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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我第一次見到白晨露的時候,玫瑰還是我的女朋友,雖然相處淡淡,但我?guī)缀跻呀?jīng)認(rèn)定今生要與她共渡了。
那時候我和玫瑰正在做一個課題,公司投入很大,我們每兩個月要去董事局作一次匯報,好讓股東們知道錢沒白花。要讓那些養(yǎng)尊處優(yōu)的門外漢明白我們在做什么是件很困難——甚至痛苦——的事,好在大老板很支持我們,每每有人無理取鬧的刁難,他總會替我們撐腰。
“陳兄不要激動,”他會這么說,“你扭頭往外看,這棟樓的霓虹大招牌上寫的是:白氏,我們白家愿意把錢投在這兒,是賠是賺我擔(dān)了!
那位被搶白的老兄通常是敢怒而不敢言的,但也有例外,一位須發(fā)皆白,耳聾眼花的老董事在弄明白他說了些什么后,顫顫巍巍的伸出一只指頭說:“白家老二,摸摸你的良心,看你配不配說這句話!白氏是你的么?白大不在了,大小姐還好好的活著呢!”
老板的臉被老人家皮皺骨現(xiàn)的指頭點(diǎn)著,一瞬間變白了。
那之后的例會上,我們就見到了白晨露,雪白的臉,烏黑的發(fā),連眼睫毛都卷得完美無瑕,美得簡直如神話中的小仙女。她抱著洋娃娃,一臉天真地坐在她叔叔平時坐的位子上,而平時威風(fēng)凜凜的老板,此刻像個保姆似的坐在旁邊給她遞玩具。
“好可愛的孩子,”玫瑰悄悄問我,“是老板的侄女么?老板的哥哥死了十多年了,怎么會有這么小的孩子?”
我無奈的笑笑,玫瑰是那種對小道消息沒有一點(diǎn)敏感度的人,董事們都已就坐等著我們匯報,我只好低聲對她說:“待會兒告訴你!
“你猜那女孩子多大?”散會后我問玫瑰。
“七歲,或是六歲?”
“錯,她已經(jīng)整整二十六歲了!”
“天!怎么會?難道是……”
“沒錯,薩—科奇綜合征,身體心智都停留在六歲,如果不是這樣,今天我們要叫她老板了。事實(shí)上這間公司是她父親留給她的,她叔叔不過是代理監(jiān)護(hù)人職責(zé),外頭對她的評價是:全亞洲最富有的女孩!
“或是全亞洲最美的小女孩!泵倒遴卣f。
這件事很快過去,白二老板成功的讓董事們明白,他有足夠的本事挾天子,那些作諸侯的還是乖乖聽令的好。一切又恢復(fù)舊觀,董事局里還是那幾張又老又臭的臉,不過,對我們的刁難是少多了。
試用產(chǎn)品投入市場是第二年夏天的事,慶功宴上白二用非常愉悅的口氣告訴股東們,因?yàn)槲覀兊男庐a(chǎn)品,公司的股票又漲了。老頭子們裝聾作啞的本事實(shí)在高超,一個個愣裝得跟沒聽見似的,天知道他們心里樂成什么樣了。
“各位,”白二老板捏著酒杯跑上廳中央的臺子,“為了表彰陳余先生和陸玫瑰小姐的杰出貢獻(xiàn),公司特別準(zhǔn)備了一份大獎,”話音未落,有人把我們推上臺,碰得拉響一只彩帶禮花,紛飛的紙屑落下后,白襪白裙的晨露小姐捧著個系大蝴蝶結(jié)的盒子走了過來。
我看到,玫瑰的眼睛放出奇異的光芒。
小公主般的白小姐走到我們面前,笑吟吟的把盒子塞到玫瑰手里,玫瑰隨手遞給了我,然后蹲下身,在晨露牛奶般白皙的小臉上親了一口,說:“謝謝你,我的小公主!
