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常常想，那一路丟失的不僅僅是青春和愛情。午夜十分，高高的帷幔起舞，四下叮當(dāng)之音有月亮，于是對月清唱，想的不過是嫦娥奔月的凄涼故事。她再一次夢見她，站在殷紅的玫瑰芳叢中，淺笑盈盈，我的女兒，因?yàn)橛心阄也抛兊膼憾尽?

　　十年前，塞外絕色塵煙，江南依然是疏云淡柳的城市，如一晝輕舟漂浮蕩漾，不渾濁于世俗的清冽,輕柔的，沾不得半許風(fēng)塵。她坐著池塘邊，紅色的寬步夾襖，繡著玲瓏鳳凰尾葉，月白的絲緞大袖衫，她極不喜歡鏡子，于是很早起來，坐在這里對水梳妝。也許，她是想念的。
　　不久，有篤篤的馬蹄一路涉水而過，卷起她緋色的長裙，露出蕩漾著的析白的腳。頭一次覺得，那樣碧蕩漾的春水，足以另她冷的顫栗。一群少年嬉笑而過，似歡而逐，撞破了江南的寧靜淡然。蘇顏狠狠的退開了，那樣的強(qiáng)光閃爍，她應(yīng)付不了，那些少年太膽大。
　　于是,她忘記了回顧----身后依舊有人挺拔著舞蹈。
　　蒼茫的空巷,十歲的少年躍過橫巷，拾起一路掉落的石榴。
　　有的時(shí)候她會想，莫不過幾顆石榴，卻生生斷送了母親的命。她是怨恨的，不僅怨恨那個(gè)少年，以后她便更加厭惡石榴。手中堪堪拿著母親年輕時(shí)候的畫像，頭帶凝玉釵環(huán)，插一株白色的宣鳥尾羽。小扇流螢下，一望春水到秋冬。她笑的生動，毫無雜念。她常想，只有這樣的人才會為救別人而失去性命。救了別人的孩子，而丟棄了自己的女兒……
　　那一日的慘烈，另她至今無忘----初春的街道上,那個(gè)小孩童驚訝的回頭，忽而一張看不清的臉踉蹌著跑過來，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推開他。蘇顏卻明白，那是她用盡了一生的力氣。
　　白露的目光是焦灼的，義無返顧的熱忱。那個(gè)孩子琥珀色的眼珠看向她，在她推開他的剎那只能看著她散出溫暖的臉，看她翕合的嘴唇。其實(shí)她是在說，別怕，你會好好活下來。漫天都是血紅的，骯臟的血紅，手指一點(diǎn)，盡是凄涼。因?yàn)樘K顏不知道，他是白露最愛的男人的孩子。自己卻是一個(gè)負(fù)擔(dān)品，無所謂在或不在。所以白露寧愿用血，挽留了她的愛情。
　　十年以來，她展轉(zhuǎn)顛沛，一城，又一城的尋找，所有和母親相關(guān)的、與那個(gè)男人相關(guān)的的訊息，在她瘋狂的追逐下，也終于有了蛛絲馬跡。然，一次次卻是無疑與空白。不及雙十的女子，穿著素色的雅致白衫，繡鞋，拿一把綴有流蘇的折扇，找回那些思付的羽毛。
　　及至洛陽。
　　蘇顏以為，這樣的繁華城市，是容不得那些孤芳自賞的傲骨之情，于是她不想逗留太久，可嘆的是，迫于熟悉的氣息，那個(gè)純真的少年與溫和的母親的面龐，天知道，白露從未對她這么好過。也許，他已經(jīng)高他一頭，也許星眉劍目，頰邊消瘦，更是清俊了吧。
　　有的時(shí)候，她半緊張半黯然。
　　但…..
