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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一
這應(yīng)該是一場夢的,顧惜朝想。
他看到蕭蕭疏疏一絲風(fēng)雨,掛了有氣無力一段雷光,即使拼盡了力氣掙扎出的也不過茫茫墨色里一泓光亮,不及風(fēng)雨摧折,便早早謝在了恍惚亙古的轟隆里。
好在還有一星余亮,穩(wěn)穩(wěn)映出了風(fēng)雨間異常熟悉的一張臉。
嶙峋的骨,堅毅的皮,伶仃在一領(lǐng)破舊青衫之下,分明只是梧桐暗影之間殘破的影子,落入顧惜朝眼底,卻分明成了懷在心口的一柄霜雪薄刃,隨了呼吸游移,步步嵌入心口。
因為他明知那個名字到底是什么,卻不得不咬了牙切了齒將之寸寸嚼碎,連帶著滿腔已醞釀得不知是愧是悔的心思,一同深埋回最幽深的記憶。
戚……少商。
萬幸,這并不是夢,所以,他這邊才浮出動搖般暗色,對面的人影已經(jīng)了然地還上了一如既往的爽朗笑意:“怎么如此神情?”
笑意清淺,弧度卻婉轉(zhuǎn),怎么看怎么還是連云寨里英姿勃發(fā)的大當(dāng)家,只待自己一句相應(yīng)就準(zhǔn)備繼續(xù)毫無心機地兄友弟恭。
然而,顧惜朝心里清楚,不過是假的。
覺出他心底波動,那神秘聲音也悠悠笑了起來,失去軀體而被迫縹緲起來的音色恍然也帶著如有實質(zhì)的惡意:“不滿意嗎?”
滿意?
當(dāng)然不滿意。
如若當(dāng)真只求回到當(dāng)初,為何今夜夢中赴會的不是那個純摯到了癡傻的兄長,而是現(xiàn)在這位斷了臂折了心的故人呢?
聞言,那神秘聲音反倒笑的更加開心:“你的夢又不歸我管,我哪知道你放著那個全心全意對你的兔子不要,非要懷念這個恨你入骨的老虎呢?”
顧惜朝下意識要反駁,氣息一提,又似乎想到了什么,落下了已經(jīng)騰起的質(zhì)問,轉(zhuǎn)啟了另一個話題:“折了一身骨頭的他,也還能算老虎?”
“我不知道!蹦巧衩芈曇艚拥暮芄麛,接完之后卻難得沉默了一瞬,“也許吧!
顧惜朝便是嗤然一笑,笑了幾聲,卻又陡覺意趣了了,漸漸斷了聲音——有什么好驕傲的呢,他是老虎的時候壓得自己不見天日,折了骨頭照樣能蔽得自己黯然無光,甚至直到此刻,直到入了自己拋卻一切才拼死換來的一夢里,他戚少商依然能以輕飄之態(tài)再度攪得自己心旌搖蕩,可不是已經(jīng)昭示了自己的失敗。
他怕是永遠(yuǎn)……永遠(yuǎn)也敵不過戚少商了……
不止是因了武功智計,還因了……
“看來你已經(jīng)在享受這個禮物了!蹦巧衩芈曇舨煅杂^色一瞬,語氣瞬間快活了起來,“重來一遭,倒比之前順眼多了。”
顧惜朝聽得出,那神秘聲音在順眼二字上明顯頓了一下,應(yīng)是在出口一瞬生生扭轉(zhuǎn)了形容——若放了過去的顧惜朝,無論他原本醞釀的是不是褒義詞,他都會在察覺到神秘聲音心口不一的剎那除了他,然而現(xiàn)在,他卻并沒有那個心思了。
因為斷了一臂的戚少商過來了。
二
“顧兄今夜看來心事重重,喚了你幾聲也不見答應(yīng)!
他還帶了酒,小巧玲瓏一個青壇,疏疏幾筆暈開竹枝幾片,顧惜朝認(rèn)得,那是他還在連云寨埋伏時為做戲逼真硬拉著戚少商釀的,一晃數(shù)年而過,這酒確實可以喝了。
想到這里,出于一種莫名心情,顧惜朝竟咬牙接上了對面那位的話:“為何非要找我?若只是喝酒,其他幾位寨主不也行嗎?”
