她的手堂而皇之地貼在唇邊吻。他今天的大膽和英俊令情人神魂顛倒,卻使眾所周知地戴著綠帽子的丈夫臉色發(fā)青,陰沉地啜著酒——此時他抬起頭,不由呆住了。
“親愛的,怎么啦?”美神悄悄地問。
他跨了一步,阿芙洛狄忒的手帕便沒夠著他的額頭,那里不知什么時候蒙了一層細(xì)密的冷汗。
“你叫什么?”他問,硬巴巴地。
仿佛正是這樣的聲音使一直處于驚恐之中的少年獲得了某種安全的保證似地,他朦朦朧朧地露出了微笑,在這不朽的崇高的天庭,第一次,發(fā)自內(nèi)心地,笑了。
“阿多尼斯!彼p輕地說。
“我,阿瑞斯,戰(zhàn)神!彼麢C(jī)械地指著自己,幾乎不知道在說什么。
你有一個朋友了。
在天界,他與你一般孤獨(dú)。
剝?nèi)?jiān)硬的外殼,你,柔弱如他。
他向你微笑,他有魔力。
他在恐懼,這是一個危機(jī)四伏的地方。
他信任你。
你該保護(hù)他。
否則,他會被吞噬。
你有一個朋友了。你有一個需要你的朋友了。
這些聲音,嘰嘰喳喳地,攪得殘暴的戰(zhàn)爭制造者,“天界的災(zāi)難”,眾神最棄之如敝,避之不及的神,阿瑞斯•埃倪阿利奧斯煩亂不堪,他“啪”地把一張石桌劈成兩瓣,走出宮殿,登上爭吵女神們駕駛的龐大戰(zhàn)車。
他是一個纖瘦的少年,性子懶懶地,磨磨蹭蹭地,看人的時候總帶著幾分睡不醒的困倦,嘴唇笑呵呵地凸起,既溫和又漫不經(jīng)心。他任性,瘋起來會在一望無際的叢林里狂奔三天三夜,或者跟著海豚和鯊魚,從愛琴海的這一端游到那一端;他悶的時候,整個世界也愁眉不展,于是寒冬降臨大地,直到他破涕而笑,凍結(jié)的河流上游,冷酷的堅(jiān)冰也“噴”地笑了,春水帶著他的歡樂,到森林、田野、村莊和城市去,沿途變成喚醒萬物的旨意。他還有一丁點(diǎn)兒愛慕虛榮,到處留情,那些跟他調(diào)過情的仙女和牧羊女們,個個蠢兮兮地以為他的心屬于自己。而他根本是個孩子,什么是愛,一無所知。他太善良,毫無防備之心,常常受騙上當(dāng),因?yàn)樗帕撕偟幕ㄑ郧烧Z,落入狐口的小動物不計(jì)其數(shù),但他那么傷心,那么懊悔,流著淚,大家怎么還忍心責(zé)備他呢,紛紛圍攏來安慰他;他自己有時候也會成為狡猾的奸商和強(qiáng)盜的獵物(他們把他看成河童、人魚之類的),常常身陷險境,然而只要不離開大自然,無論什么情況他都能化險為夷——他是生靈之王。
現(xiàn)在,一切都不同了。
當(dāng)可愛的伊里斯甜言蜜語地哄他騎上那匹漂亮的小馬時,它突然嘶鳴一聲,脊上生出雪白的雙翼,騰空而起。他在難以名狀的驚恐中知道,那就是神馬柏伽索斯,曾經(jīng)擄劫了美少年伽尼墨德斯,使他成為奧林帕斯的侍酒者,獲得永生,卻失去了自由。
大地啊,大地啊,我再也無法回去了。
他痛苦地想道。乳白的云層在他腳下漸漸合攏,他熟悉而熱愛的形狀、顏色、聲音、氣息,從此消失得干干凈凈,只留下一片可怕的白茫茫。
當(dāng)阿瑞斯•埃倪阿利奧斯在宙斯寢殿外面發(fā)現(xiàn)他的時候,他躲在兩根柱子形成的一個陰暗角落里,弓著身體,雙臂環(huán)抱,閉緊眼,使勁兒憋著氣,結(jié)果卻失望地發(fā)現(xiàn),脊上既未長出河蟹的硬殼,也未長出刺猬的尖刺。
他無法入睡。抬眼望去,周圍不是一尊尊令人悚然的雕像,就是一張張使人迷惑的面具。
戰(zhàn)車駛過的轟隆隆巨響,使他如受驚的稚兔般跳了起來。
“喂!”那毀滅者高高地站在破壞一切的工具上,粗聲粗氣地喊道。
“上來!”
