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此時再會之緣(完)
天邊,有一輪月。
茫茫一片蒼穹上,并無星。
在這一片平原景色間,矗立著一個桀驁,淡定的身影。
一時之間,平原上風聲漸起,撩動著樹木枝椏,這景,影影綽綽,竟略略隱含著一絲平和。
那桀驁淡定的身影,臉上的神情似是在望見了什么之后,略微出現(xiàn)了一絲遲疑。
那隱藏在袈裟帽之下的面容上,隱含著一絲淡然領(lǐng)會的笑意。
風又再起,風勢見大,撩動著他的長衫長發(fā)。
那桀驁淡定的人望定了一個方向,沉聲道:“你來了!
此句的口氣非是疑問,而是肯定。
這桀驁淡定的人身著一襲黑衣,而他所望見的那人,周身的裝束與他完全相反,那人一身雪白,猶如不染世間塵埃。
那雪白裝束的人,不答他,只閉著雙目,仿似在細細聆聽四周的風聲,物聲。仿佛,他天生,就不用依靠人類五感中的視覺來辯知周圍的一切景象。
黑衣人不再問,只在原地靜靜等候,等待那身形似有若無的白衣之人,緩步行至自己面前。
“久見了,襲滅天來!
白衣之人開口后,空氣似乎瞬間被那話語溫軟了下來。
襲滅天來負手一笑,再無言語。
只是那雙凝望著眼前人的眼中,似是藏著萬千情緒。
“你的心亂了!卑滓氯寺曇糁畠(nèi),也略略顯露著一絲溫和、一絲遲疑。兩人間的氛圍變了,襲滅天來的神色似是在瞬間對白衣之人有了些許的敵意。
“不答,就是心亂么?”襲滅天來語氣中有笑,可臉上卻無笑。
白衣人不做答復(fù),只靜默的矗立著,仿似又是在聆聽風聲。他的身形,在風中顯得有那么一些透明和單薄。
襲滅天來眼前的白衣人這似有若無的身形,是在天時地利之下凝結(jié)起的一縷轉(zhuǎn)瞬即會消散的魂魄,至于那天時地利人和中的人和之因…………襲滅天來在見到那白衣人時,心中瞬間便有了數(shù),那人和之因,是,心中暗藏許久的復(fù)雜之念,復(fù)雜的思念。
剛才,在那白衣人憑借著周身六感繞過生長繁茂的低矮灌木叢來到他眼前時,襲滅天來眼中盡是絲絲縷縷糾結(jié)無盡的思緒,眼前之人早已不再是人了,可是卻完好的保有著生前的習(xí)性。
那白衣人在生前就已失去了雙眼,死后,亦是如此。而那雙眼,也是在他本人的意愿與要求之下,被襲滅天來所奪的。
“一步蓮華!币u滅天來叫出白衣人的名字時,聲音淡定、而深重。
一步蓮華凝神以待,卻遲遲聽不見下文。
“你后悔么?”襲滅天來的雙眼片刻不離的凝視著一步蓮華的臉,沒有遺漏下任何細微的表情變化。
當日一次老天做主的勝負,兩人用自己的性命做籌碼,賭的是誰該在這個世界上繼續(xù)存在下去,然,天是無常的,就在勝負即將揭曉的時候,一個顛倒輪回,本當在一步蓮華手中的勝券,轉(zhuǎn)眼就到了襲滅天來手里。勝負互換,生死顛倒。
一步蓮華并未答他,只是將臉轉(zhuǎn)到了他的視線之外。留給了他,一個略顯遲疑的背影。
“就算是到了此時此刻,你也要說謊?”襲滅天來的神色變了,他收斂了眼神中的張揚,連嘆氣,都不動聲色。
即使襲滅天來的嘆氣是如此的不動聲色,一步蓮華也感覺到了,回轉(zhuǎn)過來的容顏上,滿是凝重與欲語還休。
風又起了,樹枝搖搖曳曳,沙沙聲不絕于耳。
襲滅天來凝視著那雙永遠也再無可能與他對望的雙眼,沉默、沉默、無至盡的沉默。
“如果我說我當真不后悔,你相信么?”一步蓮華突然而至的問題,讓襲滅天來遲疑了小半刻。
其后,襲滅天來笑了一聲,卻依舊是不言不語。
倘若一步蓮華的雙眼此刻還在,這一刻,他的心思必定會讓人讀懂?上В丝痰乃,面容上只能讓人瞧出猶疑和淡然。
襲滅天來盯著他的面容,沉聲道:“你說謊了。”
此句之后,一步蓮華淡然的面容動搖了,他的心思,被襲滅天來說中了。
一步蓮華的身形頓了頓,那面容,似是在微微發(fā)笑。
襲滅天來的神色又再次凝重了,眼中是千頭萬緒在翻滾,眼前那張淡然微笑的面容,讓他的神色,越來越凝重。
那一陣風吹樹枝的沙沙聲,越來越響,烏云亦在此時遮住了天上的明月。
一步蓮華此刻的神情更加柔和,襲滅天來仿佛在那神情里望見了從前。
望見了從前在萬圣崖持戒修行的日子,一步蓮華自那時起就慈悲如佛,深信萬物皆有歸正的一刻,只要,給予機會。
那時,他就如同現(xiàn)在這樣,整日跟隨在他身邊,接受佛氣熏染。一步蓮華一心希望襲滅天來亦如同現(xiàn)今的自己一般,皈依佛法。
可,既然有這心,為什么當初要分裂出襲滅天來這個惡身?
