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蓬萊仙山上的一塊兒石頭。
　　天地孕育了我，賦予了我靈魂。
　　山上像我這樣的石頭并不少，還有一些已經可以修成人形。
　　比如苗苗姐，她比我年長三百歲，已經可以幻化成人間十六七歲的少女模樣。
　　石頭本沒有名字，苗苗是她在凡間遇見的那個人起的。
　　偶爾她會回來修煉幾天，會給我講很多凡間的事。
　　苗苗和我說，凡間干什么都要用錢，錢很重要，而我在凡間有個名字叫玉，很值錢，會有很多人喜歡；她說凡間很熱鬧，人很多，有個叫集市的地方每天的人比我們這里的石頭還多；她和我說她遇見的了一個很善良、很英俊、和別的狡詐陰險的凡人都不一樣的人；她說那個凡人對她很好，給了她住的地方，以后她會回來得越來越少……
　　后來，她果真很久都沒來山上。
　　再一次見她時，她是來為那個凡人求藥的。
　　據說那個凡人中了劇毒，命不久矣。
　　她在蓬萊仙山山頂跪了三天，祈求觀音大士賜一滴瓊露救人。
　　觀音沒有答應。
　　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她。

　　二
　　終于，過了兩百年，我終于也修成了人形，可以去那個熱鬧的人間看看了。
　　石頭是沒有性別的，可是我知道人間是要分男女的，就和山上的松鼠要分公母一般。
　　不一樣的是，他們還要穿不同的衣服，遮住自己的身體。
　　苗苗那種是女性，看起來很弱。
　　于是我選擇化成男兒身。

　　溪水里映照出我的面容，唔，看起來還是很弱。
　　人類，真是弱小的生物啊。

　　我走了七天，才終于遇見了第一個人。
　　我問他集市在哪里，他古怪地看了看我，朝我指了一個方向。

　　后來，我終于來到了一個人很多的地方。
　　他們來來往往、吵吵鬧鬧，確實和我們山上不一樣。
　　我看到了一個人在賣一串串被串起來的紅果子，幾個小孩子在旁邊爭著要。
　　我也想要，可我沒有錢那種東西，也不知道它長什么樣子。
　　于是，我把從山上帶來的一塊兒石頭給了那個賣東西的人，換了一串紅果子，他看起來很高興，這就好。
　　原來我們那兒的石頭在凡間可以當錢啊。
　　我開始后悔沒有多帶一些出來。
　　紅果子外面很甜，里面酸酸的，好吃。
　　可惜不知道我?guī)У氖^還能買多少。

　　在路上，我被一個女人拉進了一座看起來很好看的樓，里面很吵，男人和女人互相挨得很近。
　　她叫我客官，還問我要哪個姑娘。
　　為什么我要要姑娘？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就沒有理她，她好像很忙，很快就離開了。
　　我坐在一個空桌子旁，不知道要干些什么。

　　四、
　　“你在干什么？”
　　“我不知道，沒有人和我說�！�
　　“我以前好像沒在這邊看到過你，你是哪家的少爺嗎？”
　　我搖了搖頭。
　　那個人笑了，“這兒不是你待的地方，跟我走吧�！�

　　他帶我去了一個更大的房子，只是人很少，空了許多。
　　那人讓我在這里住下來，讓一個叫阿彌的男孩子照顧我。
　　我聽到其他人管他叫“顏將軍”。
　　“你叫什么？”
　　我想到了苗苗的話：“玉，我叫玉�！�
　　“沒有姓嗎？唔，那可不行。這樣吧，你叫顏玉可以嗎？”
　　顏玉。
　　這是我的名字。

　　五、
　　我告訴顏將軍，我是蓬萊山上的一塊兒石頭。
　　顏將軍哈哈大笑，說他還是蓬萊的如來佛祖呢。
　　我糾正道：“佛祖不在蓬萊，只有觀音大士在�！�
　　“好，好，好�！钡Φ酶鼩g了。

　　阿彌說，他們將軍高大英俊，是很多姑娘愛慕的對象，但是，他還說，那些姑娘都沒我長得好看。
　　我是一塊兒石頭，有什么好看的？人類真是奇怪。
　　不過，顏將軍是個很好的人。
　　他教我認字和武功，還會給我買那個紅果子，哦對叫糖葫蘆的東西；他說我?guī)У氖^很值錢，讓我留著，平常用他給我的錢就夠了；他又說最近邊關不太平，可能要打仗……
　　“打仗？”
　　“嗯，會有很多人死�！�
　　“你也會死嗎？”
　　他笑了，“你希望我死嗎？”
　　我搖搖頭，他死了，我的糖葫蘆怎么辦？
　　“那我就不死�！�
　　他的眼睛里閃著我很少見到的兇狠，就像蓬萊山上那只野狼王。