話一出口,顧惜朝就覺出了不妙,這話對于如今的彼此而言實在有些酸了,然而說出的話潑出的水,現(xiàn)世也就罷了,不至于區(qū)區(qū)一個夢境也要出爾反爾吧。
尤其是,那個神秘聲音還儼然在一旁看戲,時不時帶出幾句諷然笑意來,堵得本就不虞的顧惜朝越發(fā)壓抑,已至喉間的刻薄話語便又索性憋了回去。
好在,這當(dāng)真只是個夢,對面的戚少商也果然只是個夢中幻影,得了他這么奇異的一句也未曾深思,而是托了酒壇笑得越發(fā)快活,“如今的連云寨幾乎只余你我二人,我不來找你,又去找誰?”
顧惜朝雖早有過預(yù)感這個夢境不會這么簡單結(jié)束,然而真正落實了猜想,難免也神色一澀——畢竟,若是沒有這個幻影這輕描淡寫的戳破,他還真動過一瞬就如此沉溺下去的心思。
所以,他此刻對那神秘聲音的爆發(fā)就來得十分正常了:“你到底想做什么?”
神秘聲音只是笑,不知何處而來的三分熟悉佐了刻意蜿蜒的幾分柔軟,再襯了來得恰到好處的風(fēng)聲,竟是將這劍拔弩張的一句抹上了濁然的曖昧之氣:“之前看你那么抗拒,還當(dāng)你真對他多么情深意重,如今一看……連一幅幻影都要緊攥手中,我還真不知道你算是深情還是薄情了!
尾音連著若有若無的嘆息,剎那將顧惜朝從纏綿幻境抽回了泥濘現(xiàn)實——是啊,幻影。
自己到底,連幻影也無法放過。
“有時候,我真的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許久未再得反應(yīng),神秘聲音倒也不惱,仍一副百無禁忌的憊懶模樣,肆無忌憚地剜著顧惜朝的創(chuàng)口,“你還記得你答應(yīng)過我什么嗎?”
是……自己確實答應(yīng)過他。
在自己成為棄子顛沛流離,一嘗戚少商曾經(jīng)受過的一切,并最終敗于戚少商之后,他遇到了這個聲音。
當(dāng)時的他一度以為自己已經(jīng)死了,所以才會在那個聲音問他還有什么愿望時剖付了真心,說愿意用自己的一切交換回到過去。
對當(dāng)時的他而言,曾經(jīng)最為厭棄的選擇已經(jīng)成了容他活下去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已經(jīng)一無所有,為什么不能回頭?
那聲音便答應(yīng)了他,許了他用一切交換回到過去。
然后,顧惜朝就來到了這里。
到了曾無數(shù)次見證過他們的親密無間的宅子,見了那個僅以幻影之形便攪得自己心神巨震的戚少商。
直到那時,他甚至都還覺得自己可以堅持。
但是事實卻明明白白告訴了他,他不能。
他連這樣一個幻影都無法面對,就算回去了,能怎么樣呢?
三
“我后悔了。”顧惜朝喃喃,而夢境也在此時恰到好處地開了一道閃電,將混混沌沌一幅墨色逼回亙古明亮,并順手將對面那已退回曖昧黑暗的面孔也映得清清楚楚。
不是那個他心心念念的純摯到了癡傻的兄長。
也不是那個他恨之入骨的斷了臂折了心的故人。
是的,誰都不是。
“這不正是你所求的嗎?”神秘聲音卻落得毫不容情,“你那么處心積慮的一場算計,不就是為了折去他一身傲骨只留足夠你掌控的皮囊嗎?”
顧惜朝下意識要反駁,話到嘴邊,卻只澀澀彎成一個苦笑。
“只要他一天還是意氣風(fēng)發(fā)的九現(xiàn)神龍,就一天不可能完全屬于你。”
是的,那樣日月般傲岸的人,心底注定有千山萬水,又怎么會只屬于某一個人?
“所以,只有他不再是九現(xiàn)神龍,也不再意氣風(fēng)發(fā),才有可能留給你。”
除非,他暗淡了光芒消逝了存在,變得只有經(jīng)過自己的手才能擁有一瞬明亮……
“那么,現(xiàn)在這個他,不是應(yīng)該正合你的心意嗎?”神秘聲音也開始冷了下來,“他不再高高在上,不再意氣風(fēng)發(fā),他只能依靠著你才能有所存在,并且即使這樣,他依然對你一心一意,對你深信不疑……”
“這樣的他,”神秘的聲音已經(jīng)幾乎帶上了灼灼業(yè)火,只是幸運在沒有形體的束縛,才能夠依然把那幽艷到攝人的惡意掩藏回暗影支離,“不是才最好嗎?”
