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贖罪
趙玉瑾傍晚從宮里請安回來,一跨進(jìn)家門便聽見自家兒子哭著鬧著要娘親,奶娘怎么哄都不管用,親娘卻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府內(nèi)下人對于王妃的去向一無所知,脖子像安了發(fā)條似地連連搖頭,趙玉瑾?dú)饧睌模犞鴥鹤釉娇拊絻匆膊皇寝k法,想到葉昭最有可能去的地方只有軍營,于是憤憤甩袖,帶著小夏子火急火燎地沖去軍營逮人。
秋華秋水表示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過自家將軍了,胡青只是默默搖頭,雙眼中透出一股難以言說的深邃。趙玉瑾在軍營里賴了好一會,直到府里有人來稟報說小世子哭得累了已經(jīng)睡下,他這才悻悻帶著人打道回府,等葉昭回家。
“將軍……又去那里了?”秋華等趙玉瑾走后,這才開口問道。
“還能去哪?”胡青嘆了口氣。
葉昭在柳惜音的墓前跪了一整天,手指將“葉柳氏”三個字描摹了無數(shù)遍,指尖的觸感已經(jīng)麻木,只是機(jī)械地?fù)徇^那熟悉的一筆一劃,每一下都有如一把利刃在心頭割過。
“惜音……”葉昭哽咽著。
今早葉昭陪著兒子晨讀時,小家伙突然歪著腦袋問她:“娘親,你殺過多少人?”
葉昭有些哭笑不得:“小小年紀(jì)問這個做什么?”
“學(xué)堂里的同學(xué)都說你是殺人如麻的活閻王,說我以后也要?dú)⑷,都不肯和我玩!毙〖一镟街,臉上寫滿了不服氣,“我娘才不是活閻王!我娘是大將軍!”
葉昭欣慰地摸著自己兒子的頭:“這才是我葉昭的孩子!
小家伙憨憨地笑了笑,繼續(xù)埋頭看書,沒看多久,小腦袋便又抬了起來:“娘親,昨日先生在課上說:‘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你在戰(zhàn)場殺人的時候會難過嗎?”
葉昭愣了愣,沉寂在體內(nèi)的血液仿佛重新被點(diǎn)燃,耳邊回響起戰(zhàn)馬嘶鳴鐵器相撞的熟悉聲響,冰冷的長刀、溫?zé)岬孽r血、滾燙的眼淚……葉昭的青春年華幾乎都在與這些打交道,可是在這一瞬,她覺得它們好陌生。
她曾經(jīng),可是名動大宋的天下兵馬大將軍啊。
到底是從什么時候開始,連她自己都開始淡忘這個身份了呢?葉昭看見自家兒子正睜著一雙清澈的大眼睛注視著自己,從金戈鐵馬的回憶中回過神來。戰(zhàn)爭太殘酷了,他不需要知道。
“娘在戰(zhàn)場殺敵,殺的是那些想要危害大宋百姓的壞人,這種人的死是不值得我們難過的,只有至親至愛的人死去了,我們才會難過。”
小家伙一本正經(jīng)地點(diǎn)點(diǎn)頭:“所以如果佑兒死了,娘親一定會難過的!
小孩子說話沒個遮攔,并不知道自己的無心之語會帶給對方怎樣的沖擊,只是在遲遲沒有得到回應(yīng)后一臉疑惑地盯著愣愣出神的自家娘親。
一些畫面驀地在葉昭腦海中閃過,那個白色身影,那張絕世傾城的面容,那雙泛著水霧的眸子,還有那一聲聲只屬于自己的呼喚——
“阿昭……”
“阿昭……”
葉昭猛地想起,趙天佑并不是第一個問自己殺過多少人的人。多年以前,在京城,有一位女子也問過自己同樣的問題。那時候,柳惜音就站在葉昭身后,手執(zhí)團(tuán)扇,眉眼間笑意正濃,所有的深情目光全都給了她。
可那時的葉昭,毫無察覺。
葉昭不顧一切地沖出了王府。
昔日嬌美靈動的身影,如今只剩一幅被翻得起了毛邊的畫像,那個從小叫到大的名字,如今只是鑿在石板上冰冷的刻痕,和深埋在心底最不可觸碰的禁忌。
那個問題一直縈繞在葉昭腦海,似是回想,同時也是在問自己。
“葉將軍殺過多少人?”
我的刀下只斬虎狼,不沾人血。
“葉將軍殺人的時候會難過嗎?”