　　六、
　　戰(zhàn)爭終于還是開始了。
　　我已經有半個月沒見到顏將軍了。
　　阿彌說，將軍很厲害，基本沒打過敗仗。
　　終于，我聽到了凱旋的號角。
　　他贏了。

　　這個國家的最高統(tǒng)治者說要把女兒許配給顏將軍，讓他回京城。
　　阿彌說，這么一來，院子里就會多個女人了。
　　我想到了苗苗，她是我接觸最多的女人。

　　顏將軍帶著一壺酒來到我的房間，一杯一杯地喝。
　　“皇上賜婚了，我不能拒絕�！�
　　“嗯，我知道，會有個女人過來�！�
　　“我只見過她兩次，居然就要嫁給我，呵�！�
　　“沒事，以后會經常見面的�！�
　　我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別人，這個女人很可怕嗎？顏將軍好像很不喜歡她。
　　他盯著我，眼睛里忽明忽暗：“你不難過嗎？”
　　“我為什么要難過，院子這么大，讓她過來住也可以。”
　　“你真是什么都不懂。”
　　“我本來就不懂啊，不是你一直教我嗎？”
　　他突然傾身，狠狠地用嘴堵上了我的。
　　他身上帶著凜冽的冷氣，可唇卻異常柔軟。
　　“學會了嗎？”
　　“這……阿彌給我看的畫本上有，但是阿彌說這種事情只有男女才能做……”
　　“你只是石頭，哪里分男女。”
　　“你不是不信我是石頭嗎？”
　　“現在信了。”
　　這個男人可真是莫名其妙啊。

　　七、
　　從那天起，我就沒看到過顏將軍了。
　　他仿佛一下子變得很忙。

　　婚禮最終還是如期舉行了。
　　那天晚上，我又看到了他，一身紅衣，看著比以往柔和。
　　那個女人，用凡間的眼光看，確實是很漂亮了，比苗苗的人形還要精致三分。
　　他們站在一起可真好看啊。
　　奇怪，怎么越來越看不清了呢。
　　“顏玉，你怎么哭了？”
　　“哭？這就是眼淚嗎？”
　　我抹了下臉上的水，卻發(fā)現越抹越多。
　　石頭怎么會流淚呢？

　　八、
　　又要打仗了，這次我是聽阿彌說的。
　　我去找了顏將軍，如今我功夫已有小成，阿彌說我起碼可以撂倒三個大漢。
　　這次我想和他一起去。

　　“不行�！�
　　“我可以保護你�！�
　　“你？送給敵人當人質嗎？”
　　顏將軍很少這么刻薄地和我說話，可是我不想放棄。
　　“我想保護你�！�
　　我想了想，又補充道：“每次看到那個……女人，我就感覺心里癢癢的，很奇怪，我……”
　　他神情復雜地看著我，最終還是艱難地點了頭。
　　“不許離我太遠。”
　　“好！”

　　九、
　　這是我第一次真正看到人類的戰(zhàn)斗。
　　我看到他運籌帷幄，也看到他披甲上陣。
　　他們拿著刀劍奮力朝敵人砍去，鮮血四濺，是熱的。
　　玉石有靈，我又沐浴佛光而生。
　　每殺一個人，便感覺到一股酸痛從心口蔓延。
　　但是，我不想讓他們靠近顏將軍。

　　敵人漸漸把我們隔開，戰(zhàn)場最忌分心，可我卻沒辦法把目光從顏將軍身上移開。

　　一支淬了毒的箭兀然從背后射向他，速度極快。
　　我慌了。
　　等到我反應過來，玉身已經飛向了他。
　　箭入玉身，應聲而裂。
　　我的魂魄從玉中飛出，看著他一劍斬斷那毒箭。
　　是我多慮了，他那么厲害，怎么會不知道身后有箭飛來呢？
　　但我不后悔。

　　“顏玉！顏玉！你在哪里？說話啊！”
　　我就在他身后看著他呼喊我的名字，但他看不到我，也聽不到我的回應。
　　沒了玉身，我便不能化成人形。

　　戰(zhàn)爭結束，他還是贏了，卻顯得那么狼狽。
　　我看著他顫抖著手翻遍了尸體，手上的血不知是自己的還是尸體的。
　　最后，他發(fā)現了我碎裂的玉身，收進了懷里。

