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死了。

　　看著不遠(yuǎn)處的哥哥不斷向自己走近，越走越近的時候，銀平這樣想。

　　哥哥的嘴唇還半啟著，他忘了閉。

　　之前哥倆說了些什么，銀平試圖回想。總之是難得的窩心話，這才讓哥哥這般激動起來。

　　哥哥性子熱切。激動是常有的，但都不是對自己。

　　原來激動的時候，哥哥的眼睛可以這樣亮。銀平只覺在里面看見了整片星夜，雖然此時，日光尚甚。果然，哥哥的一些神情，總在遠(yuǎn)處旁觀的自己是錯過了的，銀平想道。

　　三層的絲絨窗簾隔絕了大部分日光，只在房間投下金條似的光。本來兄弟二人分別站在金條兩側(cè)，暗色中彼此勉強(qiáng)可辨。
　　好像大家族都是這樣，很少有敞開窗簾直面陽光的時候，不知道要遮掩些什么。
　　哥哥朝自己走來，這才瞬間進(jìn)入了日光范圍。
　　銀平瞇起眼。他想自己可能已經(jīng)被灼傷了。

　　就像第一次看見哥哥的模樣。

　　----------------------------------------------------------------------------------------------------------------------

　　銀平從不覺得和哥哥親。
　　他好像沒有必要和哥哥親。
　　家里有的是疼愛自己的人，哥哥倒是只有爺爺。

　　父親在家的時候，就是抱著銀平坐在他的膝蓋上。有時一起閱讀，有時父親自顧看他的文件。這種時候銀平也就隨意四處望，記憶里曾經(jīng)幾次看到站在門邊的母親笑得很美的臉。
　　母親對自己自然是好的。但那時相子小姐已經(jīng)入住本家，母親除了每天侍弄花草的幾小時，就不太現(xiàn)身了。
　　對于相子小姐，銀平的態(tài)度倒是比哥哥待她要好一點(diǎn)。也就一點(diǎn)。
　　銀平對誰都不太好。也不太壞。
　　除了哥哥，他對什么都不上心。

　　記憶里，哥哥很小就學(xué)會在父親面前板起臉了。父親對哥哥不好，他也不必給好臉色。哥哥是那種別人待他好，他就好十倍還回去的人。

　　自己從小被父親的關(guān)愛圈限起來，家里別的孩子就都聰明地保持了距離。
　　家族里的小孩子都很聰明。
　　長長短短的距離里，哥哥離自己尤其遠(yuǎn)。銀平為了這份尤其遠(yuǎn)倒是對哥哥生出些渴望來。大了一點(diǎn)，明白了自己和哥哥的身份有點(diǎn)類似于新歡和舊愛。
　　雖然自己沒出生前哥哥是不是寵兒還待考。

　　爺爺去世后，大人們待哥哥越發(fā)疏離。不知怎地，似乎都有點(diǎn)怕哥哥。
　　哥哥也就和一子二子在一起的時候還敞懷了笑。

　　十七歲的哥哥笑開來，銀平就覺得自己的血也隨之熱起來。
　　微瞇起眼，嘴咧得大大的，露出兩顆不大的尖利的虎牙。
　　這樣的哥哥。
　　明明朗朗，坦坦蕩蕩。
　　是干凈漂亮極了的。

　　是從那時開始么，自己便看不見別的人了。

　　直到很多年過去了。
　　哥哥還是這樣地笑。明明朗朗，坦坦蕩蕩。
　　只添了幾條細(xì)紋在眼角。
　　依舊是干凈漂亮極了的。
　　于是。
　　自己依舊只看著他一個人。這么多年。

　　----------------------------------------------------------------------------------------------------------------------

　　哥哥在餐桌上說要讀工類專業(yè)的時候，銀平眼見父親的臉頓時陰霾。但最終父親也沒說什么。哥哥就這樣去了東大讀書。
　　離開了家。

　　銀平失去了觀察對象，每日就百無聊賴地過。
　　父親已經(jīng)為自己安排好了一切。高校畢業(yè)了讀商科。然后在家族銀行里任職。直到接替父親掌管家族產(chǎn)業(yè)。
　　已經(jīng)看到盡頭的路，再無趣也是要走的。