我愣在那兒,老板對我說,拆開來看看。我打開那盒子,是銀光閃閃的兩把鑰匙。老板對臺下說:“為了表彰這二位對我們公司的貢獻(xiàn),董事長白晨露小姐贈給他們一棟位于東海小島上的臨海別墅,以及一輛快艇!”
臺下靜了兩秒,然后是一陣驚嘆聲。這樣大的手筆,連我都嚇住了。我看向玫瑰,她仿佛沒有聽到剛剛的動靜,眼也不眨的盯著白晨露。那小女孩沖他笑笑,伸開了雙臂,玫瑰顯出一個很驚喜的表情,把那小公主抱了起來,小公主很賞臉地在她面頰上親了一下,全場掌聲如雷。
那之后很久玫瑰都處于一種恍惚的狀態(tài),她從前是個冷靜,謹(jǐn)慎,甚至有些自閉的女孩子,如今越發(fā)安靜,清秀的臉上總是閃動著迷離的光,即便是在水花飛濺,顛簸不平的快艇上,她仍是沉靜的如失了魂。
我把船停在岸邊,拉她站起來。
“看,”我說,“看那房子!
老板送我們的房子有白墻與紅瓦,細(xì)看那瓦是琉璃的,像水晶一樣閃閃發(fā)光,仿佛童話里公主的別苑,玫瑰回過神來,“啊”了一聲。我拉她上岸,拴好船,一同走向那宮殿。
屋子立在一處突起的巖壁上,穿過屋子從后門出去,正好可以看到海水在崖上拍出白色的泡沫。我興奮地站在崖邊,幻想自己是正站在科西嘉巖壁上的拿破侖,不由手舞足蹈起來。玫瑰卻益發(fā)安靜,然而那安靜里透著狂熱,她的眼里像是要冒出火來。
“這正是我夢想的,”玫瑰終于開口,喃喃說道:“她知道我的夢,她是個天使。”
“你說誰?”我問。
“大小姐!
“哦,她不過是個滿腦子洋娃娃的小孩子,這房子是老板安排的!
“老板?那個市儈的商人會給你加薪,會給你股票,但他想不出這么夢幻的禮物,一定是那小天使,一定是。”
我看著他,心想,管他是誰的主意,對我來說,在這樣的海風(fēng)及美景里太適合做一件重要的事了。
“對,是她,玫瑰。”我說,“我從未發(fā)覺你這樣愛孩子,這是一種太棒的感情,不必看別人家的孩子眼饞,玫瑰,我們自己也可以要。我愛你,嫁給我吧。”
我想,任何一個女孩子在那樣的場景里都會迷醉。你想想,在一個略有些陰霾,但還算涼爽舒適的夏日,潮濕的海風(fēng)從你面頰上輕輕滑過,波濤拍著巖石,奏出激越雄渾的樂曲,加上身后夢幻般的宮殿,這幅場景使你顯得像個童話中的公主。而公主殿下你面前,有個相戀多年的男子在向你傾吐愛意……哪一個姑娘會說“不”?
玫瑰沒有說不,她只是仿佛沒有聽到我的話,轉(zhuǎn)身走進(jìn)屋子里去了。剩下我一個,呆呆地站在塊大石頭上,像個傻子。
男人或許沒有女人敏感,所以我們之間可能已經(jīng)有些什么事情發(fā)生,但我還沒有察覺;不過由著這次求婚所受的冷遇,我總算對日后發(fā)生的事情有些預(yù)見,雖然那預(yù)見是朦朧且,毫無用處的。
從小島回來我不免有些灰溜溜的,玫瑰卻神色如常,我一直知道她是淡定從容的,可這次未免淡定得過了頭,讓我有一種,非常奇怪的感覺。
求婚失敗,日子卻照舊要過下去,董事局的老家伙們健忘地很,紅利在銀行里還沒來得及漲幾毛錢的利息,他們就忘了是誰幫他們賺的錢了?墒枪值煤,我那幢房子卻沒人忘,所以每次董事局例會他們找碴的時候又有了新的說辭:
“陳余,你受公司重恩,怎么還這樣懈?!四個月過去了,研究毫無進(jìn)展!”