可是,他嚇呆了,動彈不得地望著他。
“傻瓜!”他不耐煩地跳下戰(zhàn)車,兩步跨過大理石臺階,攔腰抱起他,像馱一個布袋似的,忽而又覺得自己過于粗暴了,他纖細(xì)的骨骼,幾乎要被他捏碎,可是他不習(xí)慣輕手輕腳。沒辦法,他想,無論如何也不能放開他的,他對于他而言是勝過一切的珍寶。
阿多尼斯悄無聲息地笑了。奧林帕斯之夜,黑暗在他視野中顛倒著蔓延,濕而陰冷。那個屠戮不眨眼的神扯下寬大的斗篷,毛毛糙糙幾乎裹住了他半邊臉,而他卻透過這些,看到一顆和他一樣柔軟的靈魂。他不再害怕了,那雙殺人的手是如此堅(jiān)定地衛(wèi)護(hù)著他,他在安全和溫暖中睡去。
“看在父親的份上,您怎能還這樣氣定神閑,雅典娜?”
戰(zhàn)爭第三天,阿波羅終于忍不住了。
“我們的領(lǐng)地正在被蠶食,日月斗士死傷過半,已經(jīng)無力承受更嚴(yán)重的損失了,而塔爾塔羅斯的舊神仍然一批又一批地復(fù)活,像討厭的蝗蟲那樣掃不干凈。”
六神無主地在宮殿里踱來踱去,見她始終不予理睬,他便不顧一切地沖她發(fā)作了:
“得了,我知道您是一位鐵石心腸的女神。正在流血的,不是您的人。”
“閉嘴。”她低喝。
“若是奧林帕斯毀了,您和我也跟著倒霉,到時您那完美的計(jì)劃,活見鬼!
“閉嘴,福波斯!彼诙魏鹊溃锹曇羲查g變得軟弱無比。
“不然給我出去!
一動不動地凝視桌上那個寶石和水銀嵌刻的八十八星座盤,這會兒又有三組星無聲無息地黯淡下去。她撫摸著那些凸起,如今在烏藍(lán)色的天球上像死魚的眼睛,空洞而茫然地瞪著她:天琴座白銀圣斗士,陣亡;蛇夫座白銀圣斗士,陣亡;仙女座青銅圣斗士,陣亡。她的心哭泣了,這些都是她熱愛的男人:勇敢、聰慧、優(yōu)秀,一心一意忠誠于她。但她還不能為他們流淚,哈得斯的冥斗士,現(xiàn)在應(yīng)該打到圣域門口了,所剩無幾的圣斗士們,將陷入艱苦的巷戰(zhàn)。
阿波羅看著她,突然明白了她的痛苦,不由得后悔起來。
“對不起,親愛的姐姐,我總是那么沉不住氣!
他向她走去,拿起她無力地垂落膝頭的手,放在唇邊恭敬地吻著——那雙手冰冷。他試圖安慰她,忍耐過后必有所得。
“好了,我們設(shè)想過這一天到來之前我們必須付出怎樣的代價對嗎?我們預(yù)料過,冥王哈得斯會趁虛而入,他的目的不止是牽制我們抗擊舊神軍的兵力——他想毀滅你,讓圣斗士全軍覆沒。”
想到那位“戰(zhàn)爭的禍根”,至今霸占著阿多尼斯王,卻一毛不拔,他的沖動勁兒又竄上來了。
“是他該付出代價的時候了。我去找他。”
“站!”
他從門邊轉(zhuǎn)過來那張臉,多么俊美!又是多么愚蠢。∷齾拹旱叵,怎么人類會這樣崇拜一個繡花枕頭,尊他為偶像呢?真像給那白皙得秀氣的臉龐印上兩巴掌?墒撬蝗桓械嚼蹣O了,爭強(qiáng)好勝了幾千年,她也倦了。這當(dāng)兒那家伙的嘲笑之語一閃而過:
“瞧你那樣兒,特里托革內(nèi)婭,哪里像個女神。”
哪里像個女神。
也許,她真的討厭身為女性的自己。
“……算了!”