　　十、
　　重塑玉身需要回蓬萊山尋求觀音的幫助。
　　但觀音大士拒絕了我。
　　“既為我蓬萊仙石，便因懂得凡間事自有天命。顏城命格因你而變，你又枉殺凡人，好好反省吧�！�
　　“我身為玉石，替好人擋災，不愧于心�！�
　　她嘆了口氣，不再言語。
　　而我自知理虧，只能以魂魄之身回到了顏府。

　　十一、
　　在我離開的短短兩個月里，北樊國大變。
　　鎮(zhèn)國大將軍顏城叛變，率軍攻打都城，以逼北樊國皇帝退位。
　　北樊國皇帝親信兵力空乏，最終只得把皇位讓與顏城。
　　因其女為顏城之妻，故留其性命。
　　新皇帝喜收集玉石，全國上下上貢了大量玉石。
　　他還發(fā)布詔令，招募勇士隨他去尋蓬萊仙島。
　　但我知道，凡人是不可能找到蓬萊的。

　　顏城睡在了御書房內，眉頭緊皺。
　　他手里還攥著我那被重新粘合的玉身。
　　明明我只是個魂魄，卻還是感覺到了一股從未有過的痛。
　　我就這么以魂魄之體留在了他身邊，偶爾附身于玉石之上，感受他的溫度。
　　除此之外，我什么也做不了。

　　十二、
　　次年五月某日，我看著那個曾貌美如花的女人端著一杯茶走向他。
　　她的眼睛里帶著一抹看不明的情緒。
　　顏城淡淡道：“王后辛苦了，這點事讓下人去做便可�！�
　　女人垂下眼眸，柔聲道：“這是臣妾應該做的，請皇上讓臣妾盡妻之責�！�
　　顏城靜靜地看著茶盞里的茶，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們成婚兩年了，王后就這么恨我？罷了，我也明白。這兩年，苦了你，我也乏了，我這條命，本就該盡了�！�
　　他笑了，露出了我好久沒看到的記憶中的笑容。
　　我清楚地看到女人在顫抖，那叫淚水的東西溢滿了眼眶。

　　顏城將茶水一飲而盡。
　　他的手里依然攥著那塊兒粘起的玉。
　　“顏玉……”
　　我好像聽到了我的名字，那么輕，卻又那么沉。

　　翌日，帝王薨，北樊國再次易主。

　　十三、
　　我曾經請求閻王讓我隨凡人一起輪回，但閻王以我的魂魄為天地而生，非閻羅殿所能管轄為由拒絕了我。
　　輾轉凡間，我寄魂魄于各類玉石之中。
　　也尋找著顏城的轉世。
　　此時的我早已看遍了世間百態(tài)，有時候我甚至會覺得自己不是一塊兒石頭。
　　石頭不該有那么多感情。

　　玉在人在，玉碎人安。
　　我習慣了為每一塊兒所寄宿玉石的主人擋災，這是贖罪，更是宿命。
　　我不認為這是改變命格，他們?yōu)槲茵B(yǎng)玉身，我為他們擋掉一劫，僅此而已。
　　凡人一生不過數十年，苦難卻那么多，真是不公啊。
　　可是這么多凡人，顏城在哪里呢？

　　我終于知道了那種心情，名叫想念。
　　我歡喜你，顏城。
　　我心悅你，顏城。
　　我愛你，顏城。
　　可惜沒有人會聽到。

　　十四、尾聲
　　奈何橋上。
　　孟婆有些發(fā)愁。
　　“你說你要轉世成玉石？”
　　年輕的魂魄點了點頭。
　　“我可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的請求。而且玉石是沒有魂魄的�！�
　　“不，有的。”
　　“不，沒有�！�
　　“那我就做那個有魂魄的玉石�！�
　　“你這……不行不行，快喝了這碗湯啟程吧。”

　　“這塊兒玉成色極好，要買趁早啊�！�
　　年輕人拿起看了看，又放了回去。
　　他挑來挑去，最后卻看中了一塊兒成色很一般的玉。
　　賣玉的人斜睨了他一眼，最后還是成交了。

　　“唔，你這玉雖然實在一般，不過卻與我有緣，不如給你起個名字……顏玉這名字怎么樣？”
　　不知是不是錯覺，玉石仿佛突然有了光。
　　年輕人笑了笑，把它放在了胸口的口袋里。

　　這一次的擋災，或許會更心甘情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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