　　然后一晚，看見母親從主臥哭著跑出來。
　　銀平站在主臥的門口，終究沒走進(jìn)去。
　　墻面鏡里，父親和相子小姐抱在一起。主床兩側(cè)各一次床。
　　哥哥就是這樣才總是對相子小姐十分不滿的么，銀平了然。
　　第二天早餐桌上，父親三人神色平常。母親垂著頭，眼周有些微的腫，嘴角還是柔和的笑。過了一會，相子小姐又為了什么恥笑著母親。
　　這個女人日漸囂張。父親卻擺明了放任的。
　　那自己也不用強(qiáng)出頭了，銀平暗想。

　　哥哥年終時總會回來的。
　　團(tuán)圓，拍照。這是家族的傳統(tǒng)。

　　一年一年好像過得很快。
　　日子分為兩種。哥哥在。哥哥不在。
　　前者自己再怎么耐著心過，統(tǒng)共也就二十來天。
　　剩下的三百來天卻是可以混沌著過得極快。

　　哥哥和銀平的關(guān)系似乎近了一點(diǎn)。大抵是哥哥在外面見多了，也開闊了吧。
　　銀平依舊不動聲色。
　　他要的哥哥永遠(yuǎn)也不會給。
　　那么。再怎樣親近也是枉然。

　　兄弟之間很平常地交際著。
　　哥哥，東大的女生怎樣。銀平隨口問。
　　哥哥沒有回答。
　　哥哥耳垂紅了。
　　銀平后知后覺地想起來，哥哥在別人眼里也是個美男子呢。
　　有纖細(xì)的自豪。還有駑鈍的綿長的痛。
　　沒關(guān)系，銀平想，父親必然會阻止的。
　　于是紅了耳垂的哥哥又可憐起來。

　　父親沒有出面，負(fù)責(zé)阻撓的是相子小姐。她托了信用社查了些資料，出了幾趟門，哥哥便決意要出國留學(xué)了。
　　依舊是工科。
　　父親允了。還把爺爺一手操辦的煉鋼廠允了哥哥。
　　不過是有附件的。
　　一樁名門間的聯(lián)姻。

　　銀平料定哥哥回來后會拒絕。
　　哥哥和人家小姐處了兩個月，最終竟同意了。
　　婚禮上，銀平第一次看見要成為他嫂子的女人。
　　得體大方。
　　還沒哥哥漂亮呢，銀平想。
　　當(dāng)晚，銀平睡在了酒吧。醒來后看了兩眼成為自己第一個女人的人，很滿意地發(fā)現(xiàn)比嫂子要美上些許。
　　只是比不過哥哥罷了。
　　這樣想道，便失了興致。扔了些錢，還是回了家。

　　結(jié)婚后有了自己廠的哥哥雖然住在本家宅子旁新造的小洋房里，但終究還是極少來家了。
　　來了便是找父親交涉廠里的事。然后一家人坐在飯桌旁勉強(qiáng)湊成一個圓。
　　嫂子總跟在哥哥身后。同進(jìn)同退的樣子，讓銀平看著別扭。索性銀平讀了大學(xué)后自由度更大。父親對于年少風(fēng)流的二兒子寬容得很，一臉見到了年輕時自己樣子的欣慰。
　　銀平就經(jīng)常睡在女人的家里。
　　反正也就這幾年。到時候就得和父親指定的女人結(jié)婚的。

　　不過私下里銀平總還有個去處，別人都不知道。
　　哥哥的阪神煉鋼廠。
　　在哥哥辦公的樓下，坐在鋼板上面，一個晚上也總過得匆匆。
　　哥哥不通宵工作的時候，銀平就往里站�？粗绺鐘A著公文包走向汽車。
　　嫂子還是能干的。
　　每套西服都像度身定做似的，穿在哥哥挺直的身板上得體得驚人。