當(dāng)然不會,我殺的是蠻子,他們狂妄自大,企圖侵占我大宋疆土,他們死得應(yīng)該,他們不配為人。
可是……
“阿昭,如果我死了,你會難過嗎?”
不,不是我,是蠻子害死了她,我把蠻子殺盡了,我替她報了仇。一番冠冕堂皇的自我安慰之后,葉昭的心境并沒有絲毫平靜。
一種被她按在心底多年不愿觸碰,或者說不敢觸碰的愧疚在此刻沖破最后的阻礙,一股腦地涌了上來。
如果自己能早些發(fā)現(xiàn)不對勁,暗中派人追蹤表妹的線索,事態(tài)就不會發(fā)展到無法挽回的地步。
如果自己當(dāng)初執(zhí)意要送表妹回雍關(guān)城,表妹就不會被擄走。
如果最初的最初,自己沒有趕她走……
葉昭挺得筆直的身軀終于垮了下來。
葉將軍殺過多少人?
一人。
一個原本應(yīng)該被她捧在心尖細(xì)心呵護(hù)一輩子的人。
或許就像自己說的,只有結(jié)果,沒有如果。
“不準(zhǔn)你死!
……
呵,多么可笑。
葉昭原以為自己這輩子都在贖罪。
小時候胡鬧害趙玉瑾落了水,于是長大嫁給他,拋去自己大將軍高高在上的身份和光環(huán),對他百依百順,深居后院,相夫教子。
年少時的戲言害了表妹一生,在王府時的魯莽決定直接導(dǎo)致了表妹最后的悲慘結(jié)局,于是她滅了東夏,帶著表妹的尸體回到故土,以“葉柳氏”之名入葬。
然而并沒有多少人知道這三個字到底意味著什么。
信誓旦旦說要娶她,最后自己成為了別人的妻子,口口聲聲說不準(zhǔn)她死,最后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在自己懷里咽了氣,一腔熱血說要帶她回家,最后不過是以這種方式將她安葬。
葉將軍的承諾,很不值錢啊。
這個王府,從來都只是南平郡王和他王妃的家。
不是將軍葉昭和柳惜音的。
葉昭給了自己一巴掌。贖罪贖罪,贖你他媽的罪。
小時候的一天夜里,葉昭偷偷溜進(jìn)柳府將柳惜音拐了出來,拉著她的手一路小跑,帶她登上山頂,抬頭便是如墨蒼穹,點(diǎn)點(diǎn)繁星閃耀夜空,幾道白光倏地劃過,璀璨奪目。
葉昭激動地?fù)u著柳惜音的小手:“表妹趕緊許愿!據(jù)說對著流星許下的愿望一定會實(shí)現(xiàn)的!”兩人雙手抱團(tuán)抵在胸前,閉上眼睛默念各自的愿望。
葉昭許完愿,睜開一只眼,悄悄去望身邊的柳惜音,見她仍專心許著愿,眉睫輕顫,嘴角微微勾起,實(shí)在可愛,不禁一陣癡笑,卻不敢出聲,生怕嚇著了她。
柳惜音睜開眼便見葉昭望著自己笑得那般燦爛,雙頰一陣滾燙,連忙低下頭不去看她。
“表妹表妹,你許了什么愿望?”葉昭滿臉期待。
柳惜音笑而不答,只是反問:“阿昭許了什么?”
“我希望將來能夠像父親和兄長一樣,提槍上馬,率兵領(lǐng)將,擊退外敵,護(hù)我山河!比~昭望向遠(yuǎn)方,雙眼中是溢出來的憧憬。
“還有嗎?”
“暫時想不出了,”葉昭撓撓頭,“表妹,你的呢?”
柳惜音的目光有些黯淡,隨即又綻放笑顏:“我希望阿昭許的愿望都能實(shí)現(xiàn)!比缓螅Τ擅,便來娶我。
從小到大,柳惜音的所有愿望,心心念念的所有想法,都離不開葉昭?墒撬谋堪⒄寻,后知后覺直到現(xiàn)在才反應(yīng)過來。
葉昭望著石碑,突然笑了。一滴水珠順著臉頰落到地上。
那日,柳惜音躺在她懷里,許了最后一個愿望:
“阿昭,等到了那一天,你不要再做女人,來娶我,好不好?”
惜音,下輩子,無論我是男是女,我都要娶你。
你一定要等我,等到我娶你的那一天。
生生世世,你都不要再放過我了,好不好?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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