自那時起襲滅天來就對他的佛法闡述,天理解釋很厭很煩,可卻總是將目光不自覺的投向他,亦不自覺地跟隨他左右。
感覺到陷入沉思的襲滅天來的氣息,一步蓮華的口氣,是久所未有的溫和:“在想何事?”
襲滅天來再度將雙眼凝注到他的面容上,那久違的溫和,讓襲滅天來恍惚了。
前塵倒流,似乎接下來就會出現(xiàn)善法天子藍若蒼蓮的身影,那面容之上的神情,是對一步蓮華發(fā)自內(nèi)心的嚴厲和嚴厲之下的縱容與關(guān)懷,以及,對襲滅天來置若枉聞的嚴苛。和嚴苛之下的疑惑。
前塵似海,翻涌不息。
那時,慈悲的一步蓮華,處處可見的關(guān)懷,簡直讓萬圣崖的僧眾瞠目結(jié)舌,再三告戒。
可一步蓮華卻似是在一意孤行,終日帶襲滅天來在身邊,仿佛自己從不離身的知交。
此刻,隨著一步蓮華的動作,風又再起,肆意撩動兩人的衣衫長發(fā)。一步蓮華跨前三步,緊挨在襲滅天來身邊,仰首,風緩緩撩起他額前的發(fā),仰起的面容讓人忘卻了他已經(jīng)失去了雙眼的事實,那眼前的事物,他再不能以肉眼望見。
襲滅天來再次恍惚,以往,曾有多少次這樣的情景?有多少次眼前的人是這么毫無防備的望月觀景,識物賞花?
此情此景,真的是,久違了。
在夜晚長風中,襲滅天來竟也情不自禁的伸出手,觸摸那白色的不染凡塵的身影。
一步蓮華亦在此時低頭回首。
而那觸摸,卻是虛空中的觸摸。
因為一步蓮華的形體,是早就已經(jīng)不存在的。
所以,觸摸到虛空后的襲滅天來,迅即,將還未完全伸出的手收回,再次負手,又是一笑。
而這一笑,竟是百味雜陳,含著微苦。
一步蓮華亦是在此刻伸出手,而那虛空里只凝結(jié)了形的手,也摸了個空。
剎時,兩人間的沉默,似那映照著明月的湖泊。平靜,泛不起漣漪。
倘若時光能夠倒流,那該是多美好的一個愿望被實現(xiàn)了。
時光若能夠倒流,那現(xiàn)今這一切如同往昔的情景就會被復(fù)原如初:在時令已至?xí)r盛開的清香荷花面前,襲滅天來立身于一步蓮華身后,平靜凝視著輕撫荷花面露溫和之色的白色身影,眼神中是少見的滿目柔和,而在兩人身后幾米開外的地方,是善法天子難得一見的平穩(wěn)而略帶欣慰的神色。在這一刻,平和之色被完美的調(diào)和著。
但,此刻,夜晚的風聲更大了,夜深了。
一步蓮華的單薄透明的身影隨著逐漸加深的夜色,變得更加清晰。
兩個矗立在夜色中的身影,始終保持著靜默。
襲滅天來亦在此時閉上了雙目,他那臉上凝重而難以釋懷的神情,似乎也被一步蓮華察覺到了,那柔和的臉龐上,是對身旁人注意而關(guān)切的神色。
襲滅天來睜開了雙眼,忽然舉起的右手,在夜色中,觸摸到了一步蓮華的尚有些虛無的身形。
或許,這就是上天有意成就人心所想吧。
襲滅天來觸摸到了一步蓮華。
一絲熟悉的氣息忽然在兩個身影之間蔓延開來,似乎那只存在于久遠時空中的萬圣崖上肅穆的焚香之氣,穿越悠遠的時空回廊,來到了這里。質(zhì)感柔和的布料與布料之下傳遞過來的微弱體溫,一瞬間讓前塵再次翻動滾涌。
那時,襲滅天來還記得那時,一步蓮華無時不刻的溫和關(guān)懷,無數(shù)次兩人彼此心照不宣、配合默契的步伐。
一步蓮華也記得,那時,襲滅天來無數(shù)次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安靜沉穩(wěn),與對自己不著痕跡的關(guān)懷。以及,在無數(shù)處細枝末節(jié)里透露出的,仿若剛在這個世界誕生不久的新生靈魂一般的天真。