直一直腰桿,反正一切都快結(jié)束了。等一切都結(jié)束了,她可以回到雅典,她可以重建圣域,她可以召喚那些年輕的勇士們再度聚集她的身邊。她從未輸過,這一次她也不會輸——她是雅典娜,宙斯的掌上明珠,智慧和不敗的女神。
“您去,福波斯。要是您有那個自信,您那點(diǎn)能耐就能說服他出戰(zhàn),而不至于搞得一團(tuán)糟,讓我們苦心經(jīng)營的計(jì)劃前功盡棄的話,您就去您的罷。我么,我求之不得,省掉操份心,就在這兒舒舒服服靜候您的佳音。”
她的語調(diào)平靜,但話意他是不會聽錯的。他喜出望外,連忙跑回來,恭恭敬敬地請她出馬。
戰(zhàn)爭進(jìn)入第四天。由于勇猛無比的戰(zhàn)神阿瑞斯•埃倪阿利奧斯的介入,堵住了奧林帕斯陣線如堤決般崩潰的缺口,戰(zhàn)局急遽轉(zhuǎn)變。在阿瑞斯尖銳的戰(zhàn)斗口號鼓舞下,殘兵敗將拾起武器,跟隨他投入反攻,舊神族的優(yōu)勢如水蛭的觸角一般,舒展到了盡頭。
但形式還遠(yuǎn)遠(yuǎn)談不上對新神族有利。當(dāng)無數(shù)年輕強(qiáng)健的戰(zhàn)士倒在染成黑紅色的大地呻吟,絕望地等待靈魂為哈得斯收容之后,這場戰(zhàn)爭已注定沒有贏家,而逐漸演變?yōu)橄碾p方力量、機(jī)械屠戮生命的拉鋸戰(zhàn)。
他把自己深深地埋入那張木制的大搖椅,一前一后地?fù)u晃:吱、嘎、吱、呀。他喜歡這種如嬰兒搖籃般的感覺,安寧而舒適,只有在這韻律的搖晃里,他想到森林、溪流和海洋時才不會憂傷得沮喪。因?yàn)樗矚g,阿瑞斯便去懇求神匠赫淮斯托斯,不得不承受著來自嫉恨已久的情敵的羞辱,這位性子狂暴的神表現(xiàn)出驚人的克制,令赫淮斯托斯莫名其妙。
他正想著他出征前望著他的眼神。
“阿多尼斯,乖乖呆在家里,哪兒也不許去!我很快會擺平一切,榮耀地歸來!”
他是怎么回答的呢?
“您去吧,別惦念我。”
這算不算欺騙呢?在韻律的搖晃中,他想道。
他起身脫了鞋,滿屋子搖曳、步履輕緩,驚動風(fēng)的精靈——奧林帕斯山上唯一可以給他帶來大地信息的忠誠伙伴:它們風(fēng)起云涌般圍攏來,夾著濕潤的霜露氣息,仿佛在為臨近的永恒別離而哭泣!叭グ,”他說,“到他那兒去,為我告別!
“阿多尼斯!毖诺淠仍谒砗笳f道。
他如釋重負(fù)地笑了,松松地垂下雙臂,那一刻成千上萬精靈從他身邊穿梭而過,卷地呼嘯而去,奧林帕斯神殿不朽的地基驚恐不已地顫栗著,遠(yuǎn)遠(yuǎn)近近傳來大理石地面刮擦和開裂的聲音清晰可辨。
他轉(zhuǎn)而面對他們,金色的眼眸,光芒柔和圣潔,令天神也不禁有片刻地垂首——他的發(fā)忽然瘋長起來,眨眼工夫垂至地板,如蔓生植物向四周延展:那是極美的發(fā),金色、絲緞般光潔,根根色澤純凈,如琉璃般流光溢彩。
“我知道你們的來意!
他舉起右手,左手食指輕輕劃過右腕,殷紅的鮮血,甘泉一般汩汩地沁出,開始淌到金色的發(fā)絲上,遁著宮殿的地面蜿蜒。
“這是我的旨意。當(dāng)它接觸到大地的時候,大地精靈們便會順從地退卻。而這場戰(zhàn)役中犧牲的靈魂,必能從黑暗中歸來!彼麌@息一聲,“這是違背宇宙的規(guī)律的,但是我所引起的罪孽,除此之外無可補(bǔ)救,阿多尼斯只有用自己的生命平息大地精靈的憤怒,讓一切恢復(fù)原樣。——阿多尼斯是個多么任性的孩子呢!