顧惜朝沒有說話,事實上他也確實不知道現(xiàn)在該說什么了——是啊,他確實心心念念著折斷那個人的翅膀,因為那種永遠(yuǎn)一視同仁的光芒實在太礙眼了。
年少有為的人中之龍,紅粉人間的浪子豪俠,光風(fēng)霽月的寨主,情深義重的大哥……呵,那么多那么多的形容詞,對的都只是蕓蕓眾生,沒有哪怕一個韻腳獨獨留給自己。
所以……
如何不嫉妒,如何不怨恨?
如何不能開始幻想將他拉下神壇,扯落一身光芒,讓他只把屬于一個人血肉模糊的內(nèi)在留給自己?
反正只有自己,愛他的軟弱,愛他的墮落,愛他的痛苦,愛他的絕望。
“那你為什么還要放棄?”神秘聲音恢復(fù)了無極質(zhì)的縹緲,字里行間,不輕不重的淡,“不是你自己說的嗎,怕來不及了!
顧惜朝只是將隱在袖底的指尖更深地壓進(jìn)血跡斑駁的掌心。
覺出他的動搖,那神秘聲音卻只是更冷:“你明明知道在你做出選擇的一瞬一切就已經(jīng)來不及了,卻還妄想著放棄已經(jīng)執(zhí)行的契約嗎?”
他的話分明還有深意,然而顧惜朝已經(jīng)聽不出來了——他何嘗不清楚開弓沒有回頭箭,也何嘗不明白對于現(xiàn)在的自己來說,回到一切波瀾不驚的過去才是最好的。
然而回到過去,真的就能波瀾不驚了嗎?
只要他還是他顧惜朝,只要那個引他背叛過一次的理由還在,他就還會不顧一切再來一次。
而到了那時候,他又還能求誰呢?
求再來一場無望的輪回嗎?
“這一次,是你求我的!边@次,神秘聲音安靜了好一會兒,才繼續(xù)開口,“我本來還以為你能再堅持一點!
顧惜朝張了張口,到底沒有再說出什么。
“老實說,我真的很失望!鄙衩芈曇暨在說,只是那僅存的笑意也冷得宛然于牙關(guān)磨了千遍萬遍了,“我真的以為,你悟了!
“看來,是我又錯了!
四
原本一直以逃避之態(tài)低頭不語的顧惜朝,在聽到這意味深長的最后一句后,竟是瞬間蒼白了臉,一切蓄勢待發(fā)的情感都如火著冰,丑陋而絕望地回歸了可笑的暗淡。
眼前居高臨下看著他的赫然正是一直被他以為是幻影的戚少商,只是他如今神色早已不是那一如當(dāng)年的純?nèi)凰,而只余了從骨血中浸出的煞白怒意,一寸一寸將滿目冰雪沸做業(yè)火漸厲。
顧惜朝幾乎立刻明白了他的打算,一個冷笑勾了一半,便脫力般從諷然墮回了苦澀:“這一切都是你設(shè)計的?”
“是!逼萆偕檀鸬煤敛华q豫,“你記得我的聲音,傳音入密會被發(fā)現(xiàn),只能請了腹語大師教學(xué),學(xué)了數(shù)月才勉強成形!
“……為了算計我,你也真是煞費苦心了……”顧惜朝竟是笑出了聲,“難為你這么君子的人,要想出這么長的招!
戚少商沒有正面回答,只是神色復(fù)雜地看著依然挽在指尖的酒壇,不知為何,方才還盈滿胸口的怒意,剎那就煙消云散了:“我只是很好奇,你到底為什么害我?”
顧惜朝是何人,依然看得出戚少商一語之下的態(tài)度變化,片刻之前的生無可戀瞬間一收,轉(zhuǎn)瞬又與戚少商交換了氣焰:“為了權(quán),為了利,還能為什么?!”
戚少商定定看著恢復(fù)囂張姿態(tài)的顧惜朝,卻并未惱怒,反而比方才看上去還要低落了:“現(xiàn)在我知道了!