　　她竟然真的就看見他，一是順乎之間，肩膀碰觸，有的奇妙的感覺，而內(nèi)心也已經(jīng)排山倒海。
　　被蘇顏尋找到的，白露挽救的----屬于她情夫的孩子。十年終于不再盲目下流失……
　　那是洛陽城中有名的青樓歌舫，瘦體的金色大篆，刻著“荷容”，于是蘇顏在凌凌的溪水旁回眸反顧，琴蕭的合奏吸引了她，于是放慢了步伐，就望見了那貴族氣息的男子，松松握著一把蕭，笑容柔軟，看她身側(cè)婀娜的女子，一顧無言。
　　蘇顏英眉一蹙，心里升出惡意來。白露是因?yàn)樗赖�，可他卻是縱情聲色，紅燭羅帳。她拍著手，移著蓮步過去，聲音大得仿佛故意要撕破這樣的寧靜，她狠狠的念叨，此音只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小的時(shí)候，詩詞歌賦 琴棋書畫白露從不教，她說女子無才便是德，然而她更是倔強(qiáng)如牛，竟膽大的跑去青樓偷學(xué)，于是父親妥協(xié)了，為她請了師傅。原來，她也有這般的才情。
　　他看著她，也是皺眉，卻英氣逼人，蘇顏從未想過一個(gè)人會生得如此好的臉。利落干凈，染不得絲毫沉埃與骯臟。于是，有生以來，她第一次膽怯。姑娘是誰？不知有何事….他對每個(gè)人都是相當(dāng)謙虛溫和，一斂面容的鋒芒。蘇顏淺笑，你不用知道我是誰，只要我認(rèn)識你就行。
　　浮云遮望眼，冷月徘徊。君不見，月如水….
　　總是這樣，他會在處理完事務(wù)之后，來荷容舫里，喝同一個(gè)女子斟的酒，聽同一個(gè)女子唱的曲。蘇顏看到他軟軟的目光，落在撫琴的女子指尖上，似是一種宣告，又是一種脈脈的情誼。
　　她害怕他忘記曾經(jīng)的救命恩人，或許她更害怕他就此遺忘掉她…..
　　他姓玉，名宛陶。是八省十三市煙草行龍頭老大的兒子，才氣沖天，頗有當(dāng)年的司馬相如的情操---即使今日流落煙花地，滿城的百姓也不過說，那個(gè)單名為煙的女子，不過他一生里匆匆浮云過客罷了。可是他們都錯(cuò)了，玉宛陶很愛她，是到了極至的疼愛，另蘇顏都忍不住疼起來。
　　煙那樣的女子，天生一幅美人臉，目光生情，笑意矜持，柔弱的仿佛夜畔的清風(fēng)，另人醉生夢死其中，她雖然也玲瓏可愛，但是氣韻卻委實(shí)遜色很多，那個(gè)女子是那樣的妖嬈動人。
　　她也不知是怎么了，畢竟救命恩人這一個(gè)謊子被捅破了，原來竟是滿肚的嫉妒與不甘。她并非要他報(bào)恩，因?yàn)槭昵�，她就已�?jīng)受過大玉家的大匹財(cái)寶與金銀的恩謝，母親的死用骯臟的糞土來換，蘇顏覺得委屈…那個(gè)人根本沒有愛過母親。她怨母親太傻。
　　他只是領(lǐng)著宛陶在門口道了謝便走。8歲的她想看清楚他的眼底到底有沒有歉疚與痛楚。然，顧來盼去，就近乎蒼茫了，那是一場恍若隔世的夢..夢醒了，一切為空。
　　一日，蘇顏臨窗寫字，洛陽的風(fēng)比江南壯闊很多，宣紙被輕佻的吹起，跌落在窗外，洋洋灑灑。他也從樓下經(jīng)過，拾起了字來看，不禁夸贊。這樣的柳字，他以為除了祖父，無人再可寫出來。