。ā俏覄倓傇趨R報什么?)
“陳余,做人要知足,想當(dāng)年,我一個月幾百塊的工資,卻要承擔(dān)三個部門的工作,我抱怨過么?現(xiàn)在你豪宅住著,卻還跟公司不停的哭窮要資金,像話么?”
(天知道我不過是照例申請下兩個月的經(jīng)費(fèi),要不是你這老家伙不同意按年撥,我犯得著兩個月就來和你們嚼一次舌頭么?)
……
這時候照例是白二老板出來打圓場。但有一次例外,那一次玫瑰是主講,說到一半就有人攪局,她幾乎被氣哭,白二老板剛要開口解圍,坐在靠背椅里的白大小姐忽然發(fā)話了:
“你們?yōu)槭裁匆圬?fù)這個大姐姐?”
嘈雜的會議廳里,女童清脆的聲音出奇的醒目,大家看向這個小不點(diǎn)。她跳下椅子,一搖一搖地朝我們走來,在眾人的注視下拉住玫瑰的手,說:“姐姐,不要理他們了,我們?nèi)ネ。?br> 然后就把玫瑰拉出了報告廳。
我看到了玫瑰的表情,她欣喜若狂。
那天天氣不是很好,晚上開始刮風(fēng),然后淅淅瀝瀝的落下雨來。我昏昏沉沉的睡了,不知什么時候,被老板的電話吵醒。
“陳余,玫瑰在你那兒么?”
“不在呀,怎么了?”
“大小姐到現(xiàn)在沒回來,保姆說她和玫瑰在一起。”
我一瞄表。已近午夜。
“我去她公寓看看!蔽艺f。
“我去過了,沒人,我現(xiàn)在正往你哪里去!
過了十幾分鐘,老板神色狼狽的站在我們口。
“玫瑰可能把晨露領(lǐng)到哪里去?”他問我。
我一時語塞,玫瑰不是個愛玩的人,她的個性平板到有點(diǎn)悶,除了家里,沒什么地方是她喜歡的。
等等,有個地方是她喜歡的。
“開車帶我去碼頭!蔽覍习逭f。
果然,我們的快艇不見了,她們?nèi)u上了。
老板不知花多少錢找來一艘漁船,船老大打著哈欠送我們出海。那時雨已停了,海面上有薄薄的霧,遠(yuǎn)遠(yuǎn)看到別墅像燈塔一樣散著光,在霧里被暈成一圈一圈的。我站在船頭,隨著海浪上下顛簸,忽而有種奇怪的不真實(shí)感。
很久以后,老板告訴我,那一晚他也有同樣的感覺,此外還有一種對即將到來事情的一種神奇的預(yù)感。
我們上了岸,別墅門戶未閉,燈火通明。隔著大落地窗,我們看到一大一小兩個女孩子正趴在客廳的地上畫著什么。
走進(jìn)門,我本想大聲喊玫瑰,但老板拉了拉我。他輕輕走過去,蹲在一旁,問:
“晨露,在畫什么呀?”
小女孩抬頭笑笑,說:“在畫我夢到的船!
我也走近了看,不知道她們在哪里找到那么大的紙,足有雙人床大小,上面的畫雖未完工,但已經(jīng)可以看出是一只造型奇特,色彩絢麗的船,木頭的船身,大樹一樣的桅桿,桅桿上伸出蝴蝶翅膀似的帆。
“好漂亮!蔽艺f。
“叔叔,”白晨露對老板說,“你來畫天空,還有天上的鳥。大哥哥,”她轉(zhuǎn)向我,“你來畫海和海里的魚!