“不。”她沖口而出。
他像個孩子似羞怯地笑了起來。
“偉大的女神,您想要什么?阿多尼斯一無所有,除了你們眼前所能看見的、組成這個生命體的三件元素:靈魂、□□和血液。——□□是軟弱的,寄寓我后代的靈魂,擁有一顆自然的心,純潔無瑕有如處子;而血液是堅(jiān)強(qiáng)的,象征復(fù)活神的力量,能毀滅一切,也能創(chuàng)造一切,它還預(yù)言未來,起死回生,但是難以駕馭:它是個自我意志極端強(qiáng)烈的家伙——如果它發(fā)現(xiàn),釋放它的主人不具備足夠的力量,那么它將立刻顯示作為破壞神的真容,自行其是,它失控的那一刻在人類命運(yùn)上鋪展開來的圖景,天神們啊,將比你們迄今聽說過的、制造過的、協(xié)助你們的造物抗?fàn)庍^的一切災(zāi)難都可怕得多;反之,如果那個喚醒它的人,能征服它,它也能造就它成為第二個創(chuàng)世者,無論他是神、人、精靈、抑或魔鬼!獜(qiáng)大無比的宙斯之女啊,請您選擇吧,因?yàn)槟俏医裉炜吹降牡谝晃簧瘛!?br> 完了。阿波羅懊惱萬分地想道,怎么他就沒能搶先一步呢?
她的腦子一片混亂。
精明如她,選擇的問題應(yīng)當(dāng)是不存在的。她理所當(dāng)然要從這個少年那兒取得的東西,不正是她精心策劃這一切所追求的最終目的嗎?
然而,與他相視,她吐出的字句卻是:
“我……要你!
阿波羅大喜過望。
他清澈的目光注視她,他明白了。
“我滿足您!彼D(zhuǎn)向阿波羅:“那么您呢,尊貴的宙斯之子?”
“你的血!彼s緊說。
他點(diǎn)頭:
“您已經(jīng)得到它了。沿著奧林帕斯的小徑,它將翻山越嶺,走過寒冬和暖春、那些有人居住的村莊和城鎮(zhèn),乘著溪流,到達(dá)您在得爾斐的神廟。從此,沒有哪一處廟宇會比得爾斐更崇高了,沒有哪一處的神諭會比得爾斐更神圣了,因?yàn)槊\(yùn)女神,原本居無定所,不和任何人神來往,就在這空氣里隨處飄浮,已經(jīng)決定在得爾斐向您朝拜,借您的名義口述她們認(rèn)為必要的旨意;憑著它,您將有權(quán)力向冷酷而公正的哈得斯索取亡靈——可是您千萬小心,您已經(jīng)看見,擁有這兩種力量的阿多尼斯是怎樣的結(jié)局,還是讓它在大地母親的懷抱中永遠(yuǎn)地沉睡吧,這是我對您的忠告。”
“放心地安息吧,阿多尼斯!
這個生氣勃勃的回答洋溢著輕率的自信,少年阿多尼斯只是微微搖頭,帶著一種憂郁而寬容的笑轉(zhuǎn)過身,再未與兩位神說一句話。
福波斯•阿波羅偷眼覷著雅典娜。但她沒看他,她的臉上毫無喜悅。
他很好奇:她竟也會頭腦發(fā)熱!且是在這樣關(guān)鍵時刻!
可別后悔!
后悔也遲了。損失已經(jīng)造成,她這次虧得大了。
他張狂地笑了起來。
戰(zhàn)爭第七天,隨著舊神族的驟然退卻,奧林帕斯軍開始全面收復(fù)失地,戰(zhàn)爭結(jié)束了。
“頭,真沉啊。”
他看著滿屋子的金發(fā)。
就像一只蜘蛛,把自己困在了親手編織的網(wǎng)中央。
不,怎么是蜘蛛網(wǎng)呢,那樣丑陋的東西。
如地幔覆蓋的金黃,輕盈而厚實(shí),綴以柔韌的火紅勾勒出旖旎的圖案,惟有鳳凰的羽翼,才這般金碧輝煌。
鳳凰、鳳凰,他想道,在火中重生。
疼痛地哀鳴著重生,卻意味著重獲自由,飛去她前世魂?duì)繅艨M的地方。
大地啊,也許我的靈魂,便可以歸來了罷!