　　她下樓，看見他，有絲驚恐自眼中閃過。她不愿意作輕薄的桃花，更不想他是黯然流淌的水。于是，蘇顏沒接過宣紙，只是一直退，一直退。他笑了，眸子神秘透亮，他伸過手，只是輕輕一提，就將她拉扯了過來，你再退，便要掉進(jìn)水里去了。蘇顏回頭，的確。那樣的煙波縹緲，全然是少年的一個(gè)夢了。而夢里，有母親的噩耗。
　　于是他們漸漸熟悉，他也會去找她，聽她將江南的往事，一花一世界，一鳥一天堂。她的綺麗與迷茫，暗自透出絕望和血漬。也許她是有苦的，他這么想。只是蘇顏一直沒跟他提過白露，那個(gè)已經(jīng)是白骨劫灰中的母親。也許宛陶是對任何人都出乎意料的溫柔，但是蘇顏不理解，就以為他忘記了煙，選擇了她。于是，她每日心情好的猶如碧枝上的鳥兒，總是帶著若隱若現(xiàn)的笑意。直到那一日……
　　她安步當(dāng)車，到湖邊的柳家買一匹絹。很自然的，她看見了她們，在一間廢棄的木屋子里。蘇顏知道，他是有意避開她的。那一路的喧囂，她依然無法承受。樹的陰影覆蓋了她的眼睛，惡毒而充滿仇恨，白露的影子又出來，她透過陽光的縫隙可恥了窺視他們，仿佛時(shí)間過的如同一萬年那么綿長。
　　斜斜的夕陽下，帶著淡草的清香。他看到宛陶把藥一口一口喂給依著石柱旁的煙。他那樣細(xì)細(xì)地吹著熱氣，把勺子緩緩送到她嘴邊，她乖順地咽下那口苦藥。他那樣小心翼翼的把勺子送過去，在蘇顏看來，他恨不得可以用嘴去喂。玉宛陶的目光里只有她一個(gè)，卻仿佛看到了全世界。
　　蘇顏踉蹌了一步。淚水浸濕臉龐，她卻渾然不知。只是漸漸抽吸涼氣。站立了很久的麻木感，讓她幾乎要跪下去。
　　真是糟糕，她的腳碰到了松動的石塊，他皺眉望過來，于是目光接觸，他的眼底有了絲絲閃躲。何必矯情的裝模作樣，蘇顏的心已經(jīng)被裂開了大大的口子，烏溜溜的流著黑血…..
　　蘇顏問他，宛陶你不是說今天去看祖父的嗎？
　　一旁的煙搶白，是要去。和我一起去。
　　蘇顏沒有理會她，徑直踏了一步，又問，宛陶，今天是我的生日，你忘記了嗎？你買的簪子是送給我的嗎？
　　仍是煙的回答，有些嘲諷，她伸出手拔下了緋色的珠墜，你說這個(gè)吧，他送給了我。
　　宛陶，原來你是騙我的，你為什么要騙我。還有，如果你再插上一句話，我就撕爛你的嘴。煙一愣，低下頭去握緊了玉宛陶的手，而他也同樣寬慰的回握她。
　　他們像是一個(gè)畫面走出來的，而蘇顏卻是被硬生生被割裂開的。
　　那是一場無意的戲弄…風(fēng)云在三夜中顛覆了所有的曖昧光線。
　　宛陶卻哭了，無助的，像個(gè)嬰孩，她從未見過一個(gè)男子可以這樣的痛哭，哭的撕心裂肺，他蹲下身，滾燙的額頭埋在手掌里。
　　小顏，小顏，我必須這么做，你知道嗎？十年前，有位好心的阿姨因?yàn)榫任叶x開了人世，如今我卻找到了她的女兒，這樣的恩情，你讓我如何不拿一生償還…小顏，你那么善良寬容，一定會原諒我的是嗎？
　　蘇顏不覺驚訝，這樣的對話，來的那么迅猛，那么憂傷，那么坦然自若，原來他的心系在了那個(gè)女人身上，原來他感謝的是白露，愛的是她的母親�？墒沁@樣的一場誤會，蘇顏沒再點(diǎn)破，她聰明，所以她了解，一種相思，即使兩地重游，對于誰終究都是無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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