　　偶爾銀平有了心情，便大咧咧地站在哥哥能看見的地方。然后哥倆找個廠房邊的啤酒屋喝上幾杯。也有去拉面店吃宵夜的時候。
　　哥哥酒量不錯，但跟混跡各酒吧的銀平比還是差了些。
　　于是到最后，就是銀平半扶半抱地把哥哥移上輔駕駛座。車開不了幾十米，哥哥的頭便要落下來。銀平總抬著肩迎，然后穩(wěn)當(dāng)?shù)匕迅绺缃贿�到嫂子手里。
　　那些夜里，銀平把車開到極慢。也是怕抖醒哥哥。
　　但怎樣，還是覺得時間飛快。而自己無力。

　　兩個人喝酒時，話題無非哥哥的事業(yè)。
　　哥哥說得時間長了，面帶歉意。
　　老是鐵啊鐵的，無聊了吧。
　　沒。
　　但哥哥總就此緘了口，問些家里的情況。兩個人都小心翼翼地繞過父親三人，聊些妹妹二子的傻事。到此時，夜就深了。相對無語，哥哥灌下幾杯也醉了。
　　其實銀平是真不覺得無聊。
　　只有聊起鐵時，哥哥才真正活了起來。目光生了火，炙熱得叫人無法直視。

　　----------------------------------------------------------------------------------------------------------------------

　　相子小姐操辦完哥哥的婚事，立刻拿一子姐下手。一子姐向來軟弱，哥哥又剛接手煉鋼廠回不了家，母親在家從來說不上話，銀平又總是事不關(guān)己的淡漠態(tài)度。一來二去，一子姐很快也結(jié)了婚。
　　婚后第二天，父親將銀平叫到書房。一子姐的丈夫美馬站在一旁。
　　父親的意思無非就是要銀平和美馬好好輔佐自己。
　　銀平看看美馬，覺得此人也不是什么甘愿池中的人。

　　銀平就按照父親所期望地進(jìn)了阪神銀行工作。
　　哥哥的煉鋼廠也越來越有起色，似乎是要投身高爐建設(shè)與帝國制鋼相抗衡了。
　　為了募資，哥哥四處游說。第一站便是回了本家。

　　父親的臉色不置可否。銀平心念此時的父親應(yīng)該也是氣血翻騰的。
　　沒有人可以做到無動于衷。
　　面對擔(dān)負(fù)著一個民族的夢想的男人。
　　哥哥一身棗色。這是銀平最喜歡的哥哥的一身裝扮。
　　這樣濃烈的顏色，也比不上哥哥的閃耀。

　　相子小姐果然開始要求自己相親了。
　　是一個妝容精致活撥外向的女人。
　　銀平很快地完了婚。
　　坐在自己新宅的沙發(fā)上喝酒，銀平總會想此時的哥哥在哪里做著什么。

　　哥哥高爐建設(shè)的路上困難重重。有來自帝國制鋼的，也有來自父親的。
　　銀平站在哥哥的辦公樓下面，最頂層的燈一亮便是一夜。
　　偶爾見到銀平，哥哥也是一臉疲憊地說以后有時間再喝酒，然后再拍拍銀平的肩。諸如此類的男人之間的身體接觸。
　　回頭望去，哥哥的背脊依然挺直。
　　銀平便想，此刻的哥哥才是與自己最近。
　　都在追求不可得的東西。

　　父親擴(kuò)展家族事業(yè)的宏圖里，哥哥的鋼廠勢必要被犧牲。
　　銀平看著父親和親信們籌劃著，只有冷然的無望。
　　其實自己這一生，便是注定無望罷。
　　面對一切都無力的自己。

　　----------------------------------------------------------------------------------------------------------------------

　　日光下的哥哥的臉一如最初。
　　圓潤的眼，筆直的鼻，飽滿的唇。
　　鍍上金色，更是美得朦朧。

　　哥哥的臉在日光里一閃而過，卻長久地留在銀平的視網(wǎng)膜里。
　　直到被哥哥大跨一步擁入懷中，銀平才知覺有什么正從自己體內(nèi)深處翻涌而出。

　　畢生追求的東西得到了，銀平告訴自己可以去死了。

　　他死在那一刻。

　　他死在哥哥鐵平的懷里。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