他在忽明忽暗中沉浮,昏昏然,聽見那粗聲粗氣的呼喚:
阿多尼斯!阿多尼斯!
他睜開眼睛,從一雙無淚的黑眼眸中,看見一顆被撕裂的心。
對啊。他怎么懂得治療失去他的悲傷?
他怎能忍受再次陷入孤獨(dú)?
他唯一會做的,便是瘋狂地毀滅一切,
用仇恨來麻痹,從仇恨中逃避,
仇恨,仇恨,最后自己也縱身跳入絕望的火焰。
“阿瑞斯大人……”他想抬起手臂,無奈它們仿佛固定在搖椅的木扶手上了似的,兩件奇特的雕飾。
阿瑞斯•埃倪阿利奧斯湊近他,想聽清他越來越模糊的囈語,垂落在少年膝上的金發(fā),忽如蛇首般揚(yáng)起,化為金色的利刃,扎入他強(qiáng)健的胸膛。
勇武的戰(zhàn)神,驚愕地聽著心臟被刺穿的聲音,疼痛。
原來那些死在他槍下的人,最后一刻是這樣的感覺,他可以忘卻他們的眼神了。
他費(fèi)力地抬起頭,想再看一眼他想保護(hù)的少年,從那雙淚光晶瑩的金色眼眸中他知道,無論□□輪回幾世,他的靈魂是屬于他的,他滿足了。
倒下去的一刻,他忘了問,他得等多久。
返回雅典之前,雅典娜做了她一直想做的事:狠狠地抽了阿波羅一記耳光。
“看在父親的份上,我要說,您是個自私、懦弱、懶惰、愚蠢、一無是處的家伙,您讓我惡心!我不會再找您合作了,福波斯,只有一句臨別贈言:當(dāng)心天上掉下來的餡餅砸了頭!”
他捂著臉,沖她高傲而蠻橫無理的背影啐了一口:呸!
接下來的將近兩百年里,他確實(shí)難得見到她。在奧林帕斯神殿宴會上她的不朽席位,幾乎要蒙上塵埃了。不過很多神都是如此。
這兩百年被稱做神族衰亡的開始,但是仗著無與倫比的得爾斐,吃喝玩樂,他的日子過得還算相當(dāng)舒坦。閑得無聊時他會想,她在她那個幾乎夷為平地的圣域搞什么?阿多尼斯王早已煙消云散了。他想象著她捧著一縷灰燼,哭喪著臉念叨“我要你”的樣子,常常笑得樂不可支。
終于,兩百三十年后某一天,他從克里特島消夏歸來,在雅典城看見她走出伊瑞克西翁神廟,一群金甲燦爛的年輕人跟著。他恍惚記得,有回飲宴作樂之際,赫淮斯托斯吹噓他如何替雅典娜麾下的十二位圣斗士鍛造了世界上最好的十二套黃金盔甲。那么,他饒有興致地想道,這就是所謂的十二黃金圣斗士了。
觀望中,他的笑容驀然僵硬,環(huán)抱的胳臂脫力似的垂落,一種莫名的戰(zhàn)栗網(wǎng)一般地籠罩了他。
她儀態(tài)雍容。四匹乳白色純種神馬拉著銀色戰(zhàn)車靜靜地恭候。她一伸手,棲于前臂的貓頭鷹便撲棱棱飛向車前漆著彩畫的橫木,收翅肅立。她端莊地提起裙擺——她早已丟棄父親的那些舊衣服了。這一件是她親手縫制:繡著金絲銀線交織的圖案,寬寬的腰帶綴滿飾物,流蘇飄舞,把她豐滿的胸脯、細(xì)緊的腰肢絕妙地勾勒出來,她的頭盔精巧而合適,眼角淡淡地涂著暗藍(lán)的影,微微吊梢,英氣而嫵媚。
“Virgo!
她低聲呼喚。那種聲音,只有情人才聽得見。
年輕男孩從隊(duì)列中走上來。他沒戴頭盔,直而長的金發(fā)垂至臀部。阿波羅看得清楚,除了藍(lán)色的眼眸和額間一點(diǎn)殷紅的朱砂,他擁有阿多尼斯王全部的相貌和神態(tài)。
她嫣然一笑,把手輕輕搭著他伸來的臂,登上了戰(zhàn)車。
當(dāng)阿多尼斯王復(fù)活之時,
命運(yùn)之輪停止轉(zhuǎn)動,
等待他再度抉擇。
特別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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