一時之間,兩人之間氣氛凝重。
一步蓮華臉上的溫和神色更甚,而襲滅天來,卻似乎正恍惚著。
風再起。一步蓮華銀色的發(fā)拂上了襲滅天來的右手。
襲滅天來接住了它們,輕輕相握,稍稍凝視,而后,閉上雙目。
兩人之間,氣氛微妙柔和到了及至。
此刻,襲滅天來心里暗潮洶涌,被輕握在手間的不僅僅是眼前之人的發(fā),更是久遠之前就不肯亦是不甘心舍棄的一切。
“你怎么了?”一步蓮華輕聲的詢問,猶如當初在萬圣崖上無數(shù)次的關(guān)懷詢問。
“我無事!币u滅天來放開了輕握在手中的銀發(fā),動作是緩慢而猶疑的。
一步蓮華不知道,縱然是慈悲心過剩的一步蓮華永遠也不會知道,襲滅天來究竟是抱著怎樣的心情被萬圣崖的僧侶誅殺,又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在內(nèi)心不斷呼喊他這位在萬圣崖上、唯一由始至終的、對襲滅天來這個人溫和關(guān)懷的人的名字。
而此刻,一步蓮華的手,扶上了襲滅天來的肩頭。一時之間,兩人再度無語。
一步蓮華再沒提及深奧的佛學(xué),只是輕輕扶住襲滅天來的肩,輕輕嘆了一口氣。
“怎么了?”襲滅天來莫名的詢問,換得了一步蓮華溫和帶笑的臉龐。
在這一瞬間,兩人的心似乎相通了。
當年那一場又一場來自萬圣崖的劫難,來自萬圣崖的不容情面。那一夜又一夜的難以成眠,那一夜又一夜的憤恨詛咒,那一次又一次的無助失望,襲滅天來都以為,沒有任何人知道。他卻不知道,在他難以成眠的夜晚,一步蓮華亦是在庭院中暗自嘆息,在他憤恨詛咒的時候,一步蓮華亦無奈仰面望青天,在他無助失望的那一刻,一步蓮華緊緊閉上了雙眼,道出了一句,讓善法天子為他警惕小心了一生的話:“那是我欠他的……”
往事如狂風和在風中起舞的塵埃,瞬間吹通透了兩個人的心。
月,在烏云中探出了臉龐。
有生以來,襲滅天來首次緊握住了一個人的手,而且,是信任的、無掛礙的。
袈裟帽遮掩住了襲滅天來的神情,但,卻依舊能讓人感覺到,他是在微笑。
月色之下,清風在樹木枝椏與繁茂草地上流轉(zhuǎn)。
在今夜,襲滅天來的心境,再次回到了許久之前,那在萬圣崖上,僅僅只對一人無時不刻的跟隨、只被一人無時不刻的關(guān)懷時的心境。
此刻的一步蓮華亦是安然微笑,態(tài)度柔和、溫軟而自然。
一步蓮華深知,正是那前塵的因,造就了昔日的果,無常天理,循環(huán)往復(fù),莫不如此。
當日對佛法的質(zhì)疑,對自己心中神圣之地的質(zhì)疑,造就了他那千萬次懊悔都挽回不了的惡果。襲滅天來因為一步蓮華的向往而生,卻為他自己的信仰和期望而活。
當初那一刻,他給這個新生的靈魂賦予了知識、記憶和生命,可是一切到頭來,卻不是屬于他的。他自誕生的那一刻起就不被四周的一切重視,萬圣崖上的眾人所能給予他的,也僅僅只能是質(zhì)疑、迷惑、以及蔑視,可縱然是如此,他也依舊在那樣的環(huán)境里艱難地保持著自己的傲骨。
那時,一切似乎都不肯給予他希望。
而這正是一步蓮華欠他的。
“你迷茫了!币u滅天來握著一步蓮華扶在自己肩頭的手,那出口的聲音,是深沉的。
“是,我是迷茫了!币徊缴徣A回答得溫和淡然。
“你對什么迷茫了?”