我和老板對視一眼,脫掉外套,卷起袖子,學(xué)著她們的樣子趴在地上,揀起畫筆涂涂抹抹。
那一刻我忽然記起,兒時我最愛畫畫,揀根粉筆頭就可以趴在家里的水泥地板上畫半天,葫蘆娃,孫悟空,九色鹿……小人書里有的我全畫得出來,并且幻想自己是畫中的人物,飛天遁地變幻無窮。那真是個快樂的年代。
而今這情愫又被勾起,我興致盎然,準(zhǔn)備大展身手。扭頭看看老板,他早已大開大合,運(yùn)筆如飛,見我看他,略帶些得意地笑笑,說:“我小時候是練過潑墨技法的!
那一夜大家都說不出的興奮,一點(diǎn)倦意都沒有。及至天明,畫已完工,那真是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美麗的木船扇著蝴蝶翅膀的帆,仿佛要飛到天外去。
我跟老板踩著摞在桌子上的凳子把畫貼在墻上,小公主坐在地上滿意地看著,忽然說:“叔叔,我要一艘這樣的船。”
老板愣了一下,說:“沒問題,叔叔給你造。”
現(xiàn)在想想,那一晚我跟老板之間還真是融洽,平時雖然他也護(hù)著我跟玫瑰,但那只是身為一個老板的知人善用,總還有一種上司的威嚴(yán)在那里擺著;而那一晚,我們竟如相交多年的朋友一般。
不過說來慚愧,離開島后我腦子里的第一反應(yīng)是:老板這根粗腿我可算是抱牢了。
那之后玫瑰幾乎成了白晨露的貼身保姆,同吃同住,形影不離,我心里不是不嫉妒的。
白二老板也真是說話算話,四個禮拜后就有一艘長著蝴蝶帆的木船停在碼頭了,我跟著去看下水禮,玫瑰自然也跟在白晨露后面去了。
要說那船,真是漂亮,據(jù)說船身是老板請迪斯尼的專家設(shè)計的,風(fēng)帆的蝴蝶是天津的老風(fēng)箏匠人手繪,甲板和船艙里有各種游樂設(shè)施,整船的造價相當(dāng)于一艘中型的豪華游輪。連我都驚嘆,想,任哪個孩子見了都會喜歡吧!
可是白晨露不喜歡,花仙子一樣的她噘著小嘴,拉長了臉,玫瑰站在她的身旁,也是一臉的不高興。
“小寶貝,”老板蹲下身,捧著白晨露的小臉,“為什么不高興呢?這不是你想要的么?”
“這根本不是我想要的!”小姑娘的嘴噘得更高,氣鼓鼓的走到桅桿下指著色彩斑斕的帆說:“這是一塊布,不是蝴蝶的翅膀,我要真的蝴蝶帆,我要長著葉子的船,我要有鳥在葉子中間唱歌!”
“噢,我的小寶貝,這世界上并沒有哪艘船真的長了蝴蝶帆,沒人會造那樣的東西!
“你胡說!我問過玫瑰姐姐,玫瑰姐姐說她就會造!”
老板抬頭看玫瑰,玫瑰點(diǎn)點(diǎn)頭,說:“只是一些轉(zhuǎn)基因方面的技術(shù)!
“只是那么簡單?”
“沒錯!
老板遲疑了一下,說:“你明天交一份研究預(yù)算給我,”然后轉(zhuǎn)向白晨露,說“小寶貝,我們看看玫瑰是不是真的會造出蝴蝶帆,她真的能造的話,叔叔就讓她給你造!”
小公主這才露出笑臉,牽著叔叔的手,喜滋滋的去玩了。
我一把拉過玫瑰,說:“你瘋了!什么叫只是一些轉(zhuǎn)基因方面的技術(shù)?難度有多大,你會不知道?”
“我知道!泵倒宓穆曇羝降匆r得我激動得像頭公牛。
“知道你還攬這活兒?”
“你知道么?我小的時候也有無數(shù)的夢想,但沒有能力實(shí)現(xiàn),現(xiàn)在大小姐的夢想我能幫她實(shí)現(xiàn),我為什么不這樣做?難道要她像我一樣,長大以后空自嗟嘆?”