顧惜朝被他這話一堵,只覺自己實在可笑,已經(jīng)醞釀大半的灼灼怒氣便怎么也發(fā)不出來了,就這么面面相覷許久,才挽救地胡亂低了頭,補了一句氣勢已弱的冷笑:“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知道了,想怎么辦?殺了我還是繼續(xù)追殺我?直到還完你所受的所有苦?”
說到這些血腥的地方,顧惜朝反而冷靜了下來,眸子回光返照一道妖紅笑意:“倒是還忘了,我和你不一樣,早沒什么朋友了,你就算再怎么放任,我也不可能逃得了你那么久,你可是注定要吃虧了!
他若是維持方才那般脆弱,戚少商或許還能撐住平靜,現(xiàn)在他又端回這幅惹人厭的姿態(tài),自然逼得本就心煩意亂的戚少商更加煩悶,再襯上他那倏忽間已再無愧疚的話語,不由更令人厭惡,這么前仇舊恨一交加,也就難怪好脾氣如戚少商也忍不住爆發(fā)了。
“你還想逃避到什么時候?”幾步撲出猝然攥住顧惜朝肩頭,理也不理顧惜朝剎那的變色,竟生生一手將他提到了身前,一膝踹下迫得他踉蹌跪倒,戚少商這才扳住顧惜朝下頜將他自始至終一直逃避的眼神迫入了自己眸中,無論是瘋狂掩飾的脆弱,還是惶然遮掩的痛楚,一樁樁一件件,都誓要逼他在這一段對視里徹底灰飛煙滅,“你當(dāng)真是這么想的嗎?”
顧惜朝雖狼狽許久,卻還存著基本戰(zhàn)力,戚少商甫一靠近他便倉惶后退有意避開,然而到底今非昔比,饒是已掙出全身力量,仍是被他生生拽起按在面前,涸轍之鮒般困在那雙星河隕落的雙眼之中,被迫接受了那一句幾乎逼進(jìn)靈魂的質(zhì)問。
你當(dāng)真是這么想的嗎?
呵……顧惜朝眸色一頓,一點痛意驚鴻而逝——何必問呢?何必求呢?你明明知道你我之間,早不能求仁得仁了,何必執(zhí)著呢?
戚少商看懂了他眼底諷然,郁氣登時騰得更深,當(dāng)下竟完全忘了最初要放他一馬的心思,而且毫不猶豫掐上了顧惜朝脖頸,就著這個姿勢將他狠狠扼入了花泥:“你若是當(dāng)真這么想死,那我現(xiàn)在就成全你!”
五
明明被扼在泥中生死一線,顧惜朝卻恍然打破了什么封印狠狠笑了起來,分明該是爽快,細(xì)聽來,卻枝枝蔓蔓凄厲至步步濺血。
是啊……是啊……
他看懂了自己,自己也終于看懂他了。
或許一開始,戚少商想的確實只是試探他是否有悔意,從而決定要不要放他一馬,然而這數(shù)月做戲下來,非但他顧惜朝無法自拔,連他自己也恍惚無法抽身了。
如何不高興,如何不快意?
如何不能開始得意他終于把那人拉下了神壇,剝凈一身偽裝,終于將那血肉模糊的真實留給自己?
未曾失敗,未曾墮落,卻依然為自己痛苦,為自己絕望,不該高興嗎?
好在,戚少商也終于被他這一笑提醒,倉惶之間放了手,千里冰封的眸中猝然裂出一道冰裂,驚鴻一瞬其下隱藏太久的水色,并在顧惜朝看透一切的冷笑中,崩解成了滔天巨浪。
而顧惜朝也得以借這一瞬空隙,將混雜在劇烈咳喘間的笑聲一寸一寸剜入內(nèi)心——他知道,這回是真的完了,他們都完了。
明明只有他一個人執(zhí)念的時候,他還能那么不顧一切地追逐,在確定他也陷入這潭泥水之后,他卻反而絕望了。
如果只是自己一個人,那么,愛恨都是自己的,沒有愛,便是恨,總歸他們還能留下些什么。
可如果他也終究對自己有了同樣的心思,那么……他們就什么都沒有了。
顧惜朝可以狠到不顧一切,因為他原本就什么都沒有,并不在乎多失去一點。
戚少商卻不行,因為他擁有的太多了,什么都不可以舍。
所以,到最后,顧惜朝可以不原諒,戚少商卻不行。
而如果,連這最后的恨也沒了,他們之間,就真的什么也沒有了。
所以,他必須先狠下心——不可以原諒,不能夠原諒,他已經(jīng)什么都沒有了,不能再連這點恨也沒有了。
戚少商不是只要自己悔悟嗎?