“我今生欠你的。”
聽罷這話,襲滅天來笑了,那笑聲洪亮而放肆。
“你這一生欠的人情,太多太多了!
“惟獨你……”
此句之后,沒有下文,或許,這是兩人之間,彼此心照不宣的話,又或許是,在這迷蒙夜色下,一切,都不必說得太明白。
一瞬間,兩人之間漸起的劍拔弩張,消散了,只剩下,如月色一般溫和恬靜的一切。
襲滅天來跨近了半步,緊挨著一步蓮華僅在此時能夠感覺得到微弱體溫的身形,閉上雙眼,感受著,也許是這一生僅此一次的,來自他的半身的體溫。
雙生,在這世上,往往意味著,相互間,跨越了精神與靈魂的親近,也意味著,在并蒂而生的同時,榨取對方生存的能源、和空間。
他們兩人不是天生的雙生靈魂,卻是后天對彼此相知最深的兩個人。
這是一生,僅此一次,能夠彼此感受、溫和擁抱的機會,一步蓮華亦在這月色中裝出了孩童般的無知,伸出、抬起了另一只沒有被襲滅天來緊握的手,擁抱了他。
這一刻,月色溫和,清風撩人。
可在此情此景下,夜色漸淡了,日氣漸濃了,一步蓮華的身形,開始漸漸淡化、消散、虛無縹緲了,這個擁抱,開始變得虛無,僅剩下兩人的身影勉強相互重疊,彼此的體溫,是再也感受不到了。
日氣東起,夜色西散。
襲滅天來仍舊握著那只扶在他肩上的手,睜開的雙眼,看著眼前一步蓮華的臉龐輪廓逐漸清晰透明到,能夠看清楚他身后的樹木枝椏。
離別,縱是不舍,亦得要舍得。
日氣開始濃了,天的一側(cè),開始漸亮。
離別之刻,快到了。
一步蓮華亦是保持著他來時的神情,沒有隨風變得飄忽。
該別了。
襲滅天來的神情,正如這三個字,淡而堅定,他放下了緊握一步蓮華扶住他肩頭之手的手,袈裟帽下的神情,隱去了太多,忽然讓人讀不出個所以然來了。
可一步蓮華卻沒有放下他的手,平靜的面容上,是凝然而柔和的神情。
風起、漸大了,差些吹散一步蓮華即將消散的魂。
襲滅天來一時不自禁,伸出了手,那穿越一步蓮華的形體觸摸到虛空的手,一瞬間凝滯了。
一步蓮華察覺了他瞬間的心思變化,又是微微一笑,這一笑,似是笑盡了前塵。
風又再大……
一步蓮華跨步再上前,開口說話,可那話,字字句句都在風中恍惚離散。
惟獨一句,仿佛留刻在了風里。
他聽見他喚他,一生僅此一次的呼喚。一句話到嘴邊,卻被風吹得支離破碎的呼喚。
“……天來…………”
此句后,一步蓮華收斂身形,立在風中,側(cè)身遙望風來時的方向,在漸強的風勢中,消散殆盡了身形。
天開始漸漸大亮。
襲滅天來站在原地,負手,遙望風來時的方向,神情,再也不復(fù)一步蓮華來時的淡然桀驁。睜開的雙目里,凝結(jié)著太純粹、又略帶茫然、淡然的情緒。
適情適景適時人
宜恨宜怒宜念望
且言且道且珍視
欲語欲休欲去留
完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