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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君似驕陽
一
一切都怪該死的天氣。雪下了一整夜,譚凌把手套落在了琴房。電梯開門的時候,正撞上回來拿手套的她。那時自己的手正挽著鄭桓,還沒來得及撤下來?吹阶T凌表情的那刻,就知道說什么都已晚了。
從那以后,一個周都沒有說話。靜艾一個人在雪地里往藝術(shù)樓走去,腳下打了好幾次滑。譚凌不在身邊,這樣的日子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是盡頭;叵雰扇苏J識也有五年,之間為比賽名額、為商場里賣剩的最后一雙鞋子、為喜歡上的同一個男生,大架小架吵了也不知多少次,一路從初入校門的小毛丫頭吵到現(xiàn)在即將畢業(yè)進入樂團的專業(yè)樂手。她們是彼此最好的朋友?蛇@次不一樣,靜艾知道,這可是鄭桓。
是的,鄭桓。她們第一次見他,是在大一新生開學(xué)的教師講話時,他穿米白Polo衫,端著黑色馬克杯走到話筒前。同學(xué)們大家好,我是鄭桓。譚凌狠狠用胳膊肘碰了旁邊的靜艾一下,興奮之情無法掩蓋。靜艾雖然很安靜,手心也沁出了一層汗。那時還都是十七八的小姑娘,信命中注定,信一見鐘情。鄭桓并不高,也沒有俊美如天神的長相,他只是個三十多歲的中年男子,戴黑色眼鏡,如果他靜立不動,也就是名□□路人甲?伤叩搅伺_前,他拉開椅子坐下,他調(diào)整了話筒,他笑,并且開口,聲音低沉。至此一套動作行云流水水到渠成,讓靜艾頭一次真正知道什么叫氣質(zhì),什么叫風(fēng)華。她們這些學(xué)藝術(shù)的女孩子,自小見慣了男孩子的賣弄與愛慕,在戀愛中心氣甚高。譚凌剛剛拒絕了計算機系的系草,還不一樣在鄭桓面前潰不成軍。
從那時起,鄭桓就成了兩人之間不能說但卻不得不說的秘密。她們?nèi)ヂ犓拿恳淮握n,不管是必修還是輔修,夜校還是講座。永遠坐前幾排,事先預(yù)習(xí),認真筆記。鄭桓講巴洛克風(fēng)格,講教堂管風(fēng)琴賦格,講大師們的八卦,講收藏CD的版本。靜艾被譚凌拉著次次下課都沖進音像店,每部作品都要買鄭桓提到的最佳版本。回宿舍后丟進CD機,一人一只耳機,足足能打發(fā)整個晚上。鄭桓提過自己喜歡《愛的憂傷》,譚凌就把它設(shè)成手機鈴聲,鄭桓又講說最近嗜聽《骷髏之舞》,譚凌又把它設(shè)成起床鈴。靜艾笑她十足夸張,成了追星族,其實自己在內(nèi)心又何嘗不是,課堂上不小心與鄭桓對視一眼,心簡直要跳出胸口里。
鄭桓有妻子,她們一開始就心知肚明。技術(shù)指導(dǎo)任碧華老師,在學(xué)校的校友樂團里仍是首席。譚凌與靜艾在琴房里消耗的無數(shù)光陰,大半都是在任老師的陪伴下。她如一切年輕成名的器樂演奏家一樣,容樣俏麗,打扮時髦,宜顰宜笑,光彩奪人。她們不恨她,只是入骨的羨慕,希望自己能在幾年后,變成任老師的樣子,有職權(quán)有訪談有演出有掌聲,還有一個鄭桓。
二
靜艾一直知道,比起自己來,譚凌光芒萬丈。她的美麗是外顯的,凌厲的,掠奪性的,一如她的性格。她不像靜艾這樣是外地進京的小地方姑娘,從小便生活在優(yōu)渥的環(huán)境中,愛高調(diào)炫耀,因優(yōu)越感而驕傲,嘴巴刻薄不饒人。有人愛她,但招來的更多是恨和嫉妒?梢磺幸磺械耐獗硐,靜艾知道她,只有她知道,譚凌練琴比誰都認真,從不說假話,活得坦蕩真誠。