“玫瑰,你不再是孩子了,沒有資格任性了。不用去做具體的預(yù)算,粗略想一下就知道花的錢是天文數(shù)字,這又不是什么可贏利的項(xiàng)目,不過是孩子的玩意兒,老板怎么可能同意?”
玫瑰的臉一下子拉長了,
“孩子的玩意兒?這是大小姐跟我的夢想!夢想,你懂么?你已經(jīng)沒有夢想了,每天只想著升職和漲工資,本來你也有創(chuàng)造夢想的技術(shù),可是你只把自己當(dāng)木頭一樣的試驗(yàn)機(jī)器,我懶得和你說。至于老板,”玫瑰瞟了我一眼,“公司是小姐的,不是他的!
第二天,玫瑰領(lǐng)著白晨露去見老板。老板拿著預(yù)算報告,越往后看臉越黑。
“玫瑰,”他說,“這幾乎要耗盡公司的全部資產(chǎn),你知道么?”玫瑰不說話。
“不行,我不能同意這計劃。”
“可這是小姐想要的。”玫瑰冷冷的說。
“寶貝,”老板蹲下對白晨露說,“如果按玫瑰說的辦,公司會垮掉,幾千人會沒飯吃。叔叔不能這么做。”
白晨露的眼神冰冷,甚至怨毒。她并沒有出聲哭鬧,但眼角隱隱有淚水流下。
老板有些慌了手腳,把她摟在懷里,說:“寶貝,不要哭,不要哭,叔叔給你別的東西!
白晨露一言不發(fā)的從老板懷里掙脫出來,拉起玫瑰就走。
從此小公主不再理老板,玫瑰也不理我,兩個女孩子結(jié)成了牢固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我和老板只有無奈的等待小孩子的脾氣鬧完。
那之后的董事局例會,我站在匯報臺上招呼玫瑰過來協(xié)助我,她卻站在白晨露身邊不肯過來,正在尷尬中,白晨露開口了。
“我有話要說!鼻宕嗟耐粢怀觯即蟮奈葑铀矔r間安靜下來,剛剛還在話家常的老家伙們都閉了嘴,齊刷刷的看著她。
“玫瑰姐姐跟我說,這公司是我爸爸留給我一個人的,對不對?”
老頭子們看了一眼老板,開心的齊聲說:對呀對呀。
“從前叔叔幫我管公司,是因?yàn)槲姨×恕?墒敲倒褰憬阏f,我今年都二十六歲了,早就成年可以自己管公司了。所以我今天想請叔叔退休!
一屋子人呆在那里。我看向玫瑰,玫瑰別過臉去,不和我的目光接觸。
老板站起身,神態(tài)自若的朝白晨露鞠了一躬,語氣平淡地說: “一切聽董事長吩咐!
“還有,”白晨露又說,“陳余工作能力很差,我不想要他了,他的工作讓玫瑰姐姐做吧!
我一驚,幾乎要失態(tài)。老板忽然咳嗽了一聲,我看向他,他淡淡一笑,推開椅子向大廳的門走去,那背影儒雅淡然。我看著他,終于穩(wěn)住心神,隨在他后面,一步步走出匯報廳。當(dāng)我走到門口,身后的董事們終于反應(yīng)了過來,轟然一聲齊開了口,都夸大小姐英明,玫瑰小姐能干云云。我咬著牙暗罵:你們這群白癡!等著賠掉棺材本吧!
背靠著大廳的門,我?guī)缀跻曂纯,那一刻,我同時失去了事業(yè)與愛情。我的腦子幾乎一片空白,心情不知該怎么形容。
然后我想起,有人剛剛失去了更多的東西,我看向老板,或者我應(yīng)該叫他白二。他站在走廊中央,點(diǎn)了支煙,深吸一口,又仰著頭長長的吐出來,我看到他的眼角有淚水。
“白先生,”我對他說,“我不知道玫瑰竟那樣陰毒!