那么,他就永生不悟!
“你希望我后悔嗎?”
衣衫發(fā)髻均已在方才一段爭執(zhí)里散亂,加上方才打斗的余韻,顧惜朝直至此刻仍委頓在地,墨色長發(fā)鋪一地流影,隨了其下綠衣共結(jié)一段扶疏花影,順著枝葉綿延,是蒼茫一片白,白雪紅梅般帶出脖頸間重重血痕,白雪之上一抹明亮,厲如刀鋒,卻柔如春水,看得戚少商都不覺一道恍惚——他從來不曾想到,這個一直以來都被他固定在兄弟位置上的人,會有著如此攝人的艷色。
然而剛想到這一點,戚少商就后悔了——因為就在他這一瞬的恍惚之下,顧惜朝傾身,拔出了他隱在袖管最深處的匕首。
是啊,他實在太了解自己了。
了解到,那發(fā)絲潤過肌理的觸感猶在,匕首已經(jīng)深深摜入了顧惜朝心口,紅梅白雪,一瞬綻放,燙得戚少商心間都是酸楚。
“我說過了……”顧惜朝仍是笑,墨色睫羽下一泓眼波如桃花流水載浮載沉,那般的柔軟,卻也終究謝遍桃花,流成血色一川。
不過如此。
漫不經(jīng)心拔出匕首信手一丟,那一抹笑意浸在冰涼血色間,吸足了這愛恨嗔癡的毒,竟也奉養(yǎng)出了魔魘般的綺麗。
放下,不過如此。
伸手撫上戚少商側(cè)臉,看那血色將那一片雪原也染成了一視同仁的紅,顧惜朝總算滿意,甚至還有心思順著指尖流轉(zhuǎn)俯身環(huán)住戚少商雙肩,近乎纏綿地將自己嵌入那個夢寐太久的懷抱。
只是你,永遠(yuǎn)不能了。
“我絕不……悔悟……”
戚少商怔然任他擁著,沉默太久的冰雪之下漸次燃起業(yè)火,從他們相及的肌膚,融進(jìn)纏綿的骨血,將埋藏其中的五臟六腑也燒得干干凈凈,枯萎的,腐朽的,失去的,得到的,均燒成一視同仁的殘骨一抔。
終于,結(jié)束了。
他和他,都結(jié)束了。
六
又是一日清晨,易水江邊。
戚少商帶著劍,一步一步走向在那等了他很久的白衣公子——他依然疏朗俊逸,只是再無意氣風(fēng)發(fā),只余千帆過盡的一片倦然。
如何能不倦呢,為了他,很多人都死了,他敬的,他愛的,敬他的,愛他的。
他曾經(jīng)以為自己經(jīng)歷了這么多,應(yīng)該已經(jīng)有能力再接受任何一場死亡,然而他還是錯了。
煢煢白兔,東走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他知道此時想起這兩句話并不合時宜,然而每當(dāng)回憶起昨夜顧惜朝的話,他又還是忍不住想起。
顧惜朝問他,一個人待另一人好,是為了什么?
是骨肉至親,憑著血脈相連愛他護他,還是至交好友,憑著濃淡之交敬他記他,亦或是,摯愛之人,憑著紅豆之心等他念他?
而他戚少商對他是什么?
當(dāng)時的他沒有回答,現(xiàn)在的他依然無法回答——過去,他還能用摯友這個殼子來自欺欺人,現(xiàn)在呢,明明自己沒了摯友這個殼子,他為什么還是下不去手?
而到他終于能夠回答的時候,已經(jīng)來不及了。
即使他如此苦心計算,想還他一命,他卻還是放棄了這個最好的選擇。
既不能守,何不能忘?
他想,他這一生,怕是都要思考這個問題了。
又一步悠悠落下,戚少商遙望一眼遠(yuǎn)處的無情和老者,隱約一道波瀾于眸中流轉(zhuǎn)開來,漸次,也是淡了。
放下,不過如此,死亡,也不過如此。
只是,這些都與他無關(guān)了。
一江春水一江月,一江故夢一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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