后來她們都各自有了男朋友,可譚凌在路上遇見鄭桓,打個招呼叫聲老師好時,兩頰還是會泛紅,好久都不說話,把靜艾的手握得格外疼。那已經(jīng)是第三個學(xué)年,她們不再需要聽理論課程,更多的時間要花在琴房磨曲子。鄭桓離她們越來越遠,可她倆誰都知道,他一直都在。
那次在電影院,靜艾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剛和男友分手,自己一個人團購了電影票,散場后才發(fā)現(xiàn)鄰座的鄰座竟是鄭桓。在電梯里,靜艾朝他打了個招呼,感覺呼吸都亂掉了節(jié)奏。鄭桓笑笑,說本來是和妻子一起來的,可她有排練,“被放鴿子啦。”這是靜艾第一次遇見校園外的鄭桓,不坐在老師位子上的鄭桓,不是雜志專欄上的鄭桓,而是活生生的,和自己一起從電影院出來的鄭桓。她激動地連話都不知該怎么接腔,糊里糊涂跟著他一起去餐廳吃了飯,坐上了車,被他送回了宿舍后,猶在夢中。
靜艾從來沒想過這戲份會發(fā)生在自己身上,這根本就不是現(xiàn)實中的戲份,應(yīng)該只存在于她們的想象之中。即使要成真,故事的女主人公也該是譚凌。靜艾頻繁在拉琴時候走神,偷望著任老師的側(cè)臉,惴惴不安。少女時代曾為自己的愛情幻想出千百種模樣,可從來不曾想過自己會成為小三。每天活在秘密和負罪感中,連譚凌都要瞞著,靜艾無數(shù)次想要放棄,抽身,可那不是別人,是鄭桓,是橫貫她最美年華的永恒的太陽。他帶她去北展看《巴黎圣母院》的音樂劇,吉普賽少女婉轉(zhuǎn)唱著君似驕陽,而靜艾坐在黑暗中,周身如沸,彷佛看到了自己,貪婪地品嘗著愛情的美麗,卻渾不知死亡正一步步逼近面前。
死亡的確發(fā)出了通牒,晚上任老師把靜艾叫到了辦公室里,反手關(guān)上了門。紙終究是包不住火,和自己導(dǎo)師的男人偷情,簡直是自投死路。靜艾聽著任老師冷冷地說著,關(guān)于開除樂團、退籍和離校的種種。靜艾驚恐地睜大眼睛,她哀求道老師你打我罵我都沒關(guān)系,我再也不敢了,可是不要開除我,趕我走。誰能知道為了考入北京,考入央音,小鎮(zhèn)姑娘要付出多少艱辛努力。靜艾流下淚水,老師我知道錯了,你不要趕我回家去,我老家連樂團都沒有,回去后我毫無生路。
那就去做中學(xué)音樂老師,反正像你這種水品的小提琴手,學(xué)校里一拉一大把,留在北京也一樣沒出路。
老師求求你。
靜艾看著任老師走到面前,揚手給了自己一個巴掌。滾。靜艾倉皇而逃。
三
冬雪初霽,靜艾缺席了一次又一次的排練。發(fā)給鄭桓的短信石沉大海,毫無消息。她每天無事可做,把行李收拾打包好再散開,時常撲在凌亂的衣服樂譜中嚎啕大哭。日子過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譚凌來敲門找她的時候,靜艾憔悴得讓她簡直認不出來。譚凌抱住她,說沒關(guān)系,我們和好了,來告訴我發(fā)生了什么,一切會過去的。
于是靜艾開始講,從什么時候講起呢,哦對了那個電影院,嘉華。鄭桓的黑色轎車,他喝的白咖啡味道,他家松軟寬敞的大床,他□□時喜歡播放的牧神午后。然后呢,是有多久,幸福得簡直像在天國一樣,在那時候死去也是心甘情愿。可任老師發(fā)現(xiàn)了,她開除了我,趕我走。譚凌聽著,一直都沒說話。