“玫瑰?關(guān)她什么事?”白二擦干了淚。
“這事分明就是她調(diào)唆的。”
“不,那是兩個孩子在追尋自己的夢想,而我,是攔著她們的壞人。”
“那是在胡鬧!”
“呵,陳余,你知道我叫什么么?”
我答不上來,他輕笑一聲,說:“我就知道,在你們眼里,我就是老板,或是白二,我所有的身份都和這家公司有關(guān)?墒悄阒烂?我也有個名字,我叫白瑞麟,以前有好幾本建筑師的證書和書畫大賽的獎狀是拿著個名字當(dāng)抬頭的。我也有夢想,絢爛的夢想,送你們的那幢屋子就是我那時的作品。可就在我的夢想幾乎要實(shí)現(xiàn)的時候,哥哥去世了,我被捆在這里,做一個生物集團(tuán)的老總十幾年,旁人羨慕我擁有一個生物王國,只有我知道自己的夢想一點(diǎn)點(diǎn)遠(yuǎn)去了。晨露想要她的蝴蝶帆,我何嘗不渴望有這樣一具蝴蝶帆,帶我駛向彼岸無憂無慮的童話王國?可真殘酷,我已經(jīng)不是孩子,已經(jīng)知道彼岸并沒有那樣一個國度。她們既然堅定認(rèn)為有,何必打破她們的夢想呢?”
“可這夢想的代價未免太大……”
“我們曾盡力阻止過了,可惜挽回不了,你要知道,孩子們?yōu)榱藢?shí)現(xiàn)夢想,是會傾盡全力,不擇手段的。她們不達(dá)目的,誓不罷休!
“白先生……”
“叫我的名字吧,很久沒人叫過了。”
“白瑞麟……瑞麟兄,保重!
“呵,陳余老弟,保重!
白氏垮掉的整個過程,我都是在電視上看到的。先是拋股票,然后賣工廠,最后是賣集團(tuán)的總部大樓。玫瑰是一個沒有一點(diǎn)經(jīng)營觀念的人,她根本不知道公司如果正常運(yùn)轉(zhuǎn)的話一年會有多少利潤,她也不知道還有其他方法可以獲得大量現(xiàn)金,她更不知道白氏這個招牌值多少錢,白氏就被她賤賣了。不可一世的生物王國嘩啦啦垮下來,全球股市就嘩啦啦跟著往下跌,那一年,跳樓的,上吊的,一出跟著一出,有幾個白氏工廠集中的小國,因?yàn)榘资系目宓舳鴮?dǎo)致政局動蕩,有個國家的反對黨還籍此發(fā)動政變成功奪取了政權(quán)……
這些,那兩個小丫頭是不會知道的,她們的眼里只有瑰麗的夢想。據(jù)說玫瑰買下了那個小島,大概是要作研究基地吧。那倒是個好地方,玫瑰可以把造出來的船停在屋子旁的小港灣內(nèi),白晨露可以帶著鮮花的頭冠站在宮殿前的石崖上檢閱她的蝴蝶帆,真是童話般的場景吶。
我后來又有了新的工作,做得也基本上還是本行,每天窩在實(shí)驗(yàn)室里,和儀器、細(xì)胞、試劑們打交道,沒辦法,我只會這個,玫瑰說的,我是個沒有夢想的,試驗(yàn)機(jī)器。
新的實(shí)驗(yàn)室有一面窗戶向著海,和玫瑰的島不同,這片海岸線沒有峭立的石壁,只有柔和的沙灘,我常常倚在窗口,看雪白的沙灘和遠(yuǎn)處的點(diǎn)點(diǎn)風(fēng)帆。從前看小說,里面也會有這樣的場景,以及在這樣場景上上演的動人故事,我當(dāng)時就對玫瑰說,我們的蜜月要在海邊度過,赤著腳踩著白沙,一定非常愜意。玫瑰只是笑笑,并不答話。
玫瑰,你錯了,我也有夢想,你就是我的夢想。
只是真可悲,我已經(jīng)不是孩子,我不再會為了夢想,不顧一切的發(fā)狂。
天上的星星,有的會閃,有的不會,據(jù)說,剛剛進(jìn)入我眼內(nèi)的那一束光,有可能是幾萬年前發(fā)出的。
看著星星,你會相信,一切都可以成為往事。
你也會相信,一切往事都可以那樣鮮活。
此刻我就在看星星,在想一些鮮活的往事,不知什么時候,竟睡著了。醒來的時候,琥珀色透明屋頂外的星星已經(jīng)被墨色的云遮住,我稍一遲疑,已經(jīng)有淅淅瀝瀝的雨落下,風(fēng)也刮起來了,半山的樹跟著搖,映在屋頂上,影影綽綽的。
我到這個獨(dú)立實(shí)驗(yàn)室之前一直換工作,哪里都做不太長,卻被這里的風(fēng)景吸引,已經(jīng)干了近十年,而且,沒什么意外的話,不打算換工作了。
哦,說到這里得介紹一下我的工作環(huán)境,這是一家獨(dú)立的生物實(shí)驗(yàn)室,由一個歷史悠久的基金提供經(jīng)費(fèi),做一些非營利的基礎(chǔ)研究。整群獨(dú)立的建筑坐落在亞寒帶的一座小山的半山腰,屋子的腳下有樹,屋子的頂上也是樹。屋子的閣樓是休息室,有很舒服的躺椅,我最喜歡躺在這里看透明屋頂外的景致,看遠(yuǎn)山的花,看飄零的落葉,看晶瑩的雨珠,看雪片一點(diǎn)點(diǎn)積疊。
有的時候,屋頂也能倒映出我的樣子,有一點(diǎn)蒼老,白頭發(fā)還不算多,比之當(dāng)年沉靜了許多。
“陳先生,”有人在樓梯口叫我,打斷了我的懷想。我回頭,是值夜的守門人。
“怎么了?”我問。
“有人想?yún)⒂^實(shí)驗(yàn)室!
“這么晚了?”
“他說他是這群建筑的設(shè)計者!
設(shè)計者?我心里一動,說:“我去看看。”
訪客坐在門廳的接待室里,我隔著門看到他的背影,是了,是他,一樣的挺拔與昂然,想來不是每個設(shè)計師都設(shè)計得出夢幻又實(shí)用的作品的。
“瑞麟兄!蔽液。
他回頭,有一點(diǎn)吃驚!笆悄悖俊
我笑著走上去握他的手,他清瘦了很多,比之當(dāng)年,多了幾分飄逸的氣質(zhì),簡直有點(diǎn),仙風(fēng)道骨的味道。我記得他大我十多歲,此刻倒看不出了。
那一晚我們就坐在閣樓聽著雨聲聊天,很有默契的東拉西扯,說些不著邊際的話題,畢竟十多二十年不見了,可以拿來做談資的有很多,不一定非要談某些事情。
可是心下卻暗暗嘀咕:我們在怕什么?在逃避什么?
后來雨漸漸停了,天漸漸亮了,我們也漸漸沉默。
從前,某個太陽升起的瞬間,我們也像現(xiàn)在這樣,平等而友好的坐在一起。
“我要走了!卑兹瘅虢K于說,“沒想到能在這里遇到你,讓我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其實(shí)不是很愿意想起來的!
我低頭笑,可是覺得很悲涼。
“這些年仿佛過得很愜意,”他接著說,“但心里其實(shí)并不安穩(wěn),我們放任兩個孩子自生自滅!
“她們,算不得孩子了,起碼玫瑰不是了!
“不用替自己開脫,兩個孩子,一個永遠(yuǎn)長不大,一個拒絕長大!
他嘆口氣,拉開隨身帶的包,從一個筆記本里拿出一張書簽一樣的東西。
“我后來去過島上,”他說,“一片狼藉,畸形的植物,廢棄的屋子。她們不知去哪了。我只找到這個。”
我探頭看,是一只碩大的藍(lán)色蝴蝶,單個翅膀也有巴掌大。
“顏色已經(jīng)褪了,我剛見的時候,翅膀上有金屬光澤,從不同的角度看有不同的顏色。島上有一個玻璃房似乎是專門養(yǎng)蝴蝶的,里面還有無數(shù)色彩斑斕的蝴蝶,那玻璃房已經(jīng)很破敗,可以想見全盛的時候有多美麗。”
“我想,”我說,“最起碼那個時候,那兩個孩子是開心的吧!
“……大概吧!
“那就好!
“……是呀,我走了……再會吧!
白瑞麟走的時候有一點(diǎn)頹然,不過藝術(shù)家總是有點(diǎn)這樣的氣質(zhì)的,不奇怪。
我走回辦公室,靜靜的拉開書桌的抽屜,那里有一本集郵冊,不過里面夾著的,是一只只或大或小,或完整或破損的蝴蝶。
呵,不是只有白瑞麟想著她們的。
我還記得那個傍晚天很陰,電視和廣播里都在發(fā)布臺風(fēng)預(yù)警,所有的港口都閉港了,我哭喊著求那些船主們出海,像瘋子一樣哭喊。
整個夜里都在下雨,每一滴都打在我心尖最柔弱的地方,風(fēng)在呼嘯,時時有東西被卷起又砸在地上。我縮在屋子里,廢物一樣一籌莫展。
不知過了多久太陽才出來,在我的印象里仿佛有一輩子那么久。我找到了船,出了海,到了島上。
可那又有什么用?我只看到滿眼的慘狀。
屋子居然沒有倒,所有玻璃都不見了,屋里面有很重的水痕,到處都是家具和器皿的碎片。曾經(jīng)掛在墻上的畫濕答答的粘在地上,早已分辨不出內(nèi)容,只看得出一團(tuán)團(tuán)被暈開了的顏色。
我木然的巡視著那了無人氣的島,眼淚已經(jīng)淌不出來了。每走一步,都會踩到點(diǎn)什么,或是斷了的樹枝,或是羽毛濕漉漉的小鳥,或是半片蝴蝶的翅膀。
那玻璃房在小島的中央,大概是拱形的結(jié)構(gòu)對風(fēng)的抵抗力更強(qiáng),還大半保存著。我走進(jìn)去,想象它曾經(jīng)的美麗:一定有各種不同的樹木花卉,每個季節(jié)都是郁郁蔥蔥的,輕巧的小鳥,美麗的蝴蝶在花間飛。那些樹木將來是會長成大船的,蝴蝶會越來越大,最后會長在桅桿上,紅的黃的藍(lán)的,比太陽還耀眼……
不知呆立了多久,忽然有什么東西在我?guī)I的眼前晃動,我拭干淚一看,居然是一只活著的蝴蝶!
后來,我用島上剩余的東西補(bǔ)好了玻璃房的幾個破洞。
再后來,我就離開了那個小島。
再再后來,我離開了那個臨海的城市。
我還是挺開心的活著的,前面說的不過是我前半生的一個小故事。當(dāng)然,那時的我和現(xiàn)在有很大不同,那時的我,有夢想,也有責(zé)任。
走出辦公室,我準(zhǔn)備去宿舍休息一會兒。正要鎖門的時候,忽然聽見辦公室里面有輕微的聲響。我推開門,只見陽光已經(jīng)從窗戶里投下來,金燦燦的照到窗下兩米見方的大魚缸里,魚缸里的小船展了展略有些皺的皮膚,甩了兩下盤在桅桿上長滿綠葉的小藤子,開始扇著五彩絢爛的風(fēng)帆,在水面上一圈一圈的游了。
我笑著關(guān)上門,好好玩吧,小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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