過了許久,靜艾停止了哭泣。譚凌拉起她,說我們走,我們?nèi)フ宜?br>
在辦公室里,充滿攻擊性的伶牙俐齒被譚凌發(fā)揮到了極致,她說老師您不能這樣濫用職權(quán),公報私仇,更何況顏靜艾也是受害者,與其朝她撒氣,不如回家管好老公。靜艾驚得目瞪口呆,匆忙往回拽譚凌的袖口,這么跟導(dǎo)師說話,譚凌這是瘋了。
再多說一句,我連你一起開除。任老師雙手叉在胸前,冷著臉淡淡地說。
“我專業(yè)課成績第一,又沒違反校規(guī)校紀,你沒理由開除我。顏靜艾也是一樣,品學(xué)兼優(yōu),不可能這么平白無故地就退學(xué)!弊T凌依舊不依不饒。
“那我就開個布告出來,說她作風(fēng)有問題,有傷風(fēng)化。大家撕破臉,她還是一樣要滾蛋!比卫蠋熕刮谋M棄,完全已經(jīng)沒了平日里指導(dǎo)我們指法時優(yōu)雅的樣子,她尖聲直斥,與譚凌針鋒相對。靜艾再也聽不下去,突然說都別吵了,我會自己退學(xué),說完拉起譚凌,逃出辦公室。
外面一片殘冬陽光,耀得人睜不開眼睛。靜艾說譚凌你是瘋了不成,攪進這件事里,和任老師吵起來,以后在樂團里她肯定不會給你好日子過。何苦為了我這樣,是我活該。
“不是我要攪進來,我早已身在局中。匿名告訴任碧華鄭桓出軌對象是你的家伙就是我!
譚凌說得不動聲色。靜艾呆立當場,突然回想起那天大雪,譚凌站在電梯門口望向挽著鄭桓的自己的表情,是徹底的恨之入骨。
靜艾沒有理會譚凌一聲高過一聲的呼喚,扭頭就跑,半點都沒有回頭。
四
時鐘指向七點,飛機還有半小時起飛。靜艾坐在候機廳里,一遍遍翻開手機而又合上。她望著行李箱上的小提琴盒,那是收到錄取通知書后爸爸買給自己的,花了他攥了十幾年的私房錢。那真是把好琴,進口貨。五年前靜艾抱著它坐上來京的飛機,感覺彷佛走入了夢想。而今如喪家之犬被這個城市趕出來,什么都不復(fù)存在,只剩下這把琴還在身邊。
她最后一次望向門口,門口出現(xiàn)了一個人影。她心里一陣狂喜,以為終于是鄭桓趕來見自己最后一面。她還有不甘和淚水,等待在他懷里釋放。可那不是鄭桓,波浪長發(fā),皮衣短裙,譚凌來了。
靜艾如今不知道該怎么面對她,陷自己于水深火熱的是她,為自己挺身而出的也是她。譚凌還是那么漂亮,那么驕傲地不可一世,她走到靜艾面前,什么也沒說只是抱住了她。
那熟悉的氣息終于讓靜艾想起,五年來日日與自己一起在琴房度過漫長光陰的是她,五年來和自己分享一雙耳機把CD機聽破的也是她,五年來與自己一起用盡全身心去仰慕同一個人的,還是她。念及此,靜艾忍不住眼眶發(fā)紅。
“鄭桓是個混蛋,我終于知道了。我不再喜歡他了!弊T凌說完,笑了起來。“靜艾不哭,他不值得。”
可靜艾沒法告訴譚凌,自己的淚水不是關(guān)于破碎的愛情,也不是關(guān)于失卻的夢想,而是關(guān)于失而復(fù)得的友情,而是關(guān)于這大夢一場,即將散場的青春時光。
靜艾在譚凌的目送下,步入登機口。她將死去,然后堅強。多年后她會和譚凌再次相見,那時候她希望譚凌還是一樣的驕傲和漂亮。而她們會相視一笑,再次抱在一起,聊起過往,